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翻译

面对记者的提问，他的回答模糊而谨慎，喜欢引经据典大谈人生哲理，但是，关于个人真实感受或是实质性的细节，却很难从他嘴里得到清晰的答案，一不留神就会被标准的东北话插科打诨过去。整个采访过程中，赵旭东提得最多的两个词是“巴菲特”和“40岁”，年过不惑的他显然是巴菲特的粉丝，言谈举止中，也透着要像巴菲特那样，在40岁后大干一番事业的豪情。

最重要的，也是这次采访的主题，是他在采访首尾反复强调的那句话：“我从来不只是一个翻译。”

Q：虽然都是做翻译，但从核电站到国足，差距好像有点大？

A：我从来不只是一个翻译，在生活中也一直是这样，没有什么差别，这就是一种职业，做什么就要爱什么，明天我取代你在这个《全体育》杂志工作，我可能就会像一个记者一样好好工作，我也会利用各种关系，找到我需要采访的人，这就是职业。

Q：换工作前有没有专门准备？

A：我觉得万物是相通的，还有就是源于骨子里的热爱，因为你热爱足球，就这样。

Q：从哪年开始看球？

A：应该是81年。

Q：你那时候就热爱足球，从什么时候想过，我来干这个？

A：其实从男人的成长角度来说，多多少少每个人都有一点这种个人英雄主义情怀的。我可能一踢球的时候，就想有一天我能成为国家队队员吧？当外教涌进中国的时候，你会说：如果有法国教练来的话，我去参与球队的工作应该会做的蛮好的。

Q：第一次有这种想法是什么时候？

A：那太早了，long long ago啊！

Q：是不是施拉普纳来的时候就有这种想法？

A：那个时候我还没学外语呢！（大笑）

Q：那后面霍顿，阿里汉的时候？

A：那个时候开始了，就会觉得，我有一天应该会负责类似的工作。就像我特别尊敬的巴菲特老人，我觉得他40岁的时候就知道怎么投资，他40岁的时候就知道60岁会怎么成为全世界最有钱的人，他有那样的想法最后他实现了，我觉得我也是个理想主义者。

Q：现在你住在深圳，还会不会回东北那边？

A：太冷了，哈哈哈！没有，我妈和我们在一起，深圳过年特别舒服。

Q：没什么事就不会回去了？

A：有时候偶尔也会，探个亲什么的。什么姨啊，舅舅啊，叔叔啊，同学啊……

Q：到国家队之后。有没有回去跟他们接触？

A：没有，三过家门而不入啊！从沈阳坐高铁去哈尔滨，没时间去铁岭，回开原，没有。

Q：到国家队后，亲戚朋友有没有更关心你？

A：有一些，很长时间不和你联系的人，突然会通过某些方式会找到你，然后，和你说，能不能……

Q：要票？

A：不是，要票到可以——问有没有国家队队服给我一套？现在要队服的就有150多人了，我说我都没有，教练组都没有。

Q：要票的呢？

A：要票的也会很多，因为我们还是会有一部分票么，但是我还是希望，球迷，如果你热爱一个球队的话，应该买票去看。

Q：还有没有别的感受？

A：其实，我觉得他们还是热爱足球，热爱国家队的，哪怕成绩不好的时候。我做球迷的时候，我去商店，我问有没有中国国家队队服啊？人家问我：能卖得出去么？我说：我不来买来了么？所以现在有的时候我也会利用某些场合和我们的赞助商说，你们多印一些中国国家队的队服啊，他们说不能印啊，我们也在考虑，但是一印的话淘宝就先出来了。

Q：赢了比赛有没有人专门打电话说好？

A：赢比赛的时候我感觉所有人都在说好。

Q：输比赛呢？有没有说不好的？

A：我觉得没有，我们亚洲杯就输了澳大利亚一场么，我觉得中国球迷那时候还沉浸在喜悦中呢，他们觉得他们看到了希望。但是以后成绩不好，可能会有。

Q：佩兰来之后说，不管在中国干几年，他一定是按照10年20年以上的规划去干，他对人才选拔和培养上有什么想法？

A：他提过这方面的建议，中国足协也征求他这方面的意见，他会讲法国竞赛体制的构建，包括足球的青少年培训体制的构建，会围绕着足球，用他的经验，用他看到的来提醒，来回答足协一些人对发展中国足球的想法，也在积极的配合。这是他工作分内的责任。

Q：他有没有去看过一些青少年队的情况？

A：去年刚来的时候，我们去申花，当时青训营已经关闭了，非常遗憾。但是听说上港非常棒，绿城也非常棒，然后我们参观了，甚至带国家队在恒大足校做了一场训练课，因为那里有2000多的孩子。他一直提倡青少年培训才是一个国家的希望。

Q：他有没有表示现在中国人才培养体系上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A：因为他没有去深入调查，所以他不能说，其实问题我们自己都知道，中国人自己都清楚。我自己觉得很需要像小学教师这样的足球启蒙老师。所以足协在做一项活动，就是在各级国家队集训的过程中，包括国奥的，在集训期间给现役球员培训初级教练员证书。

Q：你觉得法国教练和中国教练的区别在哪？

A：一个是法国教练，一个是中国教练，这就是区别。

Q：执教上没有什么明显不同的地方么？

A：我们引进外教，就是因为国外教练更好。我问你为什么乒乓球和女排不请外国的教练，那是因为中国的教练就是世界顶级的。

Q：我们不说别人，你也热爱足球，你从做佩兰的翻译之后，有没有足球理念方面的提高？

A：我觉得当具体深入到工作环境之后——有点不谦虚啊——有些想法跟你想象的是吻合的，同时也开阔了你的眼界，印证了你对某些事件的认识，得到很多启发。

Q：有没有具体点的例子？

A：比如说我认为足球建设是一种文化，这种文化他涉及到方方面面，一个球队，整个从球队的管理，比如说起居，饮食，队内的气氛，小到对受伤运动员的关心和过问，方方面面，这是一种文化。

Q：有没有跟球迷时代感觉不一样的地方？

A：球迷的时代是狂热，现在是专业，有一种说法是只有热爱是不够的，其实你还要更专注。当你只是一种狂热的激情的时候，你是一个旁观者；当你专注的时候，你才是一个参与者。

Q：作为主教练的翻译，很重要的工作是把他的情绪表达出来？这方面你有什么感受？

A：我觉得这是作为一个优秀翻译起码应该具备的，你必须要这样去做。

Q：佩兰有没有特别凶的时候？

A：当然有，他是一个非常严格的教练，在训练的时候。

Q：这个时候你也需要对球员特别凶么？

A：你觉得用么？你觉得一个40多岁的人，来处理这件事的时候需要这样么？

Q：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A：我觉得这属于个人知识产权的问题。（笑）

Q：既让他们明白，又不能有情绪？

A：对，应该是这样。你知道国家队队员都是非常高智商，心智上非常强的球员。当我踢球最狂热的时候，认识足球然后向往国家队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成不了国家队队员，因为要成为国家队队员太不容易了，除了你本身围绕足球的一些东西，还有其他方面的东西，就像佩兰总在说的，这个团队在吸纳中国最聪明的队员。

Q：你觉得自己是哪方面不行？

A：没有好的、最基本功的培训，狂热是没有用的。就像好多人说，我们找一堆西藏人，找一堆内蒙古人，找一堆什么监狱里面执行死刑的这样的人，非得赢不可……不是这样的，就像去年有球迷说要和国家队过招一样，就像我特别向往你这个位置，但是你让我第二天就对某些人去做一个采访，这不是我的职业啊，我没有准备呢，我只是喜欢，但是我不专业。所以他们是专业的。

Q：你觉得自己的差距在这里，别的都符合？

A：有时候人成为什么领域的人，需要很多很凑巧的事，比如说，最关键最需要启蒙的时候，你没有得到这个启蒙。

Q：作为一个狂热球迷，你现在已经成为国家队教练组的一部分了，足球方面你的愿望是满足了，还是没有？

A：你说人有满足的么？人不就是两大弱点么，贪婪和恐惧。不满足不就是一种贪婪么？然后只有不断贪婪才可以进步；同时你对很多事情怀有敬畏的时候，就是一种恐惧，然后你会如履薄冰，这样会不断地提醒你，就这样。

Q：什么时候有自己是业内人士的感觉的？

A：从拿到这个工作的时候。所以我说人要40岁以后么——巴菲特说过，他不会用40岁以下的基金经理人，一个道理。我觉得万物是相通的，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你会渐悟。

Q：从最开始，刚进这个队的时候，你有没有自己说的那种敬畏和恐惧？

A：有，心理已经模拟好了。就像我第一次去法国似的，公司告诉我去培训，然后—下飞机，我就知道这是法国。能听懂他说的话，能看懂他的文字，你到了埃菲尔铁塔，你到了卢浮宫你不会特别惊讶，因为你在电视里面，你通过阅读，都已经神游过无数次了。

Q：现在终于来了。

A：对，在心里面都是模拟好的。对我而言，如果坐到那个位置上，我曾经模拟好了。如果10年前你给我这个位置……

Q：没做好准备？

A：不是没做好，是做不好准备。

Q：这么说的话，你跟10年前的自己差别在哪，为什么现在能做好这个准备？

A：30岁的人和40岁的人是不一样的，时间。

Q：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阅历的增长？

A：对，一点也不假。

Q：在专业这方面没有变化么？

A：当然有，什么叫阅历的增长，比如说我和你聊天，也是一种阅历的增长方式，我自己看书，我自己旅行，岁月，岁月让人成长。

Q：有没有在你开始这个工作之后，不在你准备之内的，或者跟你之前想的不一样的？

A：当然有，每天都有。

Q：佩兰来之后对工作，现状也特别满意么？能不能说满意？

A：你对你工作满意不？你可能不太满意，但是我觉得，我对我工作满意不？总的来说是满意的，要不就不干了。签了这份合同，就要承担这份合同给你的东西，应该就是满意的。

Q：对于佩兰？这里跟他之前想象的一样么？

A：我觉得，这些事情，想象过了，但想像和现实肯定会有差距。

Q：就是说这个差距的程度，大还是不大？

A：呵呵，你总量化，大不大，我觉得是，他没有干不下去么，对不对？

Q：对，但时间也不长么？

A：对，所以这个应该是……

Q：换个说法，佩兰现在对未来信心怎样？

A：他对未来没有信心的话，就不会说我们是按照10年20年这样的态度来工作了。

Q：这个话也可能是刚开始说的么，现在经过一段时间工作接触，是否还是这样的心态？

A：对，当他说出这个话的时候，他的心态就是这样，这就是他处事的理念，和他的职业精神，应该是这样的。

Q：有没有想到之后会有压力？

A：比如说，从现在开始，国家队就要选一些比较强劲的对手，因为要着眼于将来的12强，甚至是最后的世界杯出线。因此在一段时间内可能会赢球少啊，或者是输球比较多啊，我们应该会有这方面的一些准备。

Q：自己心里已经有准备？

A：对，也需要找一些更强劲的对手，准备将来真正的较量。

Q：因为你自己也说了，就算输澳大利亚，但球迷当时还沉浸于喜悦中——但谁都知道中国足球队的主教练不好当。

A：我觉得，如果在你选择一项任务之前，签订一项合约之前，没有这个准备的话，那你就不要去。就像巴菲特说的，如果你没有想持有一支股票一辈子，那你就不要持有它10分钟。我觉得这是一个道理，其实做哪个国家队的主教练压力不大？巴西的不大么？勒夫马上德国足协跟他续约，他想去赢得2016年的欧洲杯对么？博斯克也在说，他想在法国捧得欧洲杯。里皮也在说啊，俱乐部教练我不想做了，其实我差一个欧洲杯。每个位置都是这样的，中国国家队主教练这个位置，所有国家队的主教练的位置，都是放在火上被烤的一个位置。

Q：有没有想过可能会因为成绩不好或者什么别的原因提前下课？

A：没有人知道明天发生什么。

Q：那你自己心理准备有没有做到这步？

A：我觉得心智健全的人，都会考虑这些。

Q：对佩兰来说，他不干了，他去哪都会有他的位置，当教练。

A：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我觉得哪个法国教练都应该喜欢用我这样的翻译。

Q：但是法国教练他不一定需要中文翻译啊？

A：是，就像中国教练一定需要韩语翻译一样。

Q：中国教练当然不一定需要韩语翻译。

A：开个玩笑，我不担心，就像佩兰不担心他的职业一样，我也不担心我的，我毕竟做这个位置才一年多，但是我已经生活了40多年了。

Q：未来，你是打算继续在足球呢，还是说不以这个为职业工作了，只是把它作为爱好。

A：我认为爱好是永恒的。

Q：是，爱好是永恒的，但职业并不是永恒的。

A：我认为，这需要一个双向选择，而且需要非常凑巧的一些事情。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没法对我一个40岁的人生，规划我40岁到60岁做什么，我不知道。

Q：也就是没做这部分考虑规划？

A：我不担心，仅此而已。

Q：你自己主观愿望是想留在足球呢，还是？

A：凡是我热爱的东西，我都能乐在其中，这就是我个人的一个生活态度。

Q：也就是说能也好，不能也行？

A：这个，刨根问底了哈，是，但不是你决定的，你决定一部分。

Q：但我觉得你主观上，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愿意做这个。

A：我觉得是，对我而言，我觉得就像你感觉到的，我不只是一个翻译。我还是很多人的好朋友，我还是生活中挺好玩的一个人，应该是这样的，工作是我生活中的一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