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丽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坛经》主要有四个流行的版本,敦煌本、慧昕本、契嵩本和宗宝本。
敦煌本原文:[1](P132)
何名波罗蜜?
此是西梵音,唐言彼岸到,解义离生灭。
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是於此岸。
离岸无生灭,如水永长流,即名到彼岸。
故名波罗蜜。
慧昕本原文[2](P59):
何名“波罗蜜”?此是西国语,此言“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是于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蜜”。
契嵩本原文[2](P60):
何名“波罗蜜”?此西国语,唐言“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蜜”。
宗宝本原文[2](P62):
何名“波罗蜜”?此是西国语,唐言“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蜜”。
从以上四个版本可以看出,“波罗蜜”的基本内涵是比较一致的,即到达彼岸。这段话的大意如下:
什么叫做“波罗蜜”?这是西方印度的语言,汉语的意思是到达彼岸,它要表达的教义是离开生、离开死,达到没有生也没有死的解脱彼岸。如果执着于尘世间的一切事物和现象,就会产生生与死的念头,就如同水要起波浪一样,这种有生有死的处所就叫作此岸;如果离开了尘世间的一切事物和现象,就脱离了生与死,如同水永远的畅通无碍的长流下去一样。到达了这种没有生与死的境界就叫做到彼岸,所以叫“波罗蜜”。[3](P45)
继而,再具体分析四种版本的不同之处,这对深入理解“波罗蜜”的内涵有一定的帮助。
首先看断句的主要不同之处。
第一处不同:敦煌本里写作: “何名‘波罗蜜’?此是西梵音,唐言彼岸到,解义离生灭。”而其他三本中,均在“到彼岸”后面加句号,同时把“解义离生灭”这句归入后一句。如此一来,标点的改变就会使文意理解有所不同。如果依照敦煌写本的断句,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波罗蜜的汉语意思是到达彼岸,理解了这个教义就是超脱了生与死”;而依照后三本的断句,又可以这样理解:“波罗蜜的汉语意思是到达彼岸”。由此看出,前一种理解的重心在“到彼岸”和“离生灭”,后一种理解的重心在“到彼岸”。那么,到底禅宗更强调那个意思呢?应该说,在《坛经》中,禅宗对于波罗蜜的解释应该这两种含义都有, “到彼岸”也就是离开了生与死; “离生灭”也就是到达了彼岸,二者是互为因果的关系。同时“到彼岸”和“离生灭”二者都是在“明心见性”的基础上而言的,禅宗所讲的“到彼岸”是一种对于生与死的解脱道路,最终是为了识得本性清净、智慧俱足的本心。所以敦煌写本的断句之法应该更为合理。
第二处不同:契嵩本中,“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蜜’”。而在其它三本中,均作“即名为(敦煌写本为‘到’)彼岸。故号(敦煌写本为‘名’)‘波罗蜜’”。可见,契嵩本是把“彼岸”视为“波罗蜜”,而其它三本是把由“此岸”到“彼岸”的这个“过程”视作“波罗蜜”。我赞同后者的断句,原因是“波罗蜜”在佛教辞典中的意思是“到彼岸、度无极、度”,这是一个由不明到明、由不悟到悟的过程,如果波罗蜜就是“彼岸”的话,那么它与我们凡人是无法相接的,更不能去谈它去度化众生了。所以,在此处,“波罗蜜”应当以“过程”去理解。
其次看用词的主要不同之处。
第一处不同:敦煌写本作“唐言彼岸到”,而其它三本都写作“唐言到彼岸”。
“彼岸到”和“到彼岸”是否有区别呢?从文意上分析,“彼岸到”强调的是一种结果,而“到彼岸”强调的是一个过程,如上所述,本人把“波罗蜜”理解成一个过程,因此,“到彼岸”更为合适,这与对“波罗蜜”的理解相一致。
第二处不同:敦煌写本作“离岸无生灭,如水永长流”,其余三本写作“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首先,是“离岸”与“离境”的区别。上文在讲“著境”,所以依据文意,应该下文是“离境”。况且“离岸”如何解释?是离此岸还是离彼岸?这显然是不通的。纵观敦煌本《坛经》,没有“离岸”的说法, “离境”一词倒是出现了两次。所以这里应该是“离境”。其次是“如水永长流”和“如水常通流”的区别。按照字面意思,敦煌本着重强调水的永恒性、持续性,而后三本着重强调水的恒常性、顺畅性。敦煌写本是最早的《坛经》版本,其它本子都是经后人编写过的,后人为何要把“永长流”改为“常通流”?本人在敦煌写本中找到了一点依据, “道需通流,何以却滞?心在(不)住,即通流;住即彼(被)缚”[1](P120),其它三本中都是写作“道需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名为自缚”[2](P33)。这两句的意思相差不大,这里的“道”其实就是指“心不住法”,大意是说:道必须是流动畅通的,怎么会滞塞阻碍它呢?如果自己的心对一切事物和现象都不执著,这就是道的流动顺畅;如果自己的心执着于一切事物和现象,这就是自我束缚。可见,禅宗很重视“心不住”,“心不住”也就是“道的通流”了。所以这里把“永长流”改为“常通流”也是有一定根据的,是为了借“水”比喻佛法的恒常性和顺畅性。
通过以上对《坛经》四种版本的对比来看,“波罗蜜”的含义有两个。一个由此岸到彼岸的过程,佛教也称为“度”,所以“波罗蜜”有度化众生的含义。“波罗蜜”起到一个桥梁的作用,正是通过“波罗蜜”,佛与众生才得以连接,佛以般若智慧普度众生,而众生接受佛的教诲而自识本心,顿悟成佛。另一个是圆满义。佛教也称“到彼岸”,在禅宗那里,顿悟到自身本有的真如本性,就是到达了彼岸,也就是到达了佛地,成就了佛果。这就是禅宗所讲的“波罗蜜”的内涵。
首先,再回到敦煌写本原文,并结合慧昕本、契嵩本和宗宝本三本原文,来逐句分析《坛经》中“波罗蜜”的内涵:
什么是“波罗蜜”? 《坛经》首先也作出了和其他佛教相同的解释,即“此是西梵音,唐言彼岸到”。关于“波罗蜜”的基本含义,任继愈解释为:“教义名词:全译“波罗蜜多”,意译:到彼岸、度无极、度等。谓从生死迷界的此岸到达解脱涅槃的彼岸。”[4](P853)丁福保解释为:“又作波罗蜜多,播啰弭多。译言究竟,到彼岸,度无极,又单译曰度。以名菩萨之大行者,菩萨之大行,能究竟一切自行化他之事,故名事究竟,乘此大行能由生死之此岸到涅槃之彼岸,故名到彼岸。因此大行能度诸法之广远,故名度无极。”[5](P1538)由此可见,在佛教中“波罗蜜”的基本含义是相对固定的,是“到彼岸、度无极、度”的意思,《坛经》首先对此含义完全继承了下来,这也是《坛经》对于以前佛教教义的一种传承。
《坛经》中又接着说“解义离生灭”,如果按照敦煌写本原文,那么这句话就是对“波罗蜜”含义的进一步解释。意思是说“它要表达的教义是离开生、离开死,达到没有生也没有死的解脱彼岸”。而其它三个版本把“解义离生灭”归入到下一句话,但由于后面几句话的总体意思也是围绕着“解义离生灭”来讲的,所以,这句话可以看作是对“波罗蜜”义的一个总体概括。
接下来的两句是“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是於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永长流,即名到彼岸。”这两句是对举的关系,可以放在一起去理解。
首先,先解释“著境”和“离境”。“境”的意思是“心之所游履攀缘者,谓之境”[5](P2489),概言之,“境”是眼、耳、鼻、舌、身、意六识所了解分别的对象,也是对宇宙间各种现象的总概括。“著”的意思是“心情缠绵于事物而不离,谓之著。如爱著执著贪著等是”[5](P2311)。“著境”就是指贪恋执着于宇宙间一切事物和现象。相反,离境就是离开或超脱了宇宙间的一切事物和现象。
第二,再解释“生灭”。陈义孝的解释是:“依因缘和合而有,叫做‘生’;依因缘分散而无,叫做‘灭’。有生有灭,是有为法,不生不灭,是无为法。根据佛教的中道思想来说,一切有为法的生灭,都是假生假灭,不是实生实灭,若是实生实灭,便是无生无灭”[6](P153)。“著境生灭起”中的“生灭”都是依因缘和合而生生灭灭,属于“有为法”的范围,因而只是“假生假灭”。相反, “离境无生灭”中的“生灭”是不生不灭,属于“无为法”的范围,因而是实生实灭,也即是无生无灭。概言之,前者属于“此岸”的生灭,后者属于“彼岸”的生灭。
第三,再理解“此岸”和“彼岸”。在佛教中“此岸”与“彼岸”是相对立的概念。一般以生死为此岸,以涅槃为彼岸。 “此岸”指“指众生轮回的各个境界,一般讲‘六道’或‘三界’,与超脱生死轮回的所谓‘彼岸’相对”[3](P46)。丁福保的解释是“梵语波罗。译曰彼岸。生死之境界,譬之此岸;业烦恼譬之中流;涅槃譬之彼岸也”[5](P1484)。可见, “此岸”是指凡俗之人的有生有死的境界,而“彼岸”是指佛的无生无灭的涅槃境界。
总而言之,《坛经》中,对“波罗蜜”的解释是和到彼岸、离生灭联系在一起的。这和其他佛教所讲的“波罗蜜”的含义基本相同。但另一方面,由于《坛经》中所讲的“彼岸”是在自性上的,所以此“彼岸”是不脱离世间的,觉悟到自身中本有的清静本性或真如性,就是到达了彼岸。
《坛经》中的“波罗蜜”,涉及到禅宗的解脱论。所以,先论述禅宗解脱论的特色。“解脱”的观念和“涅槃”的观念紧密相连,“在印度,与涅槃一词相当或含义相近的一个概念是解脱,它主要是指人摆脱生死轮回,摆脱痛苦后所达到的至善境界。涅槃也常被称为解脱。在佛教中,摆脱生死轮回达到至善境界多被称为涅槃。而在印度其他宗教哲学派别中,这种境界则一般称为解脱。”[7](P409)在《坛经》中,解脱和涅槃都是一回事,都是要到达无生无灭的彼岸,但是这彼岸就在世间,就在人当下觉悟了的自性之中,而觉悟了自性就是成就了佛果。
从理论渊源上讲,禅宗的涅槃或解脱的思想来源于大乘佛教,尤其是般若中观学派,认为涅槃与世间不二。“《维摩诘经》所阐扬的生死与涅槃不二、烦恼与解脱不二和众生与佛不二的思想,开了后代慧能禅出世不离入世思想的先声。”[8](P223)《坛经》 (曹溪原本)中说: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正见名出世,邪见名世间。邪正尽打却,菩提性宛然。”这是说佛法在世间,就在人的自性、本心当中。只要顿悟自已原本清净、智慧俱足的本性,那么就可以成佛了。《坛经》中又云: “自性心地,以智惠(慧)观照,内外明澈,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是解脱”[3](P137)。可见,禅宗的解脱之道就在本心自性当中,只有运用般若智慧去观照,使自我的内心和外部世界都明亮起来,就是觉悟到了自我的本心。如果觉悟到了自我的本心,就是获得了彻底的解脱。
在《坛经》“波罗蜜”一节中,讲“波罗蜜”时用“水”来作比喻。 “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是於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永长流,即名到彼岸。”而且,此处的“水”是流动的,不是静止的。用“流水”来比喻“波罗蜜”,可以从以下三方面去理解:
第一, “水”,具有一种流动性,是流转的,不断生生灭灭,这与佛教的缘起观和五蕴理论有关。缘起观认为事物(尤其是人生现象)是由各种因缘条件相互作用而产生的,事物或人生现象中不存在一个主体。五蕴理论也是早期佛教用于论证无我观念的。 “五蕴”即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早期佛教认为世人所谓的“我”其实是五蕴的和合,这种“我”其实并不存在。所以一切事物、一切生命体都是处于生生灭灭的流转之中。《坛经》用“流水”比喻诸法无常,没有什么是可以执著的。修般若行,就是要在每一念的当下,观照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而不起我法执著。“著境生灭起”可以理解为:诸法本无实在的生灭,所谓生灭如幻;也没有实在的外境,境由心生。但是凡夫不了解这个道理,总认为心外有实在的境界,于是起我法二执,所以有了生死轮回。[9](P167)就如同水一样,遇风便气机鼓荡,使原本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不平静的波浪,这就是彼岸。相反,如果要达到彼岸,首先应该离开对外境的执著,不起实有生灭之见。外境和生灭原本都是不存在的,只缘心迷,二者才存在。 “离境无生灭”,就是在心中不起外境执著,不起生灭之见,就像流水,无有阻滞、畅通无碍的长流下去。这就是到达了彼岸。
第二, “流水”既有动的一面,又有静的一面,是动静不二的。“如水永长流” (敦煌本)或“如水常通流”(其他三本)中,一方面“永”和“常”都表达了流水的永恒性、恒常性。就是从本体、本质方面论述了水的永恒流动的常态,这可以说是流水的静的一面;而水无风时平静的流淌、遇风时起波浪,这是从功用方面来谈流水动的一面。流水的静和动是一种体用关系,波无水不立、水无波不显。关于“水波”,丁福保、孙祖烈解释为:“波之湿性为水,水之波动为波。此二者,二而不二,不二而二。以譬物之不一异也”[10](P189),可见,这“流水”的比喻也体现了禅宗体用不二和动静不二的思想。
第三,“流水”比喻人内心本有的清净本性。波罗蜜的意思是“到彼岸”,到达了彼岸就脱离了世间的生死轮回。而禅宗要到达的彼岸其实是不完全脱离世间的,就是要在当下念念不住的本心上识得真如本性,也就是自性。自性是智慧俱足的,并且自性本清净。如果人执着于世间一切事物和现象,那么,人的心境就会受到干扰,如同平静的水面起了波浪一样,就有了生与死的计较,人心就像水波一样随着万物起起伏伏,这样,本性就很难清净了,这就是此岸的烦恼。反之,如果人心不执著于境,就没有了对生与死的区分,就像流水一样永远平静的畅通无碍的长流下去,这就见到了原本清净、智慧俱足的真如本性,这也就是到达了彼岸。
综上所述,《坛经》一方面基本上沿用了早期佛教对“波罗蜜”的定义,即到彼岸、度、度无极,另一方面它又是对早期佛教“波罗蜜”义的创新。 《坛经》的创新之处主要有两点:第一,“波罗蜜”的内涵是“到彼岸”,但是, 《坛经》中的“彼岸”是不脱离“此岸”的“彼岸”,要在世间寻求解脱。第二,《坛经》中讲“波罗蜜”时,用“流水”作比喻,这与佛教“五蕴”理论有关,同时代表了动静不二的清净佛性。 “流水”喻体现了禅宗象思维特征,这和中国哲学、中国美学的思维方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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