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飞

2015-08-14 12:22爱松
六盘山 2015年4期
关键词:洋芋大酒店马车

段爱松 1977年生,昆明晋宁县晋城镇人。出版诗集三部。曾参加诗刊社第30届青春诗会。鲁院第24届高研班学员。

老飞站在官渡大酒店三十八层楼顶往下看,南窑火车站碉堡一样的候车室前门,正逼向东南方。

晋虚城离这里四十多公里。老飞离火车站只有四百多米。他顺着酒店下面排着队的车辆一直数过去,混乱的车体颜色与形状,在错落有致的城市道路上蠕动。他发现了某种内在节奏,但不晓得究竟应该归于何方?这让他很吃惊,他想起美国乡村歌手约翰·丹佛,抱着吉他高唱《乡村路带我回家》,那是满怀深情的1971年。

高高的楼顶上,老飞听到了完全一致的呼应。酒店大楼,像巴洛克时代一架巨大的管风琴。他正在被它缓慢地演奏着。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如一个自由时值音符一样,在伟大导师巴赫手指下,慢慢从遥远的年代,弥散过来。

晋虚城与火车站之间,火车站与官渡大酒店之间,老飞俯视着无声流动的乐曲与歌唱。这些散落尘世的哀伤音符,被血肉包裹太久,失去了现实存在的意义。

老飞与我合奏某首乐曲的时候,我的王国在遥远的过去,正一点一点被异邦吞噬。1997年10月的某一天,约翰·丹佛最后唱着那些旋律。

我所有的回忆都围绕着她

矿工的淑女、蓝色河流的陌生人

涂满了黑与灰的天空

和蒙胧的月光

泪水在我眼眶中打转

清晨时分,我听到她呼唤我的声音

广播节目提醒我家还很远

在开车的路上,我有一种感觉

我早该回到家的怀抱

遥远的古滇国史前时期,晋虚城还是一片荒芜废墟的时候,石寨上的最高点上,我曾经也这么远远眺望过。

火车冰冷的铁轨,延伸了我的视线。老飞挤在火车站售票窗口,人们如六十四分音符,快速涌向车站。一大沓车票,在另外一沓沓花花绿绿的心思中被抢光。老飞倒卖过的事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轻松。

我在晋虚城和把一酣赌之时,老飞,正行色匆匆徘徊在火车站前门,寻找猎物。老飞的手里,拿着通往各地的车票,像捏着通往各个时代和世界的钥匙。

人群拥簇着他,喊叫声不断。老飞把右手高高举过了头顶。一个从脚到头悬浮着的肉身,湮没在火车站前嘈杂交易的声音里。

火车票,一度成为回乡的动力和阻力。在倒卖车票的年代,也是救急的奢侈品。

老飞为这些匆忙的脚步与渴求的眼神,注入了镇定剂。在他变戏法般动作下,每个归乡之地,完全掌控在他手上。钞票与车票的线条,逐渐演变成归乡之路,沿着这些或明晰或隐暗的存在,人们在幻想之上,找到了进站口。这是历史演变的一次实验,也是历史迁徙的一回迫不得已。

火车汽笛鸣响之时,汹涌的人群按照世间既定规则,在一列列车皮里疾驰而去。老飞再次完成了倒卖的行为艺术。

从他决定离开晋虚城的那天开始,这种艺术,就伴随着他一生的行走。他总是能够找到最适宜的节奏朝前行动,并在中途,变化一些切分元素,以期获得蓝调、摇滚、爵士等,令人迷醉的即兴与和声铺垫,贯穿于乐曲始终。

他相信,买卖其实就是现代艺术的动力之一。

他喜欢背离故土重操旧业。他喜欢钞票线条与图案的精巧。喜欢车票直接但未知的旅途。更喜欢它们混杂人间的味道。那种在汗渍污垢里,奋力挣脱出来,又在生活底部,欲罢不能略带苦咸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曾令他绝望无比。现在,又让他期待无限。就好比石寨山与晋虚城,地下宫殿和地上村镇,隔离着两个甚至三个八度同样音质的音符,在某次演奏中,奇异地连续出现。

这个音符追逐着它的影子,就像钞票追逐着车票,人们追逐着老飞,老飞又追逐着钞票一样,是一场无休止的循环游戏。经过那么些年,老飞实际上已经成为这个游戏重要的核心角色。他可以操控游戏的某些环节,尽管钞票的威力在日益增强。但是,车票作为这个通道,唯一有效的最高通行准则,也就是这个音符的实体部分,决定着老飞手上,最终致胜的秘密脉络。

也许是一直将作为秘密传承下去的缘故,当我试图打开贮贝器隐秘暗道,不得其法、苦苦寻觅金色钥匙之时,常常忆及老飞掌控着的这个音符实体。

他日夜在城市的车站变幻演奏。从自身散发出来的音,无非只是实体音符虚幻的影子而已。这些影子无孔不入。在大批拥簇者追逐的脚下,影子,已经成为阳光或灯光存在着的最好证明。只是这些发不出任何声音的虚幻之物,在老飞手指精细准确的拨弄下,离各自的身体越来越远。

官渡大酒店的大楼和车站碉堡般的前门,甚至远在四十多公里以外的晋虚城,也在老飞眼光变换流动下,完成了虚拟的交替。这是惊动人心的弹奏之一,在老飞与我之间,琴弦撩动着归乡的心绪,有什么东西放大着它。

如今,老飞手头上的票已经用完,他没有留下一张给自己,当然,也不可能留给我。官渡大酒店,像一节由地心开往天国的车厢,四百米开外,还连接着另外一节,躁动不安的车头,就在东南方。那是晋虚城唯一的一次地震。

我和老飞正在某次演奏会上,做着意味深长的配合。

石寨山地底,传来巨大的共鸣。我看到老飞的身体,像抛物线一样从晋虚城南玄村出发。这个自由时值音符,漂游了象山、盘龙山、一碗水,绕向石寨山、西山……回荡在南窑火车站嘈杂的上空。最终,落在官渡大酒店前大门,停车场坚硬的水泥地上。它一声不响,轻得像一束阳光。宛如1969年,少年罗进一轻轻哼唱着《岁月轻狂》:

水一般的少年  风一般的歌

梦一般的遐想  从前的你和我

手一挥就再见  嘴一翘就笑

脚一动就踏前  从前的少年 ……

老飞第一次穿上这身类似护卫又像警察的衣服之时,惊讶地发现,战争的痕迹,不仅仅是残留在了梦里。在他身上,那个越来越遥不可及的梦想,也许真的曾经发生过。

官渡大酒店和晋虚城石寨上地下宫殿一样,密布着各种隐暗的点,这些零碎的区域,都是老飞非常熟悉的机要工作。

官渡大酒店总监控室显示屏里:地上停车场、地下停车场、客房部、宴会厅、夜总会、桑拿部……老飞的眼睛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看看那里,每天得仔细勘察和分辨,试图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找到梦中一丁点儿蛛丝马迹。

就像多年前,第一次弹练习曲时,琶音中隐藏着流水的声音,深深吸引着他。经过许久弹奏训练,他才发现其中的奥妙。速度,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推动音符前进和发挥力量的唯一原则。

在总监控室,快与慢,往往成为判断他人来路的重要依据。

梦中那场远古大战中,古滇国史前的平静,也在时间的进程里,被速度打破着。

老飞还发现快与慢之上,又隐藏着另外未知的因素。在手指与眼睛长久训练有素的演奏与工作中,轻与重,在快与慢的基础上,把人间推向另一个未知领域。

老飞疑惑、徘徊、挣扎……在梦幻与现实交织下,如万花筒一般旋转着的总监控室屏幕,牢牢把控着官渡大酒店每一个死角,这是老飞的职责。他穿上这身负有使命的衣服,就无法避免地得把眼睛出卖给别人的一举一动。尽管在心中,在不安的手指上,那些音符和旋律,有一万个不愿意。

官渡大酒店旁边就是官坡村。几年后,再次经过这里的时候,老飞扛着炸洋芋的用具。金黄色的洋芋,在金黄色的油中冒着“■喳■喳”金黄色的泡沫。

热气在老飞眼前冒过。这和晋虚城盛夏,某条小沟沟中,死去发胀的猪身体,被焦阳炙烤着类似;也和老飞最后一次在琴弦上,弹出言不由衷的某段旋律相仿。

这些洋芋,被老飞整整齐齐切成齿条状。被油炸的时候,仍然保持着曲折线条的美感。只是老飞已经丧失了那份耐心,被官渡大酒店莫名其妙开牌的原因,一直困扰着他。他甚至希望能够在这个小摊点上,在一锅一锅油炸洋芋金黄色的香气中,在来来往往、大大小小、男男女女油腻腻的口角边,寻找到唯一的线索和答案。

炸洋芋的节奏和音乐的节拍,都有着同样的吸引力。老飞的记忆,在不知不觉中被唤醒。晋虚城留下的,是年少音符飘飞的岁月。这些岁月,曾经被无数双手弹奏过。战争与生存,破坏着大地之上栖息的诗意。反过来说,也未尝不是另一种重设。

老飞身披黄金盔甲驰骋战场的时候,遥远的梦想,并非毫无历史依据。

金黄色油炸洋芋在被炸干之前,依然保有着的线条美感,并证明着某些事物存在的事实。类似两个将军一样的人物,一个在官坡村与官渡大酒店之间的街边卖炸洋芋;另外一个,在晋虚城某个茶馆和小巷里酣畅赌战。甚至还不止这些,石寨山地下宫殿的铭文上,王国气象的金色大印被湮没。沉静的编钟,再也无法发出一声动人心魄之声。

四周尽是些黑暗潮湿的土,是只适合植物生长的肥沃的土。把一个王国埋葬在这里,长出来的,依然只有青青的草。石寨山漫山遍野的青草,正对着老飞招摇。

老飞在热气腾腾的烧烤铁架子旁,忙于招徕顾客。大众对于炸洋芋的期待,一点都不亚于老飞对真相解谜的期盼。只是琴声带来的,再也不是意想之中的愉悦,而是漫漫长路上的不解与困惑。

官渡大酒店巨大的阴影,再次笼罩着这个小小摊贩。没有人知道,这个影子中的影子,曾经在这个酒店里的核心位置,值守了多年。这幢大楼每个角落,都被这个小小的街头小贩的影子覆盖过。

金黄的油炸洋芋,并不能给这层关系镀上高贵的颜色。相反,晋虚城虚拟似的存在和生活,石寨山地底沉睡千年而不朽的宫殿,还有演奏会上,最佳吉他手的荣誉,给了老飞充足的理由,让他重新寻找在另一个城市迷失掉的归乡之路。

这条荒诞迷离的路,并没有随着炸洋芋热气腾腾的上升,清晰起来,而是随着人们的聚集、观赏,以及贮贝器闪闪发光的凸檐部分,完全遮盖住了那条隐秘通道。

我和老飞的手指,在音符对位的攀爬下,在最后一次演奏会上弹奏《月光奇诡变奏》。晋虚城音乐厅,在石寨山巨大的地下皇家陵园内部,保存着两个人弹奏的优美姿势。那两双手,不仅仅止于音符,更止于早期的战争。现在,他们一动不动,停留在晋虚城,也停止在官渡大酒店与官坡村连接的街角。

老飞记忆的四周,布满炸洋芋和果酱的味道,一串串布鲁斯音阶般的抛售,在昆明城越来越标准化的街道上,毫无规则地奏响。

一匹俄罗斯的牡马,在伊萨克·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中死亡阴影下的月光里,正淡淡地映照着土地。土地沉默,是因为土地浸透了人类鲜红的血液;另一匹法国的牝马,在克劳德·西蒙的《弗兰德公路》里,穿梭于尘土飞扬的赛场和战场,正漫无边际地试图挣脱肉身。骏马无语,是因为骏马披挂着刀枪子弹的呼啸喘息而痛彻心扉;神采飞扬的中国老飞,在爱松的《金缕曲》内的乡村马车车把上,套好一匹枣红色的小个子马,驾驶在晋虚城甸永田埂上,飞快地从这篇小说写作者的手上呼啸而过。马车无痕,是因为老飞正从官渡大酒店和官坡村赶回故乡,而被那段城市文明历程彻底抹杀掉了。

我站在杨柳河边,远远地看着老飞的马车不断地从甸永田里运出谷子和稻草。圆鼓鼓的“公斤包”,把马车架子压得嘎吱嘎吱。高高码起的稻草,经风一吹、路一簸,马车车身便摇摆晃荡、歪歪斜斜前行。

老飞兴奋得猛地一挥鞭子,空气中响起一道脆脆的闪亮声音。这是任何琴都发不出的声响,也是任何手指都无能为力弹奏出的力量。在建造地下宫殿精密的构思中,老飞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些长埋地下的秘密音符,随着老飞的马车一颠一簸,也随着老飞的匹克一弹一拨,一场盛大的演奏会,刚刚始于晋虚城石寨山地下音乐厅。

我作为老飞音乐上忠诚与要好的拍档,顺着老飞编织的伴奏织体,寻找未知的即兴主音旋律。

马车在变化多声部连续二重奏下,驶出甸永狭长的田埂,经过一条乡间柏油公路,驶过晋虚城北门高石坎,朝着官渡大酒店的方向远去,留下一路沉重的阴影。

这辆马车,在甸永与乡村公路的交叉口,与它的影子分道扬镳。马车的实体,载着老飞瘦弱的躯体,朝着昆明官渡大酒店,飞向他朝思暮想的外部世界;马车的影子,载着老飞灰暗的影子,朝着晋虚城石寨山,奔向他梦中无数次战斗过被埋葬的地下宫殿。

我在二重奏中,深感老飞弹奏和声的矛盾与无法化解。我试图还原和重建被老飞刻意弹得四分五裂的音符。这些音符,不断地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这是极其骇人的冒险之举。琴音随时有可能因为这种激烈的冲突,戛然中断。但演奏会又不得不继续进行,并不以老飞或者我的任何一种意愿,做丝毫的妥协与更改。我感到了异常吃力。

老飞坐在晋虚城南玄村村口那块大青石板上,手上抱着心爱的琴,夕阳正一点一点落下,音符飘坠在逝去并不久远的年代。

那时,老飞和我排练过许多曲子,合唱过许多理想中的未来生活。老飞一直想离开这里,外面世界,才能够装得下他的心。他的确离开了很久,却又不得不返回来。他和我说,外面的世界再大也没有晋虚城大,因为故乡的一切,不觉早已占满了他的心。

我再次回到晋虚城的时候,老飞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里。我只能一个人走在晋虚城每条街道,却总感觉他在各个角落弹琴、唱歌,即使是苦难生活,也丝毫不能夺取老飞过早夭折的天赋。

他一定在某处等着我,也许还是石寨山那个巨大宫殿中的音乐厅,或者别的我尚未想得起来的场所。也许,他一直期待着我去重新合作。

过往的二重奏,似乎刚刚结束。老飞的马车,停止在看不出痕迹的甸永稻田。他曾经无数次往来的过程中。这些被忽视的音符,并非没有存在过,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甸永高高的路坎上,音符把老飞从疾驰的马车上,再次高高地颠起,然后重重落在一块坚硬的青石上。

老飞手上的琴音终于结束。我也不得不在发狂似的演奏会上,停下手指。无数的掌声响起,这是迟来的荣誉,不是给后来的我,而是给从前的老飞。当他从车票转向监控室和炸洋芋的时候,这些荣誉,就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只有在晋虚城、在晋虚城石寨山地下巨大宫殿里的演奏厅,老飞才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影子是真正的老飞。那个在尘世中演出的荒诞肉体,只不过是梦中哑剧的一部分,那才是老飞真正的影子。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一个人在晋虚城仰望。

夜空特别明亮,许多星光洒下那时从我们手指漂浮上升的音符和歌声,就像门基乐队1965年,唱过的《我渴望自由》,在未来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又神奇地唱响在香港电影《岁月神偷》里。它们一起路过晋虚城。可惜老飞再也没有机会听到,歌声里自由自在的影子,至今还在晋虚城某些角落徘徊浪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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