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素平
(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甘肃 定西 743000)
哈姆莱特与耶酥:殉道的践法者
——关于哈姆莱特的神话猜想之四
何素平
(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甘肃 定西 743000)
耶稣作为“道成肉身”的圣子,为传播福音自愿走向十字架,是犹太民族最后的最崇高的先知。哈姆莱特是现实中为父复仇的王子,为重整乾坤备受磨难而殒命。他们都是以身践法的受难者和殉道者。
哈姆莱特;耶稣;道成肉身;践法者;《圣经》;神话;猜想
耶稣是“道成肉身”的神子,基督教最尊崇的救世主和殉道者。《圣经·新约》的“四福音书”叙述了其身世、传道、被钉十字架的经历以及复活。耶稣的命运就是兑现上帝经由亚伯拉罕与人类立的约,实践上帝在西奈山通过摩西为人类立的法。其“道成肉身”意为“道为拯救人类,为了人类认识真理,成为肉身的耶稣”[1],它的特质是神性和人性的统一,既是上帝的垂范,又是凡人的修证。耶稣之死,“无疑是确立了西方文化在苦难和罪恶中超越死亡的一种原型”[2]。耶稣也因此成为一切时代、一切民族以身践法的受难者和殉道者的原型。
哈姆莱特是现实中一个肉眼凡胎的王子,在神圣性上与耶稣难以比肩,但在为从天而降的使命受难殉道上不分轩轾,与普天下所有以身践法的志士一样,他可看作耶稣的世俗版。
“以身践法”与“以身践道”同,这个“践”,不是践踏,而是实践、履行;“法”是律法、准则。
大凡圣者的身世都颇为诡异,《圣经》叙述童女马利亚从圣灵怀孕而生耶稣也如此。耶稣因此有了“双重血统”——神性和人性,“双重父亲”——上帝和约瑟。
哈姆莱特的“双重父亲”是一体两用的,本体都是丹麦国王老哈姆莱特,但在哈姆莱特心里他明显被分身为二:曾经活着的父亲和刚刚显灵的亡魂。后者成为超现实的唯灵存在,一个神性的父亲,向哈姆莱特宣告必须承担的使命,由此,哈姆莱特和耶稣的命运走向同一轨道:去完成神性父亲的嘱托。
荣格提出“双重血统”和“两次诞生”:“所谓‘双重血统’是指同时从人和神的父母那儿获得的血统”,“基督自己就有过‘两次诞生’:约旦河中的洗礼赋予他以新的生命,使他从水与精神之中再生了。”[3]哈姆莱特也经历了“双重诞生”,巨大的人生变故使劫后余生的哈姆莱特从血腥谋杀中重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决定耶稣和哈姆莱特命运的是其神性血统。“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4]上帝反复强调这一点,其一是强调耶稣的神性,其二是强调耶稣的使命。神子是上帝选派的肉身天使,其肉身只是圣灵的载体,演示真理的道具,是“借假修真”,必要时必须弃假还真,为真理神性放弃肉体的生命。被神“喜悦”,往往为人忌恨,这体现了天道与世俗、神性与人性的冲突。
神的“喜悦”,是通过“道成肉身”完成对人类的救赎,以血肉之躯的毁灭成全律法,是灵的肉化、精神的物质化、理想的现实化。“大大小小的各种生灵都以各自的方式显示上帝的痕迹,而肉身的耶稣是上帝的自我表现,是以可见之人显示上帝不可见的神性。”[5]圣贤就是真理以人的方式的示现,他们在人间的使命就是殉道,以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受难与毁灭,接受圣火的洗礼,从而完成人与神的结合。
这是耶稣和哈姆莱特以身践法的缘由——神圣父亲下达的使命。这个“法”,在耶稣体现为“尽心爱主”和“爱人如己”;在哈姆莱特体现为“重整乾坤”,后世学者谓之人文主义。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6]这是耶稣对信徒的告诫,也揭示了世间修行的不二法门,同时也是对世俗追求成功、走向永恒的真理性宣示,可以看作耶稣布道践法的方法论。
宽门是世俗的门、庸众的门、欲望的门、魔鬼的门、速朽的门;窄门是真理的门、先驱的门、福音的门、羊羔的门、永生的门。《圣经》里的先圣亚伯拉罕、摩西、大卫、所罗门、以利亚、施洗约翰……都是借由神的指引,走进信仰和真理的窄门,走向永生;而那些背离了神的无信之人和假先知,走进了世俗和欲望的门,走向毁灭。这正如作家余华在《<兄弟>后记》里对于“窄门”的理解:“从一条宽广大路出发的人常常走投无路,从一条羊肠小道出发的人却能够走到遥远的天边。”[7]
但真理的“窄门”即命运的“窄门”,不是鲜花和伊甸园,而是荆棘和十字架,是受难、牺牲、以身殉道。《旧约》里反复预言神子的命运,耶稣的使命就是以身践法。《马可福音》里耶稣六次提到弥赛亚的受难和死亡。“作为一个以血肉之躯承担天道的人,耶稣从一开始就明白先知自身的命运。”[8]所以他在“福音书”里三次将传道者的苦难命运昭示于追随者:“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9]耶稣率先垂范,背着他的十字架,跟从神。从现实意义上看,这便是理想对志士的召唤。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正确地把握这种受难的机遇和永生的幸运。耶稣在《路加福音》里又对众人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我告诉你们:将来有许多人想要进去,却是不能。”[10]哈姆莱特就失去了这样的幸运。较之耶稣,他尽管身染俗气,但对世俗宽门慨然不顾,却令人惋惜地错过了跨进窄门的关键。
从命运上看,哈姆莱特的确走进了窄门,短短几个月时间,父王猝然驾崩,母后匆忙改嫁,朋友负心变节,情人发疯而亡。父亲的亡灵把重整乾坤的使命不容置疑地压在他的肩上,这实际上是把那扇通向永生的门指引给了他,但他却没能走进去,错失了跃进门槛的最佳机遇——没有趁克劳狄斯祈祷之际杀死他,以后他再也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之后在漫长的延宕期,他在门外徘徊得太久,以至于这扇门向他关闭了。幸运之门不会第二次向一个人打开。在与雷欧提斯的决斗中,他意外撞开的同时殒命。
哈姆莱特的悲剧在于:他在两扇门面前陷入“To be or not to be”的惶惑,他不可能走进世俗的宽门,也没有足够的仁心和勇气走进真理的窄门,结尾的殒命,是被门卡住了。
正当耶稣在家乡拿撒勒向众人讲道的时候,他的母亲和弟兄站在外边,要和他说话。有人告诉耶稣:“看哪,你母亲和你弟兄站在外边,要与你说话。”于是耶稣口出真言:“谁是我的母亲?谁是我的弟兄?”又指着门徒说:“看哪,我的母亲,我的弟兄。凡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姐妹和母亲了。”[11]
耶稣的上述作为实践了他的律法:“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神。这是诫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也相仿,就是要爱人如己。这两条诫命是律法和先知一切道理的总纲。”[12]耶稣并非不爱他的母亲和弟兄,只是耶稣视血缘的家庭为小,视属灵的家庭为大。他把血缘的家庭融入了属灵的家庭,二而一。在耶稣心目中,圣父圣子仁心无穷,圣灵神性普照万类,仁心圣灵即是道心神性。“两条诫命”既是他的道之体,又是他的术之用;既是他传播的福音本身,又是他布道传教的方法策略,也是二而一。
哈姆莱特也并非不爱他的母亲,他也承认克劳狄斯是他的叔父。但他又强烈地鄙视母亲,仇恨克劳狄斯,因为他们背叛了人伦道德和他视为天神的父亲,他们的行为与哈姆莱特关于人的理想准则背道而驰。在哈姆莱特心目中也有一个属灵的人类大家庭,但他的血缘家庭和属灵的家庭无法合二为一,他内心因之充满血缘亲情与道德理想的剧烈冲突。他的情感分裂了。没有人能够长期忍受分裂之苦,他必然要想办法整合。于是,哈姆莱特为了维护道德理想而灭绝了血缘亲情,同时灭绝了怜悯、宽恕与仁爱。
“谁是我的母亲?谁是我的弟兄?”哈姆莱特的人文主义理想中有自己的准则:美丽多情、理性坚贞的女性都是他的母亲——对奥菲利娅的态度,难道不是一种对母亲孩子气的任性撒娇吗?正直善良、勇敢忠诚的青年都是他的弟兄,对霍拉旭和雷欧提斯他不是始终怀有兄弟般的情谊吗?
可是一旦认识到人性的弱点和邪恶,哈姆莱特便从人性善的立场——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13],转向人性恶的立场——“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14]。于是他在某种程度上把奥菲利娅、母亲、自己、世人和克劳狄斯等同起来了。这还是道心,只是方向与性质相反,如同金色的卍与黑色的卐,分别是佛与希特勒的标志一样。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15]上帝创世最先造出的是光。上帝造了光,却并没造暗。“渊面黑暗”是太初自有的状态。光是有限的,是圣灵妙用。暗却是无穷的,乃原始混沌。
但光暗本是一体,因为太初“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16]。任何哲学概念里,“光”都属于美善,“暗”都属于丑恶。这光是体用一元的,既是神、道、生命的本体与耶稣本人,又是上帝的律法、摩西的“十诫”、稣的“两条诫命”和哈姆莱特的人文主义。“暗”也是体用一元的,既是道、撒旦代表的人性恶的本体,又是一切假先知、无信人、犹大、法利赛人、希律王和罗马总督彼拉多渎神弃义的行为,也是克劳狄斯代表的封建专制势力。
“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17]这是圣父创造、圣子履行、圣灵充盈的圆满状态,是一切时代和社会的志士追求的理想境界。“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18]可是没有多少人愿意到神那里去,因为门是窄的,路是小的。耶稣传教三年,门徒十二,其中犹大出卖了耶稣,彼得三次不认主,耶稣与两个强盗同钉十字架,这就是追求真理以身践法者的命运。
哈姆莱特信奉“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19],可是他的境遇说明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曙光也敌不过12世纪欧洲的黑暗,这实际上也是人心的黑暗。人心的黑暗是人性自有的,而真理之光是人类的仁心发挥,也是人性中自有的。
整部《圣经》讲述的就是上帝创造光,耶稣照亮世人,而世人却不接受光的过程。整个人类文明就是光与暗交错、较量,此起彼伏、此盛彼衰的历史。因而,光明与黑暗、真理和世俗、美善与丑恶、进步与反动、仁爱与仇恨、理想和现实……诸多对立因素均为一体的两面,正如雨果所言:“大自然,就是永恒的双面像。”[20]大自然就是上帝、社会和人性。双方力量的强弱决定事态的现状和人的命运,耶稣与哈姆莱特所代表的“光”,在他们的时代尚不足以驱散黑暗。
“古来圣贤皆寂寞。”“我实在告诉你们:没有先知在自己家乡被人悦纳的。”[21]在家乡拿撒勒,人们把耶酥当作木匠约瑟的儿子看待,可是在权利的中心耶路撒冷,耶酥的遭遇更悲惨,被自己的同胞钉上了十字架。《哈姆莱特》中最精彩的是哈姆莱特的独白,说明他是孤独的。哈姆莱特的孤独既源于他孤高自许的性格缺陷,也源于他在特定的历史环境里所处的地位和必须扮演的角色,究其实,是理想不得实现的苦闷,与耶稣一样,都源于“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的悲剧体验。
耶稣在被钉十字架的过程中受尽凌辱和痛苦,临终喊道:“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22]这是神子对人类最后的救赎,代表人类的反省:神为什么离弃了人类?这悲愤问难的背后,实际上更应该是人类的扪心自问:人为什么离弃了神?人神盟约里,谁先毁了约?
曾经,上帝与挪亚指着天上的彩虹立约,命亚伯拉罕行割礼,把约立在人的肉体上;在西奈山,上帝与摩西立约,并且把约法归纳为“十诫”。然而,人类背信弃义,自立为王,自相残杀,无恶不作,于是神以自己爱子的血与人类立了新约。可是人们不认识救主,耶稣反被他的同胞钉上了十字架。
以寓言的方式看,自亡魂揭示真相以来,哈姆莱特也背上了精神的十字架,十字架既是酷刑受难的标志,又是责任使命的象征。复仇过程就是走向十字架的过程。
神子的牺牲,作为神对人最后的眷顾,乃是一个“苍凉的手势”,当人不可救赎的时候,杀身成仁,血谏愚氓,把自己亲自供上祭坛,既扮演主祭,又充任牺牲。在现实中不能获胜,就在精神上完成升华,以肉身的消亡成全道的纯粹和永恒。这既是耶稣的践约方式,又是哈姆莱特的复仇方式,都是殉道。
实际上,任何人都是“道成肉身”的。耶稣之道是受难、殉道、救赎;哈姆莱特之道是仁爱、怀疑、复仇。哈姆莱特是先王的“道成肉身”,一切以脆弱之躯承担伟大使命者的“道成肉身”;而每一个凡人也是生命法则、社会法则和自己生活信条的“道成肉身”。
因而就有了灵与肉的双重受难和痛苦。十字架上那撕心裂肺的呼号里灵的痛楚不少于肉的痛楚,但是把它看作血肉之躯的惨痛呼号比圣灵的作秀更伟大。如果圣父降临使耶稣免于十字架上肉体的痛苦,十字架和伊甸园又有何区别呢,因为耶稣的使命就是受难、赎罪、践法。
上帝的沉默仍然是险恶的,它对亚伯拉罕不忍下手的“杀子献祭”,在自己独生子的身上实现了,上帝为了保全自己而牺牲了亲子——这大逆不道的渎神的“弑子说”是否成立呢?何新在《诸神的起源》里有类似推断,认为人神对立最初发生在创造生命的母亲与创造物子女之间,他论证道:“这一原始分裂的悲剧,久已成为许多原始神话的共同母题。在希腊神话中表现为宙斯、普罗米修斯与人类的悲剧。在希伯莱及《圣经》的神话中,表现为上帝把亚当夏娃逐出伊甸园的悲剧。”[23]
复活是以纯灵的形式继续布道,较之之前的现身说法,更玄妙,更博大。笔者以为《圣经》要“复活”的不再是具体狭隘的个体的“道成肉身”,而是要复活一种广袤无垠的群体的“道成肉身”,即唤醒人心普遍的仁慈和神性,这是可能的,因为神“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24]。至于《圣经》关于耶稣复活的描述,那,只是一个寓言。哈姆莱特临终也预言福丁布拉斯为王。从这个意义上说,人心的觉醒、社会的进步,不也意味着哈姆莱特的复活吗?
[1][5][8]谢大卫.圣书的子民[M].李毅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53,223,45.
[2]陆扬,潘朝伟.《圣经》的文化解读[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248.
[3]荣格.心理学与文学[Z].冯川,苏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97.
[4][6][9][11][12]圣经(和合本)[Z].南京: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2003.马太福音3∶17,7∶13-14,16∶24,12∶46-50,22∶37-40.
[10][21]同上.路加福音13∶24,4∶24.
[15][24]同上.创世记1∶3-4,1∶27.
[16][17][18]同上.约翰福音1∶1,1∶9,14∶6.
[22]同上.马可福音15∶34.
[7]余华.兄弟[Z].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封底.
[13][14][19]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9)[Z].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49,14,49.
[20]杨周翰.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415.
[23]何新.诸神的起源[M].北京:三联书店,1986.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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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0125(2015)07-0281-03
何素平(1966-),女,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