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江洪
(武警学院 边防系日语教研室,河北 廊坊065000)
俳句作为日本传统的诗歌,对形式有非常严格的要求,而对传统俳句的音律规则和“季语”的规定弃之不顾的自由律俳句诗人种田山头火,在日本国内外得到广泛关注,形成了持续不断的“山头火热”。山头火的后半生是在旅行中度过的,旅行中他写下了大量的自由律俳句,用简单平实的语言描述了自己漂泊生涯中的所见所闻和感受到的迷惑、欢欣,这些俳句清纯隽永,包含了对人生真挚的感悟,随时间的推移愈来愈受到人们的喜爱。
【分け入っても分け入っても青い山】
愈行愈深是不尽的青山
1915年4月,44岁的山头火背负着无法解释的疑惑开始了流浪行乞的旅行。刚刚出家一年的山头火难以忍耐独居山林的寂寞,离开了熊本县的观音堂,穿行在九州的群山中,走不出的不只是层层的青山,还有心中解不开的迷惑,正如禅中所讲远山无限碧层层。
【いちにちわれとわが足音を聴き聞きつつ歩む】
整日里足音伴我前行
山头火在他的日记中写道“竹田这个地方隧道真是很多,进去时穿过了八个,出去时穿过了五个。”也许是隧道多,才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脚步声,是山中旅行的寂寞单调,也是一心无二,心无旁骛的平静。
【山のあなたへお日さま見おくり御飯にする】
但见日西斜怡然就餐饭
眼见夕阳西下,怡然地吃着晚饭,普通的日子,日常的生活,如此的简单,作为自然中的生命,本就是这样啊。自己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同时,自然也是自我的延伸。
【水のうまさを蛙鳴く】
蛙在欢唱春水的甘美
在日本,蛙被看作是春天的代表物,二月,冰雪初融的春水清凉可口,冬眠醒来的青蛙发出阵阵欢唱,蛙声衬托了早春的寂静清新,表达了自然中生命的跃动。行走在山野林间的山头火真切地感受着生命与春天、自然的完满交融。
【また見ることもない山が遠ざかる】
渐行渐远永不再见的青山
一生一次的相见,此时此刻的相对该如何的珍重,不是留恋,不是纠缠,只是珍重。在茶道中,一生一次的相聚称为一期一会,山头火的旅行也是不会回头的旅程,所以也是舍身忘我的旅行。
【もりもり盛りあがる雲へあゆむ】
我前行向着奔涌不息的云
这首俳句作于1940年10月,是山头火辞世前的最后一首俳句。那不停涌动的白云似乎就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桥梁,从俳句中可以感受到面对生命终结时的一种英勇豪迈。10月10日,山头火病倒在松山市御幸寺的草庵中,第二天天不亮去世,正如他一直所愿的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干净利落地往生他界。
重视季语,严格遵守五七五形式的传统定型派来看,山头火的这些自由律俳句可能是荒唐无稽,甚至都不能算是俳句。但其内在的精神却是彻底的俳句精神,山头火把旅行中看到的自然和自己的心境,不受任何形式上的束缚,直接表现出来,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往往包含了对自然、对人生的感悟。
种田山头火,原名种田正一,1882年出生,1940年58岁去世。1925年,43岁的山头火在熊本县报恩寺出家,第二年4月,难以忍受山林独居的寂寞,山头火开始了他的旅行。44岁的山头火来到了他生命的转折点,前半生是俗世中放浪的富家公子,后半生是身无一物的云游僧人,山头火的一生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两种看起来如此悬殊的生活中,其实一直存在着一个共同的性格特质,那就是对物质的鄙视和对漂泊的渴望,这一特质一直存在于他的血液之中。
山头火出生在山口县防府市的一个大地主家庭,出生时家里的资产在当地屈指可数。在他十一岁时母亲的自杀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那天正是星期天,上午十点左右,山头火正和朋友在家里玩儿,母亲因为父亲的放荡而投井自尽。不难想象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当时的惊慌无助,这一悲剧成了山头火一生难以治愈的伤痛。母亲的自杀也使父亲失去了在家中的威严和社会上的信用,这样的家庭不可能是安稳的。
正如鸟要归巢一样,人对家庭的渴望也是一种本能,山头火的这种本能由此被切断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和教育会为孩子长大走向社会提供一种常识,而山头火的这种常识是欠缺的,这对他的一生带来了重大的影响,加上天生敏感的性格,注定了山头火无法像一般人一样度过一个平凡安稳的人生。
青年时代的山头火考上了早稻田大学,由于性格孤僻,山头火常常独自一人在小酒馆里喝到酩酊大醉,然后又因无钱付款被扭送警局。天性敏感的山头火对文学有极强的感受力和表达欲,他开始尝试俳句。婚后的山头火,生活有过短暂的安定,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在当时知名的俳句杂志《层云》上发表了多首佳作,后来终因自己的酗酒与父亲的放荡而破产。与妻儿离开故乡移居熊本市,因经营书店不善,又遭遇弟弟的自杀,苦闷的山头火再次来到了东京,在东京的生活依然是处处碰壁。1920年山头火与妻子离婚,此时40岁的山头火已被家庭和社会疏离,在世俗的世界,他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是一个无用之人。
1923年,在东京的山头火遭遇了东京大地震,侥幸脱险的山头火只能落寞地逃回熊本,日益酗酒,数次试图自杀,但又缺乏足够的胆量而未遂。1924年12月,又一次烂醉如泥的山头火站在了行驶中的电车前,这一次,带走山头火的是报恩寺的住持。从此,一次次自暴自弃的山头火终于彻底舍弃了一切,跨入佛门,背离了他永远无法适应的世俗世界。
山头火作为熊本郊外观音堂的堂守住了下来,一年之后,还是无法安静的山头火开始了他的行脚僧人的生涯,行走、喝酒、作诗成了山头火生命的全部内容。山头火在后来的私人信件中写道“经历了20年的彷徨,终于,我踏上了行乞流浪之路,我自己的道路,也是自始至终的道路。”
就这样,从1926年4月开始,44岁的开始了自己的旅行漂泊的生涯,刚刚开始旅行的山头火心中依然充满迷惑,他只有不停地行走,直到自己的心获得平静。他自己起名为徒步禅。日记中,山头火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又开始了旅行。——终归,我只是个乞食的僧人,作为愚笨的旅人只能终生流浪,像浮萍,从这岸飘向那岸,享受着凄凉的安闲,卑微而快乐。
水在流,云在飘,永不停歇。风吹木叶凋落,像鱼儿在游,像鸟儿在飞,那么,我的两只脚就走吧,走到我能走到的地方。”
1939年9月,山头火乘火车去拜访了《层云》时期的同人、好友久保白船,并把自己随身的铁钵留给白船作为纪念,此时的山头火似乎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放下了一切,名副其实身无一物的山头火来到了四国的松山,在他曾经巡礼过的四国,一步一步迈向了他通向往生的旅程。12月,遍访四国之后,山头火在松山市城北靠近道后温泉的御幸山麓结庵而居,安静的度过了自己的余生。1940年10月10日黎明,58岁的山头火因心脏麻痹去世。
也许,对漂泊的渴望如同对家的渴望一样,也是人们心中隐藏的本能吧。就这样山头火从1926年起,一直到他去世的1940年,从未真正停止过他的脚步,一边走一边写下他看到的,想到的,留给了人们一个与众不同的生命的记录。
山头火热潮在日本的掀起不是从俳句诗人、评论家当中而是从普通人中开始的,传播的主体是报纸、杂志、电视等大众媒体。昭和1971年12月2日的朝日新闻中就指出,现代诗、俳句的读者其实只是那些作者自己,而山头火的读者如果只是自由律俳句诗人的话,那知道山头火的人也就寥寥无几啦。同年7月18日的每日新闻中对当时持续不断的山头火热的进行了分析,指出其根本原因是抗拒和逃避,是面对现实社会中种种羁绊的一种“人性回归”的愿望。山头火开始得到广泛关注是在1971年秋天,其时正是日本经济高度增长期,面对迅速增长的物质文明和不断膨胀的人的欲望,山头火的存在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
如白驹过隙的人的一生,怎样度过才有意义?人们一直在追寻、在迷惘,山头火作为一名自由律俳句诗人,他特立独行的一生给现代高度物质文明社会中追名逐利、渴望成功却又时时陷入迷惘的人们带来了什么呢?从社会的规则中脱身而出,摆脱层层羁绊,踏上真正的自由之旅,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这也是俗世中人们所向往憧憬而又无法做到的一种生存方式。
也许在任何时代,总会有这样一些人,看似孤僻,其实善良,看似顽固,其实脆弱,同纷扰的人事相比,他们更热爱天然,喜欢单纯的生活,他们纯净的心灵不愿也不会沾染世俗的尘埃,所以,他们永远的不合时宜,生活中处处碰壁,用自己的柔弱去磕碰世界的坚硬,却得以摆脱软弱。他们是社会生活中的失败者,可是他们身上却具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他们不接受世俗的束缚,不会妥协,顺从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选择了自己的方式生活,他们超脱了世俗的成败荣辱,体会着生命最淳朴最本真的喜悦欢欣。如今,在这个越来越物欲横流、喧嚣浮躁的世界,他们的存在如一缕清风,给重重压力下紧张疲惫的人们带来了些许的安慰,展现了另一种的人生。
山头火就是这样一个社会的边缘人,他认真而真实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并给我们留下了一首首如晨风中的露珠般清新璀璨、浸润人心而又略带孤独的美丽小诗。
[1]村上护.吉冈功治《山头火と歩く》[M].新潮社,1994.
[2]村上护.山头火名句鉴赏[M].春阳堂书店,2007.
[3]陈岩.日本历代著名诗人评介[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