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殓师

2015-08-11 10:19王英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2期
关键词:死者

王英

林央赴崔家庄给死者收殓,行走在一条尘土飞扬的黄泥路上。他身穿一件灰色的中式棉袄,头戴一顶露着棉絮的破帽,腰系一根麻绳,犹如一棵灼焦的槐树行走在路上。时值正是寒冬季节,放眼望去,田野里一片荒芜,满目芟荑。两边除了些秃树,就是比树还多的坟墓。有个人抱着路边的一棵树,他晃了一眼,发现是在啃树皮,里面已裸露出雪白的树干,让人看了寒碜。

林央行走了半个多小时,在路上只遇到三两个人,他们步履缓慢,衣衫褴褛,瘦骨伶仃,像是行乞之人。飞扬的尘土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眼前呈现的这派凄凉景象,没能停止林央匆匆的脚步,之后,就再没行人出现过。

就在刚才,当他离家踏上这条黄泥路时,内心充满了忐忐与凄凉。母亲纺纱机摇出的吱嘎声一直追赶着他,让他的脊梁透过一缕寒气。他回首望一眼正在田地里劳作的父亲,发现他的腰已弯曲成虾似的形状,于是他觉着接下来的事就要看自己了,如果干得好,以后这家也就靠他的了。母亲不需要再睡五更起半夜,而父亲也不必终日劳累田头了。为了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他踏上了这条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的黄泥路,尽管一路行去,田野一片荒芜,坟头稀有苍松,但展现在他眼前的仿佛是一枚金色的树叶,在阳光下晃晃悠悠的不可捉摸,又似乎随手可得。

林央并非不是读书之人。上小学时,他的成绩也很优秀。只是家境贫穷,世代务农。父母连他在内共生有三个孩子,他排名第二,上有一姐姐,下有一妹妹。加上奶奶、爷爷全家七口人就全仗父亲务农养活。母亲在家干家务,纺纱织布补贴家用,因爷爷奶奶体弱多病。隔三差五的还要化费不少钱去医院治疗。为此,全家人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时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家人就更难糊口。妹妹因传染了天花,无钱治病,也于三岁那年撒手西去。母亲因她的离世而患上了心绞痛,一痛就只好卧床休息,搞得一家老小忧心忡忡,家里的窘境阻止了他继续求学的脚步,念书时成绩不差的林央只好跟随父亲在田间务农。

林央在走出家门时,只在肩上背了一个蓝格子包袱,里面放着一把木梳,一面小圆镜,还有一把拆扇。他跟在来人的身后,一句话也不说的走着。他脚步的节奏随着来人的快慢而快慢,犹如他身后的影子一般紧紧相随。肩上的包袱在他行走时不停地晃动,他似乎能感觉到里面的镜子触碰到肩骨时轻微的疼痛。

行走近一小时,林央才随来人走进一茅屋。他环顾一下四周。发现里面的陈设过于简单,简单的让人一目了然。死者就躺在屋子中央一块门板上。上身穿一件补得认不出原色的单衣,下身着一条白布短裤。时值寒冬,他不知道死者为什么穿的如此单薄。旁边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他寻思,定是死者的母亲!她的头发白如银丝。还没等他询问,老妇人就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他:死者是她儿子,年方十八,因饥饿死了。

林央一听,死者竟与之同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还发现屋里除了她,竟没其他人。刚才带他来的人呢?林央很想谒问。转而一想,又咽了回去。想着方圆十几里地的范围,这一路过来,人烟稀少,坟墓却多的景象,不问也便是问了。

说实话,这是林央第一次干收殓尸体的活,这活对他来说完全很生疏,他只是先前看过别人给死人收殓,轮到他时却有点犯难。于是他将肩上的包袱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死者身边,提桶去了河滩边打水。

此时正值腊月,河面上结着厚厚的冰,他用木桶底敲了几下,也没有能破冰。只好返回老妇人家,想找件可以砸冰的物件。看到她家屋檐下有把锄头,便随手取了回到河滩石阶下重新击打,片刻,他将冰好不容易敲出个洞,才提了桶水回去。

他将手伸入水桶,感觉冰水刺骨疼。他想应该先将水烧开,然后再给死者抹身。可老妈妈听说,她家已有好多天揭不开锅了,也没柴可以烧火。听这话时,他的背上透过一阵凉意,对呀,要不,她的儿子也不会饿死。看来只好用冰水给死者抹身了。

林央哆嗦着手解开死者上衣的钮扣。瞬间裸露出他死白的胸膛,无意中,他瞟了一眼死者的脸,发现其看上去比想象中年轻,要不是长年忍饥挨饿,他定会长成个健壮英俊的小伙子。此刻,他瘦得皮包骨头,林央拿毛巾的手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抹,肋骨就犹如算盘珠似的根根颤动,尤其是他的肚子空空如也,前胸贴后背,就像一粒干瘪的稻谷。这让他不敢使劲,怕一不小心会碰断死者的肋骨。倘如这样,林央觉得会很对不起死者,也对不起呆坐在其身边的他的老母亲。

林央开始给他擦下半身。他发现,死者的两条腿细如麻秆,摸上去形同枯骨一般,而坦裸着的展示男性阳刚之气的生殖器犹如泄了气的皮球异常柔软,想到他曾经有过的雄性勃起,如今那么年轻就死了,竟没能与女人有过那种性事,也没能留下一男半女,不免感到惋惜。

死者的表情很忧怨。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令他觉得他好像跟自己有仇似的。他的眼睛半合半开,似乎有话要讲又好像来不及说,带着满腹的遗憾离开了。林央很害怕,伸出颤抖的手将他的双眼往下抿,试图想给他合拢。可不知怎么,不管他怎么弄,他老也闭不拢。这多少让林央感到自己做事一点也不利落,甚至觉着有点过意不去。

抹身完毕,林央从包袱里取出那把扇子,瓣开死者的左手,将它放入手掌心,又取出梳子和圆镜、置于他的右掌心里,然后轻轻将它们合起。这么做,只是出于这里的民俗习惯,至于为什么?他还说不清。

该给他穿上寿衣了,可死者的母亲说:“家里实在太穷,没什么可供儿子替换的。”

林央听后,很不是滋味。心想,想不到自己家穷,才出来干这行当。有人竟比我更穷,死后没一件可替换的衣裳。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或许做人就是这样的。”老母亲在旁喃喃地对他说着,她眉骨突出,一对深凹的眼眶内没有泪水,空洞得让人绝望。

他一听,也在理。但又思忖着,她唯一的儿子走了,以后靠什么养活自己?

就这样,他用一床破席包裹起死者,然后在她家屋后头的竹园里挖个坑掩埋了他。挖坑时,老人就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将尸体徐徐置入土坑时,竟没流下一滴眼泪,好像儿子这么死倒是成全了他似的,死的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倒是别人家孩子一般。林央心想,许是她被悲伤压垮了,要不就是麻木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常人最难以承受的事,人悲伤到极致时所表现出来的行为通常人是无法理解的。遵照老人的嘱咐,林央在坟头种了棵万年青,挥锄铲土时,她迎风伫立在坟旁,一头白发在寒风中乱舞,犹如雕像一般。

完事后,林央觉着这因饥饿而死的人,并没有让他感到特别害怕。因为这种尸体干净,唯一让他感到难受的是死者过于年轻。他死了,他还活着。活着的他为同龄的他收殓,这让他觉着很残酷。打那以后,他就踏上了一条与众不同且充满神秘色彩的职业之路,穿街走巷,为各种各样不同死法的人收殓。

不知不觉中过了十五年。林央也从一位青年长成中年。这些年来,他与死者之间生死相依,倒也相安无事。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几乎已被人遗忘。取而代之的被人称之 “鬼见愁。”

一个夏日的黄昏,林央正在家中吃晚饭。忽然从外面闯进一个人,他一边哭一边嚷:“请快去我家收殓吧!”

他一听,也不急,随口说:“总要让我把饭吃完吧?”

来人泪汪汪地瞧着他,也不坐,看得出来,他的心情不是一般的急。

林央清楚,给死人穿衣沐浴这种事,在农村算是葬礼中最隆重的仪式。出葬仪式一般需要三天,通常办葬事的人家先来通报一下,然后,他会根据时间程序去对方家。人死了,也就死了。仪式还得按规矩做。这次来人怎么那么急?他三下五除二的把饭吃完,没等咽下最后一口饭,就急冲冲跟着来人去了他家。

林央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行走在黄泥路上,这条路已由无数颗碎石铺就。他上身穿一件蓝卡其中山装,下方的两只袋盖一只露在外面,一只躲在里面。这是个夏天的季节。两边多了不少柳树与枣树。一排排的像列兵一般整齐,在阳光的辉映下投射出一排排树影,他走进树荫里时,身影不见了。等到移开时,身影又出现了。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肩上的包袱已变成了灰色,这是母亲给换的,说老用蓝格包袱也不好,也需换一换的。其实他很喜欢那蓝格子包袱,朴实耐用。但他对母亲总是百依百顺的。他觉着这世上什么人都可以不听或少听,唯有母亲的话是一定要听的,因为这是世界上最疼爱他的人。

这一户人家的家境不错。四间瓦房外带一个灶披间。死者放在正厅,供桌上点着两蜡烛。一块白布挡在供桌与安放死者的门板之间,将死者与供桌隔开。

原来是这户人家的小儿子溺水身亡了。正值夏日,又逢高温天气。孩子才十岁,放学后,他哥曾见过他,由于地里活多,家人都赶着抢收抢种,因此谁也顾不上他。到了晚上八点左右,才发现不见他踪影。家里人急了,分头在竹园、桑树地、稻田里寻找,但终没找着。此事惊动了街坊邻居,大家也帮着他们寻找,可不管全村人费尽心思怎么找,那个名叫顾圆的男孩竟连个影子都不见。

直到第三天傍晚,有人在他家门口的池塘里洗菜时才发现了他。他犹如一只充足了气的皮球漂浮在池塘中央。等人们大呼小叫地将他捞起来时,其模样已惨不忍睹。父母一见到他,就昏死了过去。也是,赤日炎炎的,不要说在水里浸泡三天,就算半天也会发出异味。这三天,白天太阳晒,夜里泡,浸泡的时间越长,腐烂的程度就越厉害。所以,当林央看到他时,就算他已做了十余年、见过许多不同程度溺水而亡尸体的人,也吓得不敢和不愿意去正视他。

死者原本瘦小的身子,此刻却变得犹如一只大油桶。他的身躯膨起而腐烂,不要说靠近他给他抹身、更衣,就是离他百米远都会嗅到尸臭味。那尸臭不像动物的臭,而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气味,让人嗅了直反胃。他从业多年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尸体,令他毛骨悚然。尤其是那张小脸,早已没有了他往日的真面貌,有的只是一张变形又腐烂的不成人样的颜面了。

林央屏住呼吸,动手绞了块毛巾认真地给他擦了把脸,岂知竟掉下来一块肉。他吓坏了,赶紧停止操作。那张掉肉的脸蛋让他备感恐怖,一瞬那的时间,使他几乎要放弃这活了。林央同情这孩子,甚至有点不忍心再去触碰他。于是他想尽快了却此事,但他还是尽量想将他打扮得耐看与穿戴整齐些。

林央小心翼翼地拿掉粘在他身上的水草,然后用毛巾轻轻地擦拭着粘在他因浮肿而变得膨涨的身上的污泥。尽管他非常小心,但还是会触碰到他的肌肤,顷刻,他的肌体表面竟然渗水来。

林央一见,“哇”一声,忍不住呕吐起来,直呕得黄连水都出来,死者的家人看着,也躲得远远的。不是他们对孩子不好,而是实在无法忍受这恐怖的场面和难嗅的气味。

事毕,林央破例喝醉了酒。从规矩上说,通常像他们这些到别人家中干活的人,是不会喝醉的,因为这样做会显得对这户人家不尊重,也显得自己没教养。干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每条道上都有一条生存法则。可这一次不同,他控制不住觉得自己不喝醉,就没办法走回家的路。

深夜,林央步子踉跄的走过一座乱坟岗,发现坟头摇曳着的一丛丛荒草就像一个个妖魔鬼怪在黑夜中群魔乱舞,而吹拂的风声就象是鬼狼哭嚎。那张稚嫩且恐怖无比的脸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动,并且伴随着无数只忽暗忽明的萤火虫进入田野。林央走入田野,他也进入田野;林央跨上田梗,他也紧随其后;不管林央走得快还是走的慢,他始终随着林央的节奏如影随行。林央觉得他无空不入,无处不在,他被他控制,也被他左右,酒精在他的体内无限止的发挥着作用,他觉着自己的呼吸快要被抑制住了,这种挥发与抑制交织在一起而产生的作用,令他的心跳得几乎不能自己,他全身发烫,燥热似乎从他的体内迸发出来,他觉得自己快要被烧死了,最好能用什么冷却一下自己快要崩溃的神经。

突然,林央的眼前一亮,面前出现一池塘,他觉得这池塘好像很熟悉又似乎没见过,池塘边似乎有人在向他招手,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那人在前面走,他毫不犹豫地跟随其后顺着河滩边的石阶走了下去。

站在水里,林央感到无比惬意。他低下头,发现水中有一明月,弯钩似的。他弯下腰,用手触碰了一下,瞬间,它碎成无数个亮片化了开去,一闪一闪的,他对着碎了的月亮愣了半晌,当它们重新聚拢时,他窥见了那张充满童稚的脸。林央对他笑,他也冲他笑。忽然,稚童不见了,他一急,慌忙追了上去。水一下没过他的头顶,他沉了下去。他的脑子有点乱,原本水性很好的他,此刻好像变得不会游泳了,两条腿被什么东西拌住了似的,慢慢地往下沉。

恍惚中,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孩童。就是那名叫顾圆的孩子。他漂浮在水中,神情很严肃,指着林央的鼻子说,那天他为啥给他收殓的不认真。害得他去那边后没能上天堂,而被打入了地狱,那地方太苦了,一时半会投不了胎。整天给那些面目狰狞的鬼打扫卫生。

林央听后,心一惊,原来那天自己因为害怕而对他草草了事,想不到竟影响到他去那边后的生存与发展空间。这让他深感内疚。仔细一瞧,发现他其实长得并不难看,眉目之间透着一般灵气。这在这时,孩子微笑着朝他招手,林央身不由已的向他漂去。很快孩子抓住他的衣裳了,突然将他狠狠按入水下。他吓出一身冷汗,竭力挣扎着从水底游上来,经过几番沉浮,林央终于像鲤鱼一样翻了个斤斗,浮出了水面。

发生这事后,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要放弃这个行当,再这样下去恐怕连自己的命都会搭进去,可不干这事,他又能做什么事养活自己和家人呢?

他变了,变得让人有点认不出来了。他的脸呈黑紫,横眉吊眼,两眼混浊迷离,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你,又像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在阴阳之界游移不定。他的眼袋下布满绉纹,绉纹深浅不一,有的宽如柳叶,有的细如鱼尾。约两寸半长的头发,根根竖起,那模样白天见了人怕,夜晚见了鬼怕。成了人人眼中名副其实的收殓师。

打那以后,林央的命运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一个春天的傍晚,林央下班后搭乘公共汽车回家。当他乘坐的那辆车行驶到一个街角时,不知怎么竟撞上一辆迎面驶来的摩托车。车后座上还带着个女人。事后他才知道这女人是车主的老婆。原来他俩下班买完菜后兴冲冲回家。谁知这一撞将这对鸳鸯从此撞成阴阳两界之人。

林央随人群下了车,又挤进去探个究竟。

他看见一男子躺在地上,他的半个脑袋被撞得粉碎,脖子像鸭脖似的拧在后面,脑浆流了一地,当场死了。女的则被撞飞老远,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走过去。看见她的半张脸被零乱的头发掩盖住了,露出的半张脸摔得皮开肉绽,令人惨不忍睹。

有行人用手机在报120。没多久,一辆救护车飞驶而来,林央帮衬医生将她抬到担架上,就在其头发散落下来的一瞬那,他恍惚觉着这女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但又似乎对她很陌生。望着飞驰而去的救护车,不知怎么,他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担心,担心什么呢?他也不清楚。

秋日的黄昏,林央帮人操办好丧事回家。月亮穿行在云朵里,时暗时明,将地上的万物弄得忽阴忽阳,看上去很是扑朔迷离。经过一池塘时,他想起那名叫顾圆的孩子,恍惚中,闪过一张血污模样的女人的脸。

就在这时,路边有一幢瓦房呈现在他的眼前。三间平房,灰色屋顶。池塘就在这房子前面。屋门敞开着,里面透出灯光。光束照射在外面地上,树影倒映在上面,显得有点怪诞。林央觉着这地方似乎很熟悉,但又似乎很陌生,似曾相识又似陌生的事,对人来说就越充满好奇。他停止了脚步,朝屋里望了望。此刻,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就不能帮帮我。”

她是在对谁说话?林央移动脚步,朝屋子靠近。发现里面好像没人。好奇心驱使着他,他毅然走了进去。

只见一妇人坐在桌旁的一张竹椅上。一头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一件纯白短袖衫,正低着头在编织草绳。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介入。他站在她身后,咳嗽了一下,算是打招呼免得惊吓到她。

顷刻,她将身子朝后一转,头往上抬。他俩的目光无意间碰了一下。又闪电般移开了。是她,她怎么会在这儿?林央倒退一步,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就是那个被车撞后他帮忙抬上救护车的女人。

她左边的半张脸上结满疤痕,疙瘩犹如紫葡萄似的拧在一起。她似乎看出他的惶恐,将脸转了过去。这时他又看到她另一半脸蛋:要多美有多美。林央心一颤,立刻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遗憾与惋惜。突然,他觉得与她一下拉近了距离,之前,他一直被人认为是十里八乡容貌最丑陋的人,如今他好像有了一个伴,这个伴不是别人,就是她。一时间,他神志有点恍惚,一直以来不知心中的女人究竟是谁,但一看到她,林央就觉得她就是自己为之心动的女人。恍惚之间,他感到自己与她之间有了一分默契,这分默契令他在怜悯与同情之间夹杂着一分难以言说的情愫。

说实话,自从林央干上收殓工后,他的婚姻就成了老大难。也不是没人给他介绍对象,只是对方一听说是收殓工,加之他长相也不好,往往就再无下文。如此循环,时间一长,他也就打消了结婚的念头。其实林央不是不想讨老婆,从心眼里说,他比起其他人更想有老婆,每一次收殓好死者回家,他就想立即看到个活人,这活人会给他带来生机,也会给他带来生活的勇气,更会带给他生活中的乐趣。因为在他的生活里,除了与死人打交道以外,好像没有别的事,村上的人知道他干这活,都怕沾上晦气,见了他谁都绕道走,更不要说与他交友了。

林央又看到她儿子了。那孩子约摸十八九岁光景,长相有点敦厚,但胆子很大。他不像其他孩子看见他就躲的远远的,他两眼紧盯着林央,没有一丝恐惧。

他从里屋不紧不慢地朝林央走了过来。并用手示意他在桌旁的板凳上坐下,还沏了一杯茶递给他。这让他很激动。他干这行几十年,没有一个孩子肯与他交往,更谈不上沏茶了。

林央坐在桌旁瞅着他。岂料,那孩子也在瞅他。他冲其笑了笑。尽管他知道自己的笑很恐怖,弄不好会吓着孩子。奇怪的是,那孩子也冲他一笑,静静地凝视着他。

命运是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就是那一次,当这女人的亲戚邀他去置办葬事时,起初他不想去,但刚想回绝时,眼前却突然浮现出那被撞女人的身影,还有她那半张血肉模糊的脸。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没来由地跟着来人去了医院太平间。说起来,这里办葬事通常人家都会先把死者抬回家。可不知为什么,这户人家就没这样做,而是让他在太平间里给死者抹身、穿衣,当时他就觉得好奇怪,但仔细一想,死者的妻子也是被车撞了,此刻还躺在医院里死活不知,又有谁送他去家里操办后事呢?。

当他看到那张被车撞得粉碎的男人脸时,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林央干这行以来首次看到这么一张恐怖的脸。死者的整张脸被车撞烂了,血污模样不说,居然分辨不出他究竟是谁了。一只胳膊断了,反转着抛在背后,另一只手仅留半截在肩膀上。腿断之处皮肉七零八落连接在一起。相互牵连又相互分开,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完整的。

收殓时,他特别认真。几乎将几十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和情感全用了上去。他希望能给死者修饰的尽可能的齐整,看上去相对完美一些。因为林央相信越给他修饰的好死者去往阴曹地俯后,那里的阎王爷就会善待他。等他为死者穿好衣裳,戴上帽子,用被褥包裹好,放到殡仪馆的纸棺材里去时,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太过认真还是被死者的惨象吓的,反正收殓好死者后觉得自己也好像死过一次了。记得当时那孩子埋着头跪在其父亲的遗体前,长时间不吭一声,

林央平时给别人家收殓后,是绝对不会上殡仪馆去的。这种告别遗体的事,他认为只限于死者的家属、亲戚与朋友。每遇这时,他就会坐在主人家里喝喝茶,等着他们从殡仪馆将死者的骨灰盒捧回家。这一次不同,他竟跟着去了。告别仪式和尸体火化用了近二个小时,林央像其家人一样陪伴在孩子左右。

入土时,林央以为孩子会号啕大哭的,但他只是默默地捧着骨灰盒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就算将其父亲的骨灰盒置入泥土时也没哭一声。当时他在旁瞧着觉着很奇怪,参加葬礼和见的人多了,唯独没见过儿子对着父亲的遗体不流眼泪的。后来,有人告诉他,说他的母亲还在医院里,命还不知保得住还是保不住,是他担心其母亲的生死才强忍悲痛?还是父亲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以致于他回不过神来?他百思不行其解。如今命运竟把他重新牵引至他们母子俩身边,不知是该喜还是忧。但不管怎么说,知道她还活着,林央的心似乎有了些许安慰与喜悦。

从此,林央有意无意地总喜欢打她家门经过。有时还会特地绕道经过她家。他会看见长在她家屋檐上的瓦楞草,被风一吹,黄色的小花迎风摇摆,让人瞅着掠过一丝暖意。有时他看见她在池塘边淘米,有时他看见她在菜园里种菜。有时他俩也会冷不丁打个照面。她总是冲他看看,然后又羞涩的低下头,身子往旁边一侧。快步走进屋里去了。而他看她时心总“怦怦”狂跳,像有只小鹿在胸膛里乱窜,羞涩不已,慌忙将眼转向别处。

有一次,林央看见男孩在自留地里摘黄瓜。便走过去,隔着蓠笆与之攀谈起来:“你妈呢?”

孩子捧着黄瓜:“去医院了。”

他不安地问:“怎么啦?!”

“没事,只是去复检。”

他一听,心里像有块石头放下来。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后来林央经过时总要驻脚进屋。在与她无数次目光的对焦中得到了爱的回报。她觉得他人好。而他对她倾慕已久。他俩走到一起也许是上帝的旨意。

在菀豆花盛开的季节,他与她结婚了。按照当地的婚俗,他置办了三天酒席,邀请全村的人来道贺。

他和她在众人的簇拥下拜堂成亲。在拜高堂时,他领着她对着端坐在厅堂上的父母叩了三个响头。

当晚,他俩进入洞房后,林央喜极涕淋地说:“这辈子能娶你做老婆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令林央高兴的是,她的儿子明明真的视他为亲生父亲,并当着众人的面称他“爸爸。”这让他有一种从末有过的幸福感与快乐,想不到自己到了这把岁数还会有这样完整的家,还讨了个心仪的女子为老婆,他的生活从此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切都在向上伸展。而他的父母更是开心,每天都盼望着这媳妇能怀上个孩子,给他们家添个大胖小子,能传承家族香火。

时值改革开放,经济建设起步。林央瞅着建筑行业的兴起,就改作了泥瓦工。泥瓦工,这活其实也不好干,日晒雨淋的,不比农民好,比如夏天时节下地干活田野里还有风吹,可水泥工就惨了,站在脚手架上一点风都吹不到。但他觉着至少被人看起来较之收殓工的工种体面的多。尽管他时常会想起过去当收殓工的事,但他无法忘却的还是那些被他收殓过的死人,尤其是那名叫顾圆的孩童。

空闲时,林央帮着妻子在地里种庄稼。日子过的虽不算富裕,但也算过得去。他还给儿子明明娶了亲。新房就造在他家左侧。一幢小洋楼,红墙瓦房。有人问他:为什么给儿子新房墙上涂红色?他说,是为了避邪。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之前干的差事不怎么好,只是为了糊口,可这儿子也是他的命根子,不能因为他曾经干过收殓工而让儿子受到什么不测。

他把明明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关于生孩子这事,其实林央不是没想过。他们夫妻俩也曾努力地造人,可不知怎么,就是怀不上。他和妻子还多次去庙里烧了香。祈求佛祖能念他无后而赐他一子。可不管他们怎样虔诚,事与愿违,直至妻子月经“上了岸”,仍没个影。从此他也就死了这条心。他就这么有滋有味又似乎少了什么似的活着,每天忙碌着为生活奔波。

然而,自打他将那女人娶进家门后,林央的家人不知怎么,竟接二连三地出了事。先是其父亲吃饭时突然腹痛难忍,没等到送医院就溘然离世。还没等一家人从失父之痛中恢复过来,有一天,他的母亲在池塘边洗菜时不慎跌入池面溺水身亡。唯一的亲姐姐经不起相继失去父母的打击,悲痛欲绝,不久便患上了忧郁症,没过半年,趁人不注意时,半夜用一根麻绳将自己吊在梁上自杀身亡。这一连串的打击犹如一把把重锺将林央击打得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厄运为什么接而连三的出现在他的身上。因此变得消沉,每日里只干活而少言语。而他的妻子似乎嗅到点什么,做起事来轻手轻脚,连说话也低三下气,好像事情完全是她的错。村上人的闲言碎语,都说是他妻子的命不好,冲了他家祖坟,才导致他的亲人接二连三的死去。可他不信,妻子对他对他人都不错,如果要怨也是怨他自己,一定是前世作了什么孽?今世才让他经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不久,林央的孙子出生了,这给原本不太顺利的家庭带来了希望。他曾一度想让其随他姓,可一想,妻子前夫也只有这根独苗。况且他死得太早,才40多岁。也就断了这念头。尽管如此,他有时想想,还是有点憋气。自己有老婆有房子也不差钱,从农村的角度来讲,虽算不上怎么好,但日子还是过得去。其实人穷时,只想着有口饭吃就行。等条件好了,才会七想八想。他觉着如此一来什么事也不用想了,唯有亲生儿子,他有时还会忍不住想想的。人啊人,人活一世图个啥?还不就是为了传种接代。其他的全他妈是扯蛋。唉!到底作了什么孽,死到临头了也没个自己亲生的娃呀?但这事林央只在心里想,在妻子面前他绝对不会提。他寻思提了会让妻子和儿子为难。这为难的事,还是让他来扛。再说她的孙子也是他的孙子,何必为这事自寻烦恼。这么一想,心里也就释怀多了。

一日清晨,儿子心急火燎的对林央说,他要和妻子既林央的儿媳带孩子去县里的医院看病,说是孩子昨晚发高烧,额头烫得厉害。

林央一听,心里也很着急,立刻催促赶紧带上孩子去。县医院离他家大约有三里多地,儿子很懂得精打细算,觉着可以顺路拉些浇制好的水泥板到途经的一家工厂,省得林央再喊车运过去。这样既省线又省事。当时林央正在那家厂干水泥活。于是,儿子将全家唯一一辆平板车上装满了多孔板。儿媳则抱着孩子坐在上面。他将拉绳斜背在肩膀上,两手紧握车把在前面拉,一家人匆匆上路了。

在农村,这样的事纯属正常,也没什么出格的。可事情到了他儿子那里却完全不按人的意愿出牌。车拉到一半也就是林央做工的那家厂门口时,里面突然冲出一辆装满集装箱的货车,像脱了缰绳的马朝他的车撞去,这一撞可想而知,一家仨口全被葬送在了货车的轮子底下。那个真惨啊。

林央得知赶到医院,当他看到三具大小不一的亲人的尸体并排躺在太平间的水泥地上时,顿觉眼前一片漆黑,随即就像一棵被霜打后的卷心菜瘫软在地。

这一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是怎样操办的丧事,更不知道妻子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整个人恍恍惚惚,完全不在状态,更不知究竟是活在阴界还是在阳界?只是隐约感到,死神犹如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牢牢地控制,令他生也不是,死也不能。他不清楚,命运怎么会如此无情,留给他的是一次次令人难以接受的沉重打击。

事后,林央才得知,儿媳是被车轮辗过身躯,头部虽然完整,但五脏六腑流了一地,经抢救无效断了气;儿子被一块水泥板压在头上,来不及作出反应就死了;让人痛心的是没满周岁的他的孙子,是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抛出去老远,脑袋撞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走了。

从此,林央整天沉浸在悲痛与忧伤之中。往日笑声不断的屋里如今除了妻子就是他,但他对她几乎视而不见,而她对他也不问不闻,俩人默默吃饭,默默下地干活,默默做家务,就连到了吃饭的时间,彼此也不招呼一声,完全成了两个陌生人一般。晚上睡觉也不像以往那样喜欢同睡一床,而是各睡各的床。开始时,林央还有过劝她过来同睡的念头,可她好像压根没感觉到他的意思,只是独自一人固执地躺在另一屋,如无旁人一样。时间一长,他也就无心再去打扰她。他俩谁也不提及过往的事,但不提不等于不想,从某种角度说是想得慌而不敢提及。

渐渐地,林央发现妻子有点不对劲,偶尔看他时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令人害怕的东西,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很多次,她捧着全家合影站在屋中央愣愣地看半天,随即咧开嘴犹如木偶似的傻笑,这种笑旁人看来比哭还难看加之她那张与众不同的脸,令他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

林央带她去了医院。医生告诉他,说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他一听,就想发疯。疯了的她,从此变得不再安宁,情绪好时,她会静静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眺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心情不好时,她就摔盆子砸碗扔扫帚,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可他怜惜她,知道她内心的苦痛不比他少。可又有什么办法?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他觉着俩人在一起真是生不如死。看到对方时彼此都会想到曾经的家人。但他每时每刻都留意着她,不管吃饭还是下地干活,他都把她带在身边,他想,不管怎么样,妻子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如果再有什么不测,他真不知该怎么样?

俗话说,怕鬼“鬼”来迷。就在林央自以为对她呵护的万无一失之际,有一天,妻子竟在他的眼皮底下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这事先前一点儿预兆也没有。跟往常一样,那天林央在厨房的灶膛前烧火,妻子坐在门槛上发呆。等他转过头找她时,发现她不见了。开始他以为她在另一间屋里,等他上下来去寻了个遍后,才知道她真不知去了那儿。情急之下,林央将此事告诉了四方村邻,大伙儿一通好找,有人甚至怀疑她落水了,于是一帮人还在池塘里用竹竿和鱼网打捞了好半天。但仍不见她踪影。此后,他再也没心思干活,一天到晚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为了寻找她,林央跑遍远近的各个县市,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贴小广告,通过电视台打上她的照片找,再后来,他干脆坐上火车跑去北京,上海、江西等地找,但凡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几年下来,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一屁股的债。但始终没能找到她。而他也因为长期焦虑和疲惫不堪倒下了。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混混沌沌的脑子里不断地交替着死去的亲人们的身影,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满脸血污和忧伤地凝视着他,只有小孙子不是,他睁着两只可爱的大眼睛一直对着林央笑,他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上前去抱他,可刚一触摸到他的小手,他就忽一下飘走了。惊醒后,才知道是个梦。村里人劝他想开些,人死不能复生。可他想念他们每一个人,更思念他的妻子,这种思念让他浙浙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灵魂早已与躯壳分离。旁人看起来他活着,其实他早已死去。

林央变了,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并且他重新干起了老行当。

形势与他当初干这行时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就拿收入来说,最初他收殓一尸体只能拿二毛钱,如今已涨到500元。而且死的人还不算少。比如车多了,车祸就多;环境不好吧,患病死的人多;贫富差别大吧,被杀和杀人的也多。这多那多的无意中把这行业弄得风生水起,生意兴隆。林央家方圆四十里的范围,今天不是这家,明天就是那家,有时忙都忙不过来,只能婉言回绝。林央瞅准这时机,又义无反顾地干上了。如今好多行业都不来钱,他倒像歪打正着似的成了独门生意。这行当他们那地方也有人做,但多数人家仍喜欢请他去:一来他曾经干过有经验;二来人们似乎觉得长得丑陋的人做事反倒牢靠;再说他家中发生的变故,乡里乡亲也都知道,林央估摸着人家请他去,还掺杂着一些同情的成份在里头,几十年下来,他也结累了一些人脉,只要哪家死人,就会想到他。

每当夜深人静时,林央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但就算想找个鬼都难。那些鬼好像也不喜欢与之打交道。通常他一回到家,就倒头睡。往往一睡下,就会到天亮。有时连他自己也纳闷:那些大大小小的鬼怎不来烦我?寂寞之极时,他很想他们中有人来看看他,跟他说说话,聊聊天,可这些年经他之手送往地狱的不知有多少,却不知怎么就是没人来看他?他有时也反思自己,难道他这样的人鬼见了真也害怕?!

林央不敢照镜子。他发现自己重新干了这行当后,脸部的绉纹犹如魔鬼般的在起变化,这种变化日结月累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怎会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条条细纹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气息中带着一般杀气,又透着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恐怖。年轻时他虽然难看,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难看,难看到让人不敢看,谁看了都会做噩梦。这些年来,他除了死人还是死人,与活着的人几乎没有过身体接触,谁见了他都怕,谁碰了他都会忌讳。时间一长,他仿佛觉得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唯有另一世界里的人才懂他与他亲,而他也感到唯有在干那种事时人们才会承认他的存在,除了在那个时辰里他才是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不可或缺的人,否则他仿佛永远与人世无关或不存在的。以至于他将家里的镜子全打了个粉碎。

令林央心酸的是,村里的孩子也怕他,每个孩子见了他都躲着他。他知道自己丑,但他想也不至于丑陋到孩子们看到他都躲着他,好像老鼠见到猫一般。可他打心里喜欢他们,喜欢他们的天真无瑕,也喜欢他们充满活力的可爱模样,可每当看到他们看他时脸上展露出的那分发自内心的恐惧,他就会感到不是个滋味。他何尝不想自己能有个孩子,可他知道,自己怕是这辈子再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这让林央感到很落寞,好像有心事被人生生打断,内心有点不甘心。他发现自己关心死人比关心活人还甚,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这样?对于他来说,这世上所有的活人似乎都与他无关,只有死了的人才跟他有关,每个活着的人只有用他的时候才会把他当成人看待,葬事完成他们又好像躲避瘟神似的躲着他。他在人来人往的世上活着,却好像与整个世界无关,与人类无关。就连想说的话也只能穿衣抹身时说给死人听。他不知道死了的人能否听懂他说的话,但他觉得他的话也只能他们听得懂,活着的人谁也不愿听或者不想听,或许能听懂但不愿听。

慢慢地,林央犯上了酒瘾。他觉得酒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他忘记所有的烦恼,也能给他壮胆。一天不喝酒,他就像鸦片鬼上身般难受。重要的是,他还发明了用酒来收殓尸体的良方。

这一天,他去给人收殓,发现死者的嘴巴张得老大,眼睛也是。这户人家要求最好将他们死去亲人的眼睛和嘴巴合拢。因为民间有种说法,如果死去的人口眼没闭,就等于他离世时还有放不下的心事。这多少让活着的人感到不安。

然而,不管他怎么弄,就是没法将死者的口眼合拢。这让他很泄气。蓦然,他看见供桌上有瓶酒。灵机一动,让人取了过来。他接过酒瓶,拧开瓶盖,二话不说,仰头“咕嘟”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对准死者的嘴喷过去。接着用手给他揉起来。揉完嘴巴后,他再揉他眼睛,交替着不断地喷不停地揉,慢慢地,他发现死者的嘴巴和眼睛居然闭合了起来。这让那户人家特别高兴,对他连说了好多声谢谢,还额外给他加了收殓费。而他望着那张原本似乎有心事瞬间变成平静祥和模样的脸时,显得十分的满足而释怀。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林央在活人与死人中周旋,在阅尽死人的同时也阅尽活人,无数次修殓带给他的是无数种相同又不相似的场景。每一场葬礼都反映出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悲欢离愁,每一种死亡背后都有一个令人唏嘘和不为人知的故事。他在阴界与阳界转换着他的人生。他在人间过着与常人一样又不一般的生活。

他的行动开始迟缓,内心也不再坚毅。他思忖着不想再干收殓这活了。他隐约地感到,如果他再这么干下去保不定哪一天会被那里的鬼逮了去。收殓时也大不如先前那般从容淡定,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好像阴界的人对他总有意见似的给他脸色看,仿佛在对他说,过不多久你就会知道你的身上又会发生些什么。还能发生什么呢?他家原本热热闹闹的九口人病死的病死,撞死的撞死,出走的出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孤伶伶地活在这世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种属于积德范畴的行当,上苍怎会给自己这样一个结果呢?!

数十年后,“鬼见愁”依旧在这黄色的路上行走。不过它已变成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水泥路。他身穿一件蓝色泥大衣,头戴一顶蓝色八角帽,上衣很陈旧上面污迹斑斑。背已经驼了。肩上的包袱换成了黄褐色。这是上寺庙烧香时有位高僧赠与他的。说已开过光。这让他很看重,出去收殓时就背着它。里面依旧装着收殓时死者需要用的东西。依旧是一个冬天的季节。天上下着的鹅毛大雪,渐渐地将两旁田野中的万物覆盖了、其间夹杂着许多挑树、还有梨树却似乎丝毫没受到其影响,昂首挺胸的伫立着将田野衬托的别有一番情致。

“鬼见愁”走进这户人家。只见灵堂的供桌上有一对蜡烛,随着烛光飘忽不定,冒着一缕缕烟雾。一个牌位竖立在中央,上面堆满亲戚好友送上的奠品。

一位死者正躺在供桌后面的一块门板上。主人告诉他,死者是其父亲,时年80岁,死于肺癌。他和所有患这种病的人一样,等到发现时就没法治了。

一袋米横倒在桌前,想必是替代的蒲团。林央“卟通”一下跪在上面,朝着供桌上的牌位拜了又拜。右侧有一班身着红衣袈裟的和尚念念有词,每诵经一次,便敲一阵锣鼓,加上箫、二胡什么的吹吹打打,将弥漫着悲伤气氛的灵堂冲淡了点冷意。

梁柱上,一排满画各种妖魔鬼怪的牌子垂直挂下来。林央知道上面讲的净是人死后去往地狱里所发生的事。他随手将包袱熟练的搁至死者身边。叮嘱主人提桶温水来。然后指着最顶端一幅面目狰狞的画与旁边的和尚询间起来。

和尚对他说,这是阎王在审讯刚去那里的人,问其生前究竟犯过什么错?倘如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就要按照不同的罪行惩罚他。说罢,又指着下一幅图讲,比如有通奸行为的就必须放到油锅里煮,有是偷窃行为的,就捆绑起来沉在河里溺毙。林央仔细察看了以上几幅画,果然有几位面目狰狞的人抬着一名所谓的“罪人”往河里扔。和尚的叙述很清楚,也富有条理,让他一听就懂。搞不懂的是,地域只相差十多里,和尚做法事的方式就大不相同。

锣鼓响起,伴随着和尚的诵经声,“鬼见愁”开始动手给死者穿衣。他的动作熟练而迅捷,两只僵硬的手经他轻轻一握,就悄无声息地进了袖筒,接着他又麻利地给死者套上裤子,穿上鞋袜。

众目睽睽之下,他给死者头部左右侧放上镜子和木梳,然后又在他右手边搁一手杖,掌心里塞入一块手帕。做这些时,死者的妻儿、媳妇及女儿都跪在其头侧,她们哭着嚎叫着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大媳妇一边哭一边喊:“爸爸,大人啊!”

原来这是这里的风俗习惯,做媳妇的一定要喊。如果不喊,死者到了那边只能投胎猫狗等动物。

紧接着“鬼见愁”又嘱咐众人依次在死者的胸口安放丝棉,这样做,据说是贴心贴肉,放了对自己也有好处。一张张丝棉叠得老高,不知死者能否感受得到活着的亲人对他的爱抚与期望?

此刻,“鬼见愁”仔细瞧了瞧死者的脸。他很瘦,瘦得几乎认不出来。两眼睁得老大,嘴巴也没合拢。整个表情让人觉得害怕。他心想,怎么死者的嘴眼都没合拢?

还没等众人明白过来,他就一把抓起放在供桌上的酒瓶,用牙齿努力咬开瓶盖,然后仰起头“咕噜咕噜”喝了起来,接着就往死者的脸上喷去。随即又将酒瓶搁在桌上,伸出双手摁住死者的上下嘴蜃轻轻地揉。揉了半晌,他松开手,瞧了瞧,发现死者的嘴仍张得老大,他回头望了望主人,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疑团和不满,竟然咧着嘴说:“死亡时间太长,怎么也合不拢。”

说罢,叹了口气,仿佛在表达凡间对逝者的内疚与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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