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生
全钢一出事,半钢就觉得把魂丢掉了。
昨天,半钢和全钢提前一小时起床,草草一番收拾,就和另两个理发员一起上了车。“格斯69”驶出机关驻地,在渺无人烟的荒野地上七扭八拐地撞。西北的十月,天空湛蓝旷远,井架随着卡车剧烈地颠簸,从高高低低的土丘旮旯里钻出来陷下去,一只灰麻麻的兔子从一坨枯黄的篙丛里弹出来,蹦跳着蹿出去,转瞬间消失在一道沙土梁后面不见了。车轮卷起的尘土尾追在后面,刹车时总要扑进车厢。半钢用一件单工衣包了头,缩在车厢前面打抖,蹲了一会儿,她又跌撞着站起来躲在全钢身后。全钢转过身,解开棉衣扣子,裹住半钢。
侬晓得冷啦?
半钢不回答,脸栖在全钢的胸脯上,随又伸手抱住全钢的腰。
没一会儿,全钢也打开抖了。全钢敲敲驾驶室。车停了,她对司机说太冷了,下面能不能再挤个人?司机说,这都超一个了还挤!驾驶室里坐着一个怀抱孩子的年轻女人,说是探亲的家属,来几天了没车去井队,只好住在招待所。本来车是派给理发班的,怎么用理发班说了算,不听指挥可以不给签路单,但司机说得理直气壮,调度室安排的!车又启动了。走了几分钟,车又停下了。司机打开车门,站在踏板上脱下身上的棉衣,大声说,谁冷?穿上!逑的,到这耍翠来了,不冻,不长记性!
服务下基层,这是油田历来的规矩。大夫要巡回医疗,商店要流动售货,文工团要慰问演出,电影队要一线放映……理发班十几个人,每月分小组,雷打不动上井队,她们知道这是上面的安排,但她们每次都把怨气往班长身上撒。
司机把车停在一个山洼里,打打喇叭,喊一声“到了”,就去帮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提包袱。半钢几个揭掉头上的衣服和头巾,拍打身上的土,然后再相互拍打。
九点半。半钢说,手指把“欧米格”从袖筒里抠出来看了看,复又推进去。七点钟走的,走了两个半小时,怕是不止一百里路吧。
还好,一路顺利。全钢说。
车是停在帐篷四合院后面的,一群钻工吼吼喊喊地跑过来,咋呼着接拿东西,看姑娘们笨拙地下车。队上一次来这么多女人,男人们不能不兴奋,他们围前追后,说是帮忙,其实是来过眼瘾。
洗洗吧?
不了。
喝口水吧?
不了。
抓紧,麻利点儿!全钢是组长,低低地声音告诫组员们。
几个人穿好白大褂,戴上口罩,只露个眼睛在外面活灵活现地忽闪。队部的帐篷一时热闹起来,你推我搡,抢凳子扳脑袋,说不荤不素的话:妹妹的手手绵软吧?看狗尔(日)的舒服的,眼睛都不睁了;葫芦挨刀,蓝(卵)蛋刮毛……
吵死了!半钢突然一声喊,眼睛向左右一瞪,烦不烦你们?!
半钢的话又引来一片笑声:这还叫烦,晚上那才叫烦呢;男女搭配,干活有味,受活(舒服)着呢;说说笑笑,老婆忘掉;妹妹使个小性子,做梦不露沟门子……
理到中午十二点半,一人理了十几个。原本能够理得更多一些的,但小伙子们有胡子没胡子都要刮脸,还说头发可以不理,不刮胡子,一漫的(完全)就是损失,一前晌(一上午)可不表(白)等了!
炊事班给姑娘们做了炸酱面,半钢悄悄说,这还差不多,算没白来。钢丝面、发糕已经彻底倒了她的胃口,胃痛、吐酸水,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按她的说法,“要不是为了恋个命命子,我是一口都咽不下去了。”
师傅你坐下面(驾驶室)!半钢推一把全钢。
她们要到下一个井队去。一天至少两个井队,这是任务。
你们谁坐,我到上面。全钢一笑,手抓车厢板蹬着车轮往车厢里翻。
半钢没再说啥,快速从另一侧上车,就在一条腿跷过车厢板的时候,她听见全钢“啊”一声惊叫,接着是送行围观的钻工们哈哈的笑声,再接着是有人喊,快,快叫大夫!她又踩着车轮跳下车,跑过来一看,全钢躺在地上,头后面有血流在地上,有人指着固定帐篷的钢钎说,碰这儿了。驻队医生跑来,掐人中、拍脸、包扎、把脉、翻眼皮,忙了一阵,站起来催司机,快快快,快上医院!
半钢哇地大哭起来,师傅——肖曼华——
全钢不叫全钢,叫肖曼华。肖曼华从小在上海和姥姥一起生活,母亲六零年赴宁支边时,她上小学四年级,“文革”第二年,学校“停课闹革命”、“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姥姥不让她去东北,要她去宁夏,说你继父是个雇农,不比贫下中农革命?肖曼华到了宁夏。
肖曼华走进油田,是她母亲当年从上海带来的缝纫机派上了用场。三年自然灾害之后的宁夏平原虽然吃饱肚子不成问题了,但一个人一天的劳动收入也就一毛来钱,买得起一只手电筒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是缝纫机。一个村庄、一个生产大队,即使是整个公社怕也难有一台。油田招工,大队支书一口应承:这娃有文化爱劳动,下乡没少出力,我举双手推荐!
肖曼华走进油田,正值油田勘探大会战,她被分配到了采油二大队。三个月后,油田文艺汇演,她凭借一支“唱支山歌给党听”,扔了油工衣,穿上了白大褂。同时抽调的还有其他生产一线的职工,有的会器乐,有的能演样板戏,有的篮球、兵乓球技艺出众……他们以文艺或体育“特长”去了水电厂、运输处、通讯队……工种变了,帐篷不住了,夜班不上了,露天工作的日子结束了,周末还能在广场看看电影——越南的飞机大炮,朝鲜的哭哭笑笑,阿尔巴尼亚的莫名其妙,罗马尼亚的拥拥抱抱,中国新闻简报。一夜之间,捷足入驻机关后勤,梦幻成真,成为让人羡慕的油田名人了。
肖曼华能歌善舞,穿戴洋气,女工们以她为楷模,学穿衣,学打扮。“小资产阶级”在口头上受到批判,但行动上又在暗中被效仿。上海很遥远,肖曼华在眼前。
张丹红被叫做半钢,是在她当了理发员之后,和肖曼华一起被命名的。
一次理发员下队服务,眼看时间要到了,还有很多人等着要理发。采油队女工多,个个都要剪短发,这是安全需要,也是“不爱红装爱武装”、“飒爽英姿五尺枪”的一种精神向往。男工争着理,女工就起哄,说你们真是头发短见识浅,这一会儿工夫能偷多少懒!二秃着急,来回转磨磨溜嘴:我这两根毛,点灯不值个香油钱,咋着一糊弄得了,不比你们鬃长毛厚的,理了还得洗,比烫个猪还费事!谁让让我,我推子上去凑凑两下,妥逑当了!旁边有人大笑,可不咋的,比尿尿还快,完事了一拨拉,身子一摇,走唠!二秃吼叫着扑过去,几个人就扭打在了一起。哎,还真是啊!娃娃的牛牛,越拨拉越胀了——二秃抱住一个脑袋,手在上面搓,咋咋呼呼地喊。
师傅,有工具没有,有了我给他们理。张丹红走近肖曼华,怯怯地问了一声。
张丹红剪过头了,但她没离开,她转着圈地盯着肖曼华看,总觉得肖曼华眼熟,在哪见过。肖曼华穿一身细帆布蓝工服,上衣不宽,裤子不长,白大褂一罩,更显得合体俏道了,脚上还是一双浅腰黑皮鞋,入夏的阳光亮在身上,举手投足,给人就是春天小白杨伸枝展叶的青翠景象。不像她们,浑身油麻糊涂一嘟噜,腰里系(ji)个布带子(还有系麻绳的),大头鞋一走一踢突,胖子瘦子一个模(mu)势,远了看,跟男工一样堆缧,谁是谁谁也分不清楚,就像二秃秦腔里唱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肖曼华见问,打个愣神,旁边一个年龄大点的说话了,好啊,会理吗?张丹红点点头,向男工那面一瞅,二秃抓过一个板凳,往屁股上一贴,跳着蹦子蹿了过来。
哎,我说红妹子,行不行你,咱这咋着也是个头,你可别当洋芋蛋給切唠!二秃用手捏住领口,故作紧张地拿眼睛挑逗张丹红。
呀——二秃一声尖叫。
叫你嘴长!张丹红故意拿推子夹扯二秃的头发,笑说,嘴闭住就不疼了!
张丹红从小就喜欢看父亲给别人理发,并跃跃欲试。理发在乡下叫剃头,理发的人叫待诏。理发看着简单,实际是个体力活、苦差事,一站几个小时,还多半是在室外进行,赶上刮风,头发渣子到处飞,钻到身上比跳蚤叮得还难受。父亲说,你个女娃,学啥不好,学这个?张丹红不听,她就认为剃头好。父亲三六九赶集,她一准跟着剃头挑子进城,帮父亲端盆子舀水、拿镜子递毛巾,空闲的当口,父亲会给她买块粘糕糖、糯米条或是鸡蛋老糟吃。上学后只要周天逢着集日,她也一准不会放过。母亲说,吃惯的嘴,跑惯的腿,红红那哪是学剃头,是嘴馋。
张丹红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任性也倔强,父亲头上脸上的刀痕,全都出自她的手艺,村里人说,你这头可真是个头,见天让丫头当毛线疙瘩日弄呢。再以后,父亲也乐得省事,加上又新买了理发的推子,上门剃头的娃们都就由她对付去了。一次赶集,一个女人带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说娃过六一,卖了兔子给买了双胶鞋,娃还想要个圆珠笔,看能少点钱推个头不能?
父亲没说话,张丹红抢上了:能,坐这儿!她指指身边一个两尺高的石墩子。
三下五除二,男孩子的头几乎就是个秃瓢了。
女人说:要分头,你给推成个这?还不抵一顿刀子刮了算了!
张丹红说:你让我“推短些子、推短些子”,推(完)了又嫌短?
女人说的“推”,是要用推子推个小“分头”,分头时尚,比剃刀剃的“锅盖头”好看。
张丹红一听,来气了:你说短短短,这回又怨我?说着把推子往箱盖上一扔,不想推子飞出去,折回头又弹在石墩上,崩断了一条腿。父亲惋惜地捡起来,看看,俏妙东西要俏妙使唤,你这驮柴舍个驴骡子,赔大发了!女人一看,放下五分钱,拉孩子走了。
张丹红会理发,大出大家意外,队上买了一套理发用具交给她,女工剪头,男工刮胡子,她一个人整饬得井井有条。理发员再次下队服务,竟逍遥得有些不自在了。班长说,来了不能白来,就给大家演个节目吧。肖曼华首先唱了“咱们工人有力量”,接着又和同伴们跳了个“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表演间隙,张丹红被人推上去唱了一段《红灯记》选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看她有模有样、字正腔圆,腔口清亮,班长高兴得不得了,非要拉住和她合作“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不可……
庆十一前夕,张丹红被借调到了宣传队,安排在理发班。白天,该她排练时她就去电影院,不该她时,她就去理发室上班。师傅是肖曼华,两人同住一个宿舍。晚上都不上班,但都得去排练。“十一”后,单位给她办了正式调动手续。她知道,她的表现是“合格”的,她庆幸自己学了理发,更庆幸父母当时允许她走南闯北去“串联”、到处演讲、演节目,不然,那么多女工,还有不少是城里人,咋就单单挑了她这个农村丫头。记得那天,她站在生活车上,强劲的秋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落叶的蒿草灰蒙蒙铺向天际,红色的磕头机(抽油机)上,“人定胜天”、“革命到底”几个字,一俯一扬晃出视野,相处了半年多的同伴们哭着向她挥手,二秃远远地望着她,可着嗓子吼起了秦腔:“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匡胤,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黄金铠每日里将王捆定,可怜把黄骠马未解鞍笼……”她的眼睛刹时模糊了。她不知道她是否还会走进采油队。但她知道,这是真真实实地要离开采油队。
肖曼华得知张丹红与自己的母亲同一个公社,就说她是她的“宁夏老乡”。
你在我们公社演过阿庆嫂?张丹红问,兴奋得直跳。
是啊,大队也演过。肖曼华也兴奋,眉飞色舞地讲述“过去”。她在宁夏呆了不到一年,唱歌唱戏、跳“忠”字舞,乡里人就当她是上海来的“大人物”。
两个人越说越亲近。张丹红说自己的父亲是剃头匠,肖曼华说自己的母亲支宁时是城市的无业游民,说到最后,两个人一直认定,她们都是无产阶级的后代,根正苗红。
星期天,张丹红喜欢睡懒觉,不吃早饭。肖曼华吃早饭,但是不去食堂,吃几口剩食完事,或者烧点儿大米粥等张丹红起来一起吃。大米是张丹红探家带回来的,还有用罐头瓶装着的腌萝卜和油汪汪的羊肉臊子。两个人吃东西不分你我,可是张丹红偏向于面条,说一天不吃面条浑身就软塌塌的;肖曼华说,宁夏大米好,不配菜也香得邪乎,母亲回上海就带大米,姥姥宝贝得就差下锅数米粒了。
有时肖曼华要起床,张丹红就扑过去把她按倒。肖曼华细腰丰乳,雪白的牙齿,皮肤是麦子色,没有张丹红那么白。这么好,小兔兔一样乖。张丹红一把抓住肖曼华的一个乳房,轻轻地摸,慢慢地捏,真的就像是逗弄一只小兔子。她还会用嘴含住乳头吮吸,这时,肖曼华不再嘻笑了,说“痒痒死了,鬼刺佬”,继之呻吟着闭上眼睛,两条腿紧紧地并住,蜷起来,身子扭曲着涌动……肖曼华的乳头是棕色的,从嘴里脱出来便就红了。吃我的。张丹红用手聚住自己的一只乳房,送到肖曼华嘴跟前,肖曼华一“吃”,她就大叫,大笑,“呀——”急迫地喘息,然后跌躺在床上,合住眼皮,湿漉漉的乳头像两颗熟透的樱桃落在雪地上,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过一会儿,她再用两手在上面揉。有几次,她把肖曼华的手拉到上面,说“我动没感觉”,说着话,又摸肖曼华,人都说男人摸了才长,这让男人摸过没有?你-——臭嘴!肖曼华假意生气,转过身……张丹红想起有一回演出结束要开会,肖曼华和唢呐闫不见了,她到台上去找,肖曼华扒开幕布走了出来,她看她不好意思的样子,于是唱道:“沙奶奶,同志们都对你有意见了……”(这次演出《沙家浜》,肖曼华饰演沙奶奶,唢呐闫饰演郭建光)。
回到宿舍,张丹红发问:是不是郭建光?老实交代!
肖曼华否认:可不兴瞎说的!
那是谁?二胡刘……不可能吧!张丹红盯着肖曼华的眼睛诡笑。
文艺队有纪律,忘了?肖曼华的脸红了,手指张丹红脑门上鲜艳的红豆豆,要受处分的!
我又没有,看谁处分我?
二秃是谁的?上了台还直对你看呢!肖曼华也盯着张丹红的眼睛诡笑。
那个坏种,我才不理他!
文艺队要排《沙家浜》,找了几个人来演刁德一,但都不是很满意,有的唱腔不过关,有的形象不合适,有人说二秃准行。那次我们巡演,他不就唱了刁德一吗?一招一式神神的。二秃来了,果然不负众望,扮相架势还就是个刁德一。因为是集中排练,人事处也没给他安排上班的单位,他就住在电影院后台的杂物间里。
二秃的坏,半钢是知道的,可二秃的聪明她也是知道的。半钢记得初到采油队时间不长,相互还叫不上名字。一次她洗了头,换上一条红花花的裙子到水罐跟前洗衣服,这条裙子是她上初三那年,母亲给她扯了布,又到缝纫店立等做好的,穿了两回,一“文革”再不敢穿了,怕人家骂“资产阶级臭小姐”。来油田的时候,母亲说带上,工作的人好洋气,放着我又穿不得。
二秃几个在油罐的阴凉里打扑克,输了往脸上贴纸条子,一眼瞅着半钢袅袅婷婷地走来,藕白的手臂时不时扬起来拢一下长发。
这丫头撩骚得很(漂亮招眼)!二秃说,外(你们)谁揣个哈(摸一下),就乃(那)花裙裙,额(我)买“大前门”!
几个人斜着眼睛笑:把你能的,你去!
二秃跳起来:说好,两包“大前门”!
一包!
一包就一包!
洗衣裳呢!二秃向半钢打个招呼,晃荡着走过去,忽然好奇地喊起来,哟——外这卡叽布还斯(是)花滴!说着就要拿手去摸。
半钢躲了一下,笑:卡叽布?哪是?粘胶布,你看!她揪起裙子让二秃看。
二秃捏了捏,捻了捻,有意冲着油罐那面大声说:额射(我说)吧,还不信!
还有一次是,二秃理过发一会儿功夫,他又跑来了,用手摸着脸说没刮干净,半钢伸手在二秃脸上一摸,说瞎说,二秃说,这,这,手一搭噌噌的,半钢又摸,还在下巴上蹭了几个来回。二秃终于忍不住嘎嘎地笑了。
秃驴!看人忙还来捣乱!半钢笑骂,捞起剃刀布抽二秃,二秃跑开了。
原来中午食堂做了红烧肉,二秃说吃一份不解馋,吃两份又没恁多钱,再说食堂也限量。
有人说:你不是能吗,这回不摸衣裳,摸人,你要能摸了张丹红,我给你买两份。
二秃说:真的?不是瞎话?
真的,谁哄,谁丫头养的!
嘿,我摸她?我让她摸我,信不信?二秃脖子一梗,呛上了劲。
吹,吹死牛没啥,别挨了人家的耳刮子!
狗尔(日)的,说好,谁赖了红烧肉谁就是个这!二秃抓一把裤裆,又说,看好,不摸舒服了,我还不饶她呢!
一伙人又笑:当心,嘴给扇歪了别哭!
二秃不屑地乜乜眼睛,“为王催马向前赶,叫声小将听心间”,他唱着,直奔正在理发的张丹红。
张丹红也调笑二秃,有一回理发她逗二秃,你家几个秃子?
莫有,莫有秃子。
哪你咋叫二秃?
额(我)家外(那)地方,干旱得很,草都不长,额(我)长成这样,波(不)说难肠,也斯(是)很不错咧,差着毫毫就斯(是)个美男子呢!
哼,没秃子咋排老二?
哪,波斯滴(不是的),癞头疮老大,额(我)可不就老二么。
说过二秃的坏,半钢又对全钢说:二秃还算行,就头发少些子,心眼蛮聪明的,干活踏实,技术也好。
这不得了。全钢说,还以为你不会说公道话。
啥叫得了呀?我跟他根本就不对光。
不对光还让人家一天围着你转,台上一下来,水就送手里了。
他愿意。
别没良心。
你看上了?我给你介绍?
两个人互相闹,累了就相拥再睡。张丹红喜欢肖曼华搂着她,头枕在臂弯里……一觉睡醒,已是十点、十一点了。肖曼华首先从褥子下面取出一条压得平整的白布带子,忙不迭地束胸,张丹红有时一边帮忙一边还要用手去摸,好我的乖哟,跟这狠心的妈罪可受大了,要是我,我才不管它呢!肖曼华说,卖嘴,像我,比我缠得还紧,你看有谁鼓鼓凸凸地显豁,不把你“下流”了才怪!张丹红乳房没有拳头大,小肖曼华很多,她就穿一件自己缝制的小胸衣,刚刚能限制住胸部晃动。晚上睡觉,她一脱就钻进了被窝,肖曼华却要一道一道解带子,解完了,皮肤上即是深深浅浅的红印子。(文革结束后,有外国人说,“中国女人没有乳房”,指的就是这个时期。)
张丹红羡慕肖曼华,不仅仅只是乳房,还有她的穿戴打扮。自从当了理发员,她把以前所有的工作服都给拆掉了,单的,棉的,一件件洗得发白。开始是肖曼华帮她裁剪,后来是她自己裁剪,以至于裤子窄窄地包在屁股上,裤脚高吊在踝骨上面。你个鬼刺佬,要死啊?肖曼华说。这个款式是肖曼华上海探亲带回来的新样式,张丹红照葫芦画瓢,穿上裤子弯不下腰,纯粹的原版超指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除了时尚(其实也就是窄短了一些)的衣服,肖曼华还带来一块欧米格手表,说是姥姥给她的,但她不敢戴,怕人家说她“崇洋媚外”。油田的商店里先是来了天津生产的“东风”牌手表(一只一百一十元),后来又来了“上海”牌手表(“全钢”一百二十元,“半钢”一百元,全钢和半钢的区别在于表壳的金属材料不同)。但大家更倾向于上海表,就像抽烟,同样是“大前门”,上海产的和天津产的放在一起,上海的更受青睐。上海表每次一到货,就被一抢而光。张丹红也想买一块,可她听说新出的款式更漂亮,秒针是红箭头,还有黑盘黄字的……她就时不时地戴戴欧米格,走在人前或者与人搭讪,总是一遍一遍地拢头发,手腕上那个小玩意就不失时机地跳出来,亮晶晶闪耀再闪耀。油田上女人少,上海女人更少。肖曼华和张丹红是油田的“文艺战士”,不但引人瞩目,还引领女性着装新时尚,其楷模身份使她们自然就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了。张丹红和肖曼华源于出生地的关系,也源于人们心理上对于“土”和“洋”的区别,遂被冠以“全钢”和“半钢”。随着更多目光地追逐和扫射,她们的名字也就在这个时候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最终成为两个人的代名词。
早晨起来,半钢看着全钢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坐在床沿上直发呆。
啥时候醒来还不好说!医生这句话,不厌其烦地纠缠着半钢的耳朵。
醒不来咋办?这句话,半钢在医院不知不厌其烦地问了多少遍。
不知道!不好说!医生只会这么回答。
全钢的伤能不能治好成了一个未知数。
贱得很,看还下不下队!半钢一边叠被子一边在心里狠狠地骂。就一个剃头的,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她不是骂全钢,她是骂“上面”,骂理发班。
全钢的白大褂挂在门后的钉子上。半钢拿回来,是想洗一洗的,可是当她捏在手里时转了念头,留着吧。她与全钢朝夕相处,上班,下队,这会儿剩她一个人了,宿舍里没了笑声,心里空得像墙角扔着的米袋子。她和全钢说好了这次探家一起回宁夏,一起去看看她和她的家;她说她父亲的“待诏”挑子还在;她说她想给她支宁的母亲买一架新的缝纫机……半钢不自觉地摸摸欧米格,这块表肖曼华只戴过几次,还是“十一”演出的那段时间。她喜欢表,本来是想买个上海女式的,但她更喜欢这个据说是瑞士的欧米格,还有她见过的梅花和罗马,那种华丽的精致让她看过一次就记在心里了。油田的商店里没有,宁夏家乡的商店也没有,全钢写信问了姥姥,姥姥说没有上海没有的东西,只要有钱。她给全钢说了,下次上海回来没有表,我就跟二秃说你看上他了。
一个星期天,二秃突然找上门来,手里提着罐头和饼干。
僚滴太(美得很)小张,仨斯(何时)买滴?二秃见半钢手腕上光华夺目,就一惊一乍起来,额(我)还说给你买呢,你都戴上咧!
我哪有,师傅的。半钢浅笑,摘了手表放到全钢的枕头上。二秃说他要到一个新组建的修井队去了,去当大班司机长,想着去运输队开汽车的,不行了。有送水车去他就走了,等不到商店到货了,他来是把钱放下,让半钢自己买,女式表难买得很。半钢说表我买了,要我帮忙能成,买上买不上不好说。二秃没话找话,半钢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个茬,只顾洗衣服。二秃进来,全钢打个招呼就出去了,一个小时后回来,半钢还在洗衣服。二秃说,我这人没运道,就后妈养的,哪来的还回哪去,你们来都留机关了,不吃沙子不粘油,白衣天使,都羡慕死人了。半钢嘴快,穿个白大褂就天使了?天使是人家医生护士,你头秃了心也秃了!半钢被自己的话惹笑了。“天使”她听说过,那是她最向往的,老家有人问她干啥工作,他都说自己是采油工,唯恐让人说她女承父业,一家子剃头匠。她最烦谁说她是理发员了。全钢说她好了疮疤忘了痛,不晓得知足。她说,整天抱个油葫芦(脑袋),头发渣子漫天飞,吃饭都不自在。
二秃走了,全钢说半钢,看你,人家来看你,你连杯水都不倒?半钢说,我懒得招示他,他就是个油脊梁鬼!半钢又把欧米格戴在手上,抬起手腕迎着透窗的太阳晃动,雪亮的光束在屋里左劈右砍,像一把挥舞的长剑。就又说,那些油脊梁鬼,哪个我都不想理,我要是能在上海工作就好了,你想吗?全钢说,想是想,可那怎么可能,我们还不都是油脊梁。我们不是,我们是我们,哦我问你,二胡刘真是你上海老乡啊……
半钢草草洗漱完毕,谁也没给说,直接去了医院。走廊里,她碰见了班长和行政处长,还有一群医生护士。他们是从全钢的病房里出来的。全钢要被送到宁夏医大的附属医院去。班长说,你赶快,收拾收拾跟着去!
全钢转院后,第一个去探视的人是唢呐闫,他说他正在跑调动的事,宁夏歌舞团一心想要他,就看油田放不放了;又说,估计没问题,宁夏虽然是小地方,可那也是省级行政区的架子,油田还能有不求人家办事的?歌舞团说了,这面有演出你照常参加,那面的班也还上着……半钢惊奇地张大了嘴,啊,你都参加……那有啥,有几个节目没我还不行呢,红高粱啊、百鸟朝凤啊、丰收歌舞啊……二十天过去了,全钢没有醒。全钢的母亲来了,又哭着走了。全钢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欧米格真正有了用武之地,半钢靠它掌握时间,给全钢捏手、翻身、擦胳膊,配合治疗。医生说,要防止压疮并发症。
宁夏平原的春天开始了,草木萌发,桃红柳绿,可是油田矿区仍还是一片肃杀,机关大院里的白杨树才刚刚披青挂芽。全钢就那么躺着,没醒。上面决定送她去上海姥姥那里。是班长和人事处的一个人事员送走的。班长说张丹红你回趟家,休息几天回单位上班,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上,毛主席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我们应该更好地工作。上海是大城市,说不定肖曼华一去就治好了呢。半钢想哭,忍住了。心想,早知今日,肖曼华还不如一直当个采油工呢。最终她还是哭了,是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
半年后,半钢结婚了,男的是水电厂的一个技术员,可是过了不到仨月,她又回到理发班来住了。对方说她不是处女,早让人给弄过了;她说对方是骗子,明明家在农村,山村,离北京三百里远,还说自己是北京人。她给全钢写的信不知怎么没发出去,她说曼华,快醒啊你,我咋办啊,二秃又来了,他说他和我——豁嘴吃猪肉,肥(谁)也别说肥(谁),不管我咋地了他都不变心,他还说,他和我成了,我就是他老家第一个城市户口的媳妇,他住在他通讯队老乡那儿,就等我回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