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焦虑·迷茫:主人公卡尔的心灵之旅——《海上无航标》的叙事意蕴分析

2015-08-15 00:44黎清群
关键词:埃德蒙劳拉

黎清群

(闽江学院 外语系,福建 福州350108)

0 引 言

《海上无航标》(No Signposts in the Sea)(下文简称《海》)是英国作家薇塔· 萨克维尔-维斯特(Vita Sackville-West)的一部日记体小说。主人公埃德蒙·卡尔得知自己身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世之后,抛下曾经热衷的时评专栏记者工作,追随心中爱慕的女子劳拉登上驶往远东的游轮,以安享生命的最后时光。作品以日记体形式“记录”了卡尔在游历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作为入选英语专业教材的文学名著[1]301-309,《海》近年在国内学界逐渐引起关注,人们主要从文体角度的鉴赏[2]、性别视角的分析[3]、两性和谐关系构建[4]等方面进行研究。[5]这些研究成果有助于读者对《海》从多角度理解,也启发我们进一步思考:除了作品的诗意语言和显而易见的“轻松愉快之旅”外,《海》是否还隐藏了更深层次的含义?基于这一思考,本文以入选高级英语教材的节选部分(《海》的主要部分)为文本,集中对作品的日记体叙述模式、意识流叙述方法和隐性叙事进程进行考察分析,发现作品在“记录”卡尔“轻松愉快”游历的表象之下,还隐匿地传达出主人公的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历程,那便是充满孤寂、焦虑和迷茫等虚无情感的心灵之旅。这种隐匿的心灵之旅不仅颠覆了“轻松愉快之旅”的表象,也寄寓着作家薇塔对当代社会发展模式的质疑、对人性贪婪的拷问和对社会未来走向的担忧。

1 孤寂心灵的自我言说

《海》作为一部日记体小说,自始至终都是主人公卡尔的自我言说。作为缺乏读者或听众的一种特殊叙事模式,日记体小说常常被作为曲折反照人物内心的一面镜子,呈现其不被理解也不愿向人诉说的深层孤寂。[6]215如果说日记体这种特殊叙事模式已经为埃德蒙的内心孤独进行了预设,那么接下来的诸多细节便对此进行了突出强调。

作品开篇不久便对主人公选择这班游轮的原因做了陈述:因为他暗恋的女子——美丽优雅的劳拉——搭乘这班游轮。然而,仔细考察这次游览历程,却发现整个游程根本谈不上是主人公与劳拉两情相悦的愉快之旅,二人间那种若即若离的朦胧情感只不过是埃德蒙的一厢情愿。因为在游历过程中,既见不到他们共同赏景的愉悦,也缺乏恋人间愉快的交流,反倒是种种有形无形的隔阂时常横亘其间,表征着彼此的陌生与隔膜。例如,刚上船时,“我”隔着距离对劳拉优雅的举止表现出偶像般的欣赏和崇拜,对她得体的着装极尽恭维,可是劳拉对此却似乎“毫不领情”,要么若有所思地矜持着,要么报以不以为然的讪笑。如果说这只是公开场合女性的矜持,那么,在难得的一次与劳拉倚栏独处的机会中,“我”为此感到“幸福”,可接下来却是如下一段叙述:

倘是在白天,我们凭栏远眺大海,只见海面上时而翻卷起白色的浪花,时而平静得宛若一幅微微飘动起伏着的蓝色缎面,完全见不到翻起的浪花,只有我们的轮船驶过之处才泛起一道道如大理石般的波纹。若是在夜晚,我们翘首望天,这儿的夜空比故乡的更黑,星光却显得更加璀璨。此时此景令我不由想起一个粗通文墨的士兵在日记中写的这样一句话:“星星看起来就像一个黑锅盖上挖的许多小窟窿,透过这些小窟窿可以看见锅盖外面的亮光。”有时候那些没念过书的人信笔涂鸦写的东西倒也有那么两下子。[1]304

对白天海景的悉心描绘,对黑夜星空的细致观察及天马行空的联想,可见景物显然已成为人物的聚焦;而且,无论是良辰美景或星空璀璨的自然景观,还是天马行空的人物畅想,都是“我”的视角与臆想,劳拉对此既不参与,也无反应。“我”与她虽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内心的孤独怅然不难想象。事实上,整个航途中“我”与劳拉难得有直接对话,但当这种机会真的降临时,彼此的交流却远不如想象中的那么令人愉快。最典型的莫过于“我”与劳拉关于日落瞬间产生的一道绿光颜色的那场对话:

“薄荷酒色,”劳拉说。

“裴翠色,”我说。

“鲜绿色,”劳拉说,“裴翠色太暗了。”

“墨绿色,”我不想输给她,又说了一句。

“爱德蒙,你一咬文嚼字起来总是那么忘乎所以。干脆就说绿得发青叫人嫉妒好了,别再争下去了。”

“我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嫉妒。”[1]308

对绿光颜色细微琐碎却互不相让的争论,最终以双方的不欢而散收场。与其说这是一次交流,不如说更像一场争论,二人间难以弥合的分歧因此得以彰显。

与仰慕已久且自认为最能理解自己的女子尚且不能达到心灵的默契,就更别指望其他人的理解了。同船的上校因为也喜欢劳拉而成为“我”不得不时刻提防的“竞争对手”,而“同船的其他乘客显然不能以我这样的眼光去欣赏海岸上的景色”的表述,则显出“我”对他们的些许不屑,也就难有真正意义上的交流。由此,一次本意要放松身心的海上游历,结果却使自己成为孑然一身的漂泊者。为了排解心中的寂寥,“我”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月光下滑入泳池,才能使疲惫的身体得到片刻放松,孤寂的心灵才能得到些许慰藉,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无拘无束的沐浴着天池神水的自由快乐的人”[1]303。但一旦回到现实,孤独感重又袭来,“像一个老处女正用水彩画着西下的残阳,十分地多愁善感”[1]303。“老处女”与“残阳”两个意象,正是对主人公孤独内心和落寞情怀的生动诠释。因此,除了偶尔言不由衷的迎合与应付,更多时候,“我”只能借助观景或沉思默想来打发时光,并将对景物的描摹状写、观景的体验感悟借助日记这种自说自话的方式,诉说着内心深处的孤寂与怅然。

2 “凌乱”意识凸显焦虑

如果说日记体的叙事模式在传达出埃德蒙孤独寂寞的同时,还表现了他在这种心境之下以自说自话方式来对自我情感进行“管理”的刻意努力,那么,《海》的意识流叙述方法则流露出人物内心因焦虑而导致的“意识混乱”。无论是写景状物、借景抒情,还是回忆臆想,《海》均以人物的意识流动呈现。埃德蒙的思绪随着时空变换,不断在现实和想象、景物和思绪、当下和过往中流淌扩散;对过去的忏悔、对现实的拷问、对未来的茫然时常交织缠结。主人公的焦虑之情虽然隐晦,却十分强烈。比如,在评价帝国护卫上校时,他忽然转入对自己曾经专注的职业评价:“我有趣地发觉,自己过去除偶尔借诗歌或音乐消遣放松一下外,一心专注的世界大事现在不仅是索然无味,而且简直是令人厌烦了。”“专注-索然无味-令人厌烦”这一职业态度的巨大反差,清晰地表征着主人公当下的职业倦怠之情,而对这一社会角色厌倦的深层原因,则在于对社会价值标准的质疑和否定:

过去,我像法利赛人一样自以为是,轻视别人。只要别人的生活不像我这么讲求实际,我就把他们看作月球居民。对于人们因“大自然的美”遭到破坏而提出的抗议我嗤之以鼻,因为我相信文明进步的合理性。对于为了利用水力使内地某个工业城市受益而在某个湖泊上筑起拦湖大坝这种事情我根本不觉得遗憾。对一切事物我都是这种态度。我信仰绝对的实用主义,并将其看作是人类进步的自然法则。[1]303

对实用主义的绝对信奉、对自然遭到破坏的不以为然以及自以为是的轻狂,这些“我”曾有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如今无一例外地遭到了质疑和否定,这才是导致“我”焦虑的深层原因。因为“真正的焦虑是在意识到了良知有可能是虚伪时才产生的,是人对自己的良知不满时的心灵拷问。”[7]35以破坏环境换来的“发展”,不仅违反了自然法则和人类发展的原初宗旨,也终将使人类为此付出代价。正是这种对社会发展价值取向的焦虑,对人性贪婪的谴责,使“我”借海鸟信天翁“到了极限距离就决不向前多走一步”的习性给人类发出忠告:“我们都应该向信天翁学习,认清自己行动所应达到的极限”[1]305。

对于社会越界发展的根源,在关于海岛成因和人类对海岛占据利用的追述中,埃德蒙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海岛本是恒久存在的自然之物,“它是海底山脉之顶峰”,“一直屹立在那里,而且仍将继续屹立在原地不动”[1]304,可人类见到岛屿,却总想据为己有,对此“我”满心疑惑:“人们喜爱岛屿,是不是因为在难以驾驭的广袤的世界之中有这么些易于治理的小块领地,就不知不觉地要占为己有呢?”[1]306即便登临了岛屿,人们应该在那里过上夫勤妻贤、简朴纯真的田园诗般生活,“棚屋里充满着健康和爱”[1]307。可现实却是:视力所及的两个岛屿,“一个村落是麻风病患者聚居点,另一个是犯人劳改营”[1]307。它们全都变成了痛苦和罪恶的处所。深感震惊和绝望的埃德蒙不禁发出“天哪,难道就没有办法摆脱苦难和罪恶吗”[1]307的诘问。

对人类无视自然的贪婪和傲慢,“我”借助“地球仪”海陆面积的巨大反差,提醒人们要敬畏自然。因为与海洋相比,陆地是渺小的。这里的“海洋”显然是指“自然”,“陆地”则指居于其上的人类。人类只有对大自然心怀敬畏,构建起和谐的物我关系,才是发展的应有之道。置身于远离陆地喧嚣的海上,“我”对居于陆地人类的反观显得冷静客观,但内心的波澜却并未因此平息,反倒异常突显。随着叙述视角不断在陆地和海洋、人类和自然间变换、聚焦,人物内心的游移不定、情绪的焦虑不安十分明显,这一切均在“凌乱纷杂”的意识流动中得到了有效表达。

3 “离题”细节彰显迷茫

在海洋文学作品中,大海常常被作为人类自我观照的一面镜子,或者说是检验人类灵魂的一个场所。[8]109在与海上风浪的搏斗中或在风平浪静的游历赏景中,作家呈现给读者的往往是处于远离陆地喧嚣的主人公所经历的内心挣扎和灵魂涤荡,以及由此而生的犹如身处大海之上的惆怅与迷茫。就《海》而言,表层上看它只是主人公在得知身患绝症之后选择的一次轻松之旅,以弥补此前因专注事业而无暇顾及的种种人生乐趣。然而,文本中的一些离题细节,却常常超出读者的阅读期待,似乎总在提醒读者透过文本的表象去探究被遮蔽的意义,去获取文本更深层次的内涵。

对于贯穿叙事文本中那些“不起眼”的离题细节,学者申丹称之为“隐性叙事进程”,认为它是隐蔽在显性进程后面的一种叙事运动,这种隐性进程“与显性进程在伦理价值或主题意义上呈补充性或颠覆性的关系,一般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9]48。申丹尤其提醒读者要对作品中的隐性叙事进程给予充分重视,否则,“就很可能会片面理解甚或严重误解作者的修辞意图、作品的主题意义和审美价值”[10]120。运用隐性叙事进程理论对《海》的离题细节进行分析,作品的意义便由此变得立体和丰富。仍以埃德蒙和劳拉海上凭栏赏景一段及紧随其后的一段为例:

倘是在白天,我们凭栏远眺大海,只见海面上时而翻卷起白色的浪花,时而平静得宛若一幅微微飘动起伏着的蓝色缎面,完全见不到翻起的浪花,只有我们的轮船驶过之处才泛起一道道如大理石般的波纹。若是在夜晚,我们翘首望天,这儿的夜空比故乡的更黑,星光却显得更加璀璨。此时此景令我不由想起一个粗通文墨的士兵在日记中写的这样一句话:“星星看起来就像一个黑锅盖上挖的许多小窟窿,透过这些小窟窿可以看见锅盖外面的亮光。”有时候那些没念过书的人信笔涂鸦写的东西倒也有那么两下子。

据无线电广播,今天全英格兰弥漫着大雾。[1]304

前一段落犹如一幅纯美的海景画:明丽的日光下,海面或白浪翻卷,或平静如缎;海上漆黑的夜空,也仿佛只是为了将星光映衬得更加璀璨。此情此景,不由让人心旌摇荡,浮想联翩,“我”于是不禁联想到一位士兵曾写下的关于夜空的恰切描述。然而,紧随海上美景之后,却是一则英格兰天气的报道。从内容上看,它似乎与前一段“不搭界”;从结构上看,它独句成段,在前文较长段落的衬托下显得相当突兀。从内容到形式的偏离,使这两个段落构成了明显的背景-前景关系,直接把后者推到前台的显赫位置,使“弥漫英格兰的大雾”得到凸显,促使读者进一步探寻这一“离题”细节背后隐藏的深意。尤其不可忽视的是,与文本的主要意识流叙述方法相异,该段落是以新闻的形式直接“报道”的,凸显了其客观性、真实性。因此,我们可以这么理解,刻意“插播”的这则天气新闻,显然是要把沉浸在想象中的“我”拽回到现实中来,并通过对那场真实发生于英国伦敦的气象事件——1952年发生在伦敦的那场持续5天、造成12 000人死亡的“超级雾霾”—— 的提示[11],一方面呈现陆地(人类居所)与海洋(自然)环境之间的强烈对比,更在于向当下社会人们一味追求经济利益而无视环境破坏的行为以警示。可怕的“超级雾霾”事件,本应成为后来者的教训,可现实却是,人们对自然的过度攫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今天全英格兰弥漫着大雾”,昭示着污染已由当年的伦敦蔓延到“全英格兰”,污染范围在扩大,程度在加剧。什么样的社会才称得上真正的“文明进步”,现代社会这艘巨轮又该驶向何方?由此不难理解,“弥漫的大雾”不仅表征着大气被污染的现实,更隐喻着“我”对社会未来走向的深深迷茫。一如作品的标题——“海上无航标”,茫茫大海之中不知该驶往何处。

4 结 语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海》主人公埃德蒙轻松愉悦的游历只不过是作者有意设置的一道雾障,其遮蔽的是埃德蒙另一种截然不同却更为真切的强烈内心体验,那就是交织着孤独、焦虑与迷茫等虚无情感的心灵之旅。正是通过人物这种充满虚无情感的心灵之旅的隐匿书写,作家薇塔将她对人性贪婪的洞察、对社会发展模式的质疑和对未来走向的担忧寄寓其中,传达出内心深处的困惑与茫然。

[1]张汉熙,王立礼.高级英语[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

[2]赵晓囡.V·萨克维尔 -维斯特《海上无航标》的诗化特征解读[J].名作欣赏,2008(18):116-118.

[3]孙立恒.爱的遗言:性别研究视角下的《海上无路标》[J].外国文学,2012(2):142-148.

[4]王昌玲,韦虹.超越两性二元对立——《海上无航标》的女性主义解读[J].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2(3):65-69.

[5]冯幼民.No Signposts in the Sea教学笔记[J].国际关系学院学报,1997(4):33-35.

[6]钱念孙.论日记和日记体文学[J].学术界,2002(3):212-223.

[7]马弦.孤独、悲悯与焦虑——论18世纪英国诗歌的感伤特质[J].外国文学研究,2012(6):30-38.

[8]焦小婷.人类学视域下的海洋文学探究[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4):108-112.

[9]申丹.何为叙事的“隐性进程”?如何发现这股叙事暗流?[J].外国文学研究,2013(5):47-53.

[10]申丹.叙事动力被忽略的另一面—以《苍蝇》中的“隐性进程”为例[J].外国文学评论,2012(2):119-137.

[11]人民网.1952年伦敦烟雾[EB/OL].2001-12-07[2014-07-06].http:∥www.people.com.cn/GB/huanbao/259/6899/6900/20011207/62163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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