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达余
闲读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忽生发一点文外之乱弹。
《小石潭记》在记叙小石潭的美景,抒发个人的感慨之后,文末作者缀加了一笔,记述了同游者的名字:“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日恕己,日奉壹。”此五人何其幸哉,其名得借柳文以传世。这五人中有两人的名字甚奇,即两个随从小生之名,中国人起名字是讲寓意的,因而颇值得揣摩其意味。
先说奉壹。壹字是什么?就是我们寻常所说的“一”,按道家的说法便是“道”,“道可道,非常道”之道,是宇宙万物的本源。老子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当奉之而不渝,失“道”可了不得,天地不复为天地矣。按现代人的说法,又可称为人的信仰,人不能有多个信仰,真正的信仰只有一个。从做事情言,人生时光有限,目标不能太多,守一以终,方能有成。惜人多不懂“道”,非常主观得很,自己认为什么就是什么,想要怎样便会怎样。信仰亦可随风而转,信什么有利就信什么,是可以有变的。而做事情则更为浮躁,务此未见其功,便放眼望彼,朝三暮四,四面出击,恨不得天下尽为其所有。这“壹”字从数字说,是最小的数;从事物言却是根本,当然得遵奉之。名为“奉壹”,大有深意存焉。
再说恕己。人起名字而叫恕己,则与中国传统不合。儒家从来是讲恕人,即宽恕与理解别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也。对自己则严格要求,大丈夫修齐治平,一样也含糊不得。修身则成圣,立功则成仁,志学则求成。故中国自古多受辱投井的烈女,壮烈殉君连妻妾一并杀的忠臣,功名不成也要读到死的读书人。中国古代能称为君子的人,在精神上往往自己把自己搞得很紧张,原因就是对自己不能“恕”。不能恕己是一种强迫症,极端者自己把自己给灭了。其实不能恕己的人,往往也难以恕人,若本身是个人物,则不免连同受害者众。
替崔氏二小生起名之人,一定寄寓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而柳文欣然记之,也不一定是闲笔。柳宗元写此文之时,因参与王叔文的“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永州司马,在荒僻贬所优游山水,写了文学史上著名的《永州八记》,《小石潭记》是其中的第四篇。他不惧贬黜的安然心态与坚定不移的政治立场,岂不正与“恕己”“奉壹”蕴含的意义暗合?
(编辑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