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海英
(江汉大学 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56)
尚永亮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柳宗元学会会长和湖北省楚辞学会副会长,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他潜心中国古典文学和思想文化研究,尤致力于两汉、六朝及唐代文学研究,出版了《中国古代文人与自然之秋的双向考察》《元和五大诗人与贬谪文学考论》《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学考察》等学术专著22部,发表论文200余篇。尚永亮的研究成果多次获得教育部和省市各级奖项,其中一些被译为英、日文发表或出版。他也曾被日本京都大学、德国特利尔大学、法国第七大学、台湾逢甲大学等校聘为客座教授或受邀讲学,在海内外汉学界具有较大的学术影响。
“贬谪”,在唐代乃至整个古代,是大多数文士无法回避的一种命运、一段必经的人生历程。“发乎情”的诗歌与贬谪有着必然的密切关系。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说过:“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元初方回编纂《瀛奎律髓》时,将“迁谪”诗作为一种独立类型,列专卷汇辑唐宋时期“迁客流人之作”,首次展现了贬谪文学的冰山一角。然而历元明清至现代,文学史家和批评家都很少关注贬谪与贬谪文学,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尚永亮在他的博士论文《元和五大诗人与贬谪文学考论》中第一次将贬谪与贬谪文学作为中国历史上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来审视。这篇论文不但率先提出贬谪文学、贬谪文化等概念,而且从文艺心理学角度提出政治悲剧对文学家人生观及文学风格的影响,从文学家的行为去讨论时代文化的新取向,这在当时的同类研究中也属首开先河,因此很快产生影响,受到两岸古典文学界瞩目。该文于1993年被台湾文津出版社纳入“大陆地区博士论文丛刊”出版后,台湾学者撰文评介说:“尚著以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五大元和诗人为对象,从时代文化精神与诗人之贬、生命沉沦和心理苦闷、执著意识和超越意识、悲剧精神和艺术特征等方面,考论其贬谪文学的内涵与特质。选题别出心裁,资料运用得宜,创见颇多。”[1]自此贬谪与贬谪文学课题逐渐受到重视,1998年以来全国性“迁谪文学”讨论会举办了三届,尚永亮的拓荒之功得到研究者的一致公认。
扎根于亲身开拓的学术领域,历经十多年的辛勤耕耘,在数十篇高水平论文、《元和五大诗人与贬谪文学考论》和《贬谪文化与贬谪文学》两部专著的基础上,2007年尚永亮又推出他主撰的《唐五代逐臣与贬谪文学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这部50余万字的著作将研究考察范围拓展到整个唐五代,对三百余年贬谪制度、政治文化、逐臣心态史和创作史作了首次全面系统的考论分析,从而建构完成了唐五代贬谪文学研究的立体框架。在新著中,尚永亮对贬谪文学有着全新阐释和更深细的把握:第二编至第五编皆列专章对不同时期贬谪文学内涵和风格的变化进行考察,第六编又专对唐五代逐臣别诗进行个案研究。因为有了“文人逐臣”这一新视界的建构,各时段贬谪文学研究中之观察视角、群体概念和研究结论的提出均让人耳目一新。尚永亮在研究中很重视实证,始终秉持“依材料说话”的精神。如第一编总体考察唐五代四种贬谪情形和四种主要的贬官类型,分析外任节度、刺史、东都分司官等职是否被贬,都是在梳理了大量文献和辨析具体材料、实例的基础上,做出精要概括的。第二编中的“神龙逐臣人数及流贬地域、路线考”,细化到贬谪人员的具体名单、贬所路程的远近、逐臣所走路线、所费时日等方面,力求最大限度接近历史原态。有坚实可靠的材料梳理和史实考证作为牢固基石,与深刻的背景动因分析、整体理论观照相结合,研究方得以更加深入和准确。尚永亮的贬谪文学研究成就如此特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元和逐臣在贬所这一异质文化环境形成的被抛弃感、被拘囚感、生命荒废感乃至性格变异,及其在逆境中突显的意识倾向和消解因素、脱离谪籍后所发生的诸种心态变化的分析极为精彩。王兆鹏曾深有感触地评论说:“作者像是精神分析医生,结合诗人的作品,借助现代心理分析的理论,逐一剖析了元和五大贬谪诗人在贬所种种复杂的心态及其变化,心理分析的结果是那样的新颖透彻,又是如此的真实可信。”[2]由于赋予了研究对象以深切的生命体验和人文关怀,所以他的贬谪文学研究从不是枯燥抽象的理论阐述,而是饱含真诚抒写的“以元和五大贬谪诗人为代表的唐代知识分子的人生苦难史”“唐代知识分子的灵魂搏斗史、生命抗争史”[2]。《唐五代逐臣与贬谪文学研究》出版后,余恕诚写信给作者说:“这无疑是世纪开头唐五代文学研究里程碑式的成果,从内容到研究角度、研究方法,对学界都是重大贡献。”《文学评论》《光明日报》《武汉大学学报》《东南大学学报》《长江学术》《唐代文学研究年鉴》及日本《中国文史论丛》等刊物发表多篇书评高度肯定,认为“是对唐五代贬谪文化史和贬谪文学史的重新书写,更是对古代贬谪文化体系进行的一次再建构和新阐释”[3]。从《元和五大诗人与贬谪文学考论》《贬谪文化与贬谪文学》到《唐五代逐臣与贬谪文学研究》的推出,尚永亮不但开拓了新的领域,还一直引领着研究方向,他证明了学术视野、气象与格局之于研究对象的意义。
20世纪80年代后期,传播学和接受美学等理论从西方传入,中国古典文学领域的学者开始认识到传播接受史研究的价值:从文学作品看,它是经典的形成史和重读史;从文学创作看,它是“文学精神”或“文学母题”的传递史和嬗变史;从文学功能看,它展示了古代文学的“文化生命”和“文化使命”;从文学影响看,它重现了中华文化对世界文明的历史贡献;而任何作家都是在接受过程中成长起来的。文学接受研究对于传统文学史研究而言是有效的补充,因此文学及文学史研究逐渐由作家―作品二维转向作家―作品―传播―接受四维,许多传统论题在转换观察视角后,又显露出广阔的探索空间。
还在国内接受学研究初兴之际,尚永亮就明确提出:古典文学文本的接受大致可分为文献、文学、哲学三大由表而里的层面。文献层面的接受表现为句摘和注释。文学接受层面较文献接受高一层次,是一种整体接受。它首先表现为对经典文本的仿作,其次表现为对文学精神的接受。哲学接受是文本接受的终极层次,讨论哲学接受的前提是对文本的哲学思想有深入了解。基于这一思考,尚永亮在传播接受视域下进行庄子和离骚研究时,就采取了与过去传统的“庄”“骚”研究全然不同的角度:注重对接受地域和接受群体的纵横考索,着力考察“庄”“骚”传播接受史上的疑难问题和缺失环节,辨析文本变异和接受主体的心理态势、文化背景,总结接受规律并加以理论提升。他的《庄骚传播接受史综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年版)通过考察楚辞在汉代的传播途径和地域,以翔实材料认定西汉中前期有两个楚辞传播中心,一为长安,一为寿春。随着这两个传播中心的发现,汉代入仕长安的贾谊和吴人朱买臣居然通晓楚辞、九江被公之能以楚语吟咏楚辞等疑问都迎刃而解。尚永亮又从“反叛世俗的精神”“愤而为文的豪气与情辞”等方面论述“庄”“骚”与后世浪漫文学及文学接受者的关联,从不同方面展示“庄”“骚”文学精神的接受景观。通过对庄子哲学内在矛盾的分析、对屈原贾谊的意识倾向和模式意义的总结提炼,使得有关庄子在秦汉、魏晋的传播接受,中唐诗人对屈原的接受和超越的讨论,能够提高和深入到哲学层面。某种意义上,这部力作为从文化传播学角度研究中国学术史,提供了成功的范本,被誉为“具有学术史研究的导向意义”[4]。此后尚永亮接连发表一系列重量级文学传播接受研究论文,如《〈庄子〉在两汉之传播与接受》(《文学评论》2001年第3期)、《论“以意逆志”说之内涵、价值及其对接受主体的遮蔽》(《文艺研究》2004年第6期)、《柳宗元诗歌接受主流及其嬗变——从另一角度看苏轼“第一读者”的地位和作用》(《人文杂志》2004年第6期)等,与王兆鹏教授联合主编出版了三辑《文学传播接受论丛》(分别于2006年、2007年、2011年出版),这一系列的研究工作和成果,不但在文学接受学领域产生了很大影响,也扩大了文学传播接受学研究在学界的影响。
毋庸讳言,古典文学的传播接受研究在取得相当实绩之后,也出现了理路模式化、方法单一化、成果同质化的现象,一度进入瓶颈。如何才能突破?2010年11月,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学考察》(上下卷),这是尚永亮所承担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研究成果,前后历时八年方著述完成。该著选取中唐元和时期元白诗派、韩孟诗派及刘柳贬谪诗人群三大诗人群体为研究对象,纵向考察了中晚唐五代、两宋、金元、明清四个时段元和诗歌的传播接受与传承流变情况。该著一出版即为学界瞩目:2011年初“文学传播接受高端论坛”举行,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前会长傅璇琮、现会长陈尚君等多位国内知名专家就《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学考察》展开讨论,傅璇琮高度评价尚著“选择一个有特色的时代,从社会文化角度进行传播接受史的考察,对中国文学史的重写是一个新创;更重要的是,它从文学创作角度考察文学传播接受史,通过具体作品的比对分析揭示后代作家对中唐诗歌的隐性接受,力避过去对批评史材料重新编排的简单做法,这与罗宗强倡导的从文学创作出发探讨文学思想史的思路是相吻合的。另外,它把文献学、学术史和传播接受史相结合,以中唐为中心梳理了唐诗选集和唐人别集在后代的整理情况,功不可没。”[5]在庄骚接受史和中唐元和诗歌研究的坚实基础之上,转向元和诗歌接受史研究是尚永亮学术积累的必然结果。《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学考察》一书以多维的方法对中唐元和时期的诗人、诗派、诗群、文学思想进行全方位观照,体现了作者站在新的时代高度对古典文化价值进行现代转换的胸襟和气度。更重要的是,在国内接受学研究面临僵局之时,该书在理论和实践层面均有大的开拓,获得了若干可以填补空白的创新性成果,从而成为唐诗学和文学传播接受研究的突破和超越之作。
《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学考察》为文学接受史研究创建了新范式。这一范式由六大层次、三个结合和两端构成:六大层次是接受主体、接受内容、接受方式、接受原因、接受过程和接受效应,接受史研究可分别从这六大层次切入。尚永亮总结出接受主体的三种模式:“个体―个体”,“群体―个体”或“个体―群体”,“群体―群体”。他特别指出:文学接受史研究需要由个体的接受史研究“向群体转变”,“以期获得研究范围和研究深度的整体突破”①,这无疑为接受史的研究拓展出一个新路向。从接受内容看,尚永亮不仅考察接受对象的人格精神、人生态度、审美情趣,还关注其作品的题材内容、风格情调、创作方法,并从后世对元和诗歌接受的历史事实里提炼出“人”“文”并重型、“人”“文”分离型两种形态。在接受方式方面,他揭示出明、暗,显、隐以及悖反式接受等多种情形,尤其注意对暗接受或隐性接受的研究,追问至接受者的精神层面、风格层面和人生态度层面。探究接受原因时既重视社会文化方面,也注意接受主体个人遭遇、性格心理,还有诗歌创作观念、诗坛审美风尚、人文地理环境、传播手段的发展等因素。对接受过程和接受效应的考察也非常深入细致。所谓“三个结合”即是道德接受与艺文接受结合,隐性接受与显性接受结合,批评接受、选本接受和创作接受结合。两端指接受主体(接受者)和接受对象(被接受者),研究者应该全面熟悉这两端,找到接受者与接受对象“对接”的内在契合点。以上各层次、要素交叉与融合,即构成一整套传播接受研究的操作范式。
在研究元和诗歌接受史的过程中,尚永亮不但提炼出接受学研究新范式,还对接受美学理论有所丰富和发展。例如通过众多元和诗歌接受史上的典型案例,他充分阐述了西方接受美学理论中“第一读者”“第一读者群”在接受史中的重要意义,使“第一读者”的理论更充实和完善。他还更具创新性地提出了“第二读者”理论:认为在“第一读者”之后,“第二读者”的反拨往往会扭转或改变接受史的进程。这无疑是对姚斯、伊瑟尔的接受美学理论与哈罗德·拉斯韦尔的传播学理论的杰出实践与发展。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尚永亮的独到建树,开辟出唐诗学和文学传播接受学研究的新进境与新格局。
广泛借鉴、汲取不同学科的思想资源和研究方法,研究者能够获得宽广的认知平台和有效手段,从而获得最佳的学术视点和研究成果。大胆探索、不拘一格地运用诸如文化学、政治学、心理学、传播学等多学科理论和研究方法,正是尚永亮学术研究的一大特点,特别突出的是他善用定量分析法,与定性分析相结合,取得了突破性的研究成果。
定量分析法很早就应用于科学研究中。随着社会发展,现代形成了一门独立的学科——计量学。到了20世纪,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也出现了计量学的多学科分支如经济计量学、文献计量学等,都是基于数学和统计学方法的运用。21世纪初,定量分析法开始被运用到中国文学史研究中,尚永亮在对唐五代逐臣与贬谪文学的研究中就引入和采用了计量分析法。如《唐五代逐臣与贬谪文学研究》总体考察一编,通过对文献资料的勘辨统计,得出唐五代有姓名可考并有贬地记载的贬官共2828人次(其中文人贬官共1040人次)。他又借助多个图表,从时期、地域分布乃至同一行政区域之不同州郡分布量的差异展开细密分析,得出结论:唐代宪宗、文宗、宣宗、懿宗、德宗朝是贬官人数最多的时期;南方较之北方、岭南道及江南西道较之其他诸道,流贬人数更为集中;而江南西道多数州的贬官人次又均远超岭南道诸州。在唐五代逐臣别诗研究中,他通过对唐五代逐臣别诗及回归别诗的创作进行数据统计,发现逐臣别诗创作的高潮在中唐、而回归别诗创作的巅峰在盛唐。定量分析法和数据图表的采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过去那种笼统、印象式的认知,不但为他本人的相关论述和观点提供坚实支撑,也为学界的有关研究提供了可靠的数据参照。在堪称文学传播接受学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学考察》中,尚永亮也适度引入计量分析法,对中唐元和诗歌的传播方式、媒介,特别是作家别集的整理校注、诗歌版本流传情况、诗歌选本入选量的多寡及其影响因子的大小等进行了数字化统计分析与表格处理,从而能够对元和诗人在不同时期的分合变化、被接受情况做出系统客观的勾勒和描述。
其实,关注尚永亮近些年的研究成果就会发现,他对计量分析法的实践运用是持续而且成功的。如围绕“汉唐诗歌的定量分析与文化考察”这一课题,他先后撰写了《八代诗歌分布情形与发展态势的定量分析》(《东南大学学报》2003年第6期)、《唐知名诗人层级分布与代群发展的定量分析》(《文学遗产》2003年第6期)、《开天、元和两大诗人群交往诗创作及其变化的定量分析》(《江海学刊》2005年第2期)、《唐五代田园诗创作情形之定量分析》(《社会科学辑刊》2011年第6期)等多篇论文,将定量分析与定性分析相结合,或从理论和方法上提出新的观点,或从文学史的实际分析中得出新的结论,对不同时段学术史的发展情形予以精确描述,弥补了文学史若干缺失环节,并做出了新的开拓。在尚永亮看来,“数据是证据的延伸和扩大,建构古代文学专业数据库是学术研究现代化的必然要求,而运用计量分析方法则既构成传统历史文化研究法的一大辅助和补充,也成为使学术研究更具科学性、客观性和准确性的重要途径”[6]。可以说,重数据是研究者科学求实精神的体现,计量分析法的运用也在方法论层面为学术研究的进一步拓展作了有益探索,充分展示了古典文学研究的现代特点和活力。
在唐诗学和文化学领域,尚永亮深耕已久,其研究特色是文史兼顾、考论并重,态度严谨而笔法放达,既精深又通贯,成果极为厚重:先后出版了《科举之路与宦海浮沉——唐代文人的仕宦生涯》《唐代诗学》《唐代诗歌的多元观照》《唐诗艺术讲演录》《柳宗元诗文评选》以及《中国文人与自然之秋的双向考察》《人与自然的对话》等唐诗学和文化学研究专著,发表相关论文80余篇,其中如《“元和体”原初内涵考论》《壶天境界与中晚唐士风的嬗变》《论前期五山文学对杜诗的接受与嬗变》《柳宗元古近体诗与表述类型之关联及其创作动因》等文被多家刊物转载、摘介,有的被译为外文发表,广受学界好评。
唐诗往往唤起人们对唐代文人人生图景的无限遐想,在《浪漫情怀与诗化人生——唐代文人的精神风貌》(合著)和《科举之路与宦海浮沉——唐代文人的仕宦生涯》中②,尚永亮依据大量史料,从读书山林、终南捷径、漫游干谒、边塞田园、参政意识和诗化人生等方面着笔,揭示出唐人自由心性之养育、浪漫情怀之生成、社会责任之担承、凡俗世界之超越、壮大和平之美等文化品性和审美特质;又通过对唐人科举考试、幕僚生活、政界角逐、朋党之争、贬谪生涯、劫后余生、吏隐与超越诸方面的考察,深入探索和发掘唐代文人的人生轨迹、生存状态和心路历程,对唐代文人的精神风貌和现实处境作了多角度的观照和展现。
唐人重感性,重生活参与和审美感受,重生命力的发越和张扬,不大耐烦坐在书斋里思考和建构诗学理论,然而唐人的诗学自有发明和特色,有不少理论的生成点和创新点,虽吉光片羽,却弥足珍贵。在《唐代诗学》(合著)中,尚永亮以“风骨论”“意象论”“韵味说”“声律论”“创作论”结构全书,结合唐诗创作实践考察了不同时期诗学思想倾向、美学理想的发展。例如谈到中唐以后部分诗论家致力于对诗歌审美特征和艺术技巧的探索,从王昌龄将“意象”用于诗论始,中经殷璠的“兴象”说,皎然的“旨冥句中”“情在言外”的“两重意”说,直至晚唐司空图的“韵味说”,抽绎出唐代诗学的一个新的发展线索。特别是指出司空图“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的说法抛弃了儒家功利主义诗论,把审美特征视为诗的第一要素,使文学回归到文学,由此大致奠定了此后中国诗学的另一种发展格局,这是极富启发意义的结论。
2008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大学名师讲课实录”丛书,尚永亮的《唐诗艺术讲演录》是其中一部。该书设置声律、立意、结构、语言、比兴、剪裁、情景、言意、技巧、时空、诗画等 11个标题,将唐诗艺术的要害关目尽行拈出,并和精彩的作品讲析相结合,使听者获纲举目张、沿波讨源之益,进而领悟诗歌创作和欣赏的妙法。在宏观统摄的基础上,尚永亮钩玄纂要的手段,更非一般学者所能及。如“说声律”一讲,在对格律诗歌平仄相间、联联黏合、首尾相应的特点做出介绍之后,话题一转,认为“在这种统一、和谐中,正蕴含着中国文化的最根本的精神”,由此指出中国文化讲究对立统一之和谐观与重圆的特点,并引述《周易》《庄子》《管子》、扬雄、范缜、元结、白居易等有关“圆”的阐述以佐证,可谓由技进乎道。
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尚永亮就撰写了《生命在西风中骚动——中国古代文人与自然之秋的双向考察》(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通过文学作品,探讨古代文人的精神世界及传统文化与大自然节律的关系,率先提出了“悲秋意识”“生命意识”的概念。十年之后,在《人与自然的对话》(合著,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中,尚永亮再次、也更深入地探讨了人与自然的关系,首先从哲学层面确立了人在与自然对话中的主体地位,归纳出人与自然对话的“神话、哲学、艺术(文学)”三种范式。他借助文学考察人与自然对话的途径和形态、人的生存样态和终极关怀,从表象到本质,从原初到结果、从个别到一般、从符号象喻到文化内涵、从主体的活动到客体生命价值的发现、从师法自然到艺术创造,多层面解析人与自然对话的奥义。对人法自然、道法自然、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等原初观念的产生,以及在这一基础上创造的建筑、绘画、音乐、诗文等艺术成果和学术成果,对工业化社会过分强调“人类中心论”所带来的人与自然关系的疏离,人类因此而遭遇的前所未有的困境和忧患,也给予了全方位的考察和思考,指出“诗意的栖居”才是人与自然关系的终极境界。其研究视野跨越学科乃至民族的畛域,体现了历史追寻和当下关注两大意图;其中既有哲学思辨的理性抽绎,又有文化研究的宏阔视野,并落实为文学艺术之文化意蕴和审美趣旨的阐释。
尚永亮曾指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由五个层面构成:“文献学层面重在基础知识的坚实,文艺学层面重在感悟力的敏锐,文化学层面重在多学科的交融,人本学层面重在人文精神的贯穿,哲学层面重在深层内蕴的发掘。它们既各具相对的独立性,又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性。”[7]反观他的唐诗学和文化学研究,正是将五个层面的研究融会贯通着的。
早在论析贬谪文化与贬谪文学的演进轨迹时,尚永亮便由屈原、贾谊之贬,上溯至伯奇之弃,在“贬谪文化的原始发生”大视野下,从原始弃逐现象谈到弃子逐臣与君臣合一的宗法社会,得出“弃子―逐臣”同源置换的结论,进而清理出“弃子逐臣”与贬谪文学的关系③。在此基础上,他近年的研究兴趣上溯延展至对上古弃子逐臣与弃逐文学的文化学考察,发现弃子、弃妇与逐臣是中国早期历史中广泛存在的文化现象,三者既各自独立,分别反映了父子、夫妇、君臣三种基本关系,又紧相关合,由家庭层面扩展到国家层面,构成了独特的家国一体的弃逐文化,并形成从弃逐到回归的具有原型意义的文学母题。这是一座集神话学、文化人类学、文艺学、社会政治学等于一炉而蕴藏极为丰厚的学术富矿,但还未受到充分关注。尚永亮敏锐意识到这一主题学研究包含诸多新路向,如基于神话学视角的英雄型弃子考察,基于伦理学视角的忠孝型弃子考察,基于文献学视角的《诗经》弃逐诗考察,基于文化学视角的弃逐诗之关联与发展嬗变考察,基于政治学视角的逐臣被逐及其心态考察,等等。他广泛搜集并重新审视相关史料,重视上古人事的民俗学、神话学特点,重视政治事件中所包含的家庭伦理要素和文化内蕴;又系统考察弃子、弃妇、逐臣的实存样态,关联转换及其文学表现和发展嬗变,通过个案考索和类型分析,揭示上古弃逐文化的深层意蕴及其与后世贬谪文学的内在关联。
数年来,尚永亮在对上述多个路向的研究中,均有独到发现,先后撰写了《后稷之弃与弃逐文化的母题构成》《上古弃子废后的经典案例与经典文本——对宜臼、申后之弃废及〈诗经〉相关作品的文化阐释》《儒家孝文化的两种价值取向》《英雄·孝子·准弃子——虞舜被害故事的文化解读》《历史与传说间的文学变奏——伯奇本事及其历史演变考论》《弃逐视野下的骊姬之乱及其文化意义——以申生之死、重耳出亡为中心》等重量级论文,指出以弃子、弃妇和逐臣为关键要素的中国弃逐文化中融贯着家与国、宗亲伦理与政治道德的全部内涵。从弃子、弃妇到逐臣,展示了从家到国,从宗亲伦理到政治道德的发展、转换线索,而妇、子、臣与夫、父、君的异体同构,则是此一发展、转换的逻辑原因和文化内核。而《弃逐与回归——上古弃逐文学与文化导论》等论文又揭示出:中国早期弃逐文化在弃逐之动因、过程和弃逐之终结诸方面,已自形成了一套恒定的规律,并对后来的贬谪文化发挥着深远的影响和规范作用。在考察上古弃逐文学时,尚永亮不但对《诗经》中《小弁》《四月》等诗之本义重新探索阐释,对弃妇诗进行分类考述④,还注意到以弃逐为纽带、在诗、骚两大文学体式之间存在着弃妇与弃子、逐臣间的异体同构和文化关联,并进而考察《诗经》弃妇诗对《离骚》之影响及二者间的承接转换,指出当事者的忧愤情怀和讽刺精神奠定了中国弃逐文学的主要内容和基本格调⑤。他一向认为: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而言,文化学层面的研究联通上下,最易开阔视野、丰富内涵,能使文学本体研究在山重水复之际柳暗花明、别开生面。尚永亮的上古弃逐文学研究正是采取了文化学视角,从而令诗、骚研究重开新境的。
尚永亮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三十余年,在贬谪文学、传播接受学、唐诗学、上古弃逐文化主题、计量学术史等领域锐意开拓,深耕不辍。伴随其学术体系的立体建构和深入掘进,所获累累硕果令人惊叹。而追寻他的足迹,可以见出其治学一以贯之的专注和逐步拓展提升,其精神之执着、追求之超越,无不深刻启示后辈学人。学者身份之外,他又是一位教龄超过三十年的高校教师,自1991年担任研究生导师并指导博士生,迄今已有二十余年。他不但主持和参加了多部优秀教材的编写⑥,而且主讲了“唐诗艺术”“唐代文人生活与创作”等精品视频公开课,在普及传统文化、古典文学知识,提高国民文学修养方面做了很多工作⑦。我们有理由相信,通过教学、研究和海内外广泛的学术交流,尚永亮以其卓越的能力和识见,必将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持续发挥影响力,并获得更好的成就。
注释:
① 参见《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学考察》“导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② 二书皆于2000年由台北文津出版社出版。
③ 参见《贬谪文化与贬谪文学》第四章,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④ 如《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弃子逐臣之作——〈小弁〉作者及本事评议》(《安徽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上古弃子废后的经典案例与经典文本——对宜臼、申后之弃废及〈诗经〉相关作品的文化阐释》(《学术研究》2012年第4期),《〈诗经〉弃妇诗分类考述》(《学术论坛》2012年第8期),《逐臣南迁与“惟以告哀”》(《社会科学》2013年第11期)。
⑤ 如《〈离骚〉的象喻范式与文化内涵》(《文学评论》,2014年第2期),《〈离骚〉与早期弃逐诗之关联及承接转换》(《社会科学辑刊》2013年第2期),《〈诗经〉弃妇诗与逐臣诗的文化关联》(《北京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
⑥ 如参编的《中国文学史(隋唐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获第五届国家图书奖、教育部优秀教材一等奖,主编的《唐宋诗分类选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大学语文》(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大学语文教学参考》(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被先后遴选为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十二五”国家级规划教材。
⑦ 如主编《先秦汉魏六朝诗歌精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先秦两汉文观止》(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唐诗观止》(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等,并参与《唐诗鉴赏辞典》《诗经楚辞鉴赏辞典》等十余部书籍的撰稿。
[1]潘吕其昌.台湾地区唐代文学研究概况[M]//唐代文学研究年鉴(1995―1996合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2]王兆鹏.一篇博士论文 一个研究领域——尚永亮先生《贬谪文化与贬谪文学》读后[J].博览群书,2003(12).
[3]陈水云.贬谪文化的当代阐释——评《唐五代逐臣与贬谪文化研究》[J].武汉大学学报,2008(5).
[4]李乃龙.勾勒庄骚的历史足迹[J].书品,2001(5).
[5]陈水云.探索文学传播接受研究的路向[J].文学遗产:网络版,2011(6).
[6]尚永亮.数据库、计量分析与古代文学研究的现代化进程[J].文学评论,2007(6).
[7]尚永亮.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五个层面[N].光明日报,2003-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