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喝彩

2015-08-05 11:08
全体育 2015年4期
关键词:中国队国家队轮椅

从来到轮椅篮球队到今天,这条路,徐元生走了将近10年。

打车去北京近郊的残疾人体育运动管理中心是个技术活,为不走冤枉路,厚道的司机师傅给一位“见多识广”的同行打去电话,按着口头指示和手机导航,下高速后好一番七拐八绕,才到了杳无人烟的训练基地。这里毗邻首都机场,站在大院门口,略抬头就能看到渐次起降的航班。

而离开的时候,只能借助于门口趴活的黑三轮。

基地很大,同门口一位工作人员问过路,在寂静的场馆里走了好久,才听见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接近篮球馆时,一个男孩操作着轮椅飞也似地来到我们面前——徐指导怕我们找不到,特地派队员出来接。

训练开始时间不长,正两人一组练习上篮。队员的下肢被固定在车上,两只手要承担推轮椅、运球、投篮乃至捡球的全部过程,队员们靠这双手往返于28米的球场两端,速度一点不比健全运动员慢。徐元生站在靠近门的底线,不时大喊着技术要领,提醒队员注意。为了有足够的人数完成训练,场内还有3名男队员充当陪练,多数时间,十几名球员集中在几大块篮球场中一块的一角,另一边偌大的空间空荡荡的。

自成立以来,这就是一个乏人问津的地方。

球员时代,徐元生曾帮北京男篮夺得全国冠军,也随国家队在亚锦赛、亚运会上拿过金牌,是上世纪70年代一位篮坛名将。退役后,老徐走上教练岗位,先后执教北京女篮、国家女篮及也门国家队、印度尼西亚国家队,2006年,为准备2008年北京残奥会,他被调到这里。

“最开始来,对这里有很多不了解。比如它这个车、分级,以前虽然出访的时候也见过,但咱们国家很少,都得慢慢学习。当时国家也组织我们出去进修,培训完了,加上自己慢慢摸索,很快也就明白了。它这里头的规则跟健全人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就是一个,健全人是用腿控制这个速度,它是用车,那么这有一个难处就是在哪儿呢?他那个手要既要控制车,又要控制球,又要控制这个身体,所以就比较麻烦。”

刚调来的时候,徐元生的职务是男女队总教练,不过他主要负责男队,女队有其他地方队教练带。那时中国轮椅篮球水平很低,2000年和2004年两次残奥会预选赛都没能得到奥运资格。2008年,中国队借着东道主的身份得以亮相,徐元生在赛前还参加了残奥会火炬传递,只可惜赛场上一切靠实力说话,刚起步的中国队小组赛5战全负,没创造什么值得夸耀的成绩。

比起常年在国家体育总局训练的中国男女篮,残疾人轮椅篮球队的标签是“业余”。这种业余体现在各个方面:队员业余、训练没那么正规、后勤保障乃至福利待遇也跟“正规军”没法比。全队有任务集中,没任务解散,只有备战残奥会时才会较长期集训。

“刚开始,我们女队跟日本打的时候大概能差在60分,男队我接手的时候是2006年,2004年他们打悉尼奥运会资格赛输过人家110多分——光输就110多分!差距很大,就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队伍。我们来了以后,国家也是给这个机会,要训练、要要求、要管理,这几方面同时抓吧,几年以后还是不错。”忆起那段日子,徐元生半是无奈半是自豪,2012年伦敦残奥会,徐元生作为主教练兼领队,率领女队夺得第五名,创造历史最好成绩。而在刚过去的2014年,他又率队夺得仁川亚残运会女篮冠军——这是整个中国篮球在2014年唯一的一个亚洲冠军,也是他们赢得体坛风云人物大奖的主要成绩。

这是个温暖的集体,姑娘们对国家队的感情与一般运动员不同。

“她们有时候,跟我聊天,就说‘我们又要回家了,我说你们是不是还愿意在这儿?她们说‘那当然,我们还愿意在这儿练,这个言外之意就很多了——当然,她们也可能不是这么想的,但是我能判断出来她不愿意回去,在这儿对她们来说是一种乐趣。”

理论上,国家队的生活单调乏味,没比赛的时候,球场、宿舍两点一线,基地远离市区杳无人烟。就是这么个地方,却能给她们带来无与伦比的归属感。只不过,她们每年呆在这儿的时间不多,仁川亚运会前集训82天,已经算相当长的一次。也就是说,绝大多数时间内,队员们都分散在全国各地,过她们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并不那么美好。

“因为这些队员的家境都不是特别的好,都是农村的孩子,没有学上,没有工作做,她们回家以后,家里人对她们照顾的也不是说很好,很多都要靠自己。来到这儿她们吃饭、住宿这些都不会有问题,大家凑在一起,连训练也是一种乐。”

老队长付永青来自云南,今年37岁,是队里最早一批球员,即将面临退役。2012年伦敦奥运会拿了第五之后。省里觉得她争了光,在巧家县成立了一所特殊教育学校,给她安排了工作,属于事业编制人员。对于这10年努力换来的回报,付永青十分珍惜,所幸学校那边也对她非常支持,来国家队训练需要请假,从来都是一路绿灯。

整支球队,付永青是唯一一个需要向单位请假的人。

“现在大部分(队员)都没有工作,只有她一个现在有工作。据我了解,只有她一个有。”徐元生说。

没工作,意味着没稳定收入,多数队员的家庭条件都不太好。所幸这两年球队成绩不错,大赛过后总能有点奖金。

“亚运会说是有一些奖金,但还没到位,我已经做完报上去了。亚运会奖金肯定很少,每个人几千块钱,主力队员大概是8000吧,这个数字还不能确定。上一届的还多一点,上一届(拿的)第二名她们都拿了8000,这次第一名也就8000——因为金牌太多了。170多块金牌没法弄了。”

“那回到省里面,市里面?”

“还会有。”

“但是也还是不会很多?”

“不会,它不会超过国家,比如国家给8000,省里再给4000,然后你到她们那个比如到巧家县可能再给2000,然后到什么镇里再给1000,反正层层一半一半往下降,可能凑一块儿到不了2万块钱。”

“这个钱对她们来说是很大一笔数目吧?”

“应该是,她们平时没有收入,靠取得好成绩能挣点奖金很不错了。像奥运会我们打第五,她们各省不一样,有的就多点,有的就给的少,省里经济情况差点,就几万块钱,像北京经济条件好一点,是每个人15万。她们就靠这个,能隔个一年半载,三年五载的拿一次奖金,平时没有。”

“实际也拿不了几次,打不了多少年。”

“你看这她们打完了,马上就退役了。”

“退役回去基本上都自谋职业了?”

“自谋职业了,自谋职业是很难的,你像健全人,你想谋个职业都很难,她们就更难了……”

因为没工作,回家实不是件快乐的事,过年几天还好,亲戚朋友一起热热闹闹,可之后漫长的日子里,单调乏味的生活一点点地腐蚀着人的精神,变成身体之外另一重负担。

相比于健全人,残疾人运动员在精神上更敏感,也更坚强。

队里这些姑娘受伤期都很早,最小的只有4岁,最多的也不过15岁,对于那个年纪,正活蹦乱跳的孩子,这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好多队员在刚受伤的时候都几度有自杀的想法。

被迫截肢的人,身体上康复已不可能,因而心理上的康复就尤为重要。

“她们来这儿,我能感觉到自信心有很大提升,尤其参加比赛,穿带CHINA字的国服,她们感觉很荣誉。每次比赛升国旗的时候她们都会很激动,毕竟她们也感到,能够代表国家队出来,这在几千万残疾人里算佼佼者了。”徐元生说。

队员们很把这份荣誉当回事,有时,甚至会因此背上过大的压力。

2014年世锦赛对阵澳大利亚——因为同属亚大区,这两个队是近年来的老冤家,澳大利亚队实力更强,也是中国队竞逐奥运名额的最大对手——一场艰苦的比赛,中国队全场紧紧咬住对手,并在比赛最后时刻迎来胜利的曙光。然而,当机会真正出现的时候,大家反而突然不会打球了。“我们最后几个机会没把握住,都出现在老队员上,她们觉得机会来了,就开始抢,结果球不进。”比赛最后时刻,中国队连续投丢了三个简单的上篮,四次罚篮全失,最终三分之差败给对手。“实际那几个球只要有一半——进一个上篮,罚进两个球我们就赢了,就紧张成这样。”

为了不给大家压力,徐元生几乎从不要求成绩,只是要大家把过程打好,但每到关键时刻,队员还是会因为太想赢而发挥失常。澳大利亚是世界级强队,中国队曾输给她们六十几分,最近两年,差距已经缩小到了三四分左右,但几乎每次都是功亏一篑。

参加世锦赛与奥运会、亚运会这样的大赛,由不得她们不紧张。

相较于沉沦生计的枯燥与迷茫,代表国家争金夺银,之于这些大半个生命都困守窗边的残疾女孩,几是绝无仅有的璀璨光芒;一如樱木花道的那句“我只有现在啊!”,是不容错过的绽放;胜利那一瞬,她们无从雀跃,胸中自豪却比任何人进发得更高;金牌挂于颈上、国旗升起、国歌奏响,那是无与伦比的骄傲时刻,是值得铭记一生,不容玷污的荣光。

这,便是她们能够将信念凌驾于残缺肉体的催化剂,勇于面对苦痛人生的精神力量。

徐元生很清楚这一点,体坛风云人物颁奖那天,除了跟他上台的三个人,其他队员都聚集在看台上的无障碍区,那是老徐特地跟组委会申请的地方,他没法让所有人上台,但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掉队,要让全队一起将这份幸福共同分享。

只是,短暂的荣耀过去,只留下一如既往的寂寥。

“你们是颁奖典礼后,来这里的第一波记者。”徐元生平静地说,“也就是赶上这两天了,过两天队伍就解散了,再来,这里也没有人了。”

徐元生平时的工作就在这座训练基地,他是球馆的馆长,队员不在的时候,一个人守在这里。

“(领奖那天)她们很激动,那天我看着她们下来以后,照相的时候手都哆嗦了,都很紧张。我说你们哆嗦什么?她们说:‘太激动了,太激动了,能给我们这么一个荣誉……因为这个体坛风云人物的残疾人奖是这几年才有的,以前没有,大概也就三四年吧,像我们这种……说实话,人家都是世界冠军或者拿金牌很多的,是吧?我们这次……可能就是看见我们这种精神,组队比较晚条件比较差,最后能够取得这种成绩……对我们的一种鼓励。”

训练在笑声中结束,眼看着弟子们陆续离开后,徐元生最后一个走出场馆,他熟练地来到墙边,扳下开关,关上所有灯光,留下浓密黑暗中,寂静无音与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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