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陕北富县的槐树庄农场。说是农场,其实是一条十来公里的山沟。在这条山沟里,有我支队的三个执勤点,每个执勤点有十多名战士,分别看守着一百多名犯人。
这里是秦岭的深处,方圆五十多公里没有人烟,不通电话,手机无信号,与外界唯一的通信工具就是一座电台。看到战士们消瘦的身板,黝黑的脸膛,还有那质朴、渴盼的眼神,作为参谋长的我,心里有种不安的恻隐。战士们太辛苦了,白天要带犯人到地里干活,晚上还要上哨执勤。吃的米面靠支队的车送,蔬菜基本是自种自收,自给自足。一年四季,吃到肉的机会不多。许多战士新训完毕分到这里,直到退伍都没有离开山沟半步。有些战士当新兵时还灵性十足,在这里待几年后,变得迟钝寡语的,着实让人心酸。
战士们一一向我敬礼,握手,随后从车上卸下我带去的肉罐头,还有不多的冷冻肉。因为天热害怕变质,新鲜肉没办法带进山里,即使冷冻肉也不敢多带。
在检查最后一个监舍时,我特地看望了一名犯人。这名犯人,曾是支队表彰过的优秀班长。他在一个弹药库执勤点干了六年,担任班长四年。他是执勤点的第一负责人,处处以身作则,把十几个战士带得生龙活虎。执勤范围安全无事故,军事训练走在中队的前列,养猪种菜不仅能自足,还经常送给兄弟班排。若不是受到军官体制的限制,他绝对可以胜任一名连长。
临退伍时,我正好在他们中队蹲点,他把执勤点节省的伙食费二十多万如数上交中队,把一包包蔬菜种子标注上名称,摆得整整齐齐,把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亲手给班里每个战士洗最后一次胶鞋,抱着黑虎(执勤点养的一条黑狗)久久不肯松开。当送兵的汽车启动出发后,黑虎奔跑着追了好远好远。他走后几天,黑虎不吃不喝,可当它看到细心的副班长在电视上播放用相机录的班长的影像时,它一下子窜了起来,两支前腿扒着电视机,摇头摆尾地狂吠,凄迷了几天的眼神突然明亮了起来。副班长扔给它火腿肠,它蹦得老高,一口一个。
可谁也没有想到,班长回乡不到一个月就出事了。
我在犯人管教处看到了班长的案卷。他家在陕南的一个山沟里,全村人除了老幼病残外,都出去打工了,本来就很少的山地大部分都荒芜了,他母亲由于患风湿性关节炎,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他媳妇只得在家伺候。
他一回家,就发现媳妇的身体有些异样,起初他还以为是媳妇长胖了,没有在意。后来村里的一位老人悄悄告诉了他实情,说他的老婆怀的是村长的孩子。他就逼问媳妇,媳妇哭着诉说了村长强奸她的过程。
血气方刚的他,咋能咽下这窝囊气。当天,他就找到了村长,村长不但不认账,还先动手打他,他练了六年的擒拿格斗,顿时派上了用场。他摁着村长抓他衣领的手,一个折腕加一个别腿摔,村长仰叉着倒在地上,他上去狠狠踢了几脚,其中一脚踢在村长头上,致村长死亡。
就因为这事,他被判了有期徒刑。
他见了我,涕泪肆溢。“我对不起部队六年的教育,都是一时冲动害了我呀!”
“你别自责,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现在唯一的补救措施,就是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去。”
“我一定听参谋长的,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去。”他“啪”地一个立正,给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按以往的惯例,每次进山,我都要在班里住上两三天,体验一下士兵生活。可这次我没停,下午就要往出赶。因为要带一名贵州籍的炊事班长回去,他家里给支队来电话,说他的父亲病逝,我第一时间就往山里出发,想让他搭上当晚8点10分的火车,赶回去见他父亲最后一面。一路上,我没敢把实情告诉他,担心他受不了失去亲人的打击,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父亲住院了。
出了秦岭,我把他送到就近的铜川火车站,一直看到他上车,才又去守护铜川金库的中队。
这个中队的条件,跟槐树庄农场比,真的是天壤地别。最起码晚上没有成群结队的老鼠在顶棚上跳舞,也不用担心被子一天不晒就是潮湿的,更不用在烈日炎炎下盯着地里干活的移动犯人。
离开槐树庄农场一周多,我一直还惦记着那个地方,惦记着那个服刑的老班长。
那天刚上班,我正在批阅一个文件,作训股长和电台台长来到我办公室,作训股长递过来一份电报,说:“参谋长,槐树庄出事了,昨晚发生了特大山洪,好多房子倒塌。”我问:“死人没有?”台长说:“不知道,收了这份电报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我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是电台坏了?还是战士们都被山洪冲走了?
我立马向支队长和政委汇报了此事,支队紧急召开了常委会,随即决定由支队长和我带着司政后的几个股长,以及机动中队的一个排,还有两部电台,冒雨赶往槐树庄。
下午三点多,车还没有进到槐树庄,就被滑坡的山石泥土挡在了半山腰,我们步行了近两个小时,才进到沟里,沟两边的山坡像被鬼剃了头,满山的绿色荡然无存,白花花的山石裸露在外面,一眼看不到尽头。沟里的一块块田地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石头、树木、淤泥,没有路,没有生灵。我们顺着山边,在淤泥里艰难前行,好不容易来到第一个执勤点,这里只剩下一间土坯房没有倒塌,但已经歪着脑袋咧着嘴,战士、管教干部、犯人们、还有他们养的猪、养的羊,都没有了踪迹。
难道他们(它们)都被泥石流卷走了?
我们心情压抑地向第二个执勤点跋涉,最浅的淤泥都在脚脖子以上。走了一会儿,还好,雨终于停了,我们脱下警服搭在臂弯里,个个走得大汗淋漓。
近了,近了,第二个执勤点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个执勤点的大部分房屋还在,当我们走到围墙跟前时,排长带着一个战士,跑过来向我们敬礼,并报告如下:“报告支队长,我们三个执勤点,第一第二执勤点在这里集结,被关押的213名犯人完好无恙,第三个执勤点情况不明,派去的一名班长和一名战士还没有返回,请支队长指示!二大队五中队三排排长申从斌。”
“好,前面带路!”支队长还了一个军礼。
我们在这里短暂停留后,就往最后一个执勤点赶。
满沟的泥石树木,每走一步都要付出一定的艰辛,皮鞋早已成了泥鞋,即使把鞋带系得最紧,走一会儿又会松下来。我们一边走,一边用帽子扇风降温。
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走到最后那个执勤点。
十多间战士们的房屋,二十多间犯人的监舍,两米多高的土围墙,早已被泥石流冲得狼藉一片。在六七十米外的一个山坡上,9名持枪的战士看护着100多名犯人。看到我们的到来,三班长跑着迎了过来,趔趔趄趄的,险些摔倒,我喊道:“三班长,别急!”
支队长说:“慢点,不用报告了!”
看到三班长一脸的焦虑和疲惫,我心里隐隐作痛,意识到不妙。
三班长抓着支队长的手,哭着说:“支队长,我没有完成好任务。”
支队长拍拍三班长的肩膀,说道:“别哭,别哭,有事慢慢说。”
“支队长,有一个犯人,就是以前守护弹药库的那个老班长,他……他,被洪水冲走了啊!”
“啊?”支队长惊得张着嘴巴。
“支队长,我没有带好,您处分我吧!”
“三班长,你别自责,这场天灾不是人祸,看到这沟里的惨像,我能想象到当时的惊险场面,你把当时的经过说说。”我安慰着三班长。
三班长流着泪,描述了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昨天夜里,副班长下哨后叫醒了我,说雨水太大了,弄不好有危险。我赶紧套上衣服,走出宿舍,还没下台阶,暴雨就淋了我一身。我对副班长说,你快去叫管教干部,准备转移犯人,我叫大家都起床,稍后就赶过来。副班长穿着雨衣冲进了雨里。我拉亮顶灯,对战士们叫道:‘赶快起床,雨太大了,我们得转移。战士们迅速穿好衣服,披上雨衣,跨上自动步枪,随我往监狱走。雨真是大,下得我们睁不开眼,院子里积满了水,山上,还有前面沟里的流水声,哗啦啦响。我们赶到监狱门口不一会儿,几名管教干部也来了。管教干部打开监门,把犯人集合到院子里,负责的张管教做了简单的训话,说‘向安全地带转移,是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谁也不能趁机逃跑,谁逃跑,武警战士手里的枪不是吃素的。那个服刑的老班长举着手大声说:‘请张管教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跑!大家说跑不跑?犯人们齐声说:‘不跑!张管教让犯人们手拉着手往外走。我们刚离开监狱,还没有到山坡上,就听到山体滑坡的巨大轰隆声,当时的感觉就像发生了大地震一样,我喊了一声‘快跑,战士、管教和犯人们都往山坡上狂奔。那个山坡是山半腰的突出部分,即使有滑坡下来,也可以缓冲一下,不至于一下子被冲进沟里。本来我在最后压阵,那个老班长突然来到我的跟前说,‘三班长,我来断后,你往前跑。这时候,山上下来的泥水已经超过我们的膝盖了,我们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冲力,危险在一步步逼近。我对老班长说:‘没事,你赶紧跑!眼看我们就要跑到坡上了,又一波泥石流排山倒海地下来了,洪水瞬间涨到齐腰深,有一棵树冲了过来,把一个战士刮倒了,战士大声喊着班长,向我求教,我赶紧扑过去拉住了他,老班长也奔来搭救,我们刚把这个眼看都要被冲走的战士拉回来,又有几棵树滚了下来,两名犯人被树枝卷进了更深的洪水里,战士王明安冲过去拉住了他们,老班长也奔过去帮忙,还算庆幸,两名犯人得救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在我马上就要爬上山坡时,一块巨石随着洪流骨碌碌滚了过来,战士王明安和老班长几乎是同时跑过来拉我,他俩刚把我拉到一边,一个大浪把王明安打倒了,我赶紧去拉,老班长说:‘你走,我来!就扑了过去,他刚把王明安拽了回来,更大的洪峰打着漩涡,一下子把他卷走了。我们大喊着老班长,可无力对他施救。待洪水小了,我让两个战士顺流去找,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老班长,真是我们的好班长啊!”支队长心情沉重地说。
“支队长,我们一定要找到他的尸首,以此告慰他的家人,也告慰他的灵魂。”
三天后,我们终于在下游三十五公里处,找到了老班长的尸体。
◎刘公,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在《小说选刊》《文艺报》《小说界》等发表作品多篇。曾获柳青人社文学奖、武警部队优秀作品奖、中国小说学会奖等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