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塔利·斯捷潘诺夫今年32岁,曾是俄罗斯反兴奋剂组织的检测员,他的妻子尤利娅是800米运动员,两人的证言在去年12月于德国ARD电视台的一部关于俄罗斯田径运动的禁药、腐败的调查纪录片中播出。正因如此,斯捷潘诺夫夫妻二人被迫离开俄罗斯,在德国过着隐居的生活。因此我们与一名德国记者和两名瑞士的德语记者一起在这个秘密的地方与维塔利和尤利娅进行了这次会面。“我们先聊一会,然后去找还在训练中的尤利娅。”维塔利建议道。我们还不能提及尤利娅教练的名字,考虑到他们作为证人所要承担的后果,我们只能万事小心。在普京看来,体育是俄罗斯的重要舞台,而维塔利和尤利娅的做法让他们站到了俄罗斯政府的对面。“体育不是政治。”维塔利面露沮丧的微笑,但在俄罗斯,体育可能真的无法摆脱政治的影响。
12月3日,媒体曝出俄罗斯的田径兴奋剂丑闻以及腐败行为后,自1991年就担任俄罗斯田协主席的瓦伦丁·巴拉赫尼切夫与俄罗斯田径队总教练瓦伦丁·马斯拉科夫双双引咎辞职。世界反兴奋剂组织开始对俄罗斯田径运动的兴奋齐慨象展于E调查,国际田联也敦促对其腐败行为进行独立调查。斯捷潘诺夫夫妇的决定打破了沉默,掀起了一场无法判定严重程度的地震。无疑这将成为体育史上最大的丑闻之一,因为不仅是田径运动员,所有在奥运会、世锦赛上获得奖牌的俄罗斯运动员都被波及(俄罗斯在2012年伦敦奥运会81枚奖牌,2014年索契奥运会)。在一间小木屋里,坐在我们面前的维塔利暂时避开了外界的暴风骤雨。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给我们讲述了他们的故事,而这一切的最初竟与爱情有关。
维塔利生于俄罗斯的中产家庭,“我父母经营一家小的建筑公司。15岁时,他们把我送到美国留学。”维塔利在美国求学五年,直到2001年9月11日。当双子塔在恐怖分子挟持的飞机撞击下轰然倒地时,维塔利恰在纽约。“我想或许回到家人身边生活会更好些。”他回到祖国,在莫斯科攻读体育管理,后来成为俄罗斯反兴奋剂组织的雇员。维塔利很喜欢这份工作,觉得他的任务很神圣。2009年的一天,他被委派为俄罗斯田径锦标赛的兴奋剂监督,并邂逅了俄罗斯最出色的800米运动员之一尤利娅·鲁萨诺娃。23岁的尤利娅对维塔利一见钟情。
尤利娅在莫斯科以南500公里的库尔斯克长大,父母都是工人,她接触跑步较晚,但很快展现了巨大的潜力。尤利娅的教练为她提供了一份让人目不暇接的药物单:维他命B12、肌苷、抗坏血酸、肉毒碱、爱维治、乳清酸钾、葡萄糖。有时他还会给尤利娅注射写不明药物。2006年,尤利娅患上了结核病,她甚至不知道还能否重返赛场。“我的教练问医生,如果服用兴奋剂是否能帮我恢复健康和运动水平。面对这样的问题,我的医生表现得习以为常。”
康复后,尤利娅重返训练场,教练又给她服用了睾丸酮。2007年,教练决定进一步加大计量,让她在10月17日至10月31日之间偷偷服用合成类固醇turinabol,12月时又服用了另一种类固醇。2008年1月后,教练在15天的时间里,每天给她注射EP0。与此同时,尤利娅还要承受艰苦的训练。她的800米最好成绩也从2分13秒上升到2分1秒96。2008年,尤利娅夺得了俄罗斯青年田径锦标赛800米的冠军,并成为国家队队员。2009年在切博克萨雷举行的俄罗斯田径锦标赛上,尤利娅与维塔利相遇。他们互换了联系方式,并保持联系。在第一次约会后,两人坠入情网。体育是一回事,爱情则是另一回事,她决定向他坦白自己服药的经历,而这是每一个俄罗斯田径运动员都会有的经历。“是的,她告诉我:‘他们或许除了尤里·博尔扎科夫斯基(雅典奥运会800米冠军)外,其他所有田径运动员都服用了兴奋剂。”维塔利说道。
尤利娅的坦白让维塔利大吃一惊。尤利娅很快就要重返国家队了,此时她还受制于她在省队的教练。俄罗斯田坛有个潜规则,只要缴纳1000美元,就不会在国家级比赛中尿检不过关。这笔钱会通过中间人转交给莫斯科的反兴奋剂实验室的负责人手中。
尤利娅的成绩还在不断进步,负责她训练的变成了俄罗斯田协中长跑项目负责人阿列克谢·梅尔尼科夫。梅尔尼科夫告诉尤利娅,以后生病可以找跟俄罗斯田协医疗纪律委员会负责人谢尔盖·波尔图加罗夫。波尔图加罗夫的办公室与俄罗斯反兴奋剂实验室在同一幢楼里,除了田径运动员,他还负责其他项目。在他办公室外的后客厅里,尤利娅遇到了国家游泳队的教练们和著名的冬季两项的运动员们……双方的第一次会面是在2010年12月。在兴奋剂方面,波尔图加罗夫要比她以前的教练更专业,用量更精确,他告诉尤利娅要把合成类固醇与氧雄龙混合服用,而且在35天内这些禁药是会被查出来的。2011年3月参加欧洲室内田径锦标赛时,俄罗斯运动员成功蒙混过关。
结束了在葡萄牙的集训后,尤利娅再次与波尔图加罗夫会面,这一次她得到了催肌剂,后者还为她制定在2011年2月7日-10的EPO注射计划。在2月16日开始的俄罗斯田径锦标赛上她是否有被查出服用兴奋剂的风险?不会,这就是加入国家队的特权,他们会有田协的医生罩着。决赛中,尤利娅以1分58秒14的成绩夺魁,赛后她按惯例接受了俄罗斯反兴奋剂组织的尿检。随后她又给波尔图加罗夫打了电话,告诉他尿检的号码。最终结果显示为阴性。一个月后,尤利娅有在欧洲室内田径锦标赛800米的比赛中摘得银牌。
接下来的夏天,她用同样的方式在梅尔尼科夫和波尔图加罗夫的指导下训练。这些“服务”并非是免费的午餐,尤利娅要把5%的收入分给相关的人员。因为受伤尤利娅无缘伦敦奥运会800米的比赛,冠军被她的同胞马莉娅·萨维诺娃获得。随后尤利娅决定更换教练,加入到弗拉基米尔·卡扎林的旗下,后者也是萨维诺娃的教练。卡扎林也为尤利娅制定了以类固醇和EPO为基础的训练计划,而且对她竟然不服用生长激素感到震惊。对于维塔利来说,这几年让他很煎熬。“最初我接受了尤利娅服药跑步的事实。但对于尤利娅,她只能要么维持现状,要么选择退役,因为对于俄罗斯运动员来说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但这确实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发沉重。”
维塔利还发现俄罗斯反兴奋剂组织其实是为了掩护使用兴奋剂的体系。有天。他对一支棒球队进行了检查,球员们使用的护长并不是他们自己的。维塔利拒绝使用他们所提供的尿样。还有一次,在一项田径赛事中,田径队的教练代替运动员接受尿检,被维塔利拒绝。俄罗斯田协副主席试图用金钱收买他,维塔利依然不为所动。俄罗斯反兴奋剂组织的负责人用电话向他施压,未果。几个月后,维塔利最终被反兴奋剂组织解雇。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室内的气氛有些悲伤。
维塔利的遭遇也影响到了女友尤利娅。波尔图加罗夫和梅尔尼科夫相继与她终止了合作关系。2013年1月,尤利娅因血检异常被俄罗斯田协停赛。“有100多人的血检指标异常,虽然我没有证据,但似乎国际田协与俄罗斯田协存在某种默契,有些人被停赛了,有些人则逍遥法外。像尤利娅这样不够知名的运动员往往会成为掩护奥运冠军、世界冠军的牺牲品。在俄罗斯VTB银行被成为普京的私人银行,而他们则是国际田协的重要赞助商。”维塔利揭发道,目前国际反兴奋剂组织正在展开相关的独立调查。
此时,维塔利和尤利娅的命运还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窗外的雨还在下,我们决定去见见准备开始一天里的第二次训练的尤利娅。在体育馆里,尤利娅旁边有个16个月的小男孩。在被停赛两年后,俄罗斯田协的高管建议她利用这段时间生个孩子。很多被禁赛的俄罗斯女运动员都是这么干的,而且法律禁止解雇孕妇。恰好维塔利和尤利娅也很想拥有自己的宝宝,就像小说中的一样,他们结婚、生子。此后尤利娅继续收到所在地区的高水平运动津贴。
训练结束后,尤利娅和儿子罗伯特小跑了一会儿。别看罗伯特只有16个月,但已经可以可以像一名短跑运动员一样起跑了。尤利娅几大步就追上了儿子,把他抱在怀里,开怀大笑,体育馆里的气氛也跟着变轻松了。我们几乎忘了,这个28岁的姑娘面对的对手是能量强大的俄罗斯体育部和田协。
最终维塔利决定颠覆现有的状态,他也由此成为历史上罕见地敢对政府说不的俄罗斯人。“这没什么难的。”维塔利面露微笑,“所有干净地参与体育的人都该有权利表达心声,整场地奔跑。”2010年末,他写信给世界反兴奋剂组织,揭露俄罗斯正在发生的事情。不久后,他与尤利娅一起以证人的身份出现在德国ARD电视台的纪录片中,他们此前甚至冒险偷录了与一些俄罗斯相关人员的对话……维塔利在纽约求学的经历,良好的家庭背景,以及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上与世界反兴奋剂组织的工作人员的对话让他有信心像大卫与歌利亚那样去挑战俄罗斯的兴奋剂体系。
这天的下午已近尾声,德国和瑞士的记者分别离去赶飞机或火车了。摄影师阿兰去他家想拍一张全家福。尤利娅把罗伯特放在婴儿车里,夫妻二人与教练挥手道别,返回家中。那是一栋小平房,他们计划过些时日搬到新的住处。
“有些人在经济和精神上给与我们支持。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但我们能有现在的生活要多亏他们。”维塔利一边泡茶一边说道。尤利娅则坐在沙发上,“当我告诉姐姐我要在德国拍的纪录片中成为兴奋剂的证人时,她对我说:‘你知道黑手党无处不在,你该闭上嘴好好过自己的生活。父母也不理解我为何要这么做。”在普通的俄罗斯人看来,生活已如此艰难,破釜沉舟地揭露兴奋剂事件毫无意义。“我不想一直这么活下去。我希望能清除田径运动中的兴奋剂,这正是我如今所做的。现在我感觉更好,更自由。”
2014年12月3日,这部纪录片首播,几天前维塔利和尤利娅偷偷逃离了俄罗斯。如今语言不通的他们住在举目无亲的德国。“我们起床吃早饭,然后尤利娅去训练,我陪着她,回家午饭,休息一会,再去训练。”维塔利讲述他们的日常。社交生活?“如果你觉得和世界反兴奋剂组织偶尔的交流也算是社交活动的话。”维塔利笑着说。我们和他谈到了美国情报人员爱德华·斯诺登因泄密而流亡到俄罗斯的事情。“我不喜欢这种类比。他是在自我炒作,在我身上发生的只是一个兴奋剂检测员揭露腐败,并因此失业的故事。尤利娅则是一个不希望凭借兴奋剂奔跑的运动员。我们都是简单的人,想过正常的生活而已。”
尤利娅并没有放弃有朝一日参加奥运会的梦想。“问题在于因为我揭露的事情,我没法返回俄罗斯。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在俄罗斯参赛了。矛盾的是,我被俄罗斯体育除名是因为我揭露了他们的兴奋剂体系,而我恰恰因为服药而被禁赛。”直至现在,波尔图加罗夫依然在位,“不仅是他,大多数参与到兴奋剂事件的当事人也都毫发无伤,从体育部长到反兴奋剂组织的成员。”维塔利有些无奈。
被尤利娅认为可能是近几年来唯一没有服药的俄罗斯运动员尤里·博尔扎科夫斯基成为了俄罗斯田协的官员,他能否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俄罗斯田径的现状?或者说他是否有这个意愿?未来尤利娅的命运将会成为俄罗斯田坛走向的一个信号。不过维塔利对于尤利娅未来代表俄罗斯参赛的幻想没抱任何期望。“除了一两个运动员朋友,我没能从同行中得到任何帮助和支持。”尤利娅没有放弃奔跑的念头,她想知道摆脱了兴奋剂她到底能达到怎样的高度。两年的禁赛期已于今年1月份到期,“但我只能参加一些小型赛事。”尤利娅有些无奈。
目前尤利娅只能低调参加些比赛,在柏林她的1500米成绩为4分26秒30。在梅斯邀请赛上她跑出了2分02秒68的800米成绩。她坚持训练就是希望能坚持到重获绝对自由的那天。国际田联独立调查委员会的报告可能会在几个月后公布于众,但目前维塔利和尤利娅仍只能过着隐居的生活,在俄罗斯,大家仍在谈论他们的被判与阴谋。夜幕降临,我们离开了斯捷潘诺夫夫妇的家,汽车渐行渐远,很快他们将不会再生活在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