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昭玖
目前,由陈凯歌导演的电影《道士下山》正在全国热映,有关电影的各种话题也在诸多媒体和坊间流传,但其中最令人关注的,却是片中周西宇与查老板的“基情戏”。电影中,两人在草地上翻滚的动作和“不离不弃”的暧昧誓言让不少观众惊呼“基情四射”,而这也成为不少媒体在采访时的焦点话题。
这并不是一例个案。回顾近几年的国产电影,拥有一双“慧眼”的观众几乎总能在其中找到“基情”。电影《让子弹飞》中张牧之与汤师爷之间的对白(你是要杀我,还是要睡我)让观众浮想联翩;电影《中国合伙人》,成东青将孟晓骏的中指“扳弯”,被观众惊呼“教主对邓超应该是真爱”,该片也被网友戏称为“致青春的基友创业版”;在电影《智取威虎山》中,老八对杨子荣处处袒护,也被网友认为是剧中“暗藏的感情线”,要扒出了“少女心老八与杨子荣不得不说的事”;就连电影《天将雄狮》也被网友戏称为“荡漾在丝绸之路的基情”。此外,《小时代·刺金时代》《单身男女》《关云长》《泰囧》《大武生》《心花怒放》《闯入者》《分手大师》《何以笙箫默》等电影在观众眼中也无片不有基情、无处不在卖腐。
这就是近些年来在电影银幕上刮起的一股“基腐”之风,而且这股风潮俨然已成为一个重要的电影文化现象——基腐文化。同性恋,一直是大众鲜少提及的话题,也是院线电影不敢触碰的领域,为何一时之间大家不再“谈同色变”反而以“谈同为乐”,何以对于同性恋的表现不再是禁忌反而成为流行时尚了呢?其背后必然有着复杂的社会文化原因。
“基情”一词来自于粤语白话,在粤语中,同性恋被称为“搞基”。百度对此作了两个层面的界定,一个层面是“同性恋之间的爱情”,另一个是“同时作为一种流行用语,基情更多的带有一种调侃意味,常用来形容两个同性之间的,貌似高于友情的亲密关系。”①百度百科•基情前者的界定比较明晰,就是同性之恋;后者则是前者的泛化,只要貌似高于友情都可称为基情。但一般来说,基情主要指的是男性之间的感情,而与女性无关。
“腐女”一词来自于日语,是由其同音的“腐女子”(ふじょし,fujoshi)转化而来,专指喜欢对男男爱情——BL(Boys Love)作品情有独钟的女子。“腐”在日文中是“无药可救”的意思,腐女也是喜欢BL作品的女性之间彼此自嘲的称呼。①百度百科•腐女腐女是耽美文化的主要接受者,“耽美”来源于日本文学,本为“唯美、浪漫”之意,后引申为男男之间的爱情,最后发展成为男同性恋作品的代称。腐女喜欢耽美文化,但却不是同性恋。②百度百科•耽美
当下,腐女已经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社会群体,也正是在腐女的推动下,才有了这股基情风潮,二者有着必然的联系。因此,这一文化现象也被称之为“基腐文化”。目前,一些国内外媒体也开始关注这一文化现象。2011年5月17日,湖南金鹰卫视就讨论了这一话题。2014年1月,美国《外交政策》杂志还专门刊文“China fans hooked on‘gay love’ in Sherlock”来关注中国的“腐”文化。
有研究者对自称“腐女”的50名女性观众作了一项调查,其中,针对“你可以接受的卖腐电影中的男性外貌要求”这一问题,有66%(33人)的观众认为必须是美男,有18%(9人)认为不丑就行,只有16%(8人)认为外貌不重要。[1]由此可见,男性相貌对于腐女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据报道,北京有一对老人因“出柜”而遭到网友大肆讨伐,其中也包括一些喜欢耽美作品的腐女,被攻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不是花样美男。
劳拉·穆尔维在她著名的论文《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中认为,男性观众通过两种方式来获得对女性凝视的快感。一种是认同电影中的男性角色,通过男性角色的目光,来满足力比多的投注;另外一种是作为电影院里的观众,通过认同摄像机直接将欲望的目光投射到女性角色身上。这样,通过凝视,电影中的女性角色就成为了男性观众的欲望对象,从而获得了窥视的快感。一些理论家对劳拉·穆尔维的观点提出了质疑。罗德维克认为,在观赏电影时同样存在着女性的主体位置,女性也能够通过认同摄像机或里面的人物来获得凝视的快感。洛琳·加曼和玛格丽特·马什门特等女性主义理论家也认为,凝视不只是男性的权利,在看电影时也应该包括女性的凝视。[2]也就是说,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观众,都能够在观看电影时获得一个主体位置,通过凝视来获得欲望的想象性满足。
因此,腐女喜欢观看基情片中的美男,更多是一种欲望的窥视,满足的是想象性的快感。实际上,这不仅是腐女的爱好,作为非腐女的女性观众,通过对欲望客体的凝视一样能够获得快感。故而,基情片的观众绝不只是腐女。电影制作者也深谙其中的因由,往往使用外表俊朗的男性来演绎基情戏。比如《道士下山》中的张震与郭富城、《单身男女》中的吴彦祖与古天乐、《大武生》中的吴尊与韩庚、《小时代》中的李贤宰与任佑明等都是女性观众理想的欲望对象。
约翰·菲斯克提出了电视的两种经济理论,即金融经济和文化经济。在金融经济中,观众作为被“商品化的受众”卖给广告商,处于完全被动的地位。而在文化经济中则不同,“流通过程并非货币的周转,而是意义和快感的传播。于是此处的观众,乃是一种商品转变成现在的生产者,即意义和快感的生产者。在这种文化经济中,原来的商品(无论是电视节目还是牛仔裤)变成了一个文本,一种具有潜在意义和快感的话语结构,这一话语结构形成了大众文化的重要资源。”[3]也就是说,在文化经济中观众成为了积极主动的一方,他们将电视节目作为一种资源“权且利用”,创造出了自己的文化,生产出属于他们的意义与快感。两种经济理论的提出,将观众从金融经济中解放出来,他们受支配的地位不复存在,观众在主体建构中具有了更强的能动性,成为了意义的生产者和权利的拥有者。电影作为大众艺术也是观众生产意义的一个文本资源,他们可以对其进行改造利用,生产出自己的意义和快感。一部电影上映之后,阐释的权利已不再属于创作者,如何阐释已然与制作者无关。观众并不会完全被动地占据创作者所提供的主体位置,而是利用文本主动建构起自己的主体位置。
在电影《中国合伙人》中,观众可以无视其所宣扬的主流意识形态信仰系统,而仅就其中的一个细节——成东青将孟晓骏的中指扳弯——而放大解读,即二人之间有着暧昧的基情。相对于异性恋来说,同性之爱无疑属于非主流意识形态,为主流意识形态排斥和不容。但是对于观众来说,他们却有意遮蔽掉主流意识形态,而向非主流意识形态——同性恋文化——倾斜,通过对非主流意识形态的凸显而获得一种快感。通过这种有意地处理,观众在所提供的文本之上建构出了自己的主体位置,从而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快感。这种快感,无疑是通过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对抗来实现的。至于电影作品是否真正存在基情已无关紧要,这时候的观众已经成为了意义和快感的真正生产者。当记者在采访陈凯歌时,后者并不认为周西宇和查老板之间是基情,而应该是激情。“最初有人看完跟我说,这两人很基情啊,我就糊涂了,还说是啊,非常激情啊这两人,结果人家说的不是这个激情……其实我个人觉得,这两人之间是生死兄弟情,两个没有活路的男人碰到一起就变成生死之交。”①陈凯歌谈新片:我拍的不是“基情”而是“激情”http://ent.163.com/15/0705/15/ATP66BGF00032DGD.html陈也坦言:“其实大家一定要解释成基情,我也不是特别反对,我觉得大家怎么看是大家的权力。”②陈凯歌谈新片:我拍的不是“基情”而是“激情”http://ent.163.com/15/0705/15/ATP66BGF00032DGD.html可见,如何阐释已不再是导演的权力,而是为观众所拥有。
同性恋亚文化是青年亚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相对于主流文化来说,它始终处于边缘地带,是被主流意识形态排斥和压制的,但是在今天却登堂入室、逐渐“上位”。可以说,这是青年亚文化的一次成功逆袭,但是在这逆袭的背后却隐藏着消费主义的文化逻辑。从政治经济上来讲,相对于社会主导力量,青年一直以来都是处于被统治地位的,相对于主流文化而言,青年亚文化作为非主流文化也一直处于从属地位。但非主流意识形态会威胁到主流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为了巩固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主流意识形态会努力将观众建构为它们的主体,让观众接受它们所宣扬的主流价值信仰系统,从而对非主流意识形态进行排斥和否定。那么青年亚文化又为何在电影文化中逆袭成功呢?
众所周知,在国内,青年是电影的主要消费群体。电影若想获得票房上的成功,必然要努力为青年观众提供更多的主体位置。同时,电影还处在主流意识形态的统治之下,又必然要符合社会主导力量的意图。今天,同性恋仍然是一个不可随意触碰的话题,国家管理部分明确要求不能宣扬同性恋的价值观念。那么,既要在官方要求的框架之内,同时又要给青年观众提供生产意义和快感的空间,创作者如何在其中找到一个好的平衡点呢?那就是打擦边球的策略,进行暧昧化处理,让观众看起来似有似无、给人感觉若隐若现。约翰·斯菲克认为,文化商品若要流行,必须要给大众生产意义和快感提供一定的话语空间。它既要有主流意识形态同质化、一体化的力量,又要在主流意识形态缝合时留下一个缝隙,也就是一个断裂地带,这个余地就留给了非主流意识形态。[4]因此,在电影中创作者看似无心实是有意的一笔,就是给观众留下的一个可生发的空间,这部电影也就成为了一个“可写入的文本”。借助这个“可写入的文本”,观众开始生产出自己的意义和快感。对于观众来说,他们或许以发现电影中的基情而沾沾自喜,可实际上这只不过是制作方故意布下一个明显的线索等待他们去发现罢了。
由此可见,最近几年电影银幕“基情风”的盛行,是电影制作者与大众之间的一场共谋,它既是观众借助于文本资源主动制造出来的能指的狂欢,更是制作者在消费文化的逻辑下所进行的一次成功运作。所以说,这一股基腐文化的风潮,其实是一场在消费主义文化语境下大众制造出来的一场能指的狂欢。
虽然电影中的基情所表现的是同性之间的爱情,但是在电影院里观看的却主要是异性恋者。对于异性恋者来说,同性恋群体是一个模糊地带,具有一定的神秘性和新奇感,观众想要了解这一自己所不熟知的群体的生活,也在想象着这一与自己不同的世界。电影此时就发挥了满足观众想象的功能,所以说,同性恋者是作为观众想象中的“他者”而存在的。同时,除了极少数人之外,绝大多数拍基情戏的电影导演都是异性恋者,也就是说,绝大多数同性恋者都是被作为“他者”而建构出来的。因此,电影中的基情戏是作为他者被导演和观众共同想象出来的,而不一定是同性恋者真实的生活世界。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说的:“同性恋情节、同性恋文字,是作为社会流行因素所存在的,是这个社会暧昧化、享乐化的表现,虽然和真实的同性恋人群时有交叉,但是不能简单地将这种现象看作是同性恋群体的声音。”[5]所以说,电影中的基情戏只是对同性恋的一种想象,是被建构出来的他者的影像,其所要满足的只是观众的猎奇心和欲望,其背后的文化逻辑还是消费主义的。
对于异性恋的质疑或否定是建构同性恋的一个重要原因。同性恋是超越性别的爱恋,在一些人看来,如果爱情能够超越性别,那么还有什么是不能超越的呢?异性恋往往难以摆脱现实、物质等方面的牵绊,阶级、地位、种族等诸多因素让其变得不再那么纯粹,而同性恋则不然,对于最大的问题——性别——的超越,让人感觉到其他因素都不再是问题,因此而变得纯粹、干净。所以一些观众在看到电影中的基情戏时不免赞叹,“这才是真爱”。无疑,其所指涉的是对异性恋的质疑和否定。同性恋满足了观众对于美好、纯粹爱恋的想象,从而得到了一种快感满足。然而,这不过是一种想象而已,是创作者为了商业上的目的对观众的一种曲意迎合。现实生活中的同性恋同样存在着一些不堪甚至是丑恶,而这些都被电影遮蔽掉了。
在一些电影中,同性恋被处理得异常干净、纯洁,很少有对于性的直接表现,有的只是眼神的交流和言语的碰撞。如在电影《道士下山》中,周西宇和查老板之间更像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最多也只是在草地上翻滚,其他则是幽怨而又坚定的眼神和暧昧不明的言语。在电影《中国合伙人》中,对于孟晓骏,成东青也只是用仰慕的眼神看着他,最大的肢体接触也只是扳弯了对方的中指、和对方拥抱一下而已。电影《何以笙箫默》更是如此,对于何以琛,william也只是在不断地提醒何别忘了吃药,但是观众却都已明了。如此,与异性恋之间直接的性欲驱动相比,同性恋反而让观众感觉到特别清爽,好像这更能体现出爱情的真谛,因此对这种爱恋羡慕不已。而这只不过是对同性恋的美化而已。
对同性恋的美化还表现在对演员的形象处理上。选择容貌俊美的男性,一方面能够满足女性观众窥视的欲望,另一方面就是对同性之恋本身的美化。随着现代工业社会的发展,文明的程度也越来越高,与之相对应的就是人们被文明所规训的也越来越严重。在前现代文明阶段,野性与力量是生存繁衍的必要条件,是强者的符号;但在现代文明阶段,这些都已慢慢退隐,而被知识、财富和修养等因素所取代。匀称的身材、温雅的气质取代了粗犷和孔武有力,而成为衡量现代社会男性的新标准,男性男子气概逐渐缺失,阴柔化成为一种社会风尚,花样美男契合了这个时代的审美范式,成为了女性的最爱。将男同性恋形象女性化,原为异性恋男性将“异类”等同于女性,从而实现排斥和贬低的意图,在当代却失去了原有的力量,而成为迎合观众的一种策略。电影中演绎激情戏的俊美男性演员正符合了当代女性的审美要求,将这种形象与基情绑定在一起,基情本身也就被大大美化,从而满足了观众对他者的美好想象,而得到一种快感满足。
近些年来,一些专家不断深入对同性恋问题的研究,著述不断,试图让公众看到同性恋的真实面目,还原他们一个真实的世界,这就是一个不断“去蔽”的过程。但是,同性恋影像又对其进行了一次次的重新“遮蔽”,电影中的同性恋虽然满足了观众对他者的窥视与想象,但是这种窥视与想象却是以大众传媒的形塑为最初前提的,而这种处理背后的文化逻辑,无疑还是消费主义的。
当下国产电影的“基腐”文化风潮,是在外来文化的影响下中国社会不断开放的结果。电影中,基情戏在给女性观众提供主体位置的同时,满足了她们的欲望窥视;同时这也是大众借用电影这一文化资源,对于意义和快感的主动性生产,是一场能指的狂欢;大众传媒在建构他者的影像的同时,也为其遮蔽了一层暧昧的面纱。但归根结底,这都不过是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下消费主义的又一次成功运作而已。目前,这一文化风潮颇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股文化风潮到底要将中国电影引向何处,它又会对当代中国文化产生怎样的影响,值得我们关注和反思。
[1]朱琳.影视作品中的“卖腐风潮”[J].视听,2014(12):52.
[2]约翰•斯道雷.文化理论与大众文化导论[M].常虹,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67.
[3][4]约翰•菲斯克.理解大众文化[M].王晓珏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33,34.
[5]刘扬.蔓延的百合香气——性社会学视角下的女性同性意文字和情节的时尚化[M]//潘绥铭.中国“性”研究的起点与使命.台湾高雄:万有出版社,2005: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