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飞
赵统先生的《南菁书院志》终于完稿,洋洋洒洒五十万字,我拿到电子版后,迫不及待地将它读完,颇多感慨。
我对南菁书院的兴趣,始于对张闻远学术资料的搜集。因为闻远先生肄业南菁,我二0一一年开始四处搜索关于南菁书院的资料,就在旧书网上买了一本南菁中学自印的《南菁书院志》初稿,大约二十万字,对南菁书院的历史沿革、教育制度、学术传统、主要人物都有简洁但清楚的介绍,读毕有很大收获,但也萌生了许多困惑,对南菁书院更是心向往之,就有了看看南菁旧址的想法,于是在这年秋天第一次来到了位于江阴的南菁中学(即清末的南菁书院所在地),见到了它的作者赵统先生。
赵统先生已过六旬,清癯朴素,极为谦和,是江阴的一位退休语文老师,读书极多,有着很高的学识,对清代书院制度、科举制度、学政制度等有很深的研究。他本非南菁中学的老师,却被南菁中学特意调来修志。赵先生走遍了全国各地的图书馆,翻阅了相关人物的文集、传记和回忆录数百种,先写出了这部初稿。初稿虽就,但他对南菁书院的感情很深,陆陆续续又看到了大量资料,期待能够完善成更丰富的一部书院志。他对南菁书院的情况如数家珍,好像自己就是从当时的南菁书院走出来的,无论为人为学,都散发着清代江南学者的书卷气息。后来得知,赵先生的父亲蓉裳先生是唐蔚芝先生在无锡国专的亲炙弟子,果然是南菁学人的嫡系后裔,江阴数日的交谈就带我回到了光绪八年的江南学界。
江阴虽是小城,却扼长江天堑的咽喉,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且位于人文荟萃的苏南正中央,极富舟楫之利,故明清两代的江苏学政衙门都不在江宁或苏州,而常驻江阴。光绪八年,兵部侍郎、江苏学政瑞安黄漱兰既有感于科举制艺难以培育人才,又期待曾文正、左文襄这样的大贤出现(支持建立南菁书院本就是左文襄晚年的一大善举),在此建南菁书院。
黄漱兰最初为书院延聘的院长是南汇张啸山,啸山先生却很快谢世,其后定海黄元同主持南菁教席十五年,成为南菁学术的灵魂。漱兰自己也很快离开了江苏学政的位子,继任者是著名学者长沙王益吾。王先生在南菁刊刻了《皇清经解续编》,而且对南菁学术有着更实质的影响。元同、益吾二位学问大师真正塑造了南菁的治学方向,他们没有像黄漱兰最初预想的那样,培养出曾、左那样的经世之才,却培养出了不少相当优秀的学问家,使南菁书院成为清代学术和传统书院制度的最后辉煌。
漱兰在位时间虽短,但言南菁者必推始漱兰,因为他在几个重要方面塑造了南菁书院的风格。其创始之功,首先在于为这座书院命名南菁。在建院之时,漱兰的老师孙琴西(即孙仲容之父)曾建议以“崇让”命名,漱兰却未接受,而是命名为“南菁”。关于此书院何以如此命名,赵统先生有非常详细的叙述。张啸山认为此名取自《诗经》“菁菁者莪”之语,漱兰则解释说:“乃取朱子《子游祠堂记》所谓‘南方之学,得其菁华’者,命曰‘南菁’。”说得虽明,这却隐然有鄙视北方之学的意思。在清代汉、宋相争的学术语境下,以此命名,南北之分似乎就是汉宋之分,《北史》李延寿所说的“南人约简,得其菁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正合此意。元同以为,南菁书院的指归,是要以枝叶培养菁华,以菁华继其枝叶,即“博文约礼”。漱兰、啸山、元同均为南菁书院创始者,经他们的层层解释,南菁书院的学术取向清晰地呈现出来。而这正体现在漱兰先生并祀郑君、朱子的安排中。
漱兰在南菁书院立郑君、朱子二先生木主,又在藏书楼上撰长联云:“东西汉,南北宋,儒林文苑,集大成于二先生,宣圣室中人,吾党未容分两派;十三经,廿四史,诸子百家,萃总目之万余种,文宗江上阁,斯楼应许附千秋。”此联气势豪迈,胸襟博大,已成名联,而它最好地诠释了祭祀二贤木主的安排,也为南菁书院以后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当初,仪征阮芸台在杭州立诂经精舍,并祀许叔重、郑康成二君木主,展现了乾嘉之际汉学兴盛时的学术取向。而今,南菁书院并祀郑、朱二主,鲜明地揭示出汉宋兼采的倾向。南菁虽未培养出曾、左那样的经世之才,却继承了曾、左汉宋兼采的思想倾向并发扬光大,也算不负漱兰起初的愿望了。
啸山先生云:“夫高密博极群书无论矣,新安于百家杂说,无不究其指归,晚年定《仪礼经传通解》,一以高密为主,然则其学已汇于同,而訾訾者犹强辨之,多见其不自量矣。”其弟子、南菁书院最早的课生闵颐生亦在《南菁书院祀郑朱二公祝文》中写道:“曰若二公,大道之宗。距千百年,一以贯通。”此后的黄元同与王益吾的学问都是偏重汉学,但对宋学不仅非常尊重,而且相当强调,体现了汉宋兼采的取向。王益吾在《皇清经解续编》中对宋学和今文经学都持开放态度,就是与阮芸台的学海堂《皇清经解》最大的不同。
汉宋之间的门户纷争是乾嘉时代重大的学术公案,而在晚清学术界,汉宋兼采已经成为相当公认的一个方向,究竟该如何兼采,大家却有非常不同的路数。汉学、宋学毕竟有着相当实质的不同,强为兼采,谈何容易!晚清提倡汉宋兼采非常有力的陈兰甫被章太炎讥为“鸠合汉宋”,“弃其大体绝异者,独取小小翕盍”。赵统先生特别点出,陈兰甫逝世之年,正是南菁书院建院之时,似乎有冥冥中的安排。元同先生对南菁弟子学问的实质塑造,乃至他对清代学术最实质的影响,就在于他的汉宋兼采之道。
自梁任公治清代学术史,论者多以为清代仅有学问,而无思想,以为是清人仅仅钻在故纸堆中经营饾饤之学的雕虫小技,实是未能体会清人转向经学的真正用意和深刻思考。清代学界的汉宋之争,起于明遗民对明代学术的反思和纠正,并由明学上溯宋学,此于船山、亭林的言论中都可以看出来。顾亭林提倡读经,主张经学即理学,开创了清人训诂考据之学的先声,尤重礼学。其后经学研究日渐昌明,更有徐健庵、秦味经、江慎修等大家在礼学上的不断努力,至乾嘉诸老,清人的经学和礼学成就都已经非常可观。江慎修虽为汉学宗师,但他的《礼书纲目》深有取于朱子的《仪礼经传通解》,他又为《近思录》做注,更是表现出对宋学的亲近。可见,即便在汉学最盛之时,汉宋兼采的思路也很重要。在思想上明确标出对宋学的批判态度的,乃是慎修的弟子休宁戴东原。东原猛烈攻击宋儒以理杀人,凌次仲、阮芸台紧随其后,提出了以礼代理的主张。论者多以东原为清代的大哲学家和思想家,殊不知东原之思想与其治经的学问本不可分,而程易畴之《仪礼丧服文足征记》、凌次仲之《礼经释例》,正是以礼代理思想的落实之处。简言之,清代汉学对宋学的攻击,不仅有其经学整理上的理由,更有思想脉络上的依据,相当有力,并不只是意气之争而已。戴东原将汉宋思想的实质差别明确揭示出来,其实是将顾亭林、颜习斋、李恕谷等人对宋学的反思以更集中、更激烈的方式表达了出来,从此之后,汉学对宋学的批判就不仅是空谈性理、训诂句读不明,而且已经对其性理之说构成了严重的挑战,其中心问题就是礼理之辨,即究竟是否存在一个独立于人伦日用之外的天理。此后的学人文集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此后的礼学研究,也都在以各种方式回答这个问题,而绝不仅仅是考证名物制度而已。
数十年后,汉宋兼采虽已成为学者的共识,但若要兼采,就必须克服当初汉宋分途时面对的问题,即必须回应戴东原等人对宋学的攻击,重新厘定礼学和理学的关系。陈兰甫的汉宋兼采方法之所以为后人诟病,正是因为他没能找到一条令人满意的兼采之路,看上去只是为兼采而兼采,失之于牵强调停。
在诸多兼采汉宋的努力中,定海黄氏一门脱颖而出。元同先生之父薇香夫子十分认真地对待东原一脉对宋儒的攻击,其《约礼说》、《复礼说》、《崇礼说》是对凌次仲《复礼》三篇更深入的展开,《申戴氏气说》、《申戴氏理说》、《申戴氏性说》更是对东原思想的全面回应。薇香治经论学,非常认真地对待东原一系对理学的批评,却依然能够肯定宋儒。至元同先生,更将此一思路展现给了南菁弟子。与凌次仲、程易畴一样,元同先生是通过扎实的礼学研究来面对汉宋之间的思想问题的。其 《礼书通故》 是清代礼学研究的集大成之书,但非进入到礼学细部很难看出其中的思想用意。而理解元同先生思想的关窍,愚见以为当属《经训比义》。
赵统先生记录下了南菁弟子为元同先生刊刻《经训比义》的有趣经过。元同先生早年即有是书之作,秘藏四十年不肯刊刻,其南菁弟子欲索书一观,先生最后终于出示弟子,也讲了自己不愿刊刻的理由:“是书之作,条析字义,而读陈北溪书者,将谓我违异师说;读东原 《疏证》 者,将谓我调停宋儒。大道多歧,孰能是正?编辑旧闻,自求印证而已。”元同似很担心他人说自己调停宋儒,而其弟子却认为:“仲尼歾,微言将绝。读是书,炳如日星矣,可以发陈氏之墨守,可以砭戴氏之狂嚣,诚有功于先圣,大有益于后学。请早付梓,以供同好。”群弟子给此书如此高的评价,其原因之一就是认为可以对抗戴东原的挑战。在黄先生一再拒绝的情况下,诸弟子趁着老师暂时外出数月,竟自筹资金,为老师刊刻了此书。元同回来后木已成舟,他既为贫寒诸生给自己筹资刻书而自愧于心,更不可能再拒绝刊刻了,只好为它作了《弁言》。
南菁师弟均以为此书有对东原问题的回应,而若看《经训比义》的“理”字一条,却与东原之说一脉相承,完全不同意宋儒的说法。唐蔚芝也记录了元同对东原的评价:“戴东原先生《孟子字义疏证》立说俱是,而近于毁骂。”其实无论薇香还是元同,对理的看法与东原并无不同,他却又高张汉宋兼采的旗帜,这种汉宋兼采,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陈兰甫主张“理学即礼学”,黄元同主张“礼学即理学”,其区别似在毫厘之间,但这正是南菁派的汉宋兼采最不同于东塾派的汉宋兼采的地方。
元同先生为南菁弟子留下了著名的八个字“实事求是,莫做调人”,反对以调停的方式兼采汉宋:“今之调停汉宋者有二术,一曰两通之,一曰两分之。夫郑、朱之说,自有大相径庭者,欲执此而通彼,瞀儒不学之说也。郑注之义理,时有长于朱子;朱子之训诂,亦有胜于郑君。必谓训诂宗汉,理义宗宋,分为两戒,亦俗儒一孔之见也。”这对南菁弟子影响极深,而其中也正体现了元同先生对待汉宋之学的态度。他虽主张兼采汉宋,于清代前辈对理学的批评,却是认真吸取的。但他又不肯像凌次仲那样完全否定天理,仍然认为理是一个重要概念。于是,他采取了以礼学来解释理学的方式。在《南菁书院讲学记》中,他说:“而不以礼为权衡,文章虽工,亦郑卫淫哇之声也;经济虽长,亦杂霸刑法之治也;理义虽明,亦庄老虚无之谈也。礼也者,天之经,地之义,民之则,崇效卑法,有天地即有是礼。故典曰‘天叙’,礼曰‘天秩’,而谓礼为后起之物,岂其然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恭敬撙节退让,有不能自已者,是礼出于性之自然,而莫可遏,而谓礼为忠信之薄,庸非谬乎?”所谓“礼学即理学”,就在于以礼言理,而不再是前辈所提倡的以礼代理。南菁书院尊奉郑君、朱子木主,并不是要强行将郑君的训诂与朱子的性理牵合到一起,而是在礼学中寻义理,于理学中明礼意。元同一脉的礼学,乃是发明义理的礼学,而不仅仅限于名物制度的考证辨析;这种礼学就是理学,但所言之理,并不是虚灵不昧、在万物之先的天理,而是存在于人伦日用之中,体现在揖让进退之间的理。
南菁弟子张闻远在光绪十三年的一份课艺中写道:“天下学术之大端,理学、礼学而已矣。二者一贯,本末之谓也。学于此而能兼通之者,在汉惟郑氏,在宋惟朱子……盖郑氏为礼学大宗,而颇阐发性道;朱子为理学大宗,而尤博通三礼。”其后,曹叔彦也说:“六经同归,其指在礼,圣人之道,一礼而已。礼所以明人伦,理之不可易者也。汉师礼学,宋贤理学,皆所以修身立道,辅世长民。”二位先生皆深得元同真传。闻远之《丧服郑氏学》、《丧礼郑氏学》,叔彦之《礼经校释》、《礼经学》,都继承了元同先生《礼书通故》的思想取向而发挥之,以探明礼乐之理为要旨。其他许多南菁弟子,如唐蔚芝、胡绥之、陈善余,甚至早期的吴稚晖,无不深受这一思想的影响。
因此可以说,黄漱兰将书院命名为南菁,安排对郑君、朱子之木主的祭祀,以及写下气象雄伟的长联,已经初步奠定了南菁书院的格局与规模;王益吾苦心经营书院,编辑刊刻《皇清经解续编》,使南菁书院为清人近三百年的经学研究做出了一个相当圆满的总结;而黄元同礼学即理学的思想,更是南菁学人的精神所在。其他如缪筱珊、林晋霞、瞿子玖、溥玉岑诸公,也无不贡献于南菁书院的学术和教育事业,使它在更实质的意义上成为清代经学研究的最后一个重镇。
面对书院林立的状况,南菁诸公一开始就为它设计了非常不一般的制度。无论在江苏各县严格的课生选拔制度,以经古学为主的分科方式,坚持多年的双院长制度,还是自由研习的学术氛围,都使此书院在清末的诸多书院中与众不同,多年后胡适之先生还盛赞南菁书院的教育制度,以为它完全可以和西方大学的研究院相比。
但在愈来愈猛烈的西学冲击面前,南菁诸公虽然总希望能通经致用,却并未做好充分的准备。今天翻看元同、益吾时期的课艺,多有讨论兵制、阵法、算术的题目,但对于如何应对西学,却仍然没有头绪。元同先生掌教十五年之后,终于在光绪二十四年离开江阴,而当时的江苏学政正在讨论在南菁增设西学的问题。元同在《示诸生书》中告诫弟子们说:“夫中土士人文弱,必不能手执艺事如西人之不惮烦,即有知其法,亦能说不能行,曷若《大学》之教‘三达德’、‘五达道’,率我性分所固有,事事可见诸实践,无烦援其所不及,强其所不知,如西学凿智斲性之为哉!《大学》之法,具在六经,能谨守其教而审行之,人才自出,国家可兴,如谓非西法不能靖世,岂中国数千年之天下皆泯棼之世邪?如谓时势有不同,岂知与时变迁者,其术也,而道亘天地而不变。”七十一岁的黄元同先生归隐杭州,一年以后离世,没有亲眼看到西学带来的巨大动荡,更没有看到南菁以后的境况。
此后,南菁书院改为学堂,南菁的辉煌也就慢慢暗淡了。南菁书院最优秀的课生们必须面对他们的老师没有遇到的天下大变。南菁诸师本就与张南皮有密切关系,南菁弟子如陈善余、曹叔彦、张闻远相继进入湖广幕府。根据陆胤的研究,南菁与东塾两派,是南皮幕府最重要的组成人员,而两派的共同主张正是汉宋兼采。他们在南皮幕中,也接受了中体西用的主张,其后闻叔彦经营存古学堂,闻远在家经营松江中学堂,都积极地推行物理、化学等西学教育。光绪末年,朝廷为配合立宪,准备修订《大清通礼》,曹君直、张闻远、钱复初、胡绥之等南菁弟子均入礼学馆,礼稿初订而辛亥之变发生。
面对辛亥鼎革,南菁弟子的表现非常不同。唐蔚芝审时度势,劝宣统皇帝下诏逊位,其后主持上海交大、无锡国专,桃李满天下,成为民国时期著名的教育家,在自己的教育实践中继承了南菁书院的精神;胡绥之入北京大学执教,著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等书,成为著名的文献目录学家;吴稚晖则参与了反清革命,后成为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和科学主义者;而张闻远、曹君直、曹叔彦、钱复初等人则矢志为清守节,隐居乡里,著书授徒,在他们的经学著作中,将元同先生的学脉发扬光大。曹君直于民国十二年谢世,弟子王欣夫将其遗著刻为《笺经室遗集》,复初作序,叔彦作传;张闻远于民国十三年谢世,其甥封衡甫为刊刻《茹荼轩文集》;钱复初在抗战结束后的民国三十四年谢世,严载如、王欣夫等先生将其文集《带烹生文集》与闻远之《茹荼轩续集》合刊为《云间两徵君集》,叔彦为作序,并为闻远作传;曹叔彦则于一九五三年去世,大概是辫子留得最长的人了,耿耿孤忠,晚景凄凉,朋友去世时他为朋友刊刻文集、作序立传,但这位活得最长的南菁经学传人、前清遗老却已无人为其刊刻文集了,所幸还有弟子王欣夫存其书,沈凤笙传其学,尚未完全中绝。
在当初元同先生执教,闻远、叔彦问学之处,赵统先生向我展示了南菁盛时的一个个故事。时至今日,除去建院时的六块碑刻外,南菁书院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唯有江边石壁,山间明月,或许还存留着一点前朝的遗韵。
几年以来,我数次赴江阴向赵统先生请教,平时亦与赵先生颇多书信往还。不记得是哪一天了,赵先生终于下定决心将他收集的这些写出来,重修《南菁书院志》。其间,我帮他查了《清代诗文集汇编》中的一些内容,也将我收藏的一些课艺发给他。赵先生治学极为认真、严谨,小至一个细节,一个标点,都必反复核实,不断推敲。比如,在我收集的课艺中,有光绪十二年九月闻远《读胡氏〈仪礼正义〉》三篇经学课艺,其中两篇收入《南菁讲舍文集》和《清儒学案》,课艺后的评语评价极高:“《读胡氏正义》详述渊源,穷搜根柢,菁华毕露,毫发灿呈,求之于古,则晁公武、陈直斋诸人未能如此精审;拟之于今,则顾千里、严铁桥、钱警石诸先生可与伯仲颉颃。阅卷至斯,喜甚佩甚。”既然是针对礼学课艺的,我想当然地认为这应该是元同先生的评语,足以证明元同对闻远的欣赏。赵先生对照其他课艺上的笔迹,却认为这应该是王益吾所写。我们就此争论了许多次,最后赵先生告诉我,根据元同先生文章中所记,光绪十三年九月他应该不在江阴。我在反复思考之后,觉得还是他说得对。
赵先生也非常谦虚,他最后决定,将此书写成一部以资料为主的书,因为感觉保存资料似乎比他的评论会更有价值。因此,这部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保存了很翔实的第一手资料,不少是全文抄录,因而会为以后的研究者提供极大的方便。《南菁书院志》的体例很独特。全书共分三编:上编叙述南菁书院的制度沿革,非常清晰明了;中编叙述书院当中的治学与教育,不仅把元同先生的治学理念铺陈得很丰富,更把师生之间的交往描画得栩栩如生;下编则是部分南菁师生的传记,将南菁诸公的生平行事放在晚清民国宏大的历史背景下,立体地呈现出来。赵先生的这部书,考证精详,条理分明,非常好地继承了方志纂修“贵因不贵创”的传统;而作为一部书院志,《南菁书院志》又将学案与方志的写作结合起来,使南菁师生的治学理路、文化影响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当年,黄漱兰虽气魄宏大地说“斯楼应许附千秋”,但若无黄元同、王益吾、南菁诸弟子,此话就早已成为虚言;南菁诸贤皓首穷经、守先待后,但若无赵统先生今日的工作,恐怕知道的人也已寥寥无几;《南菁书院志》帮助我们慢慢回到这早已毫无痕迹的南菁旧址,追溯每块碑刻背后的故事,但若无人能够把南菁的故事讲下去,几代人的努力恐怕也终将淹没在滚滚长江之中。
(《南菁书院志》,赵统著,上海书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