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白出京考——为高力士平反之六

2015-08-15 00:54周忠泰
重庆与世界(教师发展版) 2015年9期
关键词:高力士玄宗杨贵妃

周忠泰

(番禺象贤中学,广州 511483)

一、前言:李白遭谗与三部正史的不同记述

笔者曾写过5篇为高力士平反的文章[1-5],此为第6篇,故又曰“为高力士平反之六”。

天宝元年四月,李白因朋友推荐入京,任职翰林。但好景不长,天宝三年春,李即遭谗出京。这对有济苍生志的李白来说,实可谓由天堂摔入地狱,故其怨望颇为强烈,这在其诗《秦水别陇首》中有清楚表现。此诗曰:秦水别陇首,幽咽多悲声。胡马顾朔雪,躞蹀长嘶鸣。感物动我心,缅然含归情。昔视秋蛾飞,今见春蚕生。袅袅桑结叶,萋萋柳含荣。急节谢流水,羁心摇悬旌。挥涕且复去,恻怆何时平[6]。

这种怨望,不但强烈,还颇为频密,除了《秦水别陇首》,还在《书情赠蔡舍人雄》(“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7]、《赠崔司户》(“才微惠渥重,谗巧生缁磷”)[7]、《答王十二寒夜独酌》(“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8]、《赠溧阳宋少府陟》(“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7]和《玉壶吟》(“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9]等诗中,都有强烈表达。可见,李白遭谗之事,应是不假。

李白遭什么谗?《新唐书》记是因李白要高力士脱靴,高通过杨贵妃而谗毁李。书中这样写的:“(李)白犹与饮徒醉于市,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靧面,稍解,援笔成文,婉丽精切无留思。帝爱其才,数宴见。白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擿其诗以激杨贵妃,帝欲官白,妃辄沮止。”[10]

而《旧唐书》所记与《新唐书》不同,其不记李白遭到谗毁,只记李白出京原因是因李白醉酒要高力士脱靴,遭玄宗直接“斥去”。书中这样写到:“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11]

而《资治通鉴》则更不同,不但没记杨贵妃事,连李白要高力士脱靴事都不记。

如此,如按《新唐书》,则高力士是奸臣,而按《旧唐书》和《资治通鉴》,因高力士没有谗毁李白,说不上奸臣。究竟哪个记述正确呢?

二、最早记述李白遭高力士和杨贵妃谗毁的《松窗杂录》是不可信的

有关李白遭谗之由,《新唐书》认为是因李白醉酒要高力士脱靴,高力士通过杨贵妃谗毁李所致。而最早这样记述的是比《新唐书》更早的晚唐韦睿的《松窗杂录》。该书说:“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辇从。诏特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部。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立进《清平调》三章。白欣承诏旨,犹苦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晓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干。’龟年以歌词进。上命梨园弟子略约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之。太真妃持玻璃七宝杯,酌西凉葡桃酒,笑领歌词,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太真饮罢,饰绣巾重拜上意。龟年常话于五王,独忆以歌得自胜者无出于此,抑亦一时之极致耳。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诸学士。会高力士终以脱乌皮六缝(靴)为深耻。异日,太真妃重吟前词。力士曰:‘始以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耶?’太真妃因惊曰:‘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贱之甚矣。’太真妃颇深然之。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12]1212-1213

但事实上,《松窗杂录》所记实不可信。

不可信之一——李白没有冒犯讽刺的动机。

按《松窗杂录》,唐玄宗当时很欣赏李白,故命他作应制诗,而李白入京时,也很有抱负,其在《南陵别儿童入京》中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13]他也计划做出一番事业来报答玄宗的知遇之恩,其在《温泉侍从归逢故人》中说:“激赏摇天笔,承恩赐御衣。逢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飞。”[14]在这种心境下,他正春风得意,没有怨恨之心,也就没有冒犯唐玄宗讽刺杨贵妃的动机。同时,他也非常珍惜当时的机会,犯不着为这事而失去自己的好机会。

不可信之二——李白对杨家并没怨望,印象颇好。

上文说过,李白出京颇多怨望。如果有脱靴遭谗之事,李白对杨家亦应颇多怨望,但李白对杨家的印象其实颇好的。

李白于天宝十四年写了《为赵宣城与杨右相书》一文,该文是李代赵宣城写给杨国忠的。仅从李同时代的人请李代其写信给杨国忠,就已体现李同时代的人并不认为李杨二家曾有不愉快的事,如果有,赵宣城就不会不考虑执笔者情绪和收信者对执笔者的坏印象会影响效果这问题。另外,李在信中对杨家赞誉有加,说:“伏惟相公,开张徽猷,寅亮天地。入夔龙之室,持造化之权。安石高枕,苍生是仰。”[15]这是将杨国忠比为夔龙(舜之贤臣夔与龙),安石(晋谢安,字安石),说明李对杨家的评价是较为正面的,不存在脱靴进谗之事。

不可信之三——不合当时的社会环境。

中国封建社会以皇帝为中心,实行皇权专制的政治制度,用封建礼乐等制度和措施,集中突出皇帝个人的权威地位,以此保证皇帝拥有至高无上、不受制约的绝对权力。所以,历朝历代都大兴文字狱,许多人被奸臣摘取字句,罗织成罪而遇害。而按《松窗杂录》,如杨贵妃和高力士认为李白借赵飞燕讽刺自己,那按当时的社会环境,李白的结果就不是被放逐而是被杀害了。这也说明,不会出现《松窗杂录》所描写的场景。

不可信之四——“开元中”不可能有脱靴进谗之事。

按《松窗杂录》,此事是“开元中”的事,开元共有二十九年,开元中则是开元十四年(726年)左右,李白这时还在出川的路上,远未入京,而杨贵妃更是七岁左右的小女孩(杨出生于开元七年),如果开元中有脱靴进谗之事,关云长岂不是会大战秦叔宝?

不可信之五——李龟年不可能把李白逸事“常话于五王”。

按《松窗杂录》,李龟年把李白醉酒作诗的逸事“常话于五王”。但事实上,这也是关云长大战秦叔宝的事。

五王即玄宗的五位兄弟——宋王、申王、岐王、薛王和豳王。玄宗重视兄弟的感情,即位后特做长枕头和大被子,与五位兄弟同寝,宫殿又设立五幄,与诸王更处其中,称为“五王帐”。

但李白入京时,五王都已不在世。宋王名李宪,是玄宗大哥,于天宝元年(742年)去世。申王名李撝,是玄宗二哥,于开元十二年(724年)去世。岐王名李范,是玄宗四弟,于开元十四年(726)去世。薛王名李业,是玄宗五弟,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去世。豳王名李守礼,玄宗堂哥,于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去世。而李白于天宝元年才入京,李白的逸事,又如何能被李龟年“常话于五王”?

不可信之六——沉香亭之不可信。

世人多认为,当年玄宗的兴庆宫内有沉香亭,玄宗当时就是和贵妃一起坐在沉香亭赏牡丹的。

但笔者认为,兴庆宫内的沉香亭也是杜撰的。敬宗朝的一段历史就证明唐皇宫内没有沉香亭。《旧唐书·敬宗纪》记:“(长庆四年)九月丙午朔。丁未,波斯大商李苏沙进沉香亭子材,拾遗李汉谏云:‘沉香为亭子,不异瑶台、琼室。’上怒,优容之。”[16]可见,长庆四年李苏沙进建沉香亭的材料时,李汉曾以传说仙神住的“瑶台”和商纣王建“琼室”致家破国亡来谏敬宗。这事不但说明唐皇宫内当时还没有沉香亭,而且也说明前朝皇宫内也没有。因为古人谏议大事,最爱引前朝故事(因这样最有说服力),如玄宗朝有沉香亭,李汉谏敬宗时,就应有所引用,用玄宗沉溺于沉香亭上和贵妃作乐而致安史之乱的例子来谏敬宗,而不是仅引“瑶台”和纣王的“琼室”两例;同时,如玄宗朝曾建沉香亭,敬宗亦不会“敢怒不敢言”,也会引前朝曾建沉香亭故事来反驳。但君臣都不引这故事,实说明玄宗朝没有沉香亭。

如果当年确有如此奢侈之亭,沉香亭的建造和毁坏过程应是件大事,史籍应有有关其建造或毁坏的只字片言的记述。又,玄宗朝骚人墨客众多,人们对玄宗和杨贵妃的生活又有猎奇心理,极喜描写玄宗和杨贵妃的奢侈生活(认为这是安史之乱之缘由),如果玄宗朝有奢侈的沉香亭,就如有华清宫一样,多多少少都应有一些沉香亭的记述。但现在我们可随便找得到有关华清宫的记述,却找不到当朝文人有关沉香亭的只字片言,可见沉香亭之不可信。

不可信之七——李白遭谗出京之说在宋代才为文史界接受。

宋乐史编《李翰林别集》时说:“(李白)诸事迹,《草堂集序》、范传正撰新墓碑亦略而详矣。史又撰《李白传》一卷,事又稍周,然有三事,近方得之。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17]此段记述,体现宋乐史前,经过多人的努力搜集,李白事迹由“略”而“详”,再到“周”,但都没有李白遭谗出京事,这说明当时文史界是没有这事的,到宋代乐史时,才以“近方得之”纳进来,

不可信之八——创作时间不可信。

杨贵妃和李白没有在宫中相见之可能,早已为许多学者提出。先是,有些学者认为,牡丹春天开花,按《松窗杂录》所记,此年赏花后,玄宗曾一度赏识李白,多次欲授予其官职。把牡丹花期和李白在长安的际遇结合起来分析,如果《松窗杂录》所述不误,此事就只能发生在天宝二年的春天。但杨贵妃在天宝二年春还未入宫,二人不可能在宫中相见。且即使杨贵妃开元年间已入京,但天宝四年册封为贵妃前也是处于“潜”的状态,不能公开随侍玄宗左右[18]。

又有不少学者认为,杨其实在开元年间就已入宫,李与杨在宫中应有相见机会。且有学者以武则天事来证明唐皇室“闺门之礼”不甚严来说明杨贵妃在册封前公开随侍玄宗左右是可能的,“不宜用后代的眼光把问题看得那么严重”[19]。

笔者认为,武则天事恰恰说明唐皇室是有所避忌“闺门”之事的。因为唐高宗李治在册武则天为皇后的诏书中,就有所忌讳,刻意讳饰他和武则天的“闺门”之丑事,说武则天是当年唐太宗赐给我唐高宗的:“(先皇)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20]此史料并不为后世史学家所承认,故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都没有收录此史料。但这条记述很确切地告诉我们,当年唐高宗是有所避忌,故才这样找个不为史学家所承认的牵强的理由,为自己和武则天的结合争取合法性,在理论上下足了功夫。

再者,虽说唐是开放的社会,但按《唐律》,即使杨出寿王府为道士,其与玄宗还是不能结合的,所以,即使不用“后代的眼光”,就是以唐人的眼光来看,这问题还是很“严重”的。

《唐律疏议》说:“十恶……内乱……尝为袒免亲之妻,不合复相嫁娶。辄嫁娶者,男女各杖一百……小功以上,以奸论……并离之。”[21]所谓“袒免”“小功”,都是旧时丧服名称。“袒免”即五服以外的远亲(丧礼仅须“袒衣免冠”以示哀思)。“小功”是五服之第四等丧服,这里以丧服名称代表亲疏关系。“袒免亲”就是指较疏远的亲戚,《唐律疏议》曰:“高祖亲兄弟,曾祖堂兄弟,祖再 从兄弟,父三从兄弟,身四从兄弟、三从侄、再从侄孙,并缌麻绝服之外,即是‘袒免’。”[21]“小功以上”就是指较亲近的亲戚,《唐律疏议》曰:“小功之亲有三:祖之兄弟、父之从父兄弟、身之再从兄弟是也。”[21]

弄清了“袒免亲”和“小功之亲”的含义,对比《唐律》的要求,一个女人,只要曾为人妻,离婚或出家后,如再婚,是不能与原丈夫有亲戚关系的男人结合的。如与“袒免亲”结合,则“男女各杖一百”,并判其离婚。如与“小功之亲”及“以上”结合,就以通奸论处,则“男女各徒一年半”,一样判其离婚。而玄宗与寿王是父子关系,自然不仅是“袒免亲”,实是“小功以上”亲。

所以,玄宗与贵妃的行为,明显是有违《唐律》中的“内乱”罪。玄宗作为一国之君,在《唐律》面前,当有所避忌。

再者,李商隐的诗,也体现唐代有忌讳闺门之事。按李诗,玄宗当年带皇室成员去华清宫宴乐时,“薛王沉醉寿王醒”[22](此薛王是上文薛王李业之子,寿王即玄宗子,杨贵妃前夫,笔者注)和“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22],此两句实生动描绘了寿王无奈与避嫌之状,体现唐人这种心理。

综合以上武则天事、《唐律》的要求和李商隐诗的描述,我们即使“不宜用后代的眼光把问题看得那么严重”[19],但就是以唐人的“眼光”来看这问题,也不是不“那么严重”的。所以,在天宝四年八月册封杨贵前,杨应还是处于“潜”的状态,李难以在大庭广众之中遇到杨氏并非不可能。

不可信之九——《清平调词》三首不是李白作品。

此说详见吴企明的《李白〈清平调词〉三首辨伪》[16]。另外,笔者补充一点,就是李白《清平调词》诗有“沉香亭北倚栏干”的诗句,此句明显体现李白《清平调词》是伪作,因为当时并没有沉香亭,又何来“沉香亭北倚栏干”?

综上所述,《松窗杂录》有关李白遭谗出京之说是不可信的。

三、李白出京的真相

如果李白遭谗出京之说是不可信的,李白出京与高力士无关,那么真正谗毁李白的人是谁呢?笔者认为应是张垍。

张垍,唐宰相张说之子,河南洛阳人,娶唐玄宗的宁亲公主,拜驸马都尉,所赐珍玩,不可胜数。他长期供奉翰林院,玄宗特别恩宠,允许他于禁中置内宅。他和安禄山关系较好,天宝十三年,因泄露机密给安禄山,初贬为卢溪司马,但不到一年,又入朝为太常卿。安史之乱中,他虽为玄宗驸马,却接受安禄山伪命,做安禄山宰相,最后死于贼营中[23]。

笔者认为是张垍谗毁李白,理由如下:

1.李白亲朋作品说明谗毁李白的是张垍

李白亲朋多有提及李遭谗出京之事。最早提及这事的是魏颢,他说:“上皇豫游召白,白时为贵门邀饮。比至半醉,令制出师诏,不草而成。许中书舍人,以张垍谗逐,游海岱间。”[24]

接着提及此事的是李白族叔李阳冰,他认为谗毁李白的人是李白“同列”:“(李)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告,人无知者。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25]

持此说的还有刘全白,他说:“天宝初,玄宗辟翰林待诏……上重之,欲以纶诰之任委之。同列者所谤,诏令归山。”[26]

其实,魏颢、李冰阳和刘全白三人所说是一致的。魏所记的张垍,长期任职翰林,自然就是李叔阳和刘正白所说的,与也是任职翰林的李白是“同列”了。而魏颢、李冰阳和刘全白三人都与李白是有较亲密接触的人:魏是李白把诗稿赠给他,托他出诗集的人;李阳冰是李白族叔,是李白晚年投靠之人;刘全白亦与李白相知。三人又互为印证,清楚说明谗毁李白之人是张垍,与高力士无关。

2.李白自己的作品也说明谗毁者是张垍

李白有《为宋中丞自荐表》一文,此文是李在唐肃宗时向中丞写的自荐文。文中回忆了天宝初年任职翰林事,云:“上皇闻而悦之,召入禁掖,既润色于鸿业,或间草于王言。雍容揄扬,特见褒赏。为贱臣诈诡,遂放归山。”[27]

李白这里直说自己出京之由是“为贱臣诈诡”。这虽未直道其姓名,但如果联系其写作背景,已知谗毁李白的人是张垍,而不是高力士。

李白此文写于安史之乱后,一般认为时间是在至德二年(757年)。吕华明则认为是在乾元三年(760年)二三月间[28],当时肃宗一方面正在大力捕杀投降叛军的官员,另一方面表扬了平乱有功和护驾玄宗避乱四川的人。而张垍,在安史之乱前就暗中向安禄山通风报信,把玄宗因接受了杨国忠建议不任命安禄山为宰相的事告诉了安禄山。安史之乱中张垍又不愿追随玄宗入四川,而是留在长安“受禄山伪命”,做了安禄山的伪宰相,最后竟死在叛军中。而高力士则追随玄宗入川,安史之乱后因护卫玄宗功被封为齐国公,开府仪同三司,实封户五百。

弄清楚了高力士与张垍二人在安史之乱中迥然不同的行为,我们就可以推断李白在安史之乱后的自荐表中称“诈诡”自己的“贱臣”不是高力士,而是张垍。因为当时高是有功之臣,与“贱臣”称呼不符,而张叛敌,做了伪相,正是“贱臣”。李白在自荐表中强调自己当年是被叛敌之人谗毁的,正好得到统治者同情认可,正合适不过。

所以,综合李白亲朋和其本人的作品的描述,我们可以确定,谗毁李白的人是张垍,不是高力士。

四、脱靴进谗杜撰过程考

如果高力士和李白间没有脱靴谗毁之事,那这观点是如何产生的呢?

先是,李白以才学及其蔑视权贵的性格为世人所喜爱,人们为李白不被重用而婉惜。故李白去世近六十年后,出于对李白的喜爱,就出现了非常体面的李白出京之由——“上疏请还”。如范传正所说:“既而上疏请还旧山,玄宗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遂之。”[29]1465此说也为后来的孟棨所喜爱,他在《本事诗》中“本”李白《宫中行乐词》诗时说:“(李白)常出入宫中,恩礼殊厚,竟以疏从乞归。”[30]

此时,“上疏请还”还只表李气度,与高力士谗毁没一丁点关系。

又,为了衬托李的才情和所受到的“优宠”,出现高力士“扶”李白“登舟”见玄宗之情节。范传正这样云:“(玄宗)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29]1465

此时,高“扶以登舟”的情节,还只是衬托李的才气,与高力士谗毁没一丁点关系。

又,在李体面出京,又受到玄宗“命”高力士“扶”李“登舟”的“优宠”的基础上,比此说迟约十年的李肇《唐国史补》,又酝酿出李对着玄宗要高力士脱靴之情节,但此时高力士还没去脱,是玄宗来圆场,命小太监去脱。《唐国史补》这样说:“天宝中……李白在翰林多沉饮,玄宗令撰乐词,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动,索笔一挥十数章,文不加点。后对御引足令高力士脱靴,上命小阉排出之。”[31]

此时,李要高脱靴的情节,依然还只是衬托李的才气,与高力士谗毁没一丁点关系。

又,在《唐国史补》记李要脱靴,玄宗命小太监脱的基础上,比《唐国史补》又迟近三十年的《酉阳杂俎》再加入高力士“失势”为李脱靴之情节,玄宗改为当高力士面指骂李白以抚慰高力士。《酉阳杂俎》这样记:“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32]644

此时,高为李脱靴的情节,依然还只是衬托李的才气,与高力士谗毁没一丁点关系。

在《酉阳杂俎》脱靴的基础上,《松窗杂录》把范传正的“白莲池”改为“兴庆池前沉香亭前”,把孟棨的《宫中行乐词》“十数章”改为伪作《清平调词》的“三章”,又添加沉香亭欣牡丹、杨贵妃领歌、玄宗吹玉笛倚曲等情节,自然就有了高力士进谗等事情。

由此可见,后世记高力士谗毁李白,完全是崇拜李白的小说家,因伤李白的不幸而美化李白的快人心的行为,是集体共同“创造”出来的,并不可信。时至今天,塑造李白形象的创作还在延续,近年由殷桃和黄秋生主演的电视剧《杨贵妃》,就出现了唐玄宗、杨贵妃和李白的三角恋,李白与杨贵妃有了暖昧关系,这正合才子佳人的观众口味,更进一步衬托李白的才情。可能千年之后,这电视剧又会是第二个《松窗杂录》。

五、结语

李白遭毁出京是晚唐人集体创作的,惜唐之后的正史未能洞悉,不同程度受其影响。这之中,《资治通鉴》受其影响最少,没有收录这些史料。《旧唐书》受其影响较浅,信此事也是至李白要高力士脱靴即止,不信高会为李脱靴和高会通过杨贵妃谗毁李白。而《新唐书》受其影响最深,相信高会通过杨谗毁李以及沉香亭等情节。

史学界说,《新唐书》与《旧唐书》《资治通鉴》相比,较重文彩,又说《资治通鉴》较少“为尊者讳”的思想,实是确论,此即为一例。

至此,我们应还高力士一个清白。

[1] 周忠泰.十论高力士是忠臣又是功臣[J].重庆与世界,2012(3).

[2] 周忠泰.六论高力士与贤臣的合作——为高力士平反之二[J].重庆与世界,2012(12).

[3] 周忠泰.三论杨贵妃入宫与高力士的关系——为高力士平反之三[J].重庆与世界,2013(1).

[4] 周忠泰.论高力士与奸臣们的斗争——为高力士平反之四[J].重庆与世界,2013(4).

[5] 周忠泰.论奸臣们不因高力士而取将相高位——为高力士平反之五——为高力士平反之五[J].重庆与世界,2013(6).

[6] 彭定求.全唐诗:卷161[M].北京:中华书局,1960.

[7] 彭定求.全唐诗:卷169[M].北京:中华书局,1960.

[8] 彭定求.全唐诗:卷178[M].北京:中华书局,1960.

[9] 彭定求.全唐诗:卷166[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0]欧阳修,宋祈.新唐书:卷220·李白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1] 刘昫.旧唐书:卷 200·李白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2]李浚.松窗杂录[M]//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213.

[13] 彭定求.全唐诗:卷174[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4] 彭定求.全唐诗:卷168[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5]李白.为赵宣城与杨右相书[M]//董诰.全唐文:卷34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6] 刘昫.旧唐书:卷 17·敬宗纪[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7]乐史.李翰林别集序[M]//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附录一.北京:中华书局,2003.

[18]吴企明.李白《清平调词》三首辨伪[J].文学遗产,1980(3).

[19]李廷先.《李白<清平调词>三首辨伪》商榷[J].文学遗产,1981(4).

[20](宋)司马光.资治通鉴:第 200[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1]长孙无忌.唐律疏议:卷14·户婚[M]//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2] 彭定求.全唐诗:卷540[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3] 刘昫.旧唐书:卷 97·张垍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4]魏颢.李翰林集序[M]//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附录一.北京:中华书局,2003.

[25]李阳冰.草堂集序[M]//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附录一.北京:中华书局,2003.

[26]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M]//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附录一.北京:中华书局,2003.

[27] 李白.为宋中丞自荐表[M]//董诰.全唐文:卷34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8]吕华明.李白《为宋中丞自荐表》写作时间考辨[C]//中国李白研究会.中国李白研究,2000.

[29]范传正.李公新墓碑[M]//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附录一.北京:中华书局,2003.

[30]孟棨.本事诗[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31] 李肇.唐国史补卷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2]段成式.酉阳杂俎[M]//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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