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制婚姻

2015-08-15 00:55
长江丛刊 2015年18期
关键词:苏尔保姆

女人的等级

苏尔守戴了墨镜,头发披撒,在郊区高速上飙车。

云淡天低,碧汪汪的蓝,西山远远在望,像是描在镜子上的水彩。

田野浮晃着白茫茫的光。禾苗如烟,燕子盘飞,布谷鸟低徊。人和牛,蹚着地,是融在水天里的几道墨点子。

绿荫遮合,花絮如雪,迎面飘飞,扑打在车窗上,旋转在马路上,又在路的凹处抱成圆圆的绒球,慵懒地伸腰、慢跑。

路边的冬青里,间杂了连翘、玫瑰、君子兰、榆叶梅,红黄绽放。

两旁的行道树成林成带,有榆树、银杏、香樟,还有水杉与松柏。严冬时瘦瘦光光的枝桠后面,不时飘过肥沃沃一点绿,一簇绿,一片绿,仿佛绝境中殷殷的希望。此刻,眼里是泼天的绿,刚刚受过大雨的清洗,绿都洇入了空气,天上便映出波与草的影子。

在这色彩呼叫、野旷路深的世界里,苏尔守半开车窗,领受着酽酽的、潮呼呼的蓝绿,迸出超越一切、吞并一切,指点江山的激情。

后排右首上,端坐着夏里霸,笔挺挺的,后背紧靠住座椅,俨然一位不得了的大老板。却是挺不久,尖屁股摇摇晃晃,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一次苏尔守追咬上前面一辆大卡车,刚要插过去,卡车司机就往超车道上别,存心不放他们过去似的,苏尔守轻轻地骂一声,踩住刹车,等它哆哆嗦嗦歪过来,才转去了右边,穿出去,来到和卡车齐平的位置,苏尔守吆喝一嗓子,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清楚,他加大油门,插上前去,暴风般麻利轻捷。

夏里霸看着都心惊肉跳,捏紧了拳头,醒悟后笑道:老板,还是我来,求你了哇!

苏尔守骂道:狗日的,我好不容易过过瘾。你老实点。装一回老板就那么难?

夏里霸说:我这开车的,坐在这里,屁股底下着火,身上手上一起痒,浑身麻烘烘的,就像爬满了蚂蚁。

苏尔守哈哈大笑,说:我放放压、透透气,你急什么?让蚂蚁咬死你吧!

夏里霸不敢接话了。

前方无车,能看到路的弯口处。

苏尔守把档位加到了最高档,一小时一百五十公里,车子轻飘飘飞起来。

他凝神叮嘱:别告诉星姐,万一将来她知道了,问起来,就说我好了,全好了。

夏里霸忙说:那当然。不过苏总,你工作太玩命。身体要紧。赚再多的钱,也是为了花,为一个逍遥快活,对不对?

苏尔守静静地笑,有点分心了,问道:要是换了你,你怎样快活?

夏里霸呃呃起来,抓耳挠腮,想了想,极其认真地答道:带上女人,周游世界!

苏尔守扑哧大乐:你小子,活得赤裸裸啊,就知道耍!

夏里霸嘿嘿地摸头,笑道:要不,我怎只配当你的司机呢?

苏尔守开心地大笑,问道:小夏,你跟我也快两年了,当我的司机不简单吧?

那是。

你狗日的长进了,说的话蛮有道理。常人都和你想得一样。能力不够。我呢?能力是够了,却没往那块去想,弄得就像你说的,连生活都没了。看看你星姐,一身的气派,飞进飞出,把家当成了旅行社,过的正是你小子羡慕的那种生活。我还是春节的时候见的她吧?

可不!有钱不玩亏大了。不过——夏里霸维护起了星姐,太太也是挂念孩子啊,隔几个月就去看欣欣,住一段,母女情深嘛!她平常不想你吗?她不想也得要啊,对不对?

“对不对”是夏里霸的一句口头禅,他的本意是说,苏尔守应该带着星姐飞,女人是需要男人的。一般情况下,苏尔守和他说话很少,上车就是看看微信、网上聊天,给员工在QQ里分派任务。这次是由于开车和兴奋,才找人说话。他听出了特别的意思,连忙踩刹车,渐渐慢下来,拐弯,在临时停车带上熄了火。

夏里霸受惊似的,说他来开,身子一滚;苏尔守来不及制止,车门一响,夏里霸已站在门外。苏尔守没有下车,他躬着腰跨出半步,挪到了副驾驶位置,脸上阴阴的。

夏里霸扣上安全带,手执方向盘,精神振奋:走吗,老板?

歇会儿。

苏尔守丢下墨镜,从扶手箱的金盒子里拔出一支长而粗的雪茄,拿钥匙链上的环型裁刀,割开烟的头部,点着一根长长的火柴棒,转动烟的尾部,把它灸烤得发了亮,飘来熟肉般的浓香,这才刁在嘴上,再点火,呜噜呜噜道:小夏,不得了呀,我刮目相看,终于听到你一句过脑子的名言。想和要,是两大层次。让我茅塞顿开!

夏里霸红了脸,感觉今天的老板深奥难测,话里带话,分不清他这是赞美自己好不容易用了一回脑子呢,还是暗示自己一向不用脑,便结结巴巴地客气。

夏里霸虽说活泛,至今倒也没看出苏尔守和星姐的关系。通常的司机都爱说大话,年轻的司机不太靠谱,能不让他知道的,苏尔守就不让他知道。

夏里霸的本性还是不错的,憨厚,有一团乱七八糟的看法、想法。只是比较的零星、琐碎、肤浅,多数是黄沙,细碎,呛人,难得蹦几粒珍珠。

苏尔守朝着窗外把烟吐出去,说:星姐不“想”我,就是她不爱我。又得“要”我,毕竟她嫁给了我。对吧?别看她比我大了十几岁,二婚,欣欣在外留学,长得……甭提了!就她那样的,也是很想男人的。但在那种事情上,她似乎从不曾想过我,我也难得想起她。我们就像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你刚才轻轻那么一提,我想她了,弄得车子都不能开了——你别往外说啊,她那张脸,总让我感觉出了什么交通事故,三辆车相撞……我想到这个,就不敢开了。说老实话,作为夫妻,我们有名无实!作为生意上的搭档,我们业绩非凡,称得上天地绝配吧?!现在我才明白,自己“想有”的是爱情,自己“要有”的是婚姻。自己“想有”的是情人,自己“要有”的是老婆。这是多大的差异呢!你的话是用了心的,谢谢啦!

老板的一长串话甩出来,把夏里霸砸得晕头转向,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明白了老板对星姐母女的感情,适才的确是表扬了自己。他嘿嘿笑起来,很不好意思地摸摸他那个刷子头,犹疑将来星姐问到这些,要不要打小报告。

苏尔守吹掉了雪茄上的白灰,转过脸去,问道:假如你对自己的女人没有感觉,你怎么办?

这一问真把夏里霸难倒了,他的脑子一时跟不上,反应不了。他在想,对于老板的“老婆”,无论老板自己如何贬低、糟蹋,下面人都是要死心塌地拥护的,怎能有其它说法?

阿弥陀佛,手机响了,是欣欣从美国打来的视频电话。苏尔守接听,问她在干嘛,欣欣说论文忙完了,报一个喜。越来越想家呢。苏尔守笑了,说:看来你是特别顺利啊!没几个月就要回来,毕业前,要是没事干,你就找几个女同学,开上车,搭档出去玩玩。这时候不好好儿耍,回来哪有那么方便。

欣欣说:好主意!我爱听。你总比妈妈疼我!我马上出发!

说着她居然叭的一声,给苏尔守一个响吻,随即传来bye-bye的欢笑声,把苏尔守的“小心开车”给淹掉了。

他放下电话,转开视线,好像在看夏里霸,眼神却未留在他身上。

刚刚他也是灵机一动,临时想出个旅行的办法,鼓动欣欣早早儿动起来,原来是受到夏里霸的启发。并且,这样一来,他还可以摆脱她的没事做,总要纠缠他,今天这个想法,明天那个意见。

他这个“女儿”,很不正常,他感觉到了她的火辣攻势。

他和她的妈妈,早办了合同制婚姻,那是一个名分,其他人都给瞒住了,唯独商欣看出了,就想接力着维持下去。她对他的感情,一直在倾斜,极其的微妙,极其的依恋和舍不得。

一度她苏叔叔苏叔叔地跟在他的屁股后转,懂事了,发现这位叔叔和妈妈从未同过房。本事大,炒楼房赚了钱,他们买的是门对门的单元房;后来又买成门对门的独栋别墅。

有时候妈妈和苏叔叔一道出入,但都是电话里提前约,回来后各往各的家。外人哪了解?不知道他们的夫妻关系毫无实质的内容。

为何要这样呢?

商欣问过妈妈,妈妈却说:你苏叔叔太老实,对女人不感兴趣。

商欣懂事后,慢慢琢磨出来,叔叔和妈妈只是交易关系,妈妈比叔叔大一轮,身材不错,但长相无法吸引他,倒是她本人,继承了父亲的基因,比较耐看,只比他小十岁,似乎再合适不过。

她的父亲,是在她十二岁上没了的。飞机失事,据说摔死在非洲沙漠的深处,人和机至今杳杳无讯。大概是被流沙盖下去了。

苏尔守值得她付出一切,他形象不错,是那种干净人,从无歪念与邪念,满脑子都在盘算着楼市上的买卖,哪个城市,什么区段,什么朝向,什么配制,什么时机,什么价位,如何出手,而对女人,他的确甚少留意。对她这个挂名的“女儿”,就更没有什么想法了。

她喜欢这一类冷酷型男人,早在暗恋他,常以“女儿”的名义给他写信,不过寄得少,留给自己温习的多。特别牵挂的时候,她会挂一个长途,内心中怕他被旁的女人抢走。哪怕是远隔重洋,她也总给妈妈出谋划策,要她看住他、吊紧他、管好他。他好了,她们母女的幸福才可靠、牢实,不受侵害。

她妈妈孟小星,只当女儿为的是自己,不愿看妈妈离婚,根本想不到女儿那么小,就有了物色男人、看上男人的本能。

苏尔守觉到了,却是不能接受,这几个月,他加快了工作上的节奏,好赶在商欣毕业前脱身。不料竟是累垮了,生了病,住了院,也没让告诉孟小星母女。

夏里霸的手离开了方向盘,在刷看微信,一边听着老板谈话,一边想着对付他的花招,好让他念他的好,往后多多表扬自己。

苏尔守挂断电话后,不等开口,夏里霸先自恭维起来:老板,你真真没有白疼欣欣啊,对不对?她对你的孝敬没说的,天天向你报到……

这小子原来全听了进去,刷微信是一种掩饰!

苏尔守嗯哼着,看他手指往上一拉,屏上居然跳出韩国女星全智贤辣火火的泳装照,妖艳夺目,卖弄风骚,不禁骂起来,骂他是那种无可救药的烧包韩迷。

夏里霸呀呀惊叫,拍起了额头,对苏尔守喊起来:老板,感觉——美女啊……你看,你多去看看美女,对女人是不是就有感觉了……

他把够不着摸不着的全智贤推到了苏尔守的眼皮底下,诱惑他看,苏尔守却不感兴趣,吸起了烟,问道:美女也是女人。我现在对所有的女人都没有感觉。独处惯了……

夏里霸骨碌着眼珠子,在把想说的话紧张地过脑子。过不到一半,便狡辩起来:你就没有看上的女人?要求太高吧?女人嘛,——那个“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怎么唱的来着?一个小和尚,在山上的小庙里长大,从来就没有看见过女人,下山了,他不怕碰到的女人是老虎,对女人念念不忘,说老虎的样子很可爱。一定是那个女人的容貌,打动了小和尚。要是她凶巴巴的,比出交通事故还要悲壮,鬼见了鬼哭,狼见了狼嚎,你看小和尚还有感觉吗?他真以为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呢,对不对?

哦,哈哈哈……苏尔守这次仰起了头,笑翻了。笑完,他掐灭烟火。

夏里霸却是被自己的一席话吓坏了,等他反应过来时,却已经收不回去了。

他这意思,可不是在离间老板和星姐的关系,怂恿老板放弃星姐,出去找心动的二奶、情妇吗?

苏尔守浑不在意他的背叛。他有着隐秘的初恋,至今都为初恋留了一块白地,驰骋于内,那种奇妙、甜美、苦涩、纯粹的感觉,对于他做生意、搞推销,绝对是一种调剂与中和。

初恋里的女孩子在他心里早已结晶、美化。住院时,回忆过去的经历,他最怀念的就是那一段美好的校园时光。他萌生了回去找到她的想法,无论她现在干什么,有无成家,他起码得了一个心结。

出院的感觉真好,多少天的憋闷,在热风里飘刮干净。

身体要棒,缺了健康,什么都没有价值。同样的,情感无着落,一切无意义。不能再拖了,工作是干不完的,感情却是唯一的。他必须抛弃一切,立即回老家一趟!

潜在的思路,如今被夏里霸这小子一激活,竟是言简意赅,直抵本原。

女人的魅力无穷!

只不过恰如夏里霸所说,女人要让男人的心活起来、动起来,如同芒刺,扎进去,时时刻刻感觉疼与痛,那才是老虎级别的,否则和老虎不沾边。

想起初恋里的那一位,也不过是一转念的工夫,他感觉那个人还没出嫁,还在等他,在家乡小城的某个阁楼里对着流水叹息,就看他的决心和速度了。

苏尔守想过,笑过,后来特别难受,赶紧将熄火的雪茄插进夏里霸张开的嘴巴里,说:赏给你!你小子,滚后头去!我继续给你当司机!

哪能呢?夏里霸诚惶诚恐,扶着那支粗大的雪茄,咳嗽起来。

让你坐你就坐!别废话!

夏里霸急急忙忙溜下车。

苏尔守换过来,扶住了方向盘,默然半晌,吹一口气,说道:你星姐也是想和我分开一段时间。你不要来去传话。我看不到她,全部精力扑在事业上,现在看,是残缺的。每天那样累,舌苔上厚厚的一层白垢,那都是火啊。听你的,往后丢开一切,我要无牵无挂地全世界跑一跑。

苏尔守轻轻发动车子,上路后迅速插进超车道,一路摁喇叭,一路超速,平平地滑翔。

纯洁的姑娘

孟小星,外号星姐,别称大姐大。论年龄,可做苏尔守的阿姨,说长相,类于梵高笔下的后现代作品,创意十足,差不多突破了人类想象的极限,看着就不可思议,无论哪方面他们都不配,不可能走在一起,可是他们走到了一起,大学毕业后苏尔守就与星姐领了证,住在一个屋檐底下。

星姐的丈夫失事后,留给她和女儿两套130多平米的大房子。苏尔守读书时给商欣补习功课,结识星姐母女,星姐信任他,说自己一无所长,你这么帅的小伙儿,很年轻就在生意场上扑腾,不如我出资,你出智慧和汗水,一起做项目做投资。好像买卖房子前景不错,我们合伙炒房子得了。

苏尔守便和她联手做了一单:卖掉星姐的一套大房子,另一套租出去,再租了一套六十多平米的两居室,三个人合住,手上就有了一百多万的现款,拿它们作首付和月供,买到八套100平米的新房,养在手上一年多,翻了一倍多。获利两百万,就像在印钞票,也像在做梦。

星姐连着多少天睡不着,鼓动苏尔守别再三心二意了,得临时“嫁”过来,哪怕租用五年,共同投资,利益均享,他要帮帮她,一心一意把那点家产盘大。

苏尔守心动了,商议了对策,他们要为实现财务自由,赚够五千万努力,起码得连续做个十年八年。双方便签约,做了财产公证和婚姻登记,加上前面两年的合作,他前后租给她十年,她将房产全部套现,单净利就有三百多万,全部交给他。他马不停蹄,物色了有升值潜力的地段,租了几个亲戚的身份证,租一年给一万,在全国最好的城市拿房子,一口气买了三十九套。北京买过一层楼,上海买过一层楼,贷款、租房、养房子,捂在手上,一年半再次翻倍。

就这样他滚动着买房卖房,八九年来,经手上千套,常年租用的身份证就有五十多个。竟然无一次失手,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顺,年仅三十,身家过亿,差点忘乎所以,及时抽身。

一年多前,他踌躇满志,路过北京的西单商场,临时想起要给回国过节的商欣购买圣诞礼物,不想邂逅了一位已经混到处级领导的大学同学。

他风尘满面,人家看见后,神色诧异且惊奇,查问他这些年在哪里发财,成家没有,他敷衍说给人家打打工,混口饭吃,至今单着。同学不觉露出怜悯的神色。上学时他们关系不错,四年时间他们两年是上下铺,就一定要带他去吃饭,当晚恰好有人在南京大饭店包了房请客,这哥们很想炫耀自己的实力,进了包间后拿足腔势,点上盐水鸭、狮子头、螃蟹、河豚、太湖白鱼、大煮干丝、水芹、鸡毛菜和阳春面,都是特色好菜,品的是茅台、普洱茶,海阔天空地神聊。请客的老板,带了不知是二奶还是三奶的过来,那女人酒量不小,一直在敬酒,对他的同学极尽恭维,万般巴结。响应老板的号召,坐在他同学的大腿上,喝起交杯酒。

酒酣耳热之际,同学和女人划起拳,赢的人和输的人亲嘴。那女人老是输,她越输,请客的老板越起哄,越兴奋,就差把女人摁到老同学的床上去了。

他看着不适应,不舒服,感觉自己多余,有钱的在当官的面前,什么都不是。他悄悄出去,不辞而别。

同学和他已非一路。过去好,那是过去。现在每个人都带了不同的经验、资历,形成差别和层次,很难平等对话了。

即使他比当官的同学更成功,赚了太多的钱,也实在没什么了不得。

他受到女人态度的刺激,肉麻、骚气,让做什么做什么,没有她不肯干的。如此自甘下贱,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同学猥亵的笑,得意中居高临下的态度,也让他难过了许久。

他悟出一个道道:钱是赚不完的,做得越大,越要和那些为官的套瓷,伤害尊严,何不见好就收,找一个贤良的女人成家过日子?并且,炒房的风险越来越大。

就这样,他谁都不商议,悄然改变计划,半年里只卖不买,放出去两百多套房,都卖在高点上,赶在房市收紧前,卖得只剩下十一套。

钱在卡上,他向星姐摊牌,提出分家,说自己老大不小,该娶一房媳妇了。

星姐当他是一只会下金蛋的神鸭,多年来完全放手让他干,他的能耐是经过长期合作检验过的,投缘、默契,一旦他走了,她就真的只剩下钱了,便恳请他再坚持两年。

她的腰包儿鼓了,胆跟着大起来,心也壮实,想做女中丈夫,拿出两千万,请苏尔守帮她开了一家珠宝公司,公司运转正常后,女儿商欣学成归来,交给她,苏尔守那时走就走吧。

这主意星姐其实还想不出,全是商欣得到高人的点拨,合计出来,悄悄提给星姐的,是要把苏尔守笼住的一种策略。

谁知苏尔守因为住院,因为兜风,因为司机夏里霸的歪打正着的几句话,变了卦。

他们一回来,他就直接去了孟小星的别墅。

他有日子没来了。

别墅的庭院里种着花与树,树上高高低低,挂着三只鸟笼子,八哥在上,画眉在下,红褐色的百灵鸟居中,最显活泼好动,飞高落低,伴着欣快优美的哨音。

流水潺潺,廊桥相连,曲径通幽。

院子里还有喷水池,定时洒水,淋树浇花。有名贵的菊花、牡丹、芍药、玫瑰、樱花,也有石榴、文竹和金橘。四季飘香。

孟小星的小姑正半躺半坐在树下的晃椅上,举着手机,面露微笑。她的手机不时传出“哔”的一响,似乎在微信里聊天,没听见苏尔守的喊声。

自打商欣出了国,孟小星就在别墅旁边租了一套两居室,把唯一走得很近的小姑一家接过来,帮着打理家务。

小姑精明能干,买菜、做饭、打扫、缴费、迎来送往,撑起半个家。

她年龄上和孟小星相仿,儿子初中毕业后,一度想安排给苏尔守开车,但这小子太浑,总爱打架和碰擦,弄得谁都不敢要,就只能搞搞外勤了。

只要主人不在,她就能找乐子。近期迷上了不花钱的微信。

她没听见苏尔守进来,也想不到他会来。他到她身边喊她,她才听见,撂开手,爬起来,笑道:尔守啊,今天什么风啊?你可太不像话了!

苏尔守说:小姑,你越来越青春啦!把手机都耍得和年轻人一样滴溜溜的。你那宝贝侄女呢?

小姑笑着想了想:哎——好像……我好像没看见。会不会还在楼上?

二人走到客厅里,孟小星的助理欢欢,正站在门后的落地镜前补妆,十根长指甲鲜红如血。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来,甜甜一笑,喊苏尔守总裁,朝小姑挤起了眼睛。

小姑会意,悄悄跑了。欢欢有心无心地挡着苏尔守,请他到房子里看一样稀罕物件。苏尔守觉得怪异,不免生疑,问她是什么。

欢欢说:你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

苏尔守说:既然看一下就知道,那还稀罕?

说着他绕过去。孟小星的保姆过来了,助理惊慌地朝着远处的保姆打起手势,似乎在示意她赶紧通报孟小星。

她来不及做完小动作,匆匆一跳,恰好堵在苏尔守前面,笑得灿烂如花,眉毛在飞:总裁,咱们房子里真有个搞怪的肉家伙呢,有人说娃娃鱼,你去参观参观吧……

她一头说,一头张望,想知道保姆看清自己的手势没有。哪知道保姆提着一条男人的大裤衩子和软拖鞋,没注意这边来了人。

等她看见了苏尔守,不禁大惊失色,手上的裤衩和拖鞋落在地上,她拾不是,不拾也不是,最后忐忐忑忑立着,弯弯身喊道:老爷!

她扭过头,朝着楼上孟小星所在的卧室方位张望。

苏尔守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浑身不舒服,孟小星那边似乎有情况。

有了新的相好?自己和她并不曾和她办离婚手续啊?

早先,他们有过不成文的约定,可以各自在外找情人,但不要把情人带回来,影响形象,对生意构成潜在的威胁。

为能隐人耳目,以往苏尔守和孟小星每个月都有三五天住在同一层楼上。商欣留学以后,苏尔守根本就不来了。

她有什么相好,他自会包容。底下这些人未必知道他俩的隐私,自然要护着女主人,把他当作外来者,设法阻止他,不放他上楼。

他今天却一定要上去。商欣就快回来,他等不及那孩子到家了。他猜到了她的心思,对她有点害怕,他要在她回国前彻底离开这个城市,不给她任何机会。

孟小星的手机这些天都关着。他不在意她的私生活,哪怕此刻她就和相好的躺在床上,也与他无关。

名义上当然有关,在他人眼里,不仅有关,而且具有排他性。他只能硬生生闯上去。

不必说服这些人。但闯过去同样要策略。

那厅的角落上是一口扁长形的鱼缸。铺的是怡保康软木地板。边上散列的架子、桌子上,陈设了彩石、木雕、象牙、铜炉。嵌入墙内的一排柜子里,中间敞口的最大,请了菩萨与观音铜像,金灿灿的,都有锅盖儿那么大。前面的台子上,供着苹果和樱桃。果子后摆香炉,重要时节主人会净手上香。

今天不是什么重要时日,苏尔守却点了三支香,看着淡淡的烟冉冉升起,他转了身,直接问保姆:星姐在干吗?

保姆说:楼上。还没起床。你等着,我上去喊。

说完她转身就跑,慌忙间撞翻了椅子,椅子倒在一只架子上,架子翻了,上面的花盆砸倒,一片狼藉。

保姆顾不上收拾,逃亡似的匆匆跑起来。苏尔守喊住她,不让她惊动孟小星。他来到会客厅,坐在沙发上。欢欢进来,话语不断。保姆稍加收拾后,诚惶诚恐,也站了过来。他笑道:外面太热,你去冰柜里拿一桶哈根达斯冰激凌。我馋了。

他开心地笑着,解开两只纽扣,又觉得太随便,再扣上去一只,单留了最上面的。有热气在蒸发,从肩窝间飘出胸部上腾腾的乳香。

保姆送来一桶冰激凌,他接过来,半趴着,夸张地埋下脑袋,舔起来,再狠挖一勺子,抬头扭头,额头上、鼻尖上、嘴唇上、牙齿上早已是绛紫色。把欢欢和保姆逗得笑起来,他不以为意,呼出一口气,长长的舌头在唇边上刮了一圈,站起来,信手将冰激凌桶交给欢欢,说:舒服多了。我上去看看。

他不经意地抚抚平头,转出厅门,来到楼梯口。那两位急急跟上。

苏尔守困惑地转过身,拦住他们,低声问:星姐是我太太,我看自己女人,你们也跟着?

欢欢开玩笑似的说:你去哪,我们去哪。

苏尔守突然想胡闹一番,和他们做游戏、捉迷藏了。他塌下肩,捏着拳,舞动手臂,前后摇晃比划,抖着腿说:我守贞操大半年,这样,你们怎么的?

他那动作就像在做运动,故意拿自己和孟小星的亲密说事,好叫他们知难而退。他以为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图,轻轻一笑,丢开他们想上去。两个女人微一错愕,彼此对望,点点头,再次追来,噔噔噔飞跑。

苏尔守显然生了气,停在半层的平台上,变脸回头,看一眼欢欢,看一眼保姆,音量放高:刚才我的话,你,还有你,没听见?

两位迟疑不前,迷茫的样子。

欢欢摇摇头:不明白。

保姆仰头反问:啥叫“守神操”?老爷锻炼身体呢?我们不听话,你就想打我们?

苏尔守哭笑不得,指着她骂道:我让你多看新闻,多识几个字,你就是不听。这也要解释?!

什么意思?她更糊涂了,傻呵呵问。

就是当和尚嘛。

保姆大惊:谁当和尚?当家的——老爷,你当了和尚?

苏尔守的脸唰地红了,红到了耳根子。上上下下打量保姆。她那样坦白,露出齐全光明的笑,看来是真的不懂。

欢欢捏着冰激凌桶,发出的响声盖过了苏尔守的说话声,不曾听清他说什么,保姆的话却是听到了,便耐性十足地呵呵笑着,歪过脑袋,和保姆嘀咕了几句。保姆急了,等不到苏尔守想清楚,就在下头问:老爷,你真的出家啦?太太知道吗?

苏尔守有点语无伦次了,呜呜的,连他都搞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低下头,下面是两只呆头鹅。他不由迸出一句话:和笨蛋说话,得说笨蛋话!

苏尔守晃晃脑袋,开着玩笑:我闲得蛋疼了,行吧?我不想守活寡了,想和太太过一过夫妻生活……

夫妻生活,守活寡——

欢欢喃喃有词,从迷茫而恍然开窍,满脸通红,如一片火绸子,都快抖刮起来了。

保姆恍然大悟,挠着头,嘿嘿嘿笑起来,朝下退一步,大手泼水似的抬着说:你去过,放开过。我在下头把着,保证苍蝇过来都不让它飞过去……

欢欢古怪地盯着保姆,保姆的脸活泛而生动。她却来了气,伸手拉着保姆的臂晃起来,将她推下一个台阶:什么呀?

她又快步跑上去,左手端着冰激凌,右手平推,像一个拿着对讲机执法的警官,尖声制止苏尔守的莽撞:流氓!不许你强奸星姐!

苏尔守哪想到她有如此的洁癖?他是来办正经的大事,却被她们逼成了“流氓”,就要去“强奸”自己太太的罪犯,他脸上的红和若有若无的甜蜜的希望,稀里哗啦摔下去,摔得无影无踪。

他自己都难为情了,清清嗓子,热汗滚滚而下,面对她的凛然正气的脸,一下子像一个无赖,哀饶诉告道:她是我太太,我和她过生活,怎么就成强奸了呢?

保姆适才受到欢欢的推搡,心里很不快,现在好不容易出现时机,可以巴结苏尔守了,便倚老卖老,笑道:老爷,你绕来绕去的,欢欢还是个纯洁的姑娘,哪里明白……

这话带着明显的歧视的意味,刺激了欢欢,她立起眉,打断她的话,咤喝道:老妖精,你给我滚一边去!哪轮到你来侮辱、教训姑奶奶!你才是“纯洁的姑娘”!你妈是“纯洁的姑娘”!你全家都是“纯洁的姑娘”!星姐怎样交代的?她身子不好,想一个人呆!

啊!苏尔守听不下去了,星姐不舒服?我去看看……

他刚要跑,小姑却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上,恰好挡住他的去路,伸出掌,一掌抵在他肚子上,微笑道:乖女婿,你先别上去,她吃药刚躺下。

欢欢也来帮着堵,苏尔守越发相信了自己的直觉,孟小星出事了。

他不值得站在这里说废话,趁着欢欢尚未立稳,飞身插去,手指一掸,碰翻了欢欢手上的冰激凌,冰激凌飞下楼梯,欢欢啊哟哟一路追去。

苏尔守丢下一句很有分量的话:你们都别上来!

他快步登楼,呼呼喘气,来到卧室门前。稍许平静后,心跳声还听得见。他拿出钥匙,迅速一拧,推开门钻了进去。

有人在唱歌。大房间也变了样。外间窗纱沉垂。有两张皮沙发,旁边是一张大床。靠床的里侧,新隔了一个套房,三面墙都是毛玻璃。床前空地上,斜斜儿排开一组落地折叠双面苏绣海南黄花梨屏风,恰好挡住了床头和玻璃房的小门。玻璃墙上,好像贴了一层纸,有光线从那边穿过,纸与玻璃都透明了。歌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女主人也在玻璃房中,因为里面有活动的人影。

他轻轻走过去,听清了歌词,正是去年孟小星从一个诗人手上买来的,《我很喜欢钱》,请人谱了曲,由女歌手演唱录音。

这歌词他当时看过,被逗笑了,所以印象颇深。不想配音唱出来,倒很不错。

词道:

点上一柱香,钞票家中养。金融如果出危机,我有黄金、美金和英镑。

珍惜好年光,梦去说黄粱。拥抱这繁华盛世,心香心暖心不慌。

苏尔守吃惊不已。谁都喜欢钱,但很少有像星姐这样着迷,把这种爱好谱成歌曲唱出来的吧?

他想听听还有什么歌,便心神不定地坐到沙发里,把手机调在静音振动状态,几乎是被莫名的哀伤击穿,被哀伤钉入了沙发。

一曲唱完,就不再唱了,渐渐的也没有了晃动的人影,星姐并不走出来。

他埋下了脑袋,陷入极度的苦痛之中,可怜着她,可怜着自己。

他俩什么都不是,做伴的、可信的如今只有钱了。当年为财务自由而努力,绝对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下场。

这十年真该好好儿反省!

明天去离婚,两个人就都解脱了!

房间里温度不低,阳光斜照到了床脚,她仍未出来。

他点上一根雪茄,抽着抽着,雪茄熄了,大脑晕晕的,他头一歪,竟是沉沉入梦。

一觉醒来,没看见孟小星,苏尔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要看看她是不是一直呆在玻璃房子里。

他来到玻璃房前,取出挂在门上的铁锁,推开门,禁不住愣了,仿佛来到一个童话世界,无数只眼睛和窗口一齐盯着他——华盛顿、杰克逊、富兰克林、莎士比亚、瓦特、狄更斯,英气逼人;射线、蛋壳、桥洞、小路、尖顶、建筑、街市,洁白明亮。眼前的小屋,沾满了钞票,一墙是美元,一墙是英镑,一墙是欧元,一墙是港币。地上平平地铺了好多层纸币,每张都那么新,有一股木樨的清香。

房子中间垂下一只吊灯,灯光晶莹,星姐就卧倒在灯下,背朝外,脚后跟那里码了两堆金条金砖。她呼吸平匀,睡得又香又沉。

难怪她老出国,原来换了这许多外币回来!有这些钱,那就什么都不怕了。美元跌了,有港币、英镑。欧元跌了,有人民币、美金。人民币跌了,有欧元、黄金!

想不到她如此没有安全感,不肯相信外面的世界,连钱都不全放在银行,而是换出了许多,偷偷摆在家中。不让任何人到这里来。她一定是抑制不住地快乐,就把这些钱挂起来,听着音乐,欣赏这些钞票,眼中、耳中、心中受着钱的熏染,脑子里就只有钱,猛力去赚钱了。

或者她担心毛玻璃不安全,干脆用纸币贴满,要把这房子装满钞票!

他们曾有交流,她问他怎样保值和抗衡金融危机,他告诉她一些办法,自己早忘了,反被她悄悄儿变为行动,怎能不意外?

他慢慢退出来,带上门,回到沙发上。感觉不能再等了,便找出笔和纸,写了个便条:

我们赚的钱,几十辈子都花不完,歇手吧,把机会留给旁的人。

我这两天就走,回老家,找个女人结婚,轻易不回来了。你呢,也去物色一个厚道男人,成家过日子吧。不能只嫁给钞票!

你这岁数,一个人很辛苦,也很了不起!可是欣欣大了,能够自立了,不要你操心了,你再操心也操不过来了。可以只为自己而活了。世界那么美好,要相信这个世界!

这些年我们都很努力。现在缘分已了,好合好散。

就当你和我从来都不认识,各自继承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从零开始。

我让律师处理一下遗留的问题,属于我们名下的公共资产,我一份,你一份,欣欣一份,作为她的嫁妆。

这么久我没来看你们,就是在清理资产。备忘和离婚协议,回头我让律师交给你。

我过来向你道别,你却在熟睡。就不叫醒你了。

祝你和孩子幸福!

苏尔守写完,坚定地站起来,往门外走。想着外面还有星姐的姑姑、助理和保姆,他尽力让脸上的神色放松、放轻,浮出做成流氓之后满足了的微笑,那笑容若有若无,仿佛是从心腔里撕开的,有着深深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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