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张燕萍
出版家邹韬奋和他的《生活》
本刊记者 张燕萍
在徐伯昕眼里,他的朋友邹韬奋“不是大思想家,也不是个文学家,在学术亦没有太大的贡献”,可是就是这样一位“三无”的人,他的言论却被“25万中国人读到”,影响甚广。
“至今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每期《生活》周刊在学校饭厅门前的地摊上出现时,同学们都一改拥进饭厅去占座位抢馒头的活动,而如饥似渴地抢购《生活》周刊。一册到手,大家就精神、物质食粮一起狼吞虎咽。”
这不是广告,而是真人真事,说话的人是赵浩生,民国时期著名的记者。拿到《生活》周刊后,他“最迫不及待要看的,就是韬奋的时事评论和连载的游记”。
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认识世界基本靠走,了解信息基本靠报纸、杂志,而邹韬奋主编的《生活》周刊,就是当时最重要的精神食粮之一。
数据显示,1932年《生活》周刊的发行量为15.5万份,创下了当时中国杂志发行的最高纪录。(这个记录后来被邹韬奋自己打破,他创办的《大众生活》以发行量20万份跃居第一。)要知道,当时的中国不像现在大学生满地跑,认得字的人极少,识字率才30%,《生活》周刊能有这样的发行量,简直就是个奇迹。
1926年10月,《生活》周刊创刊刚满一年,原主编王志莘——一位财经类出身的高学历人才,决定转行投身银行界。于是,邹韬奋以中华职业教育社编辑股主任的身份走马上任,接办了社里的这本杂志。
从事新闻出版工作,是邹韬奋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接手《生活》周刊后,他甩开膀子,对《生活》周刊进行了一次大幅度的革新。
鉴于《生活》周刊是中华职教社的机关杂志,此前杂志上主要就是刊登一些有关职业教育的情况和信息,宣传资本家要开朗,职工要乐业,共同把工厂、商店办好。这种内容,也就只有中华职教社的社员和少数民众会订阅。
邹韬奋(1895—1944),出生于福建永安,记者、政论家、出版家,2009年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做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之一。
1926年出版的《生活》周刊内页。
邹韬奋没打算让《生活》周刊按着老路子走下去。他把这本刊物的宗旨定位为“暗示人生修养,唤起服务精神,力谋社会改造”,提倡“力求政治的清明”和“实业的振兴”,更多地关注社会和政治。他还竭力解答读者提出的婚姻、职业等方面问题,为不少处于迷茫的青年指明了方向,促使他们以一种乐观的态度去面对生活。
他十分看重刊物的趣味性,要求尽量“多登新颖有趣之文字”,“力求精警而避陈腐”,并在刊头上用大字标出“有价值、有趣味的周刊”。
跟当时的很多杂志不同,邹韬奋选取的案例都是新鲜的事实,如《胡适之先生最近回国后的言论》等;他的英文很好,便翻译一些国外的新鲜事推荐给读者,如《革新潮流中之日本妇女》《丹麦改良农村之基本方法》;也有八卦猎奇,如《宋美龄女士婚史片段》《蒋前总司令的离婚问题》;还有异域风情,如《荷兰的日光工厂》《法国波尔多城的水景》《新疆之吐鲁番与鄯善》等。后来,他还发展了一些在国外的作者作为通讯员,如日本的徐玉文、英国的费福熙、德国的王光祈、苏联的戈公振、美国的李公朴等。
总而言之,从内容到形式,邹韬奋接手后的《生活》周刊,已经跟原先完全不一样了。
他经常说:“本刊的态度是好像每一星期趁读者在星期日上午的闲暇,代邀几位好友聚拢来谈谈,没有拘束,避免呆板,力求轻松生动简练雅洁而饶有趣味,读者好像在十几分至二十分钟的短时间内参加一种有趣味的谈话会,大家在谈笑风生的空气中欣欣然愉快一番。”
邹韬奋的这种办刊理念,是一以贯之的。
他要求作者必须用最生动、最经济的笔法来表达,使内容彻底明了,为的就是让读者能轻松消化。
在后来组办《生活日报》时,他又再三强调,要将它办成真正“人民的报纸”,“要注意最落后的大众,使一切初识字半通文的妇女们,孩子们,工友们,农夫们,都能看懂生活日报 ,”所以“文字要力求大众化,要尽可能用口语来写论文和新闻”;在书籍出版方面,则“不能以仅仅出了几本高深理论的书,就认为满足,必须同时顾到全国大多数人的文化食粮的需要,就是落伍群众的文化食粮的需要,我们也要尽心力使他们得到相当的满足……要使最大多数同胞在文化水准方面能够逐渐提高和普及。”
由于《生活》周刊文字朴实、贴近生活,又敢于面对现实,很快就赢得了广大读者的信任和喜爱。
在邹韬奋担任主编的7年里,《生活》周刊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刊物,一跃发展成为“风行海内外,深入穷乡僻壤的有着很大影响的刊物”;发行量从每期2000份,一路高涨至十多万份,称得上是一纸风行。
邹韬奋很忙。有一次,他妻子忍不住笑他:“我看你恨不得把床铺搬到办公室里面去!”邹韬奋回忆起那段生活时,自己都说,“其实后来纵然‘把床铺搬到办公室里面去’也是来不及的”。
当时,《生活》周刊的办公地点在辣斐德路(现上海复兴中路444号)一个小小的过街楼里。那个地方只有十几平方米,放了三张桌子就差不多满了,连转个身都费劲。编辑部、总务部、发行部、广告部、资料室、会议室,都挤在一块儿。别看名头这么多,实际上,除邹韬奋外,就剩下主管营业、总务和广告的徐伯昕和兼职会计孙梦旦。
邹韬奋有很多笔名,如心水、思退、沈慰霞、因公、惭虚、秋月、落霞、春风、润等等。没办法,谁让人少,大部分文章都得由邹韬奋负责,他只能披着不同的马甲编写各类文章,才能让杂志顺利出刊。
在李伟的《出版家与他的时代》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他(邹韬奋)最重视的是《生活》周刊的一头一尾。‘一头’是每期开篇的‘小言论’。这虽是仅数百字的豆腐块,却是他每周最费心血的一篇:‘每次必尽我心力就一般读者所认为最该说几句话的事情,发表我的意见。’‘一尾’就是每期末尾的‘信箱’专栏。这里给广大群众提供了发表自己看法、提出自己建议的园地。回答读者问题的文字也是邹韬奋的精心之作。”
“读者信箱”专栏在邹韬奋接办《生活》周刊后就开始了。每天,他都要抽空看几十封信,看完后还一一答复,并挑出有代表性的直接发表出来。他可不是随便写个感谢来信之类就算了,最长的回信,他甚至写到上千字。
“把读者的事情看作自己的事,与读者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打成一片。”这种“竭诚为读者服务”的精神,是邹韬奋经营出版事业的核心价值观之一。
随着业务的扩大,邹韬奋又成立了“书报代办部”,就读者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难题,尽力提供帮助,甚至还帮读者代购鞋子、衣料,找医院看病。虽然麻烦辛苦,但是他们“却没有丝毫烦躁或不高兴的意识,简直跑得愉快,麻烦得愉快”,从不撒烂污。
后来,邹韬奋成立的生活书店,也延续了他一贯的服务精神。他为书店确立了经营原则,即“盈利归全体,没有剥削存在,一面为社会服务,同时也为自己工作”。
一直以来,邹韬奋都在倡导员工要尽可能地为大众提供方便,这也是《生活》周刊和生活书店的特色之一。 对凡是有困难找上门的民众,他们都一视同仁,能帮的就尽力提供帮助,以至于许多人到了一个陌生地方,首先不是找旅馆,而是找生活书店。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邹韬奋主持的刊物和书店,都是以广告等手段实现自养,但是,对于广告的刊登审核,邹韬奋做了非常严格的限制:“略有迹近妨碍道德的广告不登,略有迹近招摇的广告不登,有国货代用品的外国货广告不登”,“凡不忠实或有伤风化之广告,虽出重金,亦不为之登载”。
坐落于哈尔滨市道里区地段街的哈尔滨三联书店(摄于195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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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10月,邹韬奋等人创立的生活书店、李公朴等人创办的新知识书店和钱俊瑞等人创办的读书生活出版社,在香港合组而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始终以邹韬奋创办生活书店的宗旨——“竭诚为读者服务”为店训。
这种重视读者、服务读者的精神,赢来了许多读者对《生活》周刊和生活书店的忠诚支持和爱护,连带着他们员工的社会地位都大大提升,备受群众尊重敬佩。
在邹韬奋的努力下,《生活》周刊在群众尤其是进步青年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被国民党当局盯上了。
刊物中有一些讨论国事的内容,这类话题自然不受国民党当局的欢迎,《生活》周刊不断遭到检查扣留,后来甚至被密令禁止邮寄。不仅如此,国民党还向中华职教社负责人不断施加压力,责令《生活》周刊马上改变政治态度。
1932年7月,邹韬奋听从胡愈之建议,将《生活》周刊从中华职教社中独立出来,成立“生活出版合作社”,对外称生活书店。生活书店由社员共同投资,只要是入社达到半年的员工都有股份。
考虑到《生活》周刊迟早会被查禁,在工作部署上,对外它是独立门户,并不与书店牵连在一起,对内则仍是生活书店的一部分。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出书、卖书,万一《生活》周刊被封禁了,还有书店这个阵地,只要换个名字,照样可以出版刊物。
生活书店有很明显的邹韬奋印记,这一点,从它的宗旨就可以看出来,“非为私人谋利,而是致力于进步文化出版事业,置身于国家民族的大局之中,为民族解放、民主政治和向读者提供精神食粮”,用邹韬奋的话说就是“努力为社会服务,竭诚谋读者便利”。
生活书店成立后,团结了一大批进步的作者,先后出版了数十种进步刊物,以及包括马克思主义译著在内的1000余种图书。鼎盛时期,他们在全国范围内拥有56家分店,超过了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老牌出版单位的分支店规模。
“总之,在最近十数年内,国人中曾经受过若干时期的教育的,无论青年、中年、老年,只要不是十分糊涂、浑浑噩噩的人,没有接触过生活书店的书籍和刊物的,恐怕极少。而文化水准较低浅、但思想很清楚的工农劳苦大众,他们大多数虽不能直接阅读生活书店的书刊,但听到别人的教导讲述因而知道有这样一书店的却是很多。”徐伯昕回忆道。
邹韬奋搞了一辈子的出版事业,却依旧清贫一身。他从不将办刊、办报、搞出版作为谋取私利的工具,他“情愿在经济自立上挣扎”,“情愿只用自己苦赚来的正当收入”来“维持自己的生存与力求自己的发展”。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我们言论及纪事上的大公无私的独立精神,才能绝对不受任何人任何团体的牵掣”。
毕云程在《邹韬奋先生五周年祭》中写到国民党高官对邹韬奋的“劝说”:“有一天,一个国民党的高级军官来访问先生,亲自驾着汽车把先生接了去……约莫过了四个钟头,先生回来了……据先生自己后来对我说,他这一次和胡宗南辩论了四个钟头,主要是辩论抗日问题和《生活》周刊的主张问题。”
但显然,一个将军和一个出版家在这场“辩论”中没有达成共识。此后,国民党多次想要收买邹韬奋,都遭到拒绝。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邹韬奋参加了宋庆龄主持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经常和鲁迅、胡愈之等人聚会。蒋介石非常厌恶这个组织,派特务把同盟的总干事杨杏佛杀掉了。邹韬奋言论较多,触犯较重,受暗杀的危险也比较大,不得不出国暂避祸端。
此后,国民党先后查封了生活书店分布各地的50多个分店,妄图强迫生活书店接受官办书店合并,或接受国民党派员驻点监督。邹韬奋宁可牺牲多年来惨淡经营发展起来的书店,也不愿做仰人鼻息的传声筒。
不管时代如何不堪,邹韬奋始终保持了“傻子”般的热忱,从没有放弃努力,始终怀有理想。
1937年,他在一篇题为《同道相知》的文章中写道:“时光过得真快,我这后生小子,不自觉地干了15年的编辑。为着做了编辑,曾经亡命过;为着做了编辑,曾经坐过牢;为着做了编辑,始终不外是个穷光蛋,被靠我过活的家族埋怨得要命。但是我至今‘乐此不疲’,自愿‘老死此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