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内的“铜版路”边,经常会有一位老人为前来参观的人讲解当年侵华日军屠城史。讲到义愤处,老人还会现场展示头上被日军枪柄砸出的伤疤。老人名叫佘子清,是100多名南京大屠杀幸存者中的一位。77年前的那场浩劫中,他的母亲被侵华日军杀害。为了将目睹的历史告诉更多的人,2004年3月起,老人与另外3位南京大屠杀幸存者一起到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当起了志愿讲解员。10年来,佘老的讲解时间超过3000小时。当记者问他将讲到什么时候?这位老人响亮地回答:“讲到我走不动的那天为止!”
“当年南京城的路上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男女老幼的尸体,我是在南京大屠杀中侥幸生存下来的。”佘子清老人回忆说,他出生在夫子庙,南京大屠杀时他只有3岁半。那天日本鬼子先后从中华门和中山门打进南京后,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杀,开始了大规模屠杀、放火和强奸。许多老百姓被赶到了长江边,日本兵追过来惨无人道地用机枪对逃跑的难民进行扫射,江水很快变成了红色……
佘子清和哥哥姐姐一起,跟着一帮逃难的市民,躲进了西康路上的美国驻华大使馆。这个大礼堂中,挤着1000多个难民。但日本鬼子对美国大使馆也没有放过,他们经常以“有中国人在里面躲藏”为借口,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强行闯入使馆把抓到的中国青年拉到使馆门口就地枪杀。有一次,由于年龄小不懂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佘子清跑到使馆门口去看,被一个日本鬼子一把抓住。多亏有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孩子赶快跑回使馆告诉了美国人,很快就出来3个工作人员,一边和日本人据理力争,说小孩子是无辜的,一边冲上前去抢佘子清。在抢夺的过程中,一个日本鬼子操起步枪,用枪托对着佘子清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经过大使馆工作人员的包扎营救,他的命保住了,但是头上从此永远留下了一块伤疤。
佘子清低下头指给记者看,他的头前方,足有半个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赫然凹陷。“我是在南京大屠杀的血火中侥幸活下来的,这块伤疤就是当年日本侵华的铁证!”老人激动地说。
对于一名女性而言,50岁已不是创业干事的最佳时段,但段月萍却在这样的年龄,开始事业二次“转型”,这一干,又是31个春秋。
为纪念馆搜集南京大屠杀史料;组织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调查;接待侵华日军老兵东史郎……作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创始人”之一,段月萍开启了诸多“第一次”。81岁的她至今仍在为此操劳。
为抗议日本文部省篡改教科书,将南京大屠杀事件铭刻在国人记忆中,1983年底,南京市成立了“南京大屠杀”编史、建馆、立碑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负责具体事宜。50岁的段月萍与另外两人一起组成了办公室“三人小组”。
上世纪80年代初以前,国内学界对南京大屠杀历史研究鲜有涉及。面对“一穷二白”的状况,负责史料搜集的段月萍只能每天往返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南京市档案馆、南京市图书馆,找出了南京大屠杀相关的档案史料120多种,共计550万字,图片照片200多张。
如今,纪念馆的馆藏史料、文物丰富了,但段月萍当年搜集的史料至今仍是展陈核心内容。
“活证据”也很重要。建馆前,段月萍主持开展了为期五个月的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普查工作,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次。他们设计了登记表格,以亲身受害、亲身经历和亲眼目睹为取舍标准,经过一遍遍筛查,确定了1200多名幸存者。正是这次普查,唐广普、刘永新、李秀英、夏淑琴等一批重要历史见证人被发现。
“最激动的事便是幸存者的口述证言与档案记载全部吻合。”尽管30年过去了,但段月萍对幸存者的经历与证言依然记忆犹新,“口述与档案互相佐证,这充分证明了南京大屠杀历史的真实性。”
令段月萍心痛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幸存者不断老去,当初的1200多人,如今只剩下100多人。
在纪念馆担任副馆长期间,段月萍接待了众多的日本人,他们中有进步学者、大中小学教师、普通市民,还有侵华日军老兵东史郎。从当初的不认同到逐步了解,段月萍与很多坚持正义的日本友人成了好朋友。
1985年纪念馆开馆后,不断有日本人前来参观,有时一天就要接待两三批。“接待时站得时间太长,腿都直不起来。”段月萍说。
最难忘的是第一次接待东史郎。回忆起1987年12月与东史郎的第一次见面,段月萍说,从表面看,他满头黑发,脸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不像已是75岁的老人,但他面部表情忧郁,心事重重。为什么会如此?他后来告诉我:“50年前的今天,此时此刻,我们的部队正由中山门入城,对南京进行扫荡。此时,我心里很难受,我对不起南京人民。这是我战后第一次到中国来,我做了许多对不起南京人民的事,火车越接近南京,我内心越是感到恐慌,我怕南京人民恨我这个东洋鬼子。”
“说实话,起初与东史郎接触我心里是有障碍的,毕竟他的双手沾满了南京人的鲜血。”段月萍说,但随着接触的深入,发现他诚心忏悔,特别是在80岁高龄之后,他仍不屈服于日本右翼势力的压力,不怕围攻、谩骂和威胁,受到不公正判决后仍不屈服,这让很多南京人从心底原谅了他。
2004年“犹太大屠杀遇难者姓名中央数据库”建成,人们可借此查询到300万左右死于纳粹屠杀的遇难者姓名和其出生地、职业、配偶、遇难地点,甚至遇难者的经历。
每次提到这段故事,费仲兴心中特别有感触。南京的30万遇难同胞,究竟到何时才能还原出他们的人生?
退休前,费仲兴是南京炮兵学院的数学老师。学院前身是“汤山炮校”。炮校的历史被他“打捞”出来后,日军在占领汤山期间的杀戮罪行则日渐清晰。
费仲兴说,日军第16师团从句容向南京进攻,一路上烧杀奸淫、无恶不作,丝毫不亚于他们日后在城内的所作所为。南京城陷后,他们在包括汤山在内的城郊农村地区疯狂屠杀,其延续时间比城内长得多。这些暴行也是南京大屠杀的一部分。
2004年,费仲兴退休后,从南京师范大学申请了专项基金资助,开始了他为期3年,对汤山地区3个镇、90多个自然村的走访。
费仲兴回忆说,走访的老人当年多半是十来岁的孩子,他们都经历过1937年冬到1938年春的“跑反”(逃难),有的还目击过日军烧杀抢掠的血腥场面。如今他们年事已高,断断续续地讲述自己、亲人、族人、熟人的遭遇,解开了汤山历史上最黑暗、最恐怖的一页。
走访时,老人们往往会问:“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费仲兴说:“你们吃过的苦要记下来,给学生看。”
虽然田野调查过程十分辛苦,但在3年多的调查时间里,费仲兴通过走访350名当地老人,记录下了大量的一手资料,在南京师范大学、南京理工大学师生以及部分媒体人的帮助下,费仲兴等人一共整理出了843个死难者姓名。2008年,他写作的《城东生死劫》出版,幸存者的口述和834人名单就附在书中。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馆长朱成山表示,遇难者名单搜集是南京大屠杀历史研究的重要课题。由于年代久远、战乱等多重原因,这项工作较为困难。目前陆续搜集到的1万多个遇难者姓名,主要来自战后初期南京市抗战损失调查委员会、南京大屠杀案敌人罪行调查委员会的调查,以及新中国成立以来各时期的幸存者口述证言、出版的各种史料等。
如今,仍有很多像费仲兴一样的人,通过继续研究档案、开展实地调查,寻找并试图还原遇难者的姓名和人生经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也一直在通过遗属登记等多个渠道征集线索。
“二战结束后,犹太人马上开始对遇难者资料进行调查,我们对南京大屠杀的研究,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全面展开。动手太晚了。”费仲兴说。这几乎是所有参与调查者的共同遗憾,然而,在这份遗憾的激励下,这份来之不易的名单仍在艰难地延长。
与无辜惨死在大屠杀中的同胞相比,死里逃生的幸存者是“幸运”的。对于南京大屠杀幸存者陈广顺来说,他的生是偶然的、亲人的死也是偶然的,在他的理解里,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泯灭,就体现在这偶然之中。
1938年的春节已届南京大屠杀的末期,幸存者陈广顺所居住的汤山西岗头村也远在南京城郊,但这个平静的小村庄仍未能逃脱屠杀。
当时,由于四处战乱,陈广顺的父亲和村里其他几个人暂居周围山上,躲避战火。“父亲有老寒腿,不方便走动,我当时14岁,负责每天在家做好饭以后,再给他送到山上去。”一天深夜,陈广顺照例下山煮山芋,后半夜他靠着炉灶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屋里站着5个身着军装的日本人,一个是日本军官,还有4个日本兵。
“我猜他们是被山芋香味吸引来的。”陈广顺说。日本兵用刺刀指着年少的陈广顺,示意他站起来,并且指了指锅中的山芋,让他装筐。日本兵还在他家搜到了藏在灶底下的4只老母鸡。无力反抗的陈广顺只能解开用来保暖的腿带子,把四只鸡捆起,提着一筐山芋,在明晃晃的刺刀下,跟着日军向外走去。
日军一直领着陈广顺到了村里小学的球场上。“20多个乡亲在那里排成两排跪着,男女老少都有。边上全是拿枪的日本兵,我被要求抓着鸡,坐在一边看着。”陈广顺才坐下,日本兵就用手中的一挺机枪对着大家扫射,身边人纷纷倒下。一位日本军官看到陈广顺提来的山芋,随手抓了一个,示意吓呆了的陈广顺吃下去。“他怕我在里面下毒,要我吃给他看。”见陈广顺吃了没事,日军才一哄而上争抢山芋。
“我当时心里害怕啊,但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开心,那位日本军官突然就冲我喊着‘开路’,我就撒开腿没命地往山上跑,他们也没打我,我就一口气跑到了林子里,捡回一条命。”陈广顺说。
就这样,陈广顺幸免于难,而他的三哥陈广寿却没有那么走运。三哥原本躲在家里,听到机枪扫射的声音害怕了就从家中跑了出来,穿过一个竹园,沿着小路往牛牧岗跑。不料被烤火吃山芋的日本兵看见,一枪击中,痛得在地上乱滚乱抓,附近地上的草都被他抓烂了,挣扎了一会儿,他就断气了。
当时全村共有42户,加上外来的两个人,共有35人遇难。“我三哥死得最可惜了,他为什么要跑出来呢,正好叫日本兵撞上。”陈广顺至今仍很懊恼地说,三哥那年17岁,人长得好,身体也好,用扁担能担两桶水。当时也谈了亲事,如果没有碰上日本人,过完年就该成亲了。
如今,91岁的陈广顺跟大女儿陈锡红住在一起。陈锡红说,父亲最常讲的就是他这辈子命有多大,那么多乡亲都死了,他却活了下来。
2006年,在西岗头村的东南角,村民们自发给35个遇难者立了一块碑,碑身正面刻着“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西岗头遇难同胞纪念碑”,背面刻着所有人的名字。每年清明节和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日,大家都自发来这里祭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