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之夕矣(外一章)

2015-08-05 08:56朱以撒
红豆 2015年8期
关键词:龙眼落日叶片

朱以撒,男,1953年生,福建泉州人。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在国内报刊发表大量散文随笔作品。出版散文集《古典幽梦》《腕下消息》等多部。作品入选众多选本并获奖。书法作品广有流传和影响。

暮色淡薄时,即便书写正酣,我也会把书案上的文本拢一拢,把笔插入套子,做几个小动作,准备到江边跑步。很明显,和我早晨的速度相比,要松懈多了。朝阳起来,视野豁朗,每一个晨跑的人经过一夜的休整,养精蓄锐,大步流星。似乎跑步的快快跑完,练拳的快快练完,还很多事在前边堆着呢。黄昏时就大有不同,它暗示着一种完全松下、散漫的状态,笼罩着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

“鸡棲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往往是《经诗》里的这几句,随着脚步的起落浮了上来。此时,这位在家的妇人,家务做罢,可以倚着门,看前方的路,风正卷起尘土。

现在,可以直视落日的浑圆了,像是让一缕薄纱罩住。和朝阳的运动状态正好相反,它是下坠的、沉没的,周边的云彩显得浓厚多了,使它光芒敦厚,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倚在江边的栏杆上,看江风把它吹软、吹暗,此时一位心事拏云的人,也会英雄气短,多了许多儿女之情。很多的想法,那些不切实际的枝枝蔓蔓,会在一寸一寸的下落过程中,芟除将尽。心事像被柔软的叶片托着,渐渐安然。我是比较喜欢雷诺阿的作品的,曾几次想到他必定与落日有过许多遭逢,以致画面上有这么一种特别的温度。很多人读他的画,可能侧重它的主题——裸女画得那么逼真。鲜洁圆润、光洁流畅,肌肤如同可抚,还有她们的娇媚性感。我则惊异人体周围的那些晕化的朦胧,光影斑驳中,有一些夕阳下来的慵懒、漫漶。我以为是这些成分,使人在欣赏时心机安和,不至于艳俗地联想。有意涂抹并且置于暗处的脸部,展示出阳光透过植物叶片缝隙的纹路,是这些略带减弱的光线,使画面沉着下来,不急着跳出画布。相比起来雷诺阿另外有些很甜美明丽的画面,我倒不会太喜欢了。能够安然地倚栏看落日的人,心思和时间都需要达到有闲,不会挤在匆匆的人流中赶路,可以从容地站下来,看它缓缓落下。闲情和贫富是没有什么关系的,甚至越富裕的人越没有闲情,他们被各方的关系扯着,观赏落日反而是很远的事。有一本老书谈到两个挑大粪的工人在相互催促——赶快把粪挑完,好去看落日啊。我长久以来视此为平民生活中最优雅的情调。在余晖里,两个人无声地张望,这个俗常的日子就格外亲切和安和了。

日落风起——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人的皮肤是最敏感的测试材料,明显地觉得风大了,从皮肤表面急切地拂过,带走那些刚刚沁出还未站稳的汗珠。黄色的银杏叶片接二连三地飘落下来,随着风力旋动,分布在远处和近处,亲密地叠在一起。许多叶片的铺开,使得满地金黄,比头顶的颜色更灿烂了。头顶渐渐打开一个个小小的窗口,可以看到昏暗下来的天幕——不须多久,上方就只是一串枝丫了。和仰头看春日里齐刷刷向上蹿的绿芽全然不同,向下的、少汁水的、卷了边的轻飘的形态——一株再粗壮的树也有些自顾不暇——冬令在即,无法承受那么多的叶片的附着和吮吸。风来得正是时候,一把带它们走。有人在夏日里计算过一株树的荫蔽有多大,没有人计算过一株树的落叶有多少,只听得清洁工的抱怨。落下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每一株树都在落叶,整个城市在落叶萧萧里。我挑没人扫的落叶小径跑,看季节的气象深浓起来,失去水分的叶片嚓嚓地响,像是一位不停咳嗽的老者。我们通常把黄色视为沉沦、堕落,因为它向下,往低处走,和尘泥、浊水混为一起。文人的储安平写道:“说我和她没关系,原不过像两片落叶,今天偶尔吹在一起,谁保得明朝不要分离?”是啊是啊,如果当年储安平不认识章伯钧,这两片落叶天各一方,或许是另一种结局。可是风偶尔把他们吹在一起,以致后面必然要有许多故事发生了。

常青的榕树一直作为这个城市的象征。它长出的青绿叶片比落下的多得多,楼顶上就永远蓊郁密集。我跑过时总会听到嘈杂一片——鸦雀归巢,正在做着安息前的盛大交流。每一只鸟在日出时分就出巢起飞,整个白日都在飞翔、跳跃,被翅羽带动着,散落在远处,直到黄昏才又聚拢。这很像一家子人,有的上班有的上学,白日里巢穴空白,直到晚间,家庭的成员才有可能碰在一起。如果家庭成员善于飞翔,飞到遥远处而不知返,那么这个空巢就总是无声的、无光亮的。温暖的南国是鸦雀的乐园,一株大榕树可以遮天蔽日,任再多的飞鸟藏匿其中而不显露。鸟是最遵循日落而息的动物之一,这里边含纳了许多的道理,尽管我没有一条一条地去研究,还是觉得不可置疑。我已经很久没有熬夜的经历了,归结为这些自然之子给了我启示,使我追随它们,遵循天道。飞机是仿飞鸟制造的,因此乘飞机前都要在安检处做一个双臂张开模仿鸟飞的动作,方可通过。深夜里,除了这只机器大鸟在飞,其他的鸦雀都已入睡,天性如此。顽童甩了一方石头于枝头,惊起一堆翅膀,只一会儿,它们又在枝头坐定。落日之下有一种归宿感,强大起来。那些找不到住宿的行者,贩夫、走卒、书生、信史,开始了心慌,就像一只鸟没有抓住一条伸出的树枝一样,总是扑腾着。此时,他最朴素的追求就是面前出现一张安睡的床。

暮色阻挡了我目击的尺度,使我看什么都迷迷蒙蒙,都是一团团的雾状,不再像白日里那么丝缕明净,那些有意隐匿在昏暗光影里的面孔,浑浑沌沌,使他们的言说更显得生动。最近有两回,在穿过密集的竹林中,有人用方言唤我的名头,待回头,什么都没有。我怀疑是竹林中的许多孔窍,风吹入的时候,形成了与名字相同的发声。这种声调的巧合,不免使人惊恐。清晨里有几个老太婆来采滴露的竹尖,回家制成凉茶,有一个还提一把小镐头,撬几条竹笋。她当场加工,把笋壳剥得到处都是。就我的经验,这种竹笋难以入口,却阻挡不了她的执着。也许,这声响是竹林日暮时分发出的幽怨吧。双目难以胜任观察,双耳却出奇地敏感起来——它们都是一些呼吸的声响,来自土地里的虫豸、根脉,很细微地、时断时续地。它们同样需要歇息、松弛,它们的声响与我跑累了的喘息声大有不同,如此细微,像两只蟋蟀的长须在相互亲昵碰触着。

“鸡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栝。”《诗经》里的这首诗又一次强调了黄昏以后的静止。每一个黄昏都不是平白无故到来的。这位善良的妇人总是在这个时候,倚门苦想她远方服役的丈夫。恍惚中,他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出现了。

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无  题

我是在回到老家时认识释广兴的。他在离家不远的一座古刹修行,兼司晨钟暮鼓。广兴生了一张娃娃脸,眉眼间都是笑意,没多久就在这个异乡结交了不少书道朋友。

广兴见到我总会夸我一顿,然后谈他对书法艺术的见解,批评他厌烦的风气,对一些不入他法眼的书法家,也捎带数落一通。每评论一段,他都会进行一番承担:“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啊。”相比起来,他的眼力要比他的实践高得多,他让我看他写的经书,还是荒腔走板,过于粗糙。这和他动多静少有关系——在我看来,他精力太充沛了,尽管四五点就要起来劳作,晚上也迟睡,还是生机勃勃像一匹小马驹。

我好几次见广兴在中山公园里踢球,踢在石壁上弹回来,再次起脚。有一回我正好穿了运动鞋,就和他对踢一阵,踢到兴起,他就赤膊上阵了。他的神情,还有动作,都不是低敛的,言说的语调也说不上徐缓平和,有时说着就激动起来。他是如何出家的,又是如此辗转到这个古刹的,我没有问他——我缺少刨根问底的能力,而一个人出家又是一个非常的话题,是说不清的。只是听他说过,自母亲去世就不想再回老家了,因为家里人和他不是一条路。他宁可在外边,渐渐习惯僧院的日子。听说他对美酒是很有兴致的,他几次要请我吃饭,我说,咱们是吃荤还是吃素呢?他说,这个都可以啦。想想当年有个高僧也在这个寺院讲南山律宗,素食为生俭之又俭,身体羸弱却持守不放。他往西后,许多日子在白云苍狗的变幻中呼呼过去,就像这里的古榕,老叶落新叶长,见出了很多的不同了。

回到老家闲了下来,就想到这座古刹走走。广兴会在门口等我,带我进去,看一些游人止步的地方,说一些佛家故事。在一块杂草茂盛的空地上,有几株西红柿枝叶伸张开来。广兴说这是他种的,只是玩玩。他房间门口也堆着几个瓦盆,上边枝条横斜,有的正绽开粉红的花瓣,这也是他平日里有意无意积累起来的,给他这排破旧的僧寮生出一些灵秀。以前我总是以为寺院时光久了,晨钟暮鼓青灯黄卷,生机就慢慢隐了下去,视有若无了。其实很少有人能洞察他们内心的动静,他们看起来是一个整体,是书本上说的那一些理由,分解开来却是一个个差异很大的个人,携带着不同的情调和心事。广兴打开房门,让我进去。里面太小了,却有一张不小的桌子,上边摆满了砚台、笔洗和纸张、毛笔,泛着旧时的色调。他最近在临写一本汉隶,桌上放不下了,就钉在墙上。潮润的南方,总会有一些尘泥的味道冒了出来——间房如果只有一个门,许多气息就消散不出,光线也十分吝啬。也许这样,年轻的广兴常常一闪就到了寺院外的大街上,见阳光,见众生,见自己,迈开步子奔跑。

寺院有几棵龙眼树,年头久了,品种特别,天下独绝。成熟的时候,广兴来了电话,说明天送龙眼给我品尝。他认为古代有专骑给杨贵妃送荔枝,现在他跑上几百公里给我送龙眼也是应该——他认为我是有资格吃到寺院的极品龙眼的。可是第二天在家里望穿秋水,什么都没有,心里想出家人也会打诳语了。此后几天皆无消息,我只当那天是听岔了。直到我出了一趟差回来,才接到他的电话,说马上搭车上来,有龙眼吃了。这么一来,又把我的胃口吊起,就像火熄灭了,一撩拨反而烧得更旺。中午过去,终于见到他一身僧人打扮,满脸是汗其状朴野地进入我居住的小区,手上提着一小袋龙眼。他首先表示歉意,那天上不了树——他闪烁地说。问这次龙眼的来历,他说一部分来自正常的途径,另一部分嘛就是那个了,哈哈哈。不过,味道都一样,都是非常美妙的。广兴在我家里匆匆吃了一碗面条,说寺里有事,立即返回。由于对这小袋龙眼渴望太深沉,入口细细品咂,反而达不到为时已久的期待值了。

广兴有时会打电话来,谈一些纯属自己的书法见解,顺便也谈一些文学,我才知道他不间断地在阅读着。闲下来时,我会想起东晋的释支遁,他在建康讲经,却有不少时日和谢安、王羲之、孙绰这些名士交游着。唐人张彦远《法书要录》甚至认为支遁参加了永和九年的兰亭雅集。除了好谈玄理机锋甚健,他还蓄了几匹骏马,油光水亮。有人对他说,你一个出家人,又不远行,又不赛马,养这么些马作甚?支遁答道,这你就不懂了,你瞧这些马,它们骨子里洋溢着多么动人的神气啊。

有个影像在我脑海里涌动着——释广兴渐渐修炼起来,应该是释支遁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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