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功青
一
早上和母亲聊天的时候,心里莫名地感到忐忑。果然,不一会母亲就说,奶奶住院了。昨天中午的时候,老人在地上跌了一跤。今早本来让二叔送医院去,结果他有事耽误,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间,病情很严重。
我的心里只是难过,并未多想。奶奶身体虚弱,天冷的时候住院,乃是常事。这一次,一定也不会有事。奶奶命大,况且今年有算命的算过,她还能活好几年。
可不到几分钟,父亲竟打电话给母亲说,奶奶快不行了。
我有些恍惚,静静地看着视频里的母亲发愣。她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甚至有种略带愤怒的惊恐。两分钟后,母亲没有再说话,和我交代了几句就和堂弟上县医院去了。
这段时间里,我只是静静地等着,没有打电话回去。他们一定都在医院里忙乱,这时候的电话,怕只是让他们分心,我想。
我甚至还在和朋友坚持学意大利语,冬季的阳光很好,洒满整个小屋。
又过了一小时,给父亲电话。父亲说,正在抢救,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事,让我不要太着急。和姐姐也说了几句,她的声音却已经沙哑了。我不知道,父亲原来是在安慰我。那阵子,奶奶多半就已经不行了。但我信了父亲的话,等着有奇迹发生。
但奇迹,终于再也没有来。半小时后,小妹发来信息,只四个字:“奶奶走了”。
二
“奶奶走了”。
屏幕上,就这样僵硬地挂着,没有再动。我的手突然有些发抖,不听使唤。
眼睛湿了,可没有泪水下来。
我和家乡,离得已经那样地远。此刻,奶奶的死让我闻不到一点点气息。我看不到她断气的瞬间,她身边站着的人,父亲、二叔、小叔、姑妈……就这样。在我读书的时刻,奶奶走了。
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还在学意大利语。给表弟发短信,让他尽可能回去。
这边,还是正午,十二点。时钟缓缓地向前走,慢的让人心痛。
家里的天已经黑了吧,夜晚沉了下来。奶奶的尸体开始运离医院,上面挂满黑纱。二叔的三轮车在公路上一米一米地往下滚着。母亲,她在哭,眼睛里全是深陷的血丝。
三
午饭后,朋友离开,扔我一人在房间里。
我躺在床上,想坚定些,可泪水仍肆虐地流了下来。家乡的香火,似乎都烧进了心里。我闭眼,脑中全是奶奶衰老的身体。
看不到奶奶死去的情景,在我心里,她还是那样一副衰老的活着的样子。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根一根地剥着山芋条。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几十年都是如此。从我出生起,她似乎就是个老人。那时候,她还住在阴暗的屋子里,一遍一遍地给我和表弟做饭。小木桌上,有她洗过的青菜、干肉。她耐心地压着米饭,让它们平整。
身上穿着那件青色的掉了皮的布褂,大声吆喝着我们。
“小峰小星唉,来吃饭着!”
小峰,是我的小名。奶奶一遍遍地叫,我一遍遍地应。穿过门口的桃树林,人象小狗一样钻进她怀里。
四
大约十年前,有人给奶奶算命,说她年内要死。她很信,固执地让父亲提前找人做了一面棺材,锈上黑漆,架在楼板上。
于是,每次进去,抬头总能望见。屋子很暗,偶尔有阳光落进来,映得那面棺材格外阴森。
她一天天地在老,而我们也走的越来越远。大学以后,我长年不在家,一年里能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年轻时,也不懂事。虽心里敬爱她,可总耐不下心和她交谈。似乎长大了就和老人有了代沟,以为她那封闭的脑子不懂我们学到的新知识。往往是,坐着坐着,就和弟妹们扯到新话题上去了。而她也还是安静地坐着,从不愿离去。
许多的夜里,给奶奶送母亲做的菜肴。一次次地,踩着门口的小路往上走。到了,就把菜放下来,看奶奶吃完,再把东西收拾好回来。奶奶的家地势要高,而农村的夜里又总是漆黑,为了送我,她总是等我出去的时候把门灯打亮,自己站在门口吆喝。
“小峰,小峰唉……”
一遍又一遍地,唤我的名字。我知道,她迷信,怕我走夜路害怕,不小心失掉了魂。
五
她七岁来我家,给爹(爷爷)——一个天生哑巴,做童养媳。兵荒马乱的年月,相继生下父亲、二叔和三叔。饥荒那几年,家里总吃不饱。爷爷不会说话,总被人欺负,终于被活活饿死了。
自此,按照长辈的嘱咐,奶奶又跟了三爹——现在的爹,生下了姑妈和小叔。她勤俭节约,手把手地把他们辛苦养大。
但她的心里,一直有根化不掉的刺:三叔的死。奶奶说,三叔从小学习就好,家里贴满了他的奖状。他的禀性特也好,对奶奶尤其孝顺。平素放了学,就喜欢给她做事,上上下下从不知道疲倦。山上摘来的野果子,从来都舍不得吃,揣在口袋里带回来塞给奶奶。
那一年暑假,三叔刚十五岁。有一次,他去山上打柴,不小心喝了毛虫浸过的泉水,中了毒。这本也不是太大的病,可奶奶迷信,到处求神拜佛,死活不肯带他去医院。就这样,三叔的病情日益加重,不到几天就过世了。
据说,周遭的人都怪奶奶,说就是因为她的迷信,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她,当然也不得不这样信。
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她间或就提起三叔来:
“可怜的立胜,死得太早着……”
说着说着,泪水就含满眼眶。
近几年,奶奶总说梦见三叔。在一个阴冷的地方,三叔总跟她哭,说他睡的地方不好,身上没钱,又总有坏人打他。
“他哭着拽我的衣角,还是死时候的样子那!”
奶奶说。
她的脸耷拉得越来越深,仿佛三叔的魂就附在她身上,压着她无法动弹。
六
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尤其是小叔,生意慢慢地发达了。
可奶奶的日子,竟然是一年不如一年。四五年前,小叔去城里做生意,把她和爷爷落在了新做的楼房里。我家和二叔家住在下边,这几年,两个老人一直单独过。
小叔生意忙,很少回来。而我家在镇里开店,照顾到的也越来越少。奶奶渐渐不能动,每做一次饭都很辛苦。爹在外卖工,整日地不在家。奶奶能吃的,也就越发地稀少了。我们每去探望,总见他俩凑着一点腌蔬菜,没半点油水。
这些事情,当然也怪不了别人。奶奶和爹总是极省,这我知道。逢年过节的红包,他们总存着,舍不得花。她们心里想的,就是要为后辈留些财产,让他们少点辛苦。全然不顾惜自己过得那样清贫,把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拖垮。冬天里,他们早早地把灯关了,为了省电。
远远望去,一团漆黑。
多少年了,一直是这样。
七
也就三四年前,我开始知道心疼她。每每回家,总能和奶奶坐到一起,和她说话。这也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几年。尤其是去年暑假,我在家的日子很长,每个晚上都要和姐姐到奶奶家里坐,陪她和爹聊天。家长里短的日子里,我们靠得是那么近。
经济上独立以后,我也开始能够孝敬奶奶。可不想日子竟这样短暂!今年冬天,我几次给母亲打电话,问奶奶要什么,我寄钱回去好给她买。可她要的,竟不过是一套厚被子而已。母亲遂找人做好,替她盖上了。她走的时候,身上应该是温暖的吧。
前年,去年,今年,奶奶七十、七十一、七十二岁的生日,我都回了家。和父亲一起,我操办了奶奶的两次生日。回想起来,心里很满足。虽然和我能做的相比,这一切还是太过稀少。
奶奶过生日的时候,我总把她早早地请到家里,让她坐在椅子上,给她端茶倒水。吃饭的时候,给她夹最好的菜吃。喝酒的时候,哪怕她老人家从不动口,我都要自己盅上一杯,喝干给她祝寿。因为,我总是怕,奶奶的日子不多了,我要抓紧。
在一起的时候,奶奶仍是那么孤独。年长人的话插不上嘴,孩子的新鲜话也听不懂。但她仍坐在那里,从不愿离去。
八
但她终于还是去了。
一个中午,我只在回忆一个画面:去年在医院里,我陪奶奶度过的三个白天。那是我们镇的卫生所,病房正对着家乡的大沙河。每天八九个小时的时间,我陪在奶奶身边,看着药水一滴滴地往下吊。她的眼睛有些绝望,看不见一丝血色。
住院的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沉默,可有一次,竟和我聊起死后的世界来。在农村,总有许多死后的神话:阴间,阎王,如此种种。似乎,这些神话里还从没有一个可以幸福安顿的死后世界。
那一次,她靠在那里,很高兴地在说。哪家哪地方的死人显了灵,哪个长辈给她讲过阴间的情形。她说的那么平稳,仿佛心里一点也不惊恐。
可过了一会,她突然低落了下去。整个人不说话,好像睡着了。
过了大半天,才听见一阵微弱的声音——“小峰,你晓得这可是真的?”
我微笑着,心里很难过。只好安慰她说,奶奶,您听到的,都是些传言吧,莫信。我读这么多书,还从没有听到什么阴间的说法哩。我只见书上说,好人是要进天堂的。
她完全沉默了,不再说话。后来想想,那时的我是否太过无知?为什么要说一个天堂,而且还是好人才能进的天堂?奶奶的心里既有那么多的伤口,是否会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好人呢?我这么说,倒使她心里更恐惧了吧。
可我,到底又该怎么回答她呢。
但她,似乎也并不计较我的回答。把手拢进被窝,静静合上了眼睛。
九
整个下午,我都在打球,再没有打电话回去。
在球场上,我甚至还很专注,没有半点悲伤的颜色。朋友们甚至都感到好奇,问我为何如此反常。好像奶奶去了,我一定要难受才是。
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们。我该怎么说呢?此刻的天空下,我确实在这里。但我听到和念到的,只有自己的声音。奶奶于我,只是一段漫长的回忆。这回忆好像一条汹涌的大河,在我心里流着。我并没有痛苦,因为它一直在流动,从没有停息。它和我一起,在时间中静静向前。
甚至所有的亲人、整个的家乡,乃至我身后巨大的祖国,此刻,也完全在我心里变得沉默。
这是腊月二日,故乡还没有月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