丁 烨
(华东师范大学社会科学部,上海 200241)
《矛盾论》成文于1937年延安革命根据地,是毛泽东应抗日军事政治大学的邀请,为了向学员们讲授辩证法与唯物论而撰写的《辩证法唯物论讲授提纲》中的重要一节。该文于1952年4月1日正式以《矛盾论》为题刊发于《人民日报》,同年被收录于《毛泽东选集》。
1937年的中国共产党,正处于重要的历史转折关头。客观上,经历了艰难曲折的二万五千里长征,革命队伍遭受了严重损失,国民党试图借由“第二次国共合作”的契机将处于逆境的中国共产党分化、吸收;主观上,以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和党八股为主要表现形式的教条主义在党内仍有较大影响。革命力量如何保存?统一战线怎样建立?革命的前路又在何方?历史向中国共产党提出了种种严峻的现实问题。针对这样复杂的形势,毛泽东认识到“一切大的政治错误没有不是离开辩证唯物论的”[1]。要克服党外的收买诱惑和党内的错误倾向,尽可能地保存最后的革命火种,争取最大的胜利,就必须要求党内的同志们对辩证法与唯物论有清晰的认识并能熟练地运用。只有这样,才能正确总结两次国内革命战争的宝贵经验,找出导致革命遭受挫折的根本原因,更重要的是找出那些具有指导性意义的规律。为此,毛泽东博采众家之长,结合中国革命的客观实际,创作了《矛盾论》这一光辉篇章。
《矛盾论》是毛泽东系统表达其哲学思想的开山之作,它鲜明地反映了毛泽东理论思维最一般、最基础的品质,即实践性、开放性、革命性以及科学性。
“判定认识或理论之是否真理,不是依主观上觉得如何而定,而是依客观上社会实践的结果如何而定。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的实践。实践的观点是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之第一的和基本的观点。”[2]不尚空谈、脚踏实地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一贯品质,毛泽东很好地继承了这一传统。毛泽东建立自己的哲学思想体系绝非出于单纯的学术关怀,而是立足于解释乃至改造中国的现实,以因“实”制宜的态度在实践中运用理论、发展理论。毛泽东不仅致力于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的辩证统一,而且十分重视如何使理论掌握群众成为改变世界的物质活动,这样他的理论在实践操作层面上就具有非凡的价值。
毛泽东在《矛盾论》开篇即指出:“我们现在的哲学研究工作,应当以扫除教条主义思想为主要的目标。”[3]他创作《矛盾论》的目的不是空谈玄想,而是总结指导现实的中国革命实践,使中国“变化到一个自由解放的新中国的方向去”[4]。正如他文中所言,事物的矛盾法则,即对立统一的法则,是唯物辩证法的最根本的法则,“是自然和社会的根本法则”,“也是思维的根本法则”[5]。只有将“两种宇宙观、矛盾的普遍性与特殊性、主要的矛盾和主要的矛盾方面、矛盾诸方面的同一性和斗争性”以及“对抗在矛盾中的地位”这一系列问题弄清楚,才能在根本上懂得唯物辩证法,才能以此为基础,总结革命曲折发展的经验和教训,纠正党内主观主义和教条主义错误,从而引导中国革命走向胜利。
在讨论“两种宇宙观”时,毛泽东指出:中国无产阶级之所以数次遭受大资产阶级的严重打击,是因为党内特别是党内领导层的机会主义或冒险主义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据此,他得出了“一个政党如果想要引导革命胜利,政治路线必须正确和组织建设必须巩固”的结论。这一结论升华到哲学层面,就是唯物辩证法中“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的原理。[6]可见,毛泽东对于矛盾思想的研析追根溯源是受中国革命的客观实际所启发。
毛泽东的理论研究不仅脱胎于客观实际,而且落脚于主体实践。《矛盾论》一文中,毛泽东探讨矛盾特殊性的篇幅是探讨矛盾普遍性的三倍之长。着重探讨矛盾的特殊性,目的就在于改变党内同志研究问题带有主观性、片面性和表面性的现状,使他们明了“矛盾的普遍性即寓于矛盾的特殊性之中”,“研究当前具体事物的矛盾的特殊性”对于指导革命实践的发展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只有正确地研究过这些问题,才能做到如列宁同志所言的“具体地分析具体的情况”[7],逆转党内的那种“极坏的作风”。将哲学思想具体化到主体实践之中是毛泽东在《矛盾论》的理论研究中有别于学院派理论家的特殊之处。
毛泽东平生最爱读书,曾说“饭可以一日不吃,觉可以一日不睡,书不可以一日不读”。他博览群书的成果体现在理论研究中,就是对马列思想以及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精华的传承。毛泽东的理论思维不是封闭性的,而是开放地汲取了来自多方面的思想精华。他在扬弃中国传统哲学的同时,将马克思主义哲学转化为能被中国人接受和认同的话语体系,他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话”的开创者。毛泽东特别善于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兼收并蓄,善于用中国传统文化来解释艰涩的哲学思想,并将这些学习成果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运用到理论研究之中。
毛泽东写作《矛盾论》一文得益于苏联哲学教科书和国内哲学著作良多。他在延安时阅读了西洛可夫、爱森堡等著《辩证法唯物论教程》,米丁等著《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艾思奇著《哲学与生活》、《大众哲学》,李达著《社会学大纲》,艾思奇编的《哲学选辑》、《思想方法论》。对于这些马克思主义著作,毛泽东不是仅作单纯的阅读,他还做了详尽的批注,有些批注字数竟可达2500字之多。这种边阅读边思考、边思考边创作的理论研究特点使《矛盾论》一文中随处可见毛泽东对马克思、列宁等的言论纯熟的引用和恰当的解释。对于苏联哲学教科书的吸收消化则体现在毛泽东借用了苏联在30年代提出的矛盾特殊性、主要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的概念,并对认识矛盾特殊性、抓住问题精髓、掌握矛盾转化作出分析,完成了对“对立统一的法则”的“说明与发挥”。
除了对马克思主义著作的开放性吸收,仅2.2万字的《矛盾论》修改稿还多处引用了《汉书》、《孙子》、《山海经》等六部中华民族国学经典。美国学者施拉姆指出,毛泽东在很大程度上“承袭了中国古代文化”,他的哲学思想“继承了中国传统的阴阳辩证法思想”。[8]为了说明“只看见局部、不看见全体”不能找出解决矛盾的方法的哲学观点,毛泽东借用了《水浒传》中“三打祝家庄”的例子。他指出,宋江头两次失败,就是因为不了解情况,选错了方法;第三次宋江改变方法,从调查情况入手,里应外合,成功地打下了祝家庄。这说明,必须以全面性的观点看问题,才能使我们的工作避免错误和僵化。这一方面体现了毛泽东涉猎之广,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他为了使哲学思想通俗易懂、便于广大学员理解的良苦用心。毛泽东用这样生动的例证对事物的矛盾法则做出了深入浅出的诠释和发展,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从深奥难懂的理论变成了普通大众也能理解运用的精神武器。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站在唯物主义立场上阐述了对历史的认识,他们将“革命”界定为社会从“旧质”向“新质”剧变性跃进的过程。从这层意义上来讲,要判断一种理论思想是否具有革命性,最根本的就是要看这种理论主张是否具有昭示时代意义、推动社会发展的作用,要建立的新社会是否跟以往的社会形态具有质的不同,是不是代表了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和趋势。
毛泽东在《矛盾论》中始终站在人民群众的立场上,理论研究无不以彻底改变无产阶级遭受压迫的社会现状为目的,以在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实现共产主义为政治理想。他指出,无产阶级要实现最终解放,其主要途径与基本方式必须是也只能是社会形态的质的改变。这充分体现了毛泽东理论品质的革命性特征。
毛泽东对于社会存在与发展的真理不懈探究,其出发点与落脚点就在于拯救中国民众、振兴中华民族。因此,他在《矛盾论》中论证“对立统一规律”时,始终坚持对群众主体利益的维护,坚持人民群众才是历史创造者的革命观点。在毛泽东的理论主张中,人民群众的主体利益既是社会进步的最终目的,也是社会前进的实际推动力。毛泽东在具体地研究各种矛盾斗争的情况时,还特别地发展了马克思关于矛盾的“对抗性”的观点。这种将人民群众视为历史主体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彰显了毛泽东理论研究的革命性品质。
毛泽东有言:“国际主义者的共产党员,是否可以同时又是一个爱国主义者呢?我们认为不但是可以的,而且是应该的。”[9]这句话是他极具国际主义精神的最好体现。在《矛盾论》中,这种国际主义精神具体地表现为毛泽东不仅将唯物辩证法“对立统一的法则”运用在对中国革命前途的分析指导上,他的视角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始终将无产阶级的整体解放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紧紧联系在一起。在分析矛盾转化的问题时,他用“新陈代谢”四个字概括了“宇宙间普遍的永不抵抗的规律”[10]。毛泽东分析了世界范围内封建势力的消亡、资本主义的崛起以及无产阶级终将取而代之的历史前景。这种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精神是毛泽东革命性理论品质的一大基础。
《矛盾论》除了展现出毛泽东理论品质实践性、开放性和革命性的统一,还体现出了公认的科学性。这种科学性之所以被广泛地认可是由于《矛盾论》中毛泽东对于中国革命的很多分析、预言都被历史的实践证明是正确的。正是由于毛泽东在理论创作中坚持将求实的科学态度、辩证的科学方法相统一,才保证了其理论思想具备坚实的科学基础。
实事求是的立场是贯穿于毛泽东思想理论的各个部分的活的灵魂。毛泽东始终坚持从客观实际出发与主观主义、教条主义作斗争。这种斗争反映在哲学层面,反映在《矛盾论》中,就是毛泽东坚定地立足于彻底的唯物主义(唯物的自然观和唯物的历史观),坚持求实的科学态度。针对形而上学的机械唯物论以及庸俗进化论提出的外因论、被动论观点,毛泽东回击道:“许多国家在差不多的地理和气候的条件下,它们发展的差异性,和不平衡性,非常之大。”这正是因为,社会的发展,主要还是取决于社会内部的矛盾发展——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他用“鸡蛋因得适当的温度而变化为鸡子,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为鸡子”[11]这样通俗而传神的比喻捍卫了唯物辩证法的宇宙观,恪守了物质决定意识的哲学原则。以此为基础,他与一切形而上学的宇宙观一刀两断,保证了毛泽东理论品质中最基本的科学性。
毛泽东在《矛盾论》一文中,针对唯物辩证法的核心问题即事物的矛盾法则进行了充分的阐释,从而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思想。他一面向学员说明矛盾具有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一面将这种“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辩证方法运用到对中国革命现实发展的分析中去。毛泽东用社会主义革命的方法解决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用民主革命的方法解决人民大众和封建制度的矛盾;用战争的方法解决殖民地和帝国主义的矛盾;用农业集体化和农业机械化的方法解决在社会主义社会中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的矛盾;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解决共产党内的矛盾;用发展生产力的方法解决社会和自然的矛盾。毛泽东将“不同质的矛盾”分开辨识,再用“不同质的方法”去解决的原则使得《矛盾论》中的实践分析全面细致、灵活可行,具有很强的科学性。
《矛盾论》所阐述的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理论,不仅是我党在国内革命时期以及社会主义革命、建设时期取得胜利的法宝,也是新时期我们进行改革开放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所须遵循的原则。毛泽东关于中国革命的理论原则和经验总结的正确性之所以能经得起历史检验,与他兼具实践性、开放性、革命性、科学性的理论思维品质是分不开的。
[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哲学批注集[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331.
[2][3][4][5][6][7][10][11]毛泽东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284,299,302,336,302,312,323,302.
[8]施拉姆.毛泽东的思想[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9]毛泽东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