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民生
(大连外国语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辽宁 大连116044)
随着央视大型美食类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的热播,一场“舌尖上的XX”流行语模仿热潮席卷了整个网络。网友纷纷被其中解说词的诗化语言的唯美风格折服,“舌尖上的安徽”、“舌尖上的平潭”以及“舌尖上的母校”等具有地方性文化特色的“舌尖体”相继出现。自此,“舌尖体”成为当年最受欢迎的网络流行语体。
“瓜子,无疑是太阳和向日葵的爱情结晶,唇齿与手指的默契配合,让这温暖热情的果仁瞬间迸出又随即粉碎,只留下质朴的香气和空虚的果壳……”
“厚重香浓的酱汁将土豆泥绵密寡淡的滋味驯化,青豆的清甜加上玉米的软糯滋润,这质朴的美味蕴藏着阿巴拉契亚山区人们对南方美食的依恋感触……”
“嗑瓜子”,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能给予我们独特的温馨感和闲适感;“土豆”,一道家常小菜,却能燃起我们永久的幸福感与享受生活的愉悦感。这正是“舌尖体”不同于其他网络语体的特殊魅力,别有一番滋味。“舌尖体”这种网络表达的新滋味,能够以独特的风格与手法,流行于网络而不衰,独特魅力值得关注。
对于《舌尖上的中国》解说词的风格语体,我们姑且称作“舌尖体”本体。“舌尖体”本体在形成过程中,运用了基于感知的辞格,而这种辞格就是通过心理联想和五官互相感应,把不同的感觉、知觉或概念领域打通,形成互感性的感知和概念结构,以及极为奇妙和新颖的语言表达。换言之,基于感知的辞格不仅是一种语言表达方式,也是一种感知世界、体验现实和思考事物的方式。“舌尖体”本体就运用了这种把人的感情转移到相关事物上的语言表达方式——移情。这是一种把作者的感情或作品中人物的感情,天衣无缝地转移和弥漫到描写的事物上的艺术表现手法,恰当地运用这种触景生情、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的艺术表现手法,结果就会形成奇特而瑰丽的词语组合方式。例如:
大厦村海边的沙土地,有一种著名的特产,它们貌不惊人,但几乎全部出口海外——沙土萝卜——含水量接近90%,入口润嫩,毫无纤维感。猪肉八分肥,两分瘦,带皮最好,切寸断,与香菇海蛎、虾干同煮,肉的丰腴,萝卜的清香,米粒的饱满,这就是让泉州人欲罢不能的萝卜饭,一种简朴而丰饶的主食。半身闯荡,带来家业丰厚,儿孙满堂,行走一生的脚步,起点,终点,归根到底都是家所在的地方,这是中国人秉持千年的信仰,朴素,但有力量。(《舌尖上的中国2·脚步》)
仅仅描写一种特产“沙土萝卜”,只是当地家常主食“萝卜饭”的主料,但它承载着大厦村村民的思乡情怀与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更体现着中国人的信仰与精神追求。这种精神与情怀,也是“舌尖体”本体作者(导演)获得经验以后要表达的情感与审美体验。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可以说是“舌尖体”这种语体运用得最突出的辞格或者说是修辞手段。外部的景色与事物和内心的情感不断激荡、相互生发。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话来说,移情手法是一种“以我观物”,使得“物皆著我之色彩”的艺术手法。“舌尖体”本体通过移情手法,造就了“一切景语皆情语”的艺术境界。
“舌尖体”本体在创作过程中,运用移情的修辞技巧,将日常生活中的饭食以文学语言的形式重新整合,呈现在听读者面前,进而表达“舌尖体”本体作者(导演或是说写者)要传达给听读者的语义信息,让听读者能够清楚地了解“舌尖体”表现的关于美食的内容。但是说写者通过运用移情的修辞手法,将“舌尖体”包含的语言内容重塑成携带审美信息的语言内容,从而引起听读者某种审美联想。这种审美联想,是听读者由最初对事物的概念认知向修辞认知的一种转变,突破了听读者以往对客观事物简单而程式化的认知,上升至对事物经验性的认识,更是一种感悟。因此,透过这种审美联想,听读者与“舌尖体”本体之间就建立了一种审美关系,而“舌尖体”本体随之成为审美对象(或者审美客体)。显然,“舌尖体”本体作为一种表达形式,与听读者的接受之间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对等,这种对等可以说是“舌尖体”本体与听读者之间产生的一种共鸣。因此,我们发现,“舌尖体”本体的话语建构是自觉与不自觉的统一过程。说写者通过修辞手段向听读者呈现自己想要表达的语义内容,这是自觉的;听读者接触到说写者的语义信息并产生某种感悟和共鸣后,接受这些语义信息又是不自觉的。这种不自觉与自觉的统一,最终影响了听读者的精神建构,从而激发了听读者模仿“舌尖体”本体的形式与风格进行创作的热情。这种模仿创作的结果就是对基于引发的辞格的运用。例如:
家,生命开始的地方,人的一生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同一屋檐下,他们生火、做饭,用食物凝聚家庭,慰藉家人。平淡无奇的锅碗瓢盆里,盛满了中国式的人生,更折射出中国式伦理。人们成长、相爱、别离、团聚。家常美味,也是人生百味……
吴童的工作是一种新兴职业,徒步俱乐部领队。他从不回避自己的身世,自从10岁那年父母离婚之后,家对他来说,就是姑妈的泡菜坛子。姑妈住在眉山,今天她要迎接吴童回家。泡菜,口感爽脆,滋味酸辣,四川人家中必备的看家菜肴。川菜味型丰富,塑造复合的味道,泡菜是必不可少的调味料。要制作地道的泡菜鱼,不能缺少泡姜和泡椒。热油逼出香辣气息,释放出酸性物质,不仅让鱼肉更加细腻,还能去腥提鲜。加入大叶薄荷,为酸辣的汤汁增添一种奇异的芳香。姑妈的泡菜都选应季最鲜嫩饱满的蔬菜,腌制前,洗干净,晾在屋檐下,轻微脱水。盐和凉白开按1:50的比例混合,萝卜、子姜、豇豆,再放上辣椒提味,蒜头杀菌,花椒增香。一切就绪,是请出老盐水的时候了,它相当于发面时的酵母。有了它,坛子里的杂菌得到抑制,乳酸菌的数量占据上风。在这种菌的作用下,蔬菜中的糖转化成乳酸,造就了泡菜酸爽的风味。往坛沿里倒进清水,阻断空气和细菌。十几天,微生物的辛勤劳动赋予蔬菜新的活力,褪去艳丽和生涩,变得清亮、脆嫩、酸冽。(《舌尖上的中国2·家常》)
这段“舌尖体”解说词,一言以蔽之,就是介绍“家常泡菜”。导演(说写者)通过移情的修辞手法,加上华美的词汇组合,给我们(听读者)展现了细腻而又别具滋味的家常泡菜的功用和制作方法,从而引起了我们独特的审美体验。在品读这段文字的过程中,我们打破了以往对于“泡菜”这一家常小菜单一化的概念认知,不再主观认为仅仅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家常小菜,而是转向对它的一种修辞认知,关注其“四川人家中必备的看家菜肴”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一重要性。因此,我们的认知实现了从关注形式层向关注意蕴层的审美维度的内转。在此过程中,其实“家常泡菜”已经成为审美对象(或审美客体)。“家常泡菜”的语言表达,不仅使我们在美感中实现了对“泡菜”这一家常菜的具体认知,而且让我们体会到了其中蕴含的深刻的文化内涵,就是中国人的“家”文化和“家”意识。中国人几千年来的文化积淀,赋予了简单的四川“泡菜”深刻的意义,“泡菜”的“舌尖体”表达,也就实现了语义、审美、文化三位一体的有机统一。“三位一体”的修辞信息影响了我们对客观事物的认知,同时也影响了我们的精神建构,在接受“舌尖体”的过程中,我们试图通过模仿“舌尖体”本体表达我们的情感,而这一再创造过程就需要基于引发的辞格。
基于引发的辞格是通过直接或间接地引用现成的语句、典故,或者模仿现成的语句、词语,或者改变现成的词语的意义或功能,或者自问自答,引申、发挥和演绎,从而表达和强调说写者眼下的意向、思想、态度和情感。对听读者来说,我们进行的再创作,是对“舌尖体”本体的模仿,因此,在说话和写文章时,我们可以模仿现成的词语、句式、段落甚至篇章,借以叙述情况、描写场景、阐明观点、表示态度,这种修辞方式就叫做仿拟。那么,我们模仿“舌尖体”本体进行再创作的过程,也就是仿拟的过程。而我们又把再创作的结果叫作“舌尖体”仿体,在这里我们可以将其直接称作“舌尖体”。
当“舌尖体”的热浪席卷网络后,作为听读者的网民们竞相模仿以抒发自己的情感。有的依旧以地方性特色美食为对象进行创作,例如:
(1)疙瘩汤,把西红柿切碎下锅翻炒,化为浓郁鲜香的番茄汁,普通的面粉加水轻轻一搅,变成雪粒一样细腻洁白的小疙瘩,与红番茄、绿葱段、黄蛋花默契配合,造就了软糯鲜香的非凡味道,大量的碳水化合物也充分补充家人所需。在工作的匆匆脚步之余,这一碗代代相传的疙瘩汤,恐怕是最普通又最美好的家常滋味。
(2)世代生活在北京的大龙深知黄酱是一种普通而又神奇的食材,在姜末入锅煸炒之后再加入大小均匀的五花肉丁,当香气刚刚散发便加入了看似普通的黄酱,就这几样看似寻常的食材在锅中发生着奇妙的变化,待酱炸好最后撒上葱花备用。这时奶奶亲自手擀制的面也已经下锅,筋道的面配上炸酱便是这里人离不开的美味!
“疙瘩汤”和“炸酱”都是地方特色小吃,代表了当地的饮食文化,作者以“舌尖体”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对家乡的深切情怀;有的以大学校园为对象进行创作,例如:
(1)智慧的北大人知道,即使一街之隔的两地,孕育出的食物,味道也是截然不同的。凭借对美食本能的直觉,每个周末,北大人都会穿过中关村北大街,来到散布在十九座食堂中的清华园。
(2)记得北门翅香园拆迁时你们的留恋,其实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作者以此表达对北大和清华的深厚感情。以上这些创作实例都是仿体的意思跟本体的意思一致,是正仿。还有一些网民借“舌尖体”表示自己不满的态度,例如:
(1)放下电话,银行狗野渡君深深地陷在座位里,轻轻点上一支低焦油5毫克的南京,享受下每天这难得的安静时刻。同事们都已经下班了,野渡君却不急着往家赶,因为他相信,就算走得早也没有什么用;晚高峰的拥挤,已经让他领悟到了一条宝贵的真理:堵在道儿上想上趟厕所是绝对不可能的。
(2)交钱啦,小王从售楼处回到家,用滚烫的开水泡制一碗腾着热气的老坛酸菜面。中国房奴更偏爱拉上窗帘,在黑暗中享受这独特美食。江浙一带的股民口味清淡,他们往往不加料包,由脸颊自然淌下的热泪补充恰当的盐分。他们相信,用这种方式,能够抹平中国式丈母娘带来的大部分忧伤。
也许这种表达透着低俗,不免引来讥笑,但表达了作者内心的愤懑和不满,对作者来说更是一种宣泄。这些仿体跟本体的意思相反,是反仿。
无论是正仿还是反仿,“舌尖体”都表达了作者在特定环境中的情感和态度,更吸引人,更易于被接受。这种不同于其他语体的独特魅力,不仅在于实现了“移情”与“仿拟”双重辞格的统一交互,还在于“舌尖体”制造的修辞幻象激发了听读者接受并创作的热情。
修辞幻象是语言制造的一种幻觉。在“舌尖体”本体向听读者传递承载的特定信息时,“舌尖体”本体制造了修辞幻象,进而刺激听读者产生某种审美感觉(或者主体审美体验),听读者沉浸其中,逐渐接受“舌尖体”本体的形式和内容,最终模仿“舌尖体”本体创造出“舌尖体”仿体。我们以开始举的“嗑瓜子”的例子为对象,简要分析。
“瓜子,无疑是太阳和向日葵的爱情结晶,唇齿与手指的默契配合,让这温暖热情的果仁瞬间迸出又随即粉碎,只留下质朴的香气和空虚的果壳……”
在这个“舌尖体”本体实例中,简简单单的嗑瓜子的动作,却蕴含着强大的爆发力,给予听读者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和审美体验,使得听读者沉醉其中,感受其神奇的魅力和瓜子的清香,就是因为“嗑瓜子”这一动作的“舌尖体”表达,制造了修辞幻象,把听读者吸入其中无法自拔。“太阳和向日葵的爱情结晶”赋予了瓜子某种纯洁性与神圣性,将“太阳”、“向日葵”和“瓜子”这些非生命和非人的事物,通过“爱情”使它们变得轻灵而有活力。“瓜子是向日葵在光合作用下结出的果实”是瓜子生成的原理,太阳仅仅是瓜子得以生成的原初动力,但是专属于人类本质精神世界的“爱情”将三者联系在一起,使其具有了人性,形成了“父母子”完整的“家庭”模式,这一模式以其近似的类比,开拓了供听读者进行审美联想的空间,并吸引听读者产生“瓜子是太阳和向日葵的爱情结晶”的认同感,而“爱情结晶”则是“舌尖体”制造出来的修辞幻象,引导听读者逐渐承认“瓜子是太阳和向日葵的爱情结晶”是事实。既然“嗑”的对象“瓜子”已经拥有了作为“爱情结晶”的神圣感,那么“嗑”的动作也被理解为“唇齿与手指的默契配合”,这使得听读者感受到的是一种典雅而优美的动作。
整个“嗑瓜子”的过程,在“舌尖体”的表达中,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生活化行为,而是听读者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一种富有诗意的生活方式,这就实现了从形式层上升至意蕴层。“嗑瓜子”这一行为过程的“舌尖体”表达制造的修辞幻象,突破了“嗑瓜子”这种生活行为境界,让听读者达到优美而温馨的审美境界。这正是“舌尖体”制造的修辞幻象的奇妙所在。这种修辞幻象吸引着听读者感受“舌尖体”的特殊魅力,激发听读者的想象力和创作热情。自此,“舌尖体”作为一种网络流行语体,完成了从传递信息到制造修辞幻象,引起听读者的审美体验,再到听读者逐渐接受并进行模仿创作的全过程。
神经生物学家卡尔文在其《大脑如何思维》中说过,“莎士比亚所用的词语并非全是他发明的,他只是重新组合了那些词语,尤其是使用比喻把某个层次的关系转义到另一个层次。同样,智力行为往往是由旧东西的新组合造成的”。是的,修辞的奥秘差不多全在于此。“舌尖体”作为修辞语体也是如此。移情与仿拟双重辞格的交互,加上“舌尖体”制造的修辞幻象,打破了以往单一化的语言表达程式,从而带给听读者独特的审美体验。“舌尖体”因此引领网络语言的语体和风格的新发展。
[1]马若宏.别有滋味的“舌尖体”[J].语文建设,2014(28).
[2]李艳华.网络流行语的构词方式和文化内涵[J].语文建设,2013(30).
[3]成文君.关注“舌尖体”[J].广西教育,201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