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部分新类词缀的现实批判性

2015-08-15 00:45赵一农
关键词:词缀汉语公众

赵一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广东广州,510420)

沈孟璎指出,一个词根词缀化了,就会派生出一大批新的词语,影响一群词的词义,[1]“因此,研究新的词缀化是有价值的,在构词上、词义上都会有积极的意义。”本文的研究起点就在于“研究新的词缀化是有价值的”。目前对汉语类词缀的研究限于定义、结构和分类[2-5]。我们认为,在新媒体时代,类词缀承载的社会功能尤其值得研究。本文试探部分新的汉语类词缀针砭时弊的社会现实批判性。

一、汉语类词缀

就语言的形态和类型而言,汉语是孤立语,词本身的形态不丰富。汉语的语法意义主要通过虚词和词序来表达。粘着语或屈折语里,语法意义可以通过词缀来表达。“们”也许是个不达语法意义的屈折词缀。古汉语有内部屈折,例如,读第二声的“王”字是名词,读第四声的“王”字是动词,这种声调的变化可以看作是内部屈折,跟英语中的单数tooth变为复数teeth的道理一样。[6]近年来英语粘着语素ing进入了汉语。目前在汉语里,有些年轻人会说“郁闷ing”,意思是“正郁闷着呢”。这个带有流行语特色的ing有点特殊,虽然在主流报纸上出现频率不高,但在网络世界里的写作中已比较普遍。总体看,汉语词汇的形态比较简单。

但是,从广义形态观看,现代汉语还是有形态的[7]。我们认为,词缀是汉语的一个形态标记。汉语的词缀经历了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的发展过程。近年来,词缀化使现代汉语的形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孙艳指出,派生构词法越显重要,新词缀已成为汉语发展变化的生长点之一。[8]

可以从两方面看汉语词缀的快速增加的现象。一方面,汉语内部发展需要。社会变化要求有新词新语,甚至新的构词法,来表达新事新物,而语言发展规律也为这个需要提供了机制:利用类推的派生构词法。另一方面,汉语外部环境的影响。改革开放迎来了广而深的语言接触。

汉语的新词缀在快速增加。一些新词缀日趋稳定。“族”已固化,如“蚁、哈日、哈韩、月光、飙车、啃老”。译自英语show的“秀”已基本成型,如“模仿、泳装”。还有些则充其量只能被称为类词缀。如“裙、手机、饭、裸、姚、果、五毛、标题、大叔、萝莉、医、房”。

语言学家给汉语类词缀下的定义不尽相同。我们比较赞同吕叔湘的观点,[9]汉语里像“准、类、亚、次、超、非、员、家、子”等词缀应该被称为“类前缀”或“类后缀”,因为它们在语义上还没有完全虚化,与词缀还差点儿,有时候还以词根的面貌出现,例如,“人、专、各、品、物、具、件”。

不得不说,类词缀是个很好的术语,它可以描述介于词根和固化词缀之间的“中间状态”的新词缀,正因为如此,在语义方面,类词缀多半还是虚实兼备的。这些从实词演变过来的新词缀还在通往固化词缀的道路上,动态发展的结果有二,或半途而废,或彻底词缀化。

讨论类词缀标准的文献不少,但大都没有离开沈孟璎提到的几条词缀特征:“构词能力强;构词位置固定;词汇意义抽象、概括”[1]、“语义的限制大为缩小,趋于概括和抽象意义;语义从实到虚的转化会引起意义泛化;语义从实到虚的转化引起语义偏离现象是常见的”。[10]近来产能较高的“最美”很有代表性。“最美”的词义已发生类化,偏离了原义,不再专指相貌美丽,而泛指心灵美或堪称道德模范的人。“最美”的构词能力也大为提升,固定的位置也使得它的粘着性增强。光从语言形态学角度看,“最美”完全可以看作一个典型的类词缀,词缀化趋势十分明显。类似“最美”的新类词缀在不断增加,印证了王雪梅的观点:汉语派生构词法的发展会加速短语词汇化的步伐。[11]有些类词缀能与短语组合,能构成新词,“后PC时代”中的“后”,“《无间道》现实版”中的“版”。

现在看来,类词缀的提法并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它有现实的理据,因为它是语言发展中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类词缀这个构词现象也存在于英语中。邬菊艳用类典型理论(prototype theory)研究了英语类词缀,根据类词缀与最典型词缀的隶属程度,将英语类词缀分为三类。[12]第一类,隶属度较高的类词缀。它们有典型词缀的所有重要特征,但在形式上,又和自由词素状态共存,它们原来的实义基本上虚化。另一方面,语义虚化也导致该类词缀在新的组词中的语义承担度几乎为零,同时,其语音也往往被弱读。例子有-some,它能将前面的名词变为形容词,表示:“有点儿……”“有……倾向”等,如troublesome(令人烦恼的;引起麻烦的),gamesome(爱闹着玩的,快乐的),gruesome(令人毛骨悚然的),tiresome(令人生厌的;无聊的),quarrelsome(好争吵的)。第二类,隶属度适中的类词缀,它们有部分词缀特征,如语义虚化程度较高、构词具有能产性和定位性,但形式上,粘附性较低或不具有粘附性,语音没有被弱读。当blue-collar worker和white-collar worker中的worker脱落后,-collar的原意“衣领”被减弱,转喻为“……人”,如pink-collar(粉领)是女性做的工作。今天在喷漆、采矿、冶炼部门代替工人劳动的robot(机器人)可以被称为steel-collar(机器人,钢领),这个词中的collar彻底虚化了。第三类,隶属度较低的类词缀。它们的原来语义部分虚化,有一定的能产性和定位性。但仍游离于自由词素和类词缀范畴之间,初步有了往词缀方向发展的趋势。-green就是一例,由于绿色使人想起“无污染的”,green policy,green Olympic,green protection,greenpeace,green revolution中的green实指“保护环境的”,这个意义还可以再引申,如能保护电脑运行环境的green software(绿色软件)就是不用安装、不给系统增加垃圾文件、不在注册表中残留多余记录的软件。而当今的汉语也有类词缀。

下面要谈的新的汉语类词缀符合词义虚化、位置固定的粘着性、聚合能产性的类词缀的基本条件,从描述语言学角度看,它们值得研究。

二、新类词缀与社会现实

一些新类词缀反映了社会热点问题,具有现实批判的内涵,它们既有类前缀,也有类后缀。需指出的是,一个词缀可能会有褒义、中性和贬义的内涵,如“退、车、官”。本文的重点在类词缀的社会批判性。

亲属称谓词缀化现象越来越娱乐化或向负面人物倾斜。[13]现在比较流行称哥道姐。“芙蓉”和“凤”爱用“姐”来抬高自己的商业价值。原本乞讨为生的“犀利”被莫名其妙炒红,“春”被人恶搞。一中学生因在微博上乱发“午夜狂飙!刚刚上200”而被称为“200哥”。通过类推,亲戚称谓大都可以成为类词缀,如“表、房、铺、坟”。

近年来,“被-”组词方式大获青睐。其新义表示一种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事情,与“告、捕、害人”中的“被”有很大的区别,含有新的讽刺意义。“被”是传统“被”的变体,可以看作一个新类词缀,因为新词研究包括旧词新义。“被”的走红有深刻的社会根基,这种现象普遍存在。在“时代”,人们稀里糊涂“做了”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有名人“自杀”,部分高校毕业生“就业”,普通百姓的工资“增长”,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幸福、自愿、开心、小康、代表”。

两字类词缀有增加的趋势。现在,各种“二代”着实令人担忧。一句“我爸是李刚!”成了讽刺“官”的话,也让时下的年轻人觉得进入了“拼爹”时代。“二代”似乎是“坑爹一”,给人的印象都不怎么好。“富”不思进取,坐吃山空,喜欢炫富(父),飙车撞人。“贫”不愿吃苦,许多地方闹民工荒。“星”靠父母的人情关系能快速进入娱乐行业。有段时间,张国立成了消防员,要全力灭火。2013年春节刚过,李双江的儿子就摊上了大事。2014年成龙大哥因其儿子吸毒而在微博中表示教子无方。社会对“独”看法是否会好点呢?对“富”又有什么看法呢?拭目以待。可以肯定,人们不会欣赏“凤姐、马诺”。这两例中,“二代”的词义已完全虚化。

引人注目的是,土生土长的汉语类词近年来缀有了长足的发展,颇受欢迎。词缀基本上是一种舶来的构词方法,如接上地气,其生命力会更加强盛。

“奴”字身世不好,贬义居多。大量“-奴”词的出现多少反映了一些社会问题。一对年轻“白”夫妇为了改变蜗居的蚁族身份,贷款买房去做“房”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他们还同时超前消费,疲于挣钱还债,硬把自己变成“卡、车”,还要高标准培养孩子,做“孩”,那他们太矫情了。

具有草根性的叠词类后缀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不可否认,范美忠以极其另类的“跑跑”方式对语言做出了贡献。2008年以来,按“范”模式炮制的新词呈井喷之势。与传统的ABB式叠音词(如“灰蒙蒙、闹哄哄”)不同,升级版的叠音词趋于儿语化,更加贴近生活。表面看,使用者逆生长,似乎长不大,但实际上他们在践行语言里的“低碳经济”。用词少,短短三字;效能高,意义深远,易读好记,以诙谐的方法引发公众对某一新闻事件的关注和热议。可以预测,人们会渐渐地淡忘“范”,但“跑跑”作为词缀会有很强的生命力,派生出来的词言简意赅、内涵丰富,揶揄不良事件。“跑跑”内含一种价值观:一个人不能临危擅离职守。逐渐地,“跑跑”的概括性增加,所含的信息量加大了,反映了社会不希望看到有更多各种各样的“们”上路的愿望。客观地讲,“跑跑”有一定的可复制性和辐射力。比“范”更可怕的是“官”。医生护士放弃手术台上的病人而逃命被称为“医”。买房要小心,不要被“楼”骗走一生的积蓄。“跑跑”不是中国的专利,也有“洋”。“跑跑”甚至可以作普通语素使用,如“船长”。

社会对建筑行业的粗制滥造的愤怒以及对重大工程质量的担忧完全体现在这些新式ABB词上,楼可以“”,桥也可以“”,楼即使不倒,我们还得捏着一把汗,因为还有“楼、楼、楼、楼、墙”。同理,桥也可以“、、”,以此推理,路就可以“塌塌”。

新的叠词类后缀符合石毓智的观点:重叠是汉语的一种重要的语法手段。ABB式复制力强,使用起来很灵活。[14]由于A和B都具有类推扩展的功能,ABB式里所含的新类后缀进一步泛化,并扩展到了许多领域,可能会导致“-门”脆脆。人们对许多不良事件的批判全反映在这种类后缀:“楼、奖;堤、漆、床;姚、张;躲;胡;文;吕、何;刘;杨、戴;魏;季……”。

三、讨论:部分类词缀和公众议题

费尔克拉夫(Fairclough)指出,话语和社会结构之间有个互为构建的辨证关系。[15]一方面,话语受社会制约,各种社会变体能对言语产生影响。另一方面,话语也能构建社会。话语不仅体现世界,而且能构建世界。我们认为,话语构建社会现实不仅停留在话语层面,而且体现在词汇层面,词汇是反映社会变化的最敏感指标,因此,词汇的社会属性不容忽视。

部分新类词缀的社会批判性源于词缀的语义类化特征。词缀能将一系列孤立事件类化,凸显它们的同质性,使它们更容易成为公众议题,因而类词缀也有议题设置功能[16]。如,“去-”提醒社会还有不少不好的东西要去除。中国经济要“房地产化”;各地政府要“土地财政”;房地产市场要“泡沫化”;高校要发展,应“行政化”;中超“平庸化”要先“庸帅”。“官婚、辞、考、分、聊”中的“裸”发生了从实到虚的泛化,折射出了很多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再如,“二代”现象事关中国梦的实现。

德国社会理论家卢赫曼(Luhmann)提出了事件命名理论(word-formula)。[17]卢赫曼提出,为了引导公众舆论去关注一个事件,有必要为其创造一个好的命名。由于一个事件要与其它事件竞争去赢得公众的关注,所以一个醒目命名就显得尤为重要。为了击败其它竞争性的话题,事件的命名必须营造出“伪新鲜”(pseudo-novelty)。卢赫曼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摆噱头的命名目的不是明辨是非,而是为了吸引公众的注意力。但我们也不可否认,当人人都在议论一个事件时,命名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带有类词缀的词具有事件命名的功能,多半指一个或一类新闻事件。“、、”等表达了对豆腐渣工程的愤怒,这自然会引起相关政府部门的介入,问题也许最终会被解决。

卢赫曼的理论还包括“注意规则”(rules of attention)。注意规则决定什么样的问题能或不能被公众关注。除事件本身内在的重要性外,好的命名不仅能吸引公众的关注,而且能延长关注周期,让事件尽可能长地成为公众的议题。“范跑跑”很说明问题,“跑跑”这个类后缀很容易记,“在这种生死抉择的瞬间,只有为了我的女儿我才可能考虑牺牲自我。”这番话触发了全社会长时间的热议,最终导致教育部在新版的《中小学教师职业道德规范》中引入了“保护学生安全”的要求。有了类化了的“范”的铺垫,后来的“医、温、官、洋”就好记多了,解决问题的思路就清晰多了。

类词缀可以为舆论造势。邓里维(Dunleavy)认为,卢赫曼的事件命名理论说明,政治制度从某种程度上说依赖于公众舆论,受公众注意力规则的影响。[18]公众注意力则受媒体的影响,各种新闻事件会互相竞争去吸引公众的关注。一个事件要引起公众的关注还需炒作。传播者要有创意,想出一个给人以“假危机”或“伪新鲜”感觉的命名。如此招奏效,这个事件就能成为公众所关注的焦点。一个客观上很重要的事件如果找不到这样一个命名,就会很快退出公众的视线,被其它更有竞争力的事件挤走。例如,“旅游”中的“涂鸦”令人反感。这种涂鸦在不断翻新中,居然出现了拍马屁涂鸦:“……,王总英明神武,玉树临风”。埃及古神庙浮雕出现的“丁锦昊到此一游”着实令中国人蒙羞。一时间舆论哗然,“中国式”被贬斥。我们认为,这种标签真的不能随便乱贴,但也起到警钟作用。2013年7月31日,中央文明委号召国民不断提升文明道德素质,克服种种“陋习”,努力避免出现诸如公共场所大声喧哗、随地乱扔垃圾等不文明旅游行为,以良好的言谈举止塑造国家良好形象。

我们应该理性地看待新类词缀的现实批判性。虽然这些词多了,在短期内可能会带来负面影响,不利于和谐。但从长期看,并非坏事。这些类词缀能帮助党和国家领导人更好地了解社会,促进党和政府的工作,进一步改善民生。十八大以后的新领导决心老虎苍蝇一起抓。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党和政府有信心、有勇气、有胆识解决类词缀所反映的各种社会问题。在新一届领导人的治国方针指导下,语言在建设美丽中国和民族复兴中能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我们非常希望,在坚决打击网络水军、网络推手、标题党滥用类词缀的同时,类词缀能更多地用于传递正能量,例如,媒体要大力颂扬创造了零伤亡奇迹的“校长”、帮助别人快乐自己的郭明义能被称为“献血”或“义”,我们更盼望像“义”那样的“雷锋”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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