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方言地理史料考论

2015-08-15 00:48:04汪大明
皖西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明人南北方志

汪大明

(皖西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安徽 六安237012)

游汝杰先生认为:“到了南宋时代汉语方言的宏观地理格局基本形成,后代变化不大。”[1](P95)并且指出,北方方言是在元明时代扩散进入云南、贵州的,明初开始深入并遍布青海;广西西南官话区在明清时代最后形成,海南闽语区的形成不会早于明初[1](P97-101)。游先生的研究对于认识明代的方言地理大局至关重要,但这毕竟属于宏观方面的阐述,且主要是依靠移民史方面的资料得出的结论。若要深入了解明代方言地理的详情,尚需在明代文献中钩稽明人关于当时方言地理的论述。这些论述有助于了解明代的方言地理,也有助于深入研究历史方言和现代方言。

一、论述方言地理的文献

笔者曾对明代记载、论述方言的材料进行了一次较为全面地搜集和整理[2]。从搜集到的材料看,明人论述方言地理的文献主要集中在以下3种类型的文献中,下面分别进行说明。

(一)方志

方志是地方志的简称,是记载一个地方政治、经济、文化、地理等古今综合情况的志书。方志记载当地风俗,有时涉及当地语言现象,因为古人把当地人所说的语言也视为当地的风俗。方志中关于当地语言的材料,主要涉及方言语音或方言词汇;有的涉及当地语言(汉语或少数民族语言)种类及分布、当地方言内部差异、当地方言与外地方言关系等内容,从而涉及方言地理。论及方言地理的方志有:张天复《皇舆考》、嘉靖《广东通志初稿》、万历《广东通志》、嘉靖《广西通志》、谢肇淛《滇略》、正德《琼台志》、万历《琼州府志》、万历《雷州府志》、正德《松江府志》、万历《儋州志》和嘉靖《香山县志》等。

游汝杰先生说:“含方言材料的地方志多是清代或民国编修的,明代的很少,明代以前的还没有发现。”[1](P88)此言大体不差。笔者的调查情况是,有20余种现存的明代方志含有方言材料,明代以前宋祝穆《方舆胜览》、范成大《吴郡志》、元高德基《平江纪事》有极少量的方言材料。方志的编纂,辗转传抄材料特别是前代方志材料的现象十分常见。但就明代方志中的方言材料而言,因为基本上无明代以前方志可抄,且明代以前其它文献中的方言材料也很少,所以主要还是方志编纂者自己撰写或是抄自明代方志及其它文献。笔者对钩稽的明代方志论及方言地理的材料,逐条进行核查,只发现下面这则材料对明代以前文献材料有所继承,但实际内容丰富得多。

(1)雷州……惟郡之言语则有三等:曰官语者,即中州之音,宦寓及城市人家能之;曰东语,有类闽漳泉沿海之语,乃三县之乡音也;曰黎语,即琼崖黎人之语,徐闻西乡有焉。(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十八)

宋祝穆《方舆胜览》(成书于南宋理宗嘉熙己亥,即1239年)卷四十二“(雷州)实杂黎俗”引《图经》云:“故有官语、客语、黎语。”此《图经》当是宋或宋以前的雷州图经。《图经》仅云雷州“有官语、客语、黎语”,而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对这3种语言的特点、使用人群和分布地域有了详细的说明;且言“三县之乡音”,“三县”是指明代雷州府所领3县(海康、遂溪、徐闻)而言。因此,嘉靖《广东通志初稿》中材料可以视为明人的论述。

明代方志论及方言地理的材料,有些是辗转传抄自有明以来方志的。如下面所举万历《琼州府志》记载琼州府语言情形的材料,就和正德《琼台志》中的记载大体相似,显然有所继承。

(2)语有数种:州城惟正语,村落乡音有数种。一曰东语,又名客语,似闽音;一曰西江黎语,即广西梧、浔等处音;一曰土军语、一曰地黎语,乃本土音也。其儋、崖及生黎与蛋、猺、番等人语又各不同。(正德《琼台志》卷七)

(3)语有数种:有官语,即中州正音,缙绅士夫及居城所者类言之,乡落莫晓;有东语,又名客语,似闽音;有西江黎语,即广西梧州等处音;有土军语、地黎语,乃本土音。大率音语以琼山郡城为正,使乡落一切以此渐相染习,皆四通八达之正韵矣。尚得以胡黎杂语病之。然习以成俗,弗能易也。(万历《琼州府志》卷三)

明代方志及其它文献的亡佚很多。明代方志中论及方言地理材料,其原始出处已经很难稽考,但这些材料主要是明人的论述,笔者认为是没有多少疑问的。

(二)笔记、杂著

明代笔记、杂著所涉内容庞杂,包括天文地理、经史百家、遗闻佚事、土俗民风等诸多方面。有不少笔记、杂著记载或论及方言,主要包括方言语音、方言词汇、方言地理和方言认识等内容。其中,论及方言地理的笔记、杂著有:王士性《广游志》、张位《问奇集》、陆容《菽园杂记》、袁子让《字学元元》、郎瑛《七修类稿》、陈全之《蓬窗日录》、谢肇淛《五杂组》等。

经逐条核查,以上所列笔记、杂著中论及方言地理的材料,均不见于明代以前文献,大体可以断定是明人的论述。下面2组材料,内容有些相似。其中一组皆出于同一人。

(4a)滇中沃野千里,地富物饶。高皇帝既定昆明,尽徙江左诸民以实之,故其地衣冠、文物、风俗、言语,皆与金陵无别。(谢肇淛《五杂组》卷四)

(4b)汉人多江南迁徙者,其言音绝似金陵。(谢肇淛《滇略》卷四)

万历四十四年刻本《五杂组》有潘方凯跋,据此知《五杂组》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秋付梓。《滇略》是谢肇淛万历年间任云南右参政时所写,成书略晚于《五杂组》。

另一组材料,前后有传抄关系。

(5a)城中语音好于他郡,盖初皆汴人,扈宋南渡,遂家焉,故至今与汴音颇相似。如呼玉为玉(音御),呼一撒为一(音倚)撒,呼百零香为百(音摆)零香,兹皆汴音也。唯江干人言语躁动,为杭人之旧音。教谕张杰尝戏曰:“高宗南渡,止带得一百(音摆)字过来。”亦是谓也。审方音者不可不知。(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六)

(5b)杭人类汴人种族,自南渡时至者,故多汴音。(陈全之《蓬窗日录》卷一)

郎瑛(1487-1566)稍早于陈全之(1512-1580),《蓬窗日录》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始有刻本,此时距郎英去世只有1年;《蓬窗日录》主要是杂抄诸书而成,并非出于自己的手笔。据此,上列《蓬窗日录》条可能摘抄自《七修类稿》。

(三)戏曲论著

戏曲更具鲜明的地方色彩,与方言的关系密切。明代江浙流行南曲。南曲在向北方传播、面对北方观众时,难免会出现“以吴侬之方言,代中州之雅韵,字理乖张,音义径庭”(沈宠绥《弦索辨讹序》)的情况。因此,江浙一带文人学士所撰戏曲论著,在讨论戏曲创作或唱法时往往涉及方言,主要涉及方言语音、方言词汇、方言地理、方言与戏曲关系等内容。论及方言地理的戏典论著有:魏良辅(原籍豫章,侨居昆山)《南词引正》、徐渭(山阴人)《南词叙录》、王骥德(会稽人)《曲律》、凌蒙初(乌程人)《谭曲杂札》、沈宠绥(吴江人)《度曲须知》等。

戏曲论著皆为当时戏曲创作或唱法而作,论及方言地理时常标以“今”字,主要是作者对当时方言地理的观察、记录和论述。如下面3则材料,记录了当时江浙一带闭口韵的保留与消失的情形,涉及明代吴方言闭口韵的地理分布。

(6)今自苏州而太仓、松江,以及浙之杭、嘉、湖,声各小变,腔调略同,惟字泥土音,开、闭不辨,反讥越人呼字明确者为“浙气”,大为词隐所疵!(王骥德《曲律·论腔調第十》)

(7)周德清《中原音韵》……其廉纤、监咸、侵寻闭口三韵,旧曲未尝轻借。今会稽、毗陵二郡,土音犹严,皆自然出之,非待学而能者;独东西吴人懵然,亦莫可解。(凌蒙初《谭曲杂札》)

(8)盖闭口三韵,海虞字字合窾,鼻音、撮口,松陵约略无乖;惟郡城于三等口法,大都偏与韵戾,故作谱者急惩时弊,创此文旁钤记耳。即如闭口字面,设非记认谱旁,则廉纤必犯先天,监咸必犯寒山,寻侵必犯真文,讹谬纠牵,将无底止,夫安得不记?(沈宠绥《度曲须知·鼻音抉隐》)

近代汉语中,闭口韵[-m]的消亡及演变是一项重要的语音变化。《中原音韵》(1324年)还保存着侵寻、监咸、廉纤3个闭口韵,《西儒耳目资》(1626年)里已经不再有闭口韵了。一般认为,北方话里闭口韵的全部消失,不晚于16世纪。但是闭口韵在各地方言的演变并不同步。今天吴方言闭口韵已经完全消失了,而据上引材料看,明代吴方言显然还部分保留闭口韵,具体情形是:会稽(今浙江绍兴)、毗陵(今江苏常州)和海虞(今江苏常熟)一带还保留闭口韵;而苏州、太仓、松江、杭州、嘉兴、湖州一带闭口韵已经消失。

二、所论方言地理内容

明代以前人们论及方言地理,主要涉及南北方言差异。如南北朝颜之推《颜氏家训·音辞篇》:“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讹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巨异,或失在浮清,或滞于沈浊,今之去取,冀祛兹弊。”他们都注意到南北方言对立最为显著。到了明代,关于方言地理的论述更多,主要有以下3个方面的内容。

(一)对全国方言地理的论述

明代学者对全国方言地理有一定程度的思考。如:

(9)八方各以其乡土,不纯于正声,难以彼此相诮也。有一郡一邑异者,亦有分大江南北异者。如巫,北为乌,南为扶;轩,北为萱,南为掀;鹤,北为豪,南为涸;详,北为瓤,南为长;寻,北为镡,南为秦。又北多以入为平,以平为上,如屋为乌,乌为坞;笔为卑,卑为彼。若一省一郡异者,如齐鲁发声洪,淮扬腰声重,徽歙尾声长。又如晋以东为敦,北为鳖,公为昆,风为分,俸为粪,兄为熏。闽以洪为逢,冯为红,虎为甫,府为浒,风为薨,文为门,书为疎,主为祖。吴以何为湖,县为院。余越则王黄、周州、陈秦、山三、星声、申辛、舒胥,共为一音。(王士性《广游志》卷下“声音”条)

王士性认为方言“有分大江南北异者”,即以长江为界线,存在南北方言差异;“有一省一郡异者”,即各省各郡的方言有所不同。这些认识无疑符合明代方言地理的实际情况。

又如张位《问奇集》“各地方音”条谈到江北人和江南人说官话各带方音:“大约江以北入声多作平声,常有音无字,不能具载;江南多患齿音不清。然此亦官话中乡音耳,若其各处土语,更未易通也。”并从北到南依次列举全国较大区域的方音。

(10)燕赵:北为卑 绿为虑 六为溜 色为筛 饭为放 粥为周 霍为火 银为音 谷为孤/秦晋:红为魂 国为归 数为树 百为撇 东为敦 中为肫/梁宋:都为兜 席为西 墨为昧 识为时 于为俞 肱为公/齐鲁:北为彼 国为诡 或为回 狄为低 麦为卖 不为补/西蜀:怒为路 弩为鲁 主为诅 术为树 出为处 入为茹/吴越:打为党 解为嫁上为让辰为人妇为务黄为王范为万县为厌猪为知/三楚:之为知 解为改 永为允 汝为尔 介为盖 山为三 士为四 产为伞 岁为细 祖为走 覩为斗 信为心/闽粤:府为虎 州为啾 方为荒 胜为性 常为墙 成为情法为滑 知为兹 是为细 川为筌 书为须 扇为线

关于《问奇集》记载的明代方音,丁邦新先生《〈问奇集〉所记之明代方音》有具体的分析,毋庸赘述[3](P100-115)。值得注意的是,张位不仅认识到方言存在南北差异,还指出了北方方音的区域性特征——“江以北入声多作平声”,南方方音的区域特征——“江南多患齿音不清”;还把全国方言分为“燕赵”“秦晋”等8区,列举各区方音。

相比前代人而言,明人对全国方言地理的论述,有以下3个突出的特点。

1、具有一定的层次观念

明人论述全国方言地理,具有一定的层次观念。如王士性《广游志》论述方言地理分为2个不同的层次:第1个层次是“有分大江南北异者”,即方言的南北分野,这是明代方言地理的总体格局。第2个层次是“有一省一郡异者”,即方言存在各地差异,涉及明代方言的具体地理分布。张位《问奇集》对全国方言地理的论述也分2个不同的层次,第1个层次是方言的南北对立。“江以北入声多作平声”“江南多患齿音不清”,虽然是说北方人、南方人讲官话不纯而带各自方音,但实际反映出张位对北方方言、南方方言区域性语音特征有所认识,他的心目中显然已有方言南北分野的观念。第2个层次是方言的具体地理分布。张位分“燕赵”“秦晋”“梁宋”“齐鲁”“西蜀”“吴越”“三楚”“闽粤”8区列举方音,反映了他对全国方言地理分类的看法。

明人区分全国方言地理的层次观念,对后代学者有着深远的影响。如清末劳乃宣《等韵一得·外篇·杂论》:“诸方之音各异,而以南北为大界……以今时之音论之,大率以江以南为南音,江以北为北音,而南北互有短长……以南北大界而论,大概如此。而一郡一县,又各有不同。”显然继承了明人区分方言的层次观念,更为明确地指出了方言南北二分的总体格局。

2、所涉方言区域更加广泛

明以前同时记载和讨论数地方言的材料极少,涉及地域亦不广。如涉地较多的有宋代刘颁《贡父诗话》:“周人语转,亦如关中以中为蒸,虫为尘,丹青之青为萋也。五方语异,闽以髙为歌,荆楚以南为难、荆为斤。”但也仅涉关中、闽和荆楚。明人论及全国方言地理,所涉区域非常广泛,如张位《问奇集》分“燕赵”“秦晋”“梁宋”“齐鲁”“西蜀”“吴越”“三楚”“闽粤”8区列举的各地方音,北至燕赵、南达闽粤,覆盖了明代绝大部分区域。

有些记载方言的材料,所涉区域也非常广泛。如陆容《菽园杂记》卷四记载方音的一段文字,提及的地名有京师、北直隶、山东、南京、吴、山西、河南、陕西、江西、湖广、四川、歙、睦、婺、台、温等10余处。又如袁子让《字学元元》卷八《方语呼音之谬》、《方语呼声之谬》记载方音,提及的地名有吾乡(笔者按:指郴州)、楚、楚黄、荆岳之间、叙嘉之间、闽、粤、蜀、浙、江右、吴、秦晋、徽东、燕东、齐、鲁等10余处。这些说明他们对全国方言地理区分有一些初步的认识。

3、对南北二分的方言地理格局的认识尤为深入

明人对南北分野的方言地理格局的认识非常深入。这表现在3个方面。

首先,明人首次明确提出长江是南北方言的重要地理分界线。

王士性《广游志》指出“有分大江南北异者”,明确把长江作为区分南北方言的地理分界线。张位《问奇集》指出:“江以北入声多作平声”“江南多患齿音不清”,说明在他心目中长江也是南北方言的地理分界线。

中古以前,南北汉语的地理界限大致在秦岭淮河一线。鲁国尧先生论证了“非汉语的古吴语和其后的汉语的古吴方言,其区域本北抵淮河”[4](P136-180)。中古以后,南北汉语地理界限逐渐由秦岭、淮河一线向南推移至长江一线。唐代方言“南北的分别大体是以秦岭-淮河为分界线的”[5],宋代南北方言的分别大体已经以长江为分界线,“(北方话)南界大致是以长江中下游为界”[1](P92)。汉语南北方言分界线早已退至长江一线,但较早指出长江是南北方言地理分界线的是明代人,笔者尚未发现明代以前有类似论述。

其次,注意到北方方言内部一致性较强,南方方言内部差异较大。

王骥德《曲律·杂论》:“北曲方言时用,而南曲不得用者,以北语所被者广,大略相通,而南则土音各省、郡不同,入曲则不能通晓故也。”他注意到“北语所被者广,大略相通”,北方方言内部较为一致,各处方言比较接近;“南则土音各省、郡不同”,南方方言内部分歧严重,各处方言多有不同。

自周秦时起至明代,中国绝大多数时候处于统一状态,而且绝大多数朝代都建都于北方。京畿地区方言是权威方言,不断吸引周边方言向自己靠拢,大大抑制了北方各方言的自由发展。同时,北人南迁、北方内部无定向流动,造成了北方方言内部的混化,使之更趋统一。相对北方而言,南方各方言的形成有着不同的历史移民背景,发展更为独立和保守,也缺少进一步统一的历史条件,因此内部分歧十分严重。时至今日,南方内部方言分歧还是远远高于北方。

第三,注意到南北方言的某些区域性语音特征。

明代以前论及南北方言的语音差异,如南北朝颜之推《颜氏家训》称南方“其音清举而切诣”、北方“其音沉浊而讹钝”,终属笼统。到了明代,人们开始注意归纳南北方言的语音特征。张位《问奇集》称“江以北入声多作平声”“江南多患齿音不清”,实际上比较归纳了北方方言、南方方言2项重要的语音特征:北方没有入声,南方齿音不清——知、庄、章、精组声母容易混乱。又如赵宧光《说文长笺》卷十一:“凡入声字,北音溷在三声。”徐复祚《花当阁丛谈》卷七《五方之音》:“大江以北并无入声,悉叶入平、上、去三声。”他们都同样注意揭示北方方言无入声的特点。赵宧光《说文长笺》卷一:“技、浩二字,并系浊音。凡浊音字,北人读作去声,南人四声甚清,了无难读。”“技”“浩”都是全浊上声字,赵宧光揭示了北方方言全浊上声变去声的特点。

清末劳乃宣《等韵一得·外篇·杂论》指出,“是分南北以论音,自六朝已然。”刘晓南先生也认为,“明确提出方言有南北差异并重视南北之别,可能是从中古开始的。”[6]明代以前的学者如颜之推、陆德明等指出了南北方言不同,但究竟怎样不同则没有多说。明人不仅认识到长江是南北方言地理分界线,南方方言内部差异程度远高于北方方言,还注意揭示南北方言的某些区域性语音特征,这些都说明他们对方言南北地域差异的认识更为深刻。

(二)对局部地区方言地理的论述

明以前文献中,笔者没有见到详细论述局部地区方言地理的材料。明人对某些局部地区内部方言地理的观察非常细致,相关的论述多见诸方志。明人的论述主要有以下特点。

1、注意指出局部地区的方言存在内部差异,揭示不同方言土语的地理分布

南方汉语方言复杂,一府之内往往还存在方言土语差异,明人对此多有论述。如:

(11)方言、语音皆与苏、嘉同,间亦小异。……细分之,则境内亦自不同,风泾以南类平湖,泖湖以西类吴江,吴松以北类嘉定,赵屯以西类昆山。府城视上海为轻,视嘉兴为重,大率皆吴音也。金山俗参五方,非南非北,盖自设卫后始然。(正德《松江府志》卷四)

这段话指出明代松江府地区内部存在土语差异。正德间松江府辖华亭、上海2县,府治在华亭县。“府城视上海为轻,视嘉兴为重”,松江府在元代以后才从嘉兴府独立出来,所以嘉兴方言为府城居民所看重。上海县是元代以后才从华亭县独立出来,上海县方言已经形成了与邻县方言不同的特点,因为它是新产生的,所以为府城居民所轻视。这也说明上海县方言、华亭县方言已经形成了互不相同的特点,周振鹤、游汝杰先生据此认为“明正德年间松江府方言分两个大区,即华亭县和上海县”[7](P90-105)。松江府边缘地带几块小地方的方言分别和别府邻县方言更为接近,即“风泾以南类平湖,泖湖以西类吴江,吴松以北类嘉定,赵屯以西类昆山”,形成了相互不同的特点。金山设卫所,驻军士兵及家属来源不一,所操方言与本地方言多有不同,即“俗参五方,非南非北”,是比较特殊的一个方言点。

又如:

(12)惠州……若夫博罗、河源,地近于府,则音语相同;海丰近于潮州,则类潮音;龙川、兴宁、长乐联络于赣,则类赣音。此又言语之殊云。(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十八)

嘉靖间惠州府辖归善、博罗、河源、海丰、龙川、兴宁、长乐、和平8县,府治在归善县。嘉靖间惠州府方言至少有3大区:“博罗、河源,地近于府,则音语相同”,博罗、河源2县方言和府治所在地归善县方言相近,则3县自为一区;万历《广东通志》卷三十九称潮州府“其风气近闽,习尚随之,不独语言相类矣”,潮州府方言今属闽方言,“海丰近于潮州,则类潮音”,则海丰自为一区;“龙川、兴宁、长乐联络于赣,则类赣音”,可见龙川、兴宁、长乐方言相近,则3县自为一区。“此又言语之殊云”,这3大区的方言已经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特点。

2、注意记载局部地区的语言概貌,涉及汉语方言的地理扩张

南方语言复杂,有的府县境内不仅有官话、方言,还有少数民族语言。方志记载本地语言概貌,涉及汉语方言的地理分布和扩张。如:

(13)雷州……惟郡之言语则有三等:曰官语者,即中州之音,宦寓及城市人家能之;曰东语,有类闽漳、泉沿海之语,乃三县之乡音也;曰黎语,即琼崖黎人之语,徐闻西乡有焉。(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十八)

雷之语三:有官语,即中州正音也,士大夫及城市居者能言之;有东语,亦名客语,与漳、潮大类,三县九所乡落通谈此;有黎语,即琼崖临高之音,惟徐闻西乡言之,他乡莫晓。(万历《雷州府志》卷二十二)

明代雷州府有“官语”“东语/客语”和“黎语”,“黎语”是少数民族黎族的语言,“官语”初步具有汉民族共同语性质的官话,“类闽漳、泉沿海之语”“与漳、潮大类”的“东语/客语”即闽方言。明代雷州府“官语”和“黎语”只限于少数地方的少数人群使用,而“东语/客语”地理分布广泛——“三县九所乡落通谈此”,是主要的交际语言。由此可见,闽方言很早以前就已经扩散至雷州半岛,今天雷州半岛闽方言板块至迟明代嘉靖年间已经形成。

除上述方志外,正德《琼台志》、嘉靖《香山县志》、万历《广东通志》、张天复《皇舆考》等方志中也有类似的关于局部地区方言地理的论述,本文不再赘述。

(三)对方言与地理、移民关系的论述

方言主要是语言逐渐分化的结果,语言分化是从移民开始的,又与行政地理、交通地理、自然地理密切相关。明代以前,人们对方言与地理、移民的关系没有多少有价值的认识,而明人却有一些方言与地理、移民之精彩论述。这些论述主要有以下特点。

1、注意揭示地理相邻、方言相近的现象

明人注意到某些地域地理相邻,方言相近。如正德《松江府志》卷四:“方言、语音皆与苏、嘉同,间亦小异。”苏州府、松江府、嘉兴府相邻,方言大同小异,这一片相连的区域今天正是吴方言太湖片苏沪嘉小片的主要分布区。又如:

(14)惠州……若夫博罗、河源,地近于府,则音语相同;海丰近于潮州,则类潮音;龙川、兴宁、长乐联络于赣,则类赣音。此又言语之殊云。(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十八)

惠州府博罗、河源2县和府治所在地(归善县)相距不远,因此2县方言与府城“音语相同”;海丰县接近潮州府,因此方言“类潮音”;北部的龙川、兴宁、长乐3县与江西南部接壤,方志编者指出龙川、兴宁、长乐地理上“联络于赣”,因而方言“类赣音”。可见明代江西南部与粤北地区方言比较一致,今天这些地方正是客家方言分布区。

2、注意揭示地理不相邻、方言却相近的现象及其移民原因

明代人注意到2地不相邻、方言却相近的现象,并从移民角度进行了解释。如:

(15)方言,夷猡则侏 不可晓;汉人多江南迁徙者,其言音絶似金陵,但呼院曰万,街曰该,鞋曰孩,虹曰水椿,松炬曰明子,蓄水曰海子,岭曰坡子,沟曰龙口,民呼官太守以下皆曰父母、监司以上皆曰祖。(谢肇淛《滇略》卷四)

谢肇淛注意到云南汉人“言音绝似金陵”,并且揭示了方言相似的历史移民原因——“汉人多江南迁徙者”。其《五杂组》卷四《地部二》亦有类似记载:“滇中沃野千里,地富物饶。高皇帝既定昆明,尽徙江左诸民以实之,故其地衣冠、文物、风俗、言语,皆与金陵无别。”周振鹤说:“虽然进入云贵的移民籍贯十分复杂,但其中明代从南京(今江苏安徽2省)来的军人,地位相对重要,加上明太祖在军屯之外还迁徙富民大姓到云南,因此使得17世纪初的昆明地区在风俗习惯、方言、衣着方面都与下江地区十分相似,今天人们依然可以在昆明话中发现与南京话相似的成分。”[8]

又如:

(16)与(5a)同。

杭州与汴梁(今河南开封)地理上相距甚远,郎瑛注意到当时杭州城区方音与汴梁方音相似,并且从历史移民角度进行了解释:“盖初皆汴人,扈宋南渡,遂家焉。”明陈全之《蓬窗日录》卷一《寰宇一》亦有类似记载:“杭州类汴人种族,自南渡时至者,故多汴音。”宋末迁都临安,汴梁为主的北方人大量涌入,不仅带来了汴梁城市生活的各个方面,也带来了汴梁方言为主的北方方言。

三、结语

综上所述,明代人对汉语方言以长江为界、南北二分的总体格局有比较深刻的认识,对全国方言地理的具体分布也有一些初步的认识;对某些局部地区方言地理的观察尤为细致;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们已经注意到方言和移民的关系,从历史移民角度解释某些方言地理格局的形成。尽管与后人相比,明人对方言地理的论述尚显稚嫩;但与前人相比,明人对方言地理的论述已经非常深入。

今人研究古代方言地理,主要是从现代方言出发,根据记录古代方言的文献和移民史等资料,进行古代方言地理的拟测。明人对方言地理的论述,对于人们研究明代方言地理、历史方言和现代方言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如据正德《松江府志》,人们可以深入了解明代正德年间松江府内部的方言地理格局;据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和万历《雷州府志》,明代雷州府主要通行“有类闽漳、泉沿海之语”“与漳、潮大类”的“东语/客语”,可见明代雷州半岛已是闽方言分布区,嘉靖以前的福建、广东沿海地区移民奠定了今天雷州半岛闽方言分布区的基础;谢肇淛称明代云南“汉人多江南迁徙者”“其言音絶似金陵”,这为我们研究云南西南官话区的形成提供了方向和线索;郎瑛称杭州城内“盖初皆汴人,扈宋南渡,遂家焉,故至今与汴音颇相似”,这为我们研究杭州方言的形成过程提供了方向和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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