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鹏
一九三三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月光皎洁也朦胧,夜空中缀满了繁星。李大福踉踉跄跄地拐进一条巷子,巷子中有间老房子就是他的家。那晚,他喝高了,走路虽然一溜歪斜,但耳朵却灵敏得很。他隐约听见巷子口的墙角处,有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响,着实把他惊出一身冷汗,头发霎时竖了起来。那个冬夜,寒风刺骨的冷。李大福收住没根的脚步,立在原地不敢再轻举妄动。伸长脖子,努力瞪大迷迷瞪瞪的醉眼,使劲朝发出声响的墙角瞅过去。他想弄明白那里是卧着一只狗,还是一只猫,还是……恍惚中,他模模糊糊地瞅见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静卧在那里,既像一只大猫,又像一只半大狗。他虚张声势地“去”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凑上前,抬脚就要踢。心里发着狠地嘟囔道,三更半夜地吓唬老子,看俺不一脚踹死你!那东西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颤音“啊儿,啊……”李大福那只脚 悬在半空不动了。他听出来了,那声音不是狗也不是猫能发出来的,那是婴儿的啼哭。他慢慢地俯下身,凑近看,的确是一个用花褥子包裹着的婴孩。他两只手笨拙地拎起那个花包裹,粗着嗓子吆喝道,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寂静的冬夜上空回荡起“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
第二天,李大福对大师兄说,就当个小狗子拉扯着吧。这个孩子就是狗子。
叔说,回家吧。
狗子不吭声,耷拉着秃瓢倔强地蹲在地上不起来。狗子不听话,叔恼怒,大声道,听见没,怪冷的,回家吧!狗子别别扭扭地站起来。狗子听到疤瘌眼工头远远地吼叔道,去不去,走不走,不去拉鸡巴倒!
叔像被人攮了一锥子,不敢再和狗子腻歪,转身去追赶疤瘌眼工头。叔的脚下沉,小跑起来脚下拖拉拖拉的,地面上浮漂起一溜儿白色的尘烟。叔的破帆布兜里装有瓦刀、甩子等铁家什,碰撞得叮叮当当一路响。
偏不家去!狗子重新蹲下。本来叔想带着狗子一块去干活,疤瘌眼工头死活不乐意,他的两个疤瘌眼一立愣,道,不要小工!叔就没话说了,狗子傻眼了。
狗子和叔在城墙根下干蹲了有十几天,狗子和叔是在这里等活计的泥瓦匠。大冷的冬天里,泥瓦匠难以找个活。眼看要进腊月门,城里的、近郊远乡的泥瓦匠们,大多数早都拍屁股走人了,干耗着倒不如干点别的去,干嘛不是干,干嘛不是混口饭吃。有的泥瓦匠冬天一到,就不再是泥瓦匠,有转行蒸馒头卖馒头的,有串糖葫芦卖糖葫芦的,有熬糖稀卖糖稀的,还有沿街吆喝卖花生米的。叔不听这一套,咱是科班泥瓦匠,他们不是,咱丢不起那人!叔是为瓦刀、泥板而活着。别说阴天下雨、天寒地冻,就算老天爷下刀子、下剪子,叔照旧蹲在城墙跟下,痴痴地等待盖屋、修房子的活计。城墙根是叔和狗子觅食的天堂。
叔还说过,天冷房子就不透风漏雨?天冷就没人家换瓦泥墙?老天爷总不能饿死瞎眼的家雀。
这些年,狗子像只小狗子,尾随着叔城里郊外转悠,叔走到哪儿,狗子跟到哪儿。叔干大工,垒砖抹墙皮,狗子当小工,和灰提溜泥。天生的胚子,狗子和泥和得稀乎的,粘粘的,恣得干活的泥瓦匠,挖一瓦刀泥垒上一块砖,粗野地叫骂一声,日你娘,行哇,这泥好使得跟面条似地滑溜!
架子上,泥供得足足的,砖码得高高的,狗子就掺空爬上去,钻到叔垒砖或者抹墙皮的档子中间,模仿着叔的架势,垒几行砖,抹几泥板墙皮。叔高兴了,活不忙了,也手把手地教狗子,怎么用瓦刀,怎么使泥板。天长日久,耳濡目染,亲力亲为,狗子有些入门了:垒一行条砖垒一行丁砖,条砖隔行对条砖,丁砖隔行冲丁砖,就叫罗格墙;垒一块丁砖垒一块条砖,行行如此,就叫五花墙。狗子也懵懂了抹墙皮的要领:抹墙皮时,胳膊要抡开,握泥板的手劲,有虚有实,一个泥板花压着一个泥板花走,这样抹出来的墙皮才光滑直溜平。
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刮个不停,狗子冻得哆嗦成了一个蛋,上牙和下牙“得得得”地磕碰着。狗子站起身,原地蹦跶几下,活动活动蹲麻了的腿和脚,像小孩拉屎,挪个窝再蹲下。狗子觉得还是蹲着暖和些。狗子望眼欲穿地期盼着,有主家来领工就好了。狗子其实不是泥瓦匠,充其量只能算个和泥搬砖的小工。可狗子不服气,觉得自己啥活都会干。你说什么活吧,大工干的哪样活,他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狗子挺贼,早盘算好了,如果有来领工的主,就说自己是大工。
狗子恨死了疤瘌眼工头,恨不能再见到他,一脚把他踹进结了冰的护城河里。那天,疤瘌眼来城墙根下找干活的,狗子和叔一块给疤瘌眼献殷勤,赔笑脸。听见有活干,蹲在城墙根等活的其他泥瓦匠,都像馋猫闻见了腥,齐呼啦地团团围住疤瘌眼。疤瘌眼用手指头点划一下叔,又点划了两个泥瓦匠。挤在最前面的狗子,却被疤瘌眼一把推了个趔趄。
疤瘌眼立愣着眼,道,干嘛,干嘛,混饭吃的,滚一边去!
叔帮狗子求情道,爷们,让他干小工就行,让他去吧,这小子干活一点不离谱。叔低三下四地央求着疤瘌眼。
狗子的倔劲上来了,带着哭腔冲疤瘌眼嚷道,俺会干大工活,垒砖抹墙皮,挂瓦做梢俺都会!
疤瘌眼理都不理两眼泪汪汪的狗子,背起手前头走了。叔和那两个泥瓦匠,赶紧跟在他腚后面。狗子的鼻子酸得像山楂。狗子在心里头咒骂疤瘌眼:疤瘌眼子青,疤瘌眼子红,疤瘌眼子晚上逮臭虫!
狗子灵透,脑瓜子好使,眼和手都勤快,看过的活能记住,干出活来都像样。可就是没人把他当大工使,碰巧能跟着叔一块去干活,也只能干些和泥搬砖,伺候大工的活。狗子心里憋着一股劲,暗暗发誓道,也知道叔的岁数一天比一天大,干不了几年泥瓦匠活了。泥瓦匠垒砖抹墙皮,哪一样是轻营生,狗子啊狗子,咱早晚有一天,非得干大工活不行!狗子十四了,明事理了,懂得了叔拉扯他不容易,该自己孝敬叔了。那天,狗子跟叔忙活了一天,回家的路上,他看见叔弓弓着腰,走一步歇两步,心里难受得像刀绞。狗子紧撵两步,欲上前搀扶叔,叔甩手不让搀。叔还逞能道,搀什么搀,俺才多大岁数?多大岁数自己不知道?都六十多的人了呢!狗子望着叔的后脊梁道。其实狗子也累得慌,活了一天泥,搬了一天砖,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
进了家门,狗子忘了累,顾不上歇口气,先给叔烫上一壶地瓜干子酒,再从桌子底下的瓦罐里掏出腌白菜,放到案板上切巴切巴,盛到盘子里,摆放在小桌上。狗子这才叫躺在床上喘粗气的叔。狗子道,叔,起来吧,喝口酒解解乏。叔麻溜地坐起来,直奔摆着酒放着菜的小桌而去。叔的脚步仿佛轻快了。狗子知道,叔喜酒,没酒叔就不能活。狗子也知道,是个泥瓦匠都喜酒。酒能给泥瓦匠的劳累解乏添精神。喝完酒,叔一头栽到床上埋头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第二天,叔浑身又续足了劲,站在架子上,冲做小工的娘们亮着嗓子直吆喝,来砖!上泥!怎么这么磨叽,昨晚上让你男人弄迷糊了吗!干小工的娘们麻溜地往木槽子里添满泥,赶紧把架子上的砖码齐整,才敢放肆地回骂叔,俺就是让俺老头子弄迷糊了,怎么吧,可恣了,你连狗猫也捞不着!干小工的娘们说这话时,脸不红,气不短,粗犷着呢。可他们也像狗子一样惧怕叔,也惧怕那些架子上干大工的泥瓦匠,伺候不好大工们,她们就得拔锚开船,仨瓜俩枣的小钱就别想混了。如果蹲几天城墙根没活干,回到家,叔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狗子便知趣地躲得远远的。狗子曾这样想,没活干不正好,歇歇呢。这时的狗子又不懂事了,泥瓦匠没活干,就没饭吃,吃屁都吃不到热乎的。叔从来不打狗子,不骂狗子,但狗子怕叔怕到骨头缝里。
狗子离不开叔,跟着叔,狗子能学到手艺。垒砖抹墙皮,换瓦修梢,狗子都是跟着叔学会的。其他泥瓦匠不会真心教狗子,碰到没干过,不会的,狗子有心想学学,想问问,可那些泥瓦匠,就会指使狗子干别的事去。别看狗子才是十多岁的孩子,却能看出门道来,心里戚戚惶惶地想,这些大工真奸啊!
狗子在城墙根蹲了一整天,仍然没等着活。狗子手脚冻木了,身子快要冻僵了。眼看时候不早了,狗子得回家,不能让叔知道他不听话,叔走了,他还在这里蹲着呢。狗子有心眼,精着呢。狗子撂开脚丫子,一溜小跑地往家窜。
老屋里,一老一小两个男人默默无语。羸弱的煤油灯光,把狗子豆芽似地小身板,放大后粘贴在斑驳的墙壁上,墙上的狗子显得臃肿宽厚多了。叔坐在小桌子前喝酒,狗子坐在小板凳上发愣,琢磨心事。狗子的秃瓢低下,抬起来,抬起来,又低下,反反复复好几次。终于,狗子鼓起勇气道,叔……狗子的声音很怯懦。
叔应,嗯。
狗子道,俺大了,长高了,长壮了。
叔应,嗯。
狗子拔节似地挺挺胸,声音放大些,道,叔,让俺干大工,行吧……俺行!
叔正滋地喝一口酒,往嘴里夹一筷子肴。闻了狗子的话,猛地喝一大口酒,又喝了一大口酒。叔黑黢黢的脸上在不断地往外洇红,洇着洇着,叔的脸就洇成了紫茄子。狗子看在眼里,胆颤了,心慌了,叔生俺的气了吧?
狗子十四了,什么事都懂了。从街坊、泥瓦匠口无遮拦的嘴里,狗子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自己不是叔亲生的,是捡来的。可怜的狗子,从小被遗弃在巷子口的墙根下,没见过亲生的爹和娘,跟着叔过日子。叔没老婆没孩子,把狗子当成亲生的养,拉扯狗子长这么大。叔心疼狗子,狗子懂得感恩。叔干泥瓦匠,整天城里远乡哪里有活往哪里跑,往哪里窜。那时候狗子小,路远,叔背着,路近,叔抱着,直到叔抱不动,背不动。狗子长这么大,就挨过叔一回揍。那天狗子擦桌子,不小心把叔的酒壶呼啦到地上,酒壶里顶多有二两酒。叔立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脚踹在狗子的瘦腚上。叔用了多大劲,狗子疼得扯着嗓子哇哇大哭起来,眼泪“哗哗啦啦”地往下淌。好几天了,叔没活干,叔正没地方发泄呢。狗子可会看眼色,可躲着躲着还是赶上了。狗子真成了一条夹着尾巴的小狗子,躲到屋门外的石台上,哼唧哼唧地没完没了。狗子听见街坊家的孩子,爹呀娘呀的叫,狗子的眼泪更旺了,莫大委屈地问自己,俺爹呢,俺娘呢?!
叔喝干了盅子里的酒,屋里弥满地瓜干子酒的辣味香。狗子心里七上八下地等叔怎么说。叔蹲在了小板凳上,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就像那盏煤油灯灯芯摇摇曳曳的火苗子。
狗子坐在叔的背后,没看见叔两行浊泪淌下来。
叔说话了。叔的舌头有些僵硬,含混不清道,干……大……
狗子终于等到叔开口了,接话道,是啊,叔,俺想干大工。
叔刚想说什么,却“咚”地一声栽到地上。叔又喝高了。狗子赶紧把叔连拖带拽地搀扶到床上。
叔对狗子说,还得在那个主家干几天。天一亮,叔背上装着瓦刀、甩子、泥板的破布兜,出门了。临走前,叔道,狗子,别乱跑,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好好在家呆着吧。狗子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有自己的小九九。叔前脚刚离开家,狗子后脚出了门。狗子也背个破布兜,里面也装着瓦刀和泥板。叔把两件家什给了狗子,一件是叔使得最顺手的那把瓦刀,一件是叔使得最顺手的那把泥板。有了这两件家什,狗子觉得自己就是泥瓦匠了,就是正儿八经的大工了,底气也壮了。叔把这两件家什递给狗子后,狗子看得出来,叔有些不舍得,怪心疼。叔的两只眼睛盯着狗子手里的家什,道,别弄没了,爱惜使。狗子喜得合不拢嘴,像捡了两个大元宝。
狗子又蹲在了城墙根。远远的,狗子看到进城的出城的有人手里提溜着年货,偶尔还能听闻到,有心急的小孩燃放的炮仗脆响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这动静快把狗子馋死了。进了腊月门,就离过年不远了。狗子心里急得慌,好像有一团火在胸中燃烧与膨胀。狗子就盼着一件事,狗子有自己的家什了,狗子就是大工了,可狗子一天还没干过大工活。
年关说到就到,这时候谁家还有闲功夫盖房修屋垒院墙?狗子偏不走,狗子死活蹲城墙根等活计,腿蹲木了,站起来像只蚂蚱蹦跶两下,跺跺脚;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又像头叫驴拉磨,转着圈地溜达几步。
狗子一抬眼看到,有个人远远走了过来。狗子光冻得慌了,没在意,这里一天到晚来来往往的人多着呢。可狗子的两眼还是睁得像牛球蛋大,自言自语道,这人不像来找泥瓦匠的主,都快腊月了,谁家还会盖房修屋垒院墙!但狗子还是“蹭”地站了起来,两眼冒金花,两条腿也不听使唤了,没站稳,差点一头攮地上。等狗子缓过神,那个带着蓝棉帽子的人,已经站在他的面前。狗子跟叔长了见识,不管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再说。狗子模仿着叔的口气,卑躬地问,爷们,找泥瓦匠?
棉帽子不理狗子这茬,两只眼一溜小跑似地沿着城墙根睃巡后,才极度失望地拿正眼瞅狗子。狗子心里揪揪着,仿佛有小鼓在心里咚咚地敲。常吃地瓜眼是称,这人一准是找泥瓦匠的主,没跑了!狗子拿出一副老干家的架势,弯下腰,拎起装有家什的破布兜,不经意地摇晃了摇晃,别人一定以为,狗子是抖抖破兜上的土,其实这是狗子故意让里面的铁家什,“叮叮当当”地响几声。
棉帽子冻得直缩脖子,上下打量几眼狗子,嘴里冒着热气道,你是泥瓦匠?
狗子磕磕巴巴道,泥……瓦匠,俺是大工!狗子把大工两个字说的特别响,生怕棉帽子听不清。
棉帽子一副着急的神情,转身就要走,狗子失望地差点泪流满面,却分明听见棉帽子这样道,快走啊,再不快着点,今天别想完活了!棉帽子大步流星地前面走,狗子一溜小跑地在后面紧撵慢赶。狗子的耳朵冻得火辣辣的疼,却一眼看见棉帽子戴着的棉帽子。狗子马上想,等俺挣了钱,就给叔买个棉帽子戴。狗子跟在棉帽子腚后面,想学着叔先打听打听,主家干啥活,捎带讨个价。可狗子就是说不出口,心里道,甭管钱多钱少,主家总得给几个不是。
狗子终于盼来活,心里别提多恣了,浑身热烘烘起来,走路脚下都带劲,破布兜里的铁家什,碰撞得无节奏的胡乱响。棉帽子挺生气,道,干活的那俩泥瓦匠,手艺不咋地,熊毛病倒不少。弄个屋顶子,忙活大半天了,也没弄出个眉目来,急死人!
狗子挺在行地想,那得看是多大的屋顶子呢。
路不近,狗子都气喘吁吁了,才被棉帽子领进了一个四合院。院里地上到处是从屋顶上拆下来的烂苇箔、土渣子、小青瓦,杂乱无章地这里放一堆,那边散落一片,弄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狗子想,这俩泥瓦匠真粗拉,不利索。叔干活就不这样,叔干活时,手底下、脚底下,又干净又敞亮。狗子又看到那边一大堆浸泡着的麦秸泥,里面尽是大坷垃、小坷垃,那土筛得也不细腻,这样的麦秸泥,怎么可能做好垫层,找平屋顶再铺瓦?
狗子俨然一个老干家。狗子放下破布兜,抬头瞭望屋顶上面,那俩泥瓦匠正撅着腚,双腿跪在上面钉新铺上去的苇箔
呵,三间青砖瓦房子真不小!狗子心里有了数。狗子又想到,这棉帽子别看房子住得挺不孬,现在一定也不是富裕的主了,要不然也不会在大腊月里修房子,还不是明摆着的一个理。冬天是泥瓦匠的闲淡季,给个仨瓜俩枣就有人抢着干,棉帽子这是图省钱呢。棉帽子连个小工都没舍得雇,院子里,棉帽子的老婆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闺女,灰头土脸地在摞瓦,已经累得东倒西歪了。他娘俩看见棉帽子领着狗子进了院,扔下手里的活,唉吆唉吆地进了西屋。狗子挺善良,这样想,哪个主家拾掇房子也不易,赶快下手干,天黑之前给人家弄利索,说话间就快过年了。狗子这阵子心胜也心急,两步跨进才铺了一个苇箔的屋子里,抬头朝屋顶上瞅,看看活。狗子一眼就看出了毛病,冲着屋顶子上的那俩泥瓦匠喊了声,爷们,苇箔钉绺了,顺顺茬。屋顶子上就有挺邪乎的话扔下来,小私孩子,老子干活用你教,你算哪山出的猴子!
狗子恍然,工钱少,棉帽子再伺候得不周,那俩泥瓦匠这是磨洋工捎带攥弄主家呢。狗子也是干这行的,明白里面的道道,泥瓦匠累死累活地赚俩小钱挺不易。狗子不敢再言语。狗子出了屋,三下两下爬上屋顶,一个泥瓦匠恶声恶气道,你小子上来干什么?滚下去!
狗子腾地红了脸,陪着小心道,俺也是泥瓦匠,是大工,爷们咱们一块干……
另一个泥瓦匠黒唬着脸,威胁狗子道,下不下去?下不下去?老子一脚把你踹下去,鸡巴没长毛呢,也敢来冒充泥瓦匠!
狗子难堪地愣在屋顶上。狗子不想下去,铺苇箔、挂瓦,这活狗子跟叔干过,都干得了。狗子在心里憋着劲道,俺就是泥瓦匠,俺就是大工。狗子还是下来了,狗子心知肚明,单溜的泥瓦匠,惹不起结伙成帮的泥瓦匠,他们要想合起伙来攥弄你,那还不易如反掌,让你垒砖垒得码行,抹得墙皮往下张。狗子无奈地从屋顶上下来,站在院子里做监工的棉帽子不干了,催促狗子道,下来干嘛,上去干呀!
狗子进退两难,心里对棉帽子道,你懂个屁,这是泥瓦匠恨行呢!狗子又琢磨,这活还怎么干?狗子转而却对棉帽子这样道,上面两个人够用,俺去和麦秸泥,要不天黑前别想完活了。狗子心里憋屈得直想哭鼻子,要是叔在就好了。
狗子脱了鞋,两只脚插进冰凉冰凉的麦秸泥里,使出吃奶的劲踩,稀泥浸泡着脚丫子,麦秸扎疼脚丫子。稀泥浆从狗子踩下去的脚丫缝里冒出来,又从抬起脚的脚丫缝里缩回去。狗子的动作像赛跑。狗子踩出来的麦秸泥,叔都说好使,和叔一块干活的泥瓦匠也说好使,那会狗子干得就是小工活,小工不踩麦秸泥,难不成让大工去踩?可那时踩麦秸泥,狗子心情好,今天踩麦秸泥则完全不一样。不一样也得踩,狗子想,挣了钱给叔买个棉帽子戴。
棉帽子的小闺女,悄然站在了狗子旁边,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狗子踩麦秸泥。小闺女洗了脸,梳了头,红扑扑的脸,黑黝黝的头发,好俊的一个小闺女!狗子的脸腾地红了。
小闺女问狗子,光着脚丫踩,你不冻得慌吗?
狗子歪过头,不好意思拿正眼看小闺女,嘟囔道,不冻得慌……
小闺女再问,不能穿着鞋踩吗?
狗子想说,俺也想穿着鞋踩,那样不弄脏弄坏俺的鞋?再说了,穿着鞋踩,踩出来的麦秸泥不匀乎,不黏糊,不好使。狗子还想说,你不懂。狗子啥也没说。狗子加快了踩麦秸泥的速度,像“赛跑”的动作更欢实了。狗子一边“跑”,一边偷偷瞅一眼小闺女,她的大眼睛真俊啊,她一吸一合的小鼻子真俊啊,她红红的小嘴唇真俊啊,那件小花棉袄穿在她身上更是好看。狗子一不小心瞅见小闺女鼓鼓的小胸脯……这是狗子第一次这么用心地去偷看女人。狗子像吃了一个大辣椒,脸上马上火辣辣地烫,浑身上下都热烘烘……
叔和泥瓦匠们都喜欢看女人,说女人,尤其是干完活,喝了酒,泥瓦匠们说起女人个个眉飞色舞。在哪个主家干活,哪个主家的老婆奶子大,大得像布袋;哪个主家的老婆腚瓜子大,大的像磨盘;哪家的女人奶子小,屁股瘪,泥瓦匠们看得贼清楚,就像说自己的老婆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干小工的娘们最倒霉,一不留神,就让泥瓦匠把沾满泥灰的手伸进衣领里揪住奶头子,或在肥硕的大腚瓜子上狠劲地拧一把,小工娘们只能又羞又恼、又疼又无奈地亲娘老姨地把使坏的泥瓦匠咒骂一通。
今天狗子也喜欢看女人了。
棉帽子像个催命鬼,隔一会嚎丧似地嗷嚎一句,快干呀,快干呀,生孩子也没有这么费老劲!
屋顶子上的泥瓦匠不慌不忙道,吃奶也得等解开怀呀!
狗子踩好了一堆麦秸泥。
狗子又踩好了一堆麦秸泥。
那两个泥瓦匠,将屋顶上的新苇箔铺好了。狗子眼里有活,抡起膀子往屋顶上一兜子、一兜子地扔麦秸泥。狗子干得很卖力气,就像给叔都当小工一个样。接泥的泥瓦匠忒难伺候,一会说泥兜子扔低了,一会又说扔高了,不管狗子怎么用心扔,他都恶声恶气地骂狗子。
棉帽子不明就里,跟着瞎掺和,气哼哼地埋怨狗子道,你就不会扔低点!你就不会扔高点!呸!还说自己是大工,连这点熊活都干不好。
狗子没了刚刚偷看俊闺女的好心情,倍加小心地往屋顶上扔泥兜子。狗子心里乞求道,咱干泥瓦匠的都不易,俺可没得罪你,干嘛这么欺负人?狗子又在心里对棉帽子道,那俩泥瓦匠攥弄你,你也瞎埋怨俺,瞎了眼!狗子真想赌气不干了,可手里的泥兜子还是不停地往屋顶子扔。
该挂瓦了,狗子又往屋顶子上扔瓦,三页瓦一摞、三页瓦一摞地往上扔,平平稳稳地扔上去,稳稳当当地落在接瓦的泥瓦匠手里。但有好几次,接瓦的那个泥瓦匠都像要失手,站在架子下面的狗子,惊悸得一阵一阵冒虚汗。两个泥瓦匠不怀好意地抿嘴笑。
冬天白天短,天渐渐暗下来。狗子约摸着这时辰刚五点钟。狗子鼻子尖,闻到西屋里有炒菜的香味飘出来。狗子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地叫,贪婪地使劲闻。俊闺女从西屋门缝里探出头,撒娇地问棉帽子,爹,俺饿了,俺先吃饭,行吧?棉帽子疼爱有加道,妮,饿了就吃,别等我,咱家的活还没干完呢。棉帽子转过头,看见狗子两只眼盯着自己的闺女,都忘了手里的活,气急败坏地冲狗子嗷嚎一嗓子道,说话别耽误卖膏药,看什么看,快干活!狗子闹了个大红脸,赶快收回心,收回眼,朝手心啐了口吐沫,又十分卖力地去扔瓦。狗子羡慕死了俊闺女,真是狗生的狗疼,猫生的猫疼。狗子跟叔和泥瓦匠们学了活,也学了话。
屋顶的瓦上够了。狗子深深喘口气,翘着脚尖朝屋顶子上瞅。叔说过,泥瓦匠不用学,人家干嘛咱干嘛。叔还说过,一个泥瓦匠一个干法,多长长眼,什么活就都会干了。这会狗子得了闲,悄没声地偷着学学活。叔不是拧着耳朵说,哪个好泥瓦匠的手里,都有自己的绝活,学活就得偷着学。狗子突然看到那个挂瓦的泥瓦匠,接二连三地碰掉几个瓦角,隔三差五地又把掉了角的坏瓦挂上去。狗子好心好意地提醒道,爷们,头三行的那页瓦掉角了……掉了角的瓦再挂到屋顶子上,下雨下雪后肯定要渗漏,屋里一准得遭殃。
屋顶子上的两个泥瓦匠对视一眼,一个气哼哼道,都是麦秸泥里硌子忒多,把好好的瓦硌坏了,这还不都怨你和泥的!然后一扬手,一块瓦渣扔过来,狗子躲闪不及,不偏不倚地砸在秃瓢上。狗子双手抱住头,疼得直跳脚。狗子这才恍然,他俩嫌自己多嘴多舌了,这是蓄意报复呢。
等天完全黑透,换箔挂瓦总算完工了。两个泥瓦匠从架子上跳下来,推搡狗子一把道,给爷们倒盆水去!然后小声对狗子说,你这样的,到哪里也吃不到直立黄瓜!泥瓦匠说的双关语,狗子没听明白,也不敢问,拿个盆乖乖地去倒水。
洗过手,洗过脸,泥瓦匠问棉帽子道,上哪屋吃饭?
棉帽子没好气道,这熊活干的,赏个工钱就不孬,愿上哪吃上哪吃去!
挂瓦的泥瓦匠恼羞成怒道,不是说好工钱少管饭吗,卸磨杀驴啊!
摊泥做垫层的泥瓦匠也急眼了,帮腔道,晌午不管饱,晚上又不给饭吃,这俩工钱当个屁,老子不成白干了!
棉帽子冷笑着嘿嘿一声道,就这钱,嫌少有能耐别要!
狗子也想多挣俩钱,央求棉帽子道,爷们,大冷的天,俺们也不易,能多给俩钱就多给俩钱吧。
棉帽子阴着脸,不容分说,把工钱塞进那俩泥瓦匠和狗子手里,连推带搡把他们推出院子,“嘭”地一声关上大门。那两个泥瓦匠扯起嗓子咒骂棉帽子,临走还哐哐地踹了两脚门。狗子数了数手里的工钱,连小工的工钱都不够。狗子也想学那俩泥瓦匠骂几声解解气,可想起给人家干得那活,一下雨准得渗水和漏雨,也就不再吭声了。
街上已经漆黑一片,天上忽忽悠悠飘起小雪花……狗子的秃瓢钻心地疼,头是被挂瓦的泥瓦匠用瓦渣子砸的;狗子的脚也火辣辣地疼,脚疼是踩麦秸泥时,让麦秸秆子划破了好几道血口子。狗子走一步,疼得咬一下牙。狗子想,这会叔一定回家了,叔找不着狗子,一定急死了。狗子不敢怠慢,快步往家赶。路上狗子还在想,等哪天干了大工活,说嘛也得给叔买个棉帽子戴。
回到家,狗子看到这样的情景,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叔的大师兄哭丧道,狗子啊,你干啥去了……你叔干着干着活,一头从架子上攮下来,就不行了……
狗子惊呆了,吓傻了。
叔的大师兄道,你叔真走了,大爷不诓狗子。
叔的大师兄拉着哭腔又道,狗子啊,你叫声爹吧……你爹拉扯你可不容易……
狗子呆呆地站在那里,没反应。
叔的大师兄拉着哭腔又道,狗子啊,给你爹磕三个响头……你爹也算没白疼你……
狗子扑通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印了。
叔的大师兄哽咽道,狗子啊,今晚咱爷俩给你爹守灵吧。
狗子这才哇地哭出声,撕心裂肺道,俺叔没走……俺爹没走……爹呀……
狗子又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
从此,狗子成了真正的泥瓦匠。
狗子干了大工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