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里的美意：听竹滴清音

韩丽晴

智慧的心

第一次往许丽晴办公室去，沙发上落座，迎面就是四尺整张山水，气势雄浑。上前一看，是赵孟頫的高仿图。心下先是一顿。少有女性在办公室挂这种大山大水的图，何况赵氏的山水更是提倡高远古意，充满文人逸士之风。或许正是因了这幅画，我们的交流自然默契，胸中有山壑的人，打量世界和他人的眼光，自然多了份通透。

所以，当许丽晴说她平素画山水时，我一点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似乎她天生就应该干这活。江苏多才女，书画界才女尤其多，大多事工笔，或小品，或文人画。许丽晴动不动就是一幅四尺整张青绿山水，令人颇觉眼前一亮。我觉得像她这样的人，就得画山水，而且就得画大山大水。否则，辜负了她自有的那副好情怀。

听她讲过一些往事，桩桩都有大小不一的起伏，听得人的心像浮在河面上颤颤荡漾的小船。

学校刚毕业，许丽晴分在泰州公安局上班。会议室有面墙空着，领导随口说，要是挂幅画就好看多了。许丽晴就自己提笔画，走的是现代派路子，装了框，往那一挂，还真像模像样。在这之前，她还从没有正儿八经地学过美术。

有天加班，回家晚，她独自走在深夜的小街，金丝绒长裙，半高跟鞋，纤纤弱柳细腰，迷离的路灯，时尚漂亮的许丽晴像夜色里摇曳的花，充满静谧的美好。

突然，惊险从天而降，有人从后面袭击她。

第二天，整个泰州都传开了，女警察深夜格斗生擒流氓。人们又惊又羡，当作小城的传奇。

许丽晴倒淡定，她反抗、扭打、搏斗，毫不畏惧，高喊着抓流氓，揪下对方纽扣一颗，咬伤对方手指，当对方终于摆脱她妄想逃蹿时，她紧盯着穷追不放，正好几个下夜班的工人路过，一听说抓流氓，便帮着一起追，终于在一条小路上把那人抓住了。

奇怪的是，对方却斯斯文文，气定神闲，没有传说中流氓猥琐、凶恶的样子。许丽晴果断拉起对方手一看，她刚才咬的牙印还在。再看他的上衣，掉了一粒扣子，那扣子正在她手心里抓着呢。

人们都夸她，有勇有谋。她说这一切都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当时没觉得害怕，更没想到要当英雄。21岁时，许丽晴成了泰州最大的一个派出所的所长。人们都夸年轻的女所长，能文能武，智勇双全。

许丽晴淡然一笑，低调，不言。

事隔多年，尽管她讲述往事时，波澜不惊，语气平淡，但这更打动我。我喜欢静水深流的人，归根结底说，这样的人有一颗智慧的心。

此语同样适用于许丽晴的绘画。如果没有这种智慧，即使有再大的灵性，有再高的天赋，都不易成事。心的智慧，拼的是内在的凝炼，如同中国画中的“骨法用笔”，特别讲究以内部的结构力量，来体现作品的神韵和气质。

骨法，讲究的是内力，功夫不着痕迹地往外渗透。许丽晴的智慧，当属此类。

柔情的美

今年春天，许丽晴去天津美院进修一个月。学习紧张，又丢不下工作，每周天津南京倒腾高铁来回跑。认真的人，容易把自己搞得累。

有次她说，画得整个肩膀都疼，肩后还贴着大副的膏药。

我说，你画画工笔、画画花草都行的啊，比山水轻松。

她还是那句，咦，是的啊，但我怎么就还是喜欢画山水呢。

我看过她画的花卉，柔美，清秀。还记得她的那幅《四月天》，花色润泽，荡漾着温和的水意。有女性的灵秀氲氤在其中。

认真打量着许丽晴笔下的花朵，石榴、梅花、桃花等等，姿态各异，深红浅绿，洋溢着淡淡的浪漫诗意。便问她，在画家的眼中，花朵是什么样的？她讲起了小时候在泰州住过的院子。那是特别美好的记忆，上学放学经过院中小小的花坛，像是经过一处神秘的花园，少女含着笑意的心思，都在与花的对视中付诸清风。

许丽晴不仅是画家，还是业内有名的作家，文章写得精妙。有一次看她写少年时院子里的花坛，一下午，洋洋洒洒三四千字的散文就出来了。相比较于文字，绘画更浓缩了她对生活的种种谢意。她对生活充满感情，点点滴滴的好，都值得她挂念好久。为了老母亲好的那一口糖葫芦球，她在泰州老大街遍寻许久，不得。天渐黑，正失望而归，街角偏偏就出来一肩扛糖葫芦球叫卖的老人。那一刻的喜悦，许丽晴在心里记了好久，我听她讲述时，都无法不被她感染。

前面提到，许丽晴有颗智慧的心，这是她对外的一种性格张力。其实，向内，她更有一种娴静的美。听她讲过一些事，细节特别打动我。我喜欢那种能清晰表达细节的交流，最起码说明，讲述者是一个能真正细致入微看懂自己的人，看得懂自己的人，与世界的对话和交流就多了些通达。

二十多年前，许丽晴在泰州公安局时，因为写写画画，买了一瓶墨。没多久，她调到派出所当所长，这瓶没用完的墨，她带到了派出所。那年春天，她突然想画画了，买来一大把各种号的毛笔，用的还是当年那半瓶剩下的墨。连她自己都惊讶，从泰州到南京，单位换了好几次，这瓶墨竟然一直跟随着她。

她说，就没舍得丢掉。

我说对的，东西丢掉容易，但要把它保留几十年，却需要很多东西来支撑，你是一个懂得珍惜的人。当然，也说明潜意识里，她有难以自弃的书画情结。

细观许丽晴宣纸上设色的花花朵朵，她细腻的情感和女性的审美特质，都由此揭示出来，引起观画者情感愉悦和精神共鸣。

我个人认为，技巧并不是绘画实践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关键还是灵性，画面要有活力，要有与人相通的生气，这来源于人的内心和性情以及对事物、世事的悟性。研究中国文化的牛津大学教授苏立文先生，也曾在他的论著中说过同样观点：一个人的绘画就像他的书法一样，不仅仅关系到他的笔墨功夫，更与他的人品相关。

中国画大写意的意境，跟唐诗宋词类同，仅有直觉的了解还不够，还需要相应的文化积累才可真正领略其精妙之处，尤其中国写意画更是一项关于“悟”的性灵之作。从这一点上来说，许丽晴的花卉，充满启迪人心的灵性，正因为这是从她心田深处汩汩而出的对生活艺术化的表达，所以更容易走进他人的内心。

侠义的爱

说起许丽晴的勤奋，简直令人不得不佩服，据说她曾在一年不到的时间内，大大小小的作品画了三百多幅。这其中当然有她为了不断进步的练习之需，更多的还是别人慕名前来定制的作品。

她不仅创作密度高，作品质量也可圈可点。有一次看到她的设色风景，是一幅临沈周的作品，画面上是密密麻麻的树叶簇拥，密不透风。

要知道沈周的风格，没有耐力的人是临不了的。明代画家沈周是性情中人，他的作品可以称得上是“画为心声”的典型代表，他曾经自我评价“吾画以繁取胜”。据说每当他作画时，友人在边上都啧啧有声：太过了，太过了。所以，临他的画，许丽晴得屏神静气，那些紧密的笔法，得调动呼吸吐纳心神合一，又是一项内功。

许丽晴的山水，外形更柔润，这可能是因为南方的文化氛围和积淀使然，也与画家自身的修养有关，清宁、平和，又气象万千。这是自然界的好风景，也是人生好境界。看过她的一幅《旭日东升》，印象很深。中国画自古以来不怎么讲究透视，只重意境，而这幅画借鉴了西画的手法，通过光线的深浅不一，表现树木、山峰、河流的远近关系，虽然构图轻松，笔触随意，实则匠心独运，结构充满美感。

在与许丽晴几次难得的聊天中，我总想搞明白一点，她画山水的灵感从何而来。但事实上这方面的话题，我们涉及得很少。相比较而言，我们聊得更多的是人情世故，是俗世生活中有点温度的人性故事。比如，我知道她经常把那些辛苦画成的作品，装裱好，参加系统里的捐助、慰问活动。

我知道她完成一幅画，非常不易。外人以为中国画大笔一挥而就，其实不然，其中辛苦冷暖自知。画家都爱惜自己的作品，通常不忍拱手相让，也是对自己才华的珍爱。有朋友好心劝她，说跟你水平差不多的画家，市面上每平尺都达到一个很可观的价格了，你老这样捐赠，损失很大的。许丽晴说，这也是我的责任，毕竟是在公安服务，工作有这样的需求，我还是应该尽力发挥作用的。

她说得淡淡然，我知道，她本就是一个侠骨柔肠的人，别说几幅画了，为了工作她可以拼命。去年青奥会期间，她硬是用二十多天采写了近十万字的报告文学，讲述青奥会江苏公安为安保做的工作。那是体力加智力的高密度高强度工作，二十多天，采访了几十位公安干警，写了十万字，几乎每天都忙到一两点钟才入睡。有人说，许丽晴你这是拿命在拼工作啊。后来，单位领导提议给她记了个人二等功。别人对此很赞赏，许丽晴只笑笑，继续忙她的。这是她一贯风格，为人内敛，无须张扬，即使是生命的张力，也只放在绘画里。

许丽晴与绘画中的山水，其实是相互吸引，彼此选择：她的山水画，视野开阔，平易自然，这是她的心境透过笔墨的外在体现;山水草木，需要表现自身品格高贵的内涵，需要读得懂的画家表现出它们沉默生命中跃动的无言旋律。而这些对聪慧又勤奋、善解人意的许丽晴而言，无疑是自然天成的选择。

这几年，许丽晴先后问师于高云、周京新、薛亮等美术界有影响力的人物，得到诸多名人大家的关注。其中江苏省国画院院长、江苏省美术家协会主席周京新，在记者电话采访中谈到许丽晴的山水画时，表示很欣赏，他认为许丽晴的山水画中，有令人感动的东西，有规范，有章法，融入了自己的生活体悟和情感，这一方面源于她起点高，肯学习，临摹了大量的善本，从中国传统经典绘画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走的是正统的路子;另一方面源于肯动脑筋，对绘画有着执著的热爱、勤奋，而这些是一个画家走向成熟的重要基础。

走出许丽晴办公室时，想起赵孟頫的夫人管道升，也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女书画家，尤其以擅画竹而出名。管道升才华横溢，外柔内刚，她爱画的竹，是元朝当时文人的精神品格的高贵象征：柔韧又坚强。而在许丽晴身上，我也充分领略到了这种品质闪烁出的灼灼其华。非常美。许丽晴在办公室里挂着管道升丈夫赵孟頫的高仿山水，或许潜意识中也是一种缘份，希望今后能在许丽晴的画中，读到更多高品位的艺术之美，响着时代的清音，透着人生的况味。此为俗世生活里的一道好风景。

写完这篇稿子时，得知许丽晴正做着前往黄山写生的准备，同时参加全国名家精品扇面展。一个追求艺术之美的人，生活正向她展现更多的美，或许，这是上苍对追求智慧人生者的最好回报。

（图片由本文主人公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