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少数民族民俗在《边城》创作中的作用

2015-08-15 00:47胡赤兵
贵州民族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二老船夫翠翠

胡赤兵

(安顺学院 人文学院,贵州·安顺 561000)

《边城》 是沈从文“湘西小说”的代表作,在这篇作品中,沈从文以其独特的视角对湘西边地少数民族的物质民俗、精神民俗、社会民俗、语言民俗等进行了描摹和展示,内容涉及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节日活动等传统而又古老的习俗。那一幅幅充满浓郁生活气息的地方风情画卷,不仅凸显了作品独特的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而且在小说故事情节的演进和人物形象的塑造等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

一、故事建构的主要背景

民俗,就是民间风俗,指一个国家或民族中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1]民俗可以丰富文学创作的素材和作品的内涵,使文学作品的民族性、地方性、地域性特色更加突出。土家族、苗族等少数民族民俗在《边城》的故事里,已经不止起“衬托”的作用,而且如舞台上的大幕一般,引导着故事的发生、发展,在人物心理和情感的刻画等方面起着重要作用。在《边城》中,沈从文用其清新、淡雅的语言描绘了湘西边城茶峒古朴而绚丽的民间风俗画卷,如涨水时乡民抢捞牲口和物品,端午节赛龙舟泅水捉鸭子,正月十五制鞭炮,平日里迎婚送亲的队伍,老船夫的葬礼等等,多角度地展示了湘西兄弟民族原生态的生活和独特的风土人情。小说的故事情节比较简单,主要叙述的是在湘西的山城茶峒,撑渡船的老船夫和外孙女翠翠相依为命,城里老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同时爱上了翠翠。于是,两兄弟相约为翠翠唱歌让其选择,后来哥哥天保自知唱歌不是弟弟的对手,为了成全弟弟,主动退让,外出闯滩,不幸遇难。弟弟傩送因此也无心耽恋爱情,远行桃源。受此打击的老船夫辞别人世,翠翠怀着失去外祖父的悲伤,以及对恋人的思念守着渡口。冬去春来,而傩送仍无归期。在小说缠绵动人的情节发展过程中,边地人民的各种民间风俗始终渗透其间。故事情节虽简单,但却向人们展示了湘西边地丰富的民俗事象,颂扬了普通百姓的良好品德。人们之所以喜欢沈从文的湘西文学,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其边地小说反映了地域丰富的民俗文化。

端午节是边城茶峒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吃鱼吃肉。大约上午十一点左右,全茶峒人就皆吃了午饭,把饭吃过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锁了门,全家出城到河边看划船。”[2](P8)这一天,除了龙舟竞渡这个传统的节目外,还有茶峒专属的“捉鸭子”活动,那是城中的戍军长官为了与民同乐,增加节日气氛而别出心裁的一项活动。把三十只绿头长颈大雄鸭放入河中,只要是善水的军民,均可下水追赶鸭子,谁捉到,谁就是鸭子的主人。茶峒所开展的船与船的竞赛,实际是男人力量的较量,而人与鸭子的竞赛则是男子成年的标志。每年端午节,这两项活动是茶峒人节日娱乐的主要节目,为了一睹为快,茶峒人往往倾巢出动,聚集到河街及各个码头上观看。所以,整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和背景条件,人物活动的特定场所和范围等,主要都围绕着端午节而展开,小说中主要人物亦借此平台陆续登场。边城茶峒端午节的热烈气氛所营造的民俗环境,为青年男女的自由交往提供了适当的时间和空间,翠翠和傩送就结缘于端午节。第一个端午节的各项活动结束后,在河边等爷爷的翠翠遇到了刚从河中捉了鸭子上来的傩送。这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遇,正是这次相遇,在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心中播下了爱情的种子。当时天色已晚,傩送让翠翠到他家楼上去等爷爷,却被翠翠误解为轻薄男子,骂他“你个悖时砍脑壳的”,于是傩送开玩笑吓唬翠翠“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这甜美的相遇使翠翠认识了这个被茶峒人称为“岳云”的美少年傩送,从此她的人生就和这个人再也脱不了干系。第二年的端午节,翠翠因为难以忘怀去年和傩送相遇的情景,又和爷爷来城里看热闹。为了避雨,他们去了老船总家的吊脚楼,但没有见到去了青浪滩的傩送,只见到船总顺顺和大老天保。回家的路上,爷爷开玩笑问翠翠愿不愿意大老请人来做媒娶她做媳妇时,翠翠怏怏不快。第三年端午节发生的一切是故事的主体部分,也是小说中最精彩的内容。这一年,翠翠和傩送一共见了三次面。一次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傩送把爷爷的酒葫芦送到家里来,并邀请祖孙俩去他家楼上看划船。第二次是在城里河街一个盐店旁边的甬道上。翠翠去找黄狗,迎面碰到划船比赛不慎落水的傩送,因为之前听了人丛中关于二老不要“碾坊”要“渡船”的议论,翠翠满脸发烧,满腹心事,没有搭理傩送的问话,傩送又不能逼迫翠翠回他家里,两个人便怅怅地各自走开了。此时翠翠的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明的东西,她仿佛是在生谁的气,又像在生自己的气。看到从水中泅到自己身边的黄狗时,一腔莫名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翠翠骂狗:“得了,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2](P32)这个细节令人拍案叫绝,它生动传神地刻画出翠翠的小儿女情愫:看见落水的二老,既心疼又着急,只好借骂狗把自己的心思宣泄出来。第三次是翠翠在河街上找到外祖父,二人说起团总女儿的嫁妆,外祖父正在打趣翠翠时,二老来了,站在翠翠面前,两人就面对面地微笑着,然后和祖父一起回到吊脚楼上去。

小说中故事的主要情节都发生在端午节,而端午节这个承载了中国人许多美好理想和愿望的节日就像舞台上的一张大幕一样,将人物的情感思绪、悲欢离合都粘合在一起,成为故事发生的重要背景。沈从文说过:“为纪念屈原的五月端阳,包粽子,悬蒲艾,戴石榴花,虽然已成为全国习惯,但南方的龙舟竞渡,给青年、妇女及小孩子带来的兴奋和快乐,就决不是生长在北方平原的人所能想象的!”[3]不错,端午节是翠翠和傩送相识相爱的民俗时空背景,正是借助于湘西颇为隆重的这个节日文化,沈从文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二、情节发展的重要纽带

情节是小说的脉搏,是小说的生命所在,体现小说的思想和精神特质。情节追求真实,顺乎人性、合乎人情。沈从文在《边城》中对湘西少数民族民俗的描写,不仅是为了向读者展现当地的民俗风情,凸显作品的地域特色,而且是将民俗镶嵌在小说的故事情节中,担任情节发展的桥梁和纽带。在小说情节发展的演进过程中,民俗事象起到了重要的“节点”作用,使叙事节奏跌宕起伏。故事的开端,翠翠和傩送的相识是由端午节中的“捉鸭子”活动而拉开序幕的,接下来穿插描写的各种民俗事件推动着故事情节不断向前发展,直至“走车路”和“走马路”这两种婚姻习俗的亮相,故事的发展终于达到高潮。我们知道,茶峒是一个汉族、土家族、苗族杂居的小城,所以这里夹杂流行着多民族的风习,就连婚姻方式也兼具不同的民族特色。“走车路”是汉族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方式,“走马路”是苗族靠对歌选择意中人的原始婚俗。虽然随着现代文明的渗入,湘西许多古老的传统已逐渐消失,少数民族的婚恋习俗也经受着物欲的考验,爱情被牛羊金银等虚名虚事所玷污,通过对歌自由定终身的婚俗已经不再是当地人唯一的婚姻方式,但青年男女通过对歌表达爱慕之情,仍然是苗族青年自由恋爱的重要方式,体现了苗族崇尚自由的传统伦理观念。“苗族有歌千千万,情歌就是小姻缘”,歌谣在苗族人的生活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他们可以随时随地,随情随景即兴而唱,节日或农闲时,男女之间的对歌更是通宵达旦。青年男女通过对歌互诉衷肠,双方有意后,就互赠礼品作为定情信物。翠翠的母亲和父亲就是通过对歌私定终身而生下翠翠的。如今,顺顺请了媒人为大老天保“走车路”,带着礼物来到碧溪岨提亲。老船夫含糊其辞,因为他想让翠翠自己决定,但翠翠出于少女的羞涩没有明确表态。傩送知晓了天保托人向翠翠提亲的事后,就向哥哥坦承自己也爱翠翠。兄弟俩互相吐露心事之后,相约按当地苗族的古老习俗“走马路”,到碧溪岨对面高崖上去为翠翠唱情歌,谁的歌声能够打动翠翠,谁先得到应答,谁就赢得翠翠的爱情。显然,对歌是小说情节发展的一个重要“节点”,这一唱,就把故事推向了高潮,为悲剧的发生点燃了导火索。大老因为“走车路”占了先,一定让二老先唱,二老一开口,大老就自知自己不是对手,不能开口了。这个民俗心理裁决的结果,使得“不唱而败”的大老决定离开茶峒,好忘却有关翠翠的一切。哪曾想,悲剧就此发生。水鸭子大老在茨滩不幸遇难,大老的意外出事使故事情节突转直下。二老既不能忘怀哥哥的死因,又得不到翠翠的理会,再加上顺顺不愿意把间接“害死”大老的翠翠娶回家里,和父亲吵了一阵后,也远行桃源。很明显,“走马路”这个典型的民俗事象被紧紧植入故事之中,并把故事转向另一个方向,在小说情节的发展进程中是一个关键的“节点”。如果没有“走马路”唱情歌这件事,故事情节就不会沿着既定的逻辑轨迹向前发展,也许会是另外的结局。

故事情节的另一个重要“节点”是老船夫的葬礼,故事由高潮转向结局就是由这个民俗事件来推动的。大佬出事后,老船夫到城里去试探二老的口风,但二老因为对老船夫的“不爽快”感到不满,所以对老船夫的态度极其冷谈。经受不住打击的老船夫回去后就病倒了,在一个雨夜溘然长逝。得知老船夫去世,顺顺及杨马兵等人前来料理丧事。帮忙的人运来棺木,老道士提来一只大公鸡,起水念经做道场。黄昏前,老道士用红绿纸剪了一些花朵,用黄泥做了一些烛台。天黑以后,老道士在棺木前的小方桌上点起黄色九品蜡和香,在棺木四周点上小蜡烛,开始绕棺仪式。到了半夜,杨马兵为在棺木前守灵的人唱丧堂歌。第二天大清早,六个人抬着棺木到后山去埋葬,“到了预先掘就的方阱边,老道士照规矩先跳下去,把一点朱砂颗粒同白米,安置到阱中四隅及中央,又烧了一点纸钱。”[2](P60)等道士爬出来后,人们便将棺木放进去,最后用新土盖上,而翠翠要为爷爷披麻戴孝28天。在这里,沈从文对湘西丧葬习俗的描写,一方面表现了湘西民风的淳朴和人性的善良,另一方面,推进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交代了故事的结局。葬礼结束,整个故事也就接近了尾声。四七过后,翠翠拒绝了顺顺接她到家中去的好意,不愿名分未正就搬进船总家中,由杨马兵陪着,静静地守着渡口,等待着二老的归来。这个无言的结局,正是在操办老船夫的葬礼这个民俗事件中水到渠成的。《边城》中的民俗文化和故事情节紧密相关,作者把民俗文化置于情节的发展之中,以之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纽带,不仅让我们感受到了湘西民俗的文化魅力,更使小说情节的发展合乎情理、恰到好处。

三、塑造人物的独特手段

文学作品中,无论是对人物的肖像、心理、动作、语言,还是对人物其他细节的描写,若能从文化的深度视角来进行,就会使人物的整体形象更加丰满、生动而具有典型的意义。民俗文化是一定社会中人的文化,而民俗常常可以体现出一个民族的心理性格和思维方式。因此,在文学创作中,通过民俗描写来塑造人物形象就成为众多作家的一个共同追求。沈从文也不例外,《边城》中的民俗描写,就是其塑造人物的独特手段之一。民俗为刻画人物渲染了气氛,从重要侧面表现了人物的性格特征。《边城》中人物的一切活动都紧紧围绕民俗事象而展开,在茶峒这个仙境般的“世外桃源”,兵卒纯善如平民,农民勇敢而安分,所有的人都有君子之风,重义轻利,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2](P7)老船夫、翠翠、顺顺、天保、傩送、杨马兵,他们身上所散发出的人性美和人情美,无不衍生于古朴的湘西风情。

作为作者最为倾心的人物,翠翠更是浸润在民俗文化之中的自然之子。《边城》中沈从文善于通过民俗事件的展示来刻画翠翠的心理,使读者在领略民俗文化魅力的同时,仿佛可以触摸到翠翠那颗跳动的少女之心。翠翠没有见过父母,她还没有出世,父亲就为追求爱情不能如愿而服毒自尽,待到她生下来,母亲也以身殉情了。翠翠没有见过任何世面,至多不过就是一年之中逢到节日时去过几次小城茶峒,陪伴她长大的就是外祖父和家中的那条黄狗。生长于青山绿水之中,如同自然界的“小兽物”一般的翠翠,是徜徉于山水之间的精灵,是同自然万物融为一体的生命,明眸善睐,心无杂念。在大自然的熏陶之下,无忧无虑的翠翠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女,自从两年前的端午节邂逅了二老傩送,这个从不发愁的小姑娘就有了心事,无意中提到什么时脸会红了,她喜欢看新嫁娘,喜欢说新嫁娘的故事,喜欢把野花戴到头上,喜欢听人唱歌。由于母亲的缺席,没有人在这个少女最敏感的青春期引导她、教育她。在她的成长过程中,除了青山绿水的滋养,民俗风情的浸润也是不容忽视的。翠翠在日常生活中通过自己所见所闻的民俗风情,逐渐去认识社会、体验人生。这种自然的民俗环境的教化,让翠翠的成长多了几分自在和诗意,也多了几分心酸和遗憾。例如,当翠翠摆渡时看到那支在穿着新衣的新郎带领下,吹着唢呐、抬着喜轿、牵着羊、带着糍粑和酒的迎亲队伍时,她的感情仿佛跟着唢呐声飘荡了很远才回到自己身边。这一细节让我们看到了初懂男女之情的翠翠内心的思绪。迎婚送亲的队伍,无疑勾起了翠翠对自己终身依托的感怀,但这些又是不能跟爷爷诉说的小秘密,她只有独自神游和品味。作者通过民俗文化的描叙,准确地勾勒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使湘西民俗文化与作品中人物形象的性格互相映衬。

民俗是流淌在湘西各民族血液里的重要文化基因,作为湘西风土人情的出色画家,沈从文在小说《边城》的创作中,自觉以湘西少数民族民俗文化为文学创作素材,以生动、细腻的手法,通过对端午节等湘西边地民俗活动和事象的描写,烘托故事的主题和背景,展开故事的喜庆序幕、推动故事的矛盾进程、叙述故事的凄美结局。民俗活动和事象的描写与故事主题、人物形象、人物心理、人物情感世界和精神面貌等相互促进、相互依存、相得益彰。湘西少数民族未受现代文明侵染的民俗风情,是《边城》创作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元素。

[1]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

[2]沈从文.边城[A].沈从文经典作品选[C].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7.

[3]沈从文.过节和观灯[A].沈从文散文[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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