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侯春煜
父亲已逾古稀,虽然洪钟之声仍在,但依托假牙撑住的脸颊、刀刻般深陷的皱纹、日渐消瘦的身躯却无不处处显现岁月无情的印记,以致每次回家,我的目光都不忍在他身上过多停留。尽管如此,父亲的勤劳、严厉依然毫不褪色。
父亲的勤劳可是出了名的。由于母亲在农村,我们家被称为“半边户”。父亲的事业心很强,40余年的教师生涯,他有30年是在领导岗位上,其中,当“一把手”校长就有18年。
22岁时,他当上学校主任,没跟风去参加“大串联”,而是一头扎下去搞学校建设,挖砖,下基脚,盖椽槨……什么活儿都干,有时没日没夜。在他心中,建设新中国,太需要搞好教育了。因为政治素质过硬,有魄力,无私心,25岁时,他被提拔到一所“造反派”较多的学校任校长。此后的18年间,他把改善校园环境,加强教学管理,提高教育质量作为重要任务,由他负责兴建、改建的学校就有8所。除了工作,回家他就闲不住地帮母亲干农活。1984年,家庭联产承包到户,我们家五口人只分得31棵桔树,不足当时同组相同人口家的1/4。尽管难以接受现实,但预见到将来家庭一定得靠柑桔致富的父亲,发狠要把所有承包地的饲料田都栽上柑桔树。
他省吃俭用,把微薄的工资全部用来订购柑桔苗,逢适宜季节假日,就进行栽植。为了把桔园管好,他积极学习桔园深翻改土技术,坚持不请人工,自己扛着锄头粪筐深翻抽槽,经常点着煤油灯一干就是深夜“圆钟”过。他还提前“订购”周边学校的粪池,假日就请拖拉机一车车拉回,一担担挑入田间抽好的槽中,改良土壤。
小时候的寒暑假,最恼的就是请父亲吃饭,一顿饭总要到田间请上三五遍。看着喷香的饭菜慢慢冷却,却不能动筷子,满腹咕咕叫唤的胃气瞬时化作不敢言表的“怨气”。但父亲好像根本不管这些,依然“我行我素”。
天道酬勤,父亲的辛劳换来了家庭生活的逐步改善,可他也在岁月的洗礼中慢慢变老。退休后,本想他会赋闲清休,安享晚年,但他还是“闲不住”,单爱在耕耘、播种,仿佛劳动就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因为父亲经常给我们讲他的过去,我思忖,这种勤劳应该跟他从小所受的苦难密不可分。父亲刚出生时,就赶上同龄邻家地主娃儿没奶吃,婆婆被逼着去当奶妈,每次得等地主娃儿吃的“咕咕”外冒,才能放婆婆回家,父亲就这样在缺粮断奶的环境中长大。7岁那年,刚沐新中国的朝阳,婆婆却不幸病故,家庭一时更加窘迫,以致父亲冬天上学都只能穿单衣,打赤脚,一双小脚冻得像馒头。三年自然灾害后的日子,黄荆条、鞠腊草、棉花叶、黄豆叶一度成了公社食堂的主食。正值身体发育期的父亲,就像个“狙击手”,一旦发现有不愿意吃的大人,就上前“请赐”。正是这样的苦难,使父亲对土地、田园有着特别的钟爱,在他看来,只要有了土地,勤劳耕作,就会有吃不完的米麦果蔬。
艰苦的条件,萌动了父亲想要改变的念头,读书是他最强烈的动能。小时候,为了不致丢掉学业,他每天坚持早起,捡回一担狗粪,才去上学,晚上放学后,还要去放牛。这样,以确保自己能挣工分、上学两不误。17岁那年,刚参加完中学毕业考试,恰赶上集体收早稻,为能挣点工分,他瞒着爷爷,和大人们一道去打夜工出场。没有经验的他,见队长一再“兜售”牵牛赶磙碾谷的活儿,以为很轻松,就自告奋勇接下,把个队长乐得直夸他。哪知这是个烫手的活儿,一到手里就再没人愿意去换,父亲只得硬着头皮,一手牵着牛鼻子,一手扶着牛背,一圈儿一圈儿地围着道场转,连喝水尿尿都不能行。闷热的天气,稻草的湿气,加上堆积后散发的热气,混合交织,“蒸”得人上气不接下气。一夜半天下来,一下就摧垮了他的身体,一场“寒病”让他卧床两月余。升学考试那天,只能拄着拐杖进考场,高烧让他有气无力,做几题就得趴在桌上躺一会儿,惹得监考老师几次以“作弊”嫌疑对他进行检查。但信念让他始终不弃,尽管连一张试卷都没能做完,仍坚持考完了所有科目。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宜都师范短师班,在爷爷一担担红薯从红花徒步挑到陆城换成粮食的供养下,顺利结业,当上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特别的成长经历让父亲在工作、生活中对下一代寄予厚望,认定严师出高徒,严父出孝子。在学校,父亲是个治学极为严谨的人,调皮学生一见就怕,只要听到身旁同学提示“侯校长来了”,甚或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咳嗽声,他们就会立马变得归服归顺。父亲知道,在那“大风吹不倒犁尾巴”的年代,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对于读书重要性的认识都不高,只能依靠学校、老师的力量尽可能地让孩子们多读点书,至少也要让他们学会规规矩矩做人。懂事后,经常会从来家拜访的父亲的同事和学生言谈中,感受到他们对父亲那时教育管理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感激。
父亲对我们兄妹管教更是严格,打小我就没少挨他的打。记得小学二三年级时,父亲在塔坪桥小学(现周家河村)任校长,他把我带到身边跟读,以加强管教。一天中午,我和同班一名同学发生争执,对方动手使矛盾升级,我俩对打了起来。我那时身体瘦小,打他不过,“逃跑”中,被对方扔来的石块砸中头部,鲜血直流。满是委屈的我大哭着跑回寝室,叫醒正在午睡的父亲,请他主持“正义”。哪知父亲呼一下坐起来,不由分说,直给我两巴掌。被打懵了的我缓过一口气后,顿觉天昏地暗,满腹委屈化成震天大哭,惊来了其他老师。问明情况后,老师们纷纷劝慰父亲,其中不乏责备。哪知父亲大声说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打他,就是要让他晓得打架不论赢输都是错误。作为校长的儿子,更应该懂得遵规守纪。”这话和场景让我至今记忆深刻。
为让我能写一手好字,父亲要求我每天必须抄写一篇课文,但我对此不予认同。有一回,父亲有一周没有检查,我以为是父亲忙,忘了这事,就试着不练。一天过去了,安全!我长松一口气,两天、三天,还是没看,我不禁暗自窃喜。一周下来,警惕消除,只顾玩去,完全把这事抛在了脑后。不料,大约三周后的周末,父亲突然说要检查练字本,我支支吾吾半天,终没能逃过父亲犀利的眼神。劈啪,好一顿拳脚!我啜泣着,吃完晚饭就赶紧补练。到了晚上,已是写得指臂抽筋。疲困之下,我打起小算盘,开始七掉八删。凌晨两点多时,终于完成规定篇目,暗自得意地将父亲从熟睡中叫醒,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那一晚,我直写到天亮。四年级时,我转回了村里的小学,在一位刚师范毕业的年轻老师引导下,我开始习练毛笔书法,不想一下子就迷上了。此后,写字竟然成了我的兴趣,一度还成为特长,用于工作。
深受父亲的熏陶,我也考上了师范院校,当上了老师。在职后学历深造专业的选择上,父亲说一不二地要我选中文,并说中文是工具学科,是基础中的基础,中文学好了,别的都能学好。读书最怕写作文,只喜欢数学的我,怎么也不能理解当时父亲的想法,但拗不过,只得遵从。直到5年后,我走上学校团委书记的岗位,才深切感受到中文专业的学习对我的人生成长带来了多么大的帮助,如今,写作竟成了我的工作必备和业余爱好。10余年来,已在各种媒体刊物累计发表各样文章近500篇。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让我“畏”却敬,“恨”更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