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者集结

他是对的。

在去年六月至今的所有嘲讽与挖苦以后，在社交媒体上流动的段子盛宴以后，在轻蔑与恶意自八方四面没顶而来以后，大卫·路易斯，布兰科，以及他们身后“愚蠢的金主”们，终于卸下了小丑的油彩，抖落一身污名。

巴西与德国的半决赛后，一切与大卫·路易斯有关的东西都成为了笑料。一家聘请大卫·路易斯拍摄广告的英国航空公司首当其冲：“你能想象在候机室里发现机长是他吗？拜托，大卫·路易斯。停下，别再盘旋了！也不要随便做翻滚动作！注意飞行速度……大卫·路易斯？呃，请问谁知道大卫·路易斯到哪里去了？！”舆论因为专业人士的推波助澜而发酵，加里·内维尔在天空电视台解说时将他形容为“一个十岁小孩操纵下的提线木偶”，这位名宿也许只是在批评一次漫无目的的跑动，但人们总是很容易将其推而广之，变成对一位球员的定论；温格则在冬窗时这样“安抚”阿森纳球迷：球队新后卫加布里埃尔虽然来自巴西，但“绝不像大卫·路易斯”。

嘲笑当今身价最高的后卫让你显得时髦而且懂球，英国媒体做出了很多俏皮的尝试：一篇报道评价他过于沉迷盘带的游戏，场上把皮球盘拨来去的样子“活像庙会上戏球的舞狮”。他送出定位球的轻佻态度也广受诟病，其他后卫会在场上犯错，而大卫·路易斯会让你的球队遭遇自杀式恐怖袭击和突然死亡。切尔西摆脱路易斯的故事成为了世界杯之夏的励志范本：通过诱骗来自巴黎的冤大头买下“看起来很好”的毛糙后卫，穆里尼奥处理掉了阵中冗员，找补回被碌碌无为的托雷斯偷走的大笔现金。

八个月后，他们在斯坦福桥重逢：历史被创造，预言被证实，弃将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在与切尔西的首回合比赛里，大卫·路易斯限制迭戈·科斯塔与阿扎尔在左路的互动、干扰法布雷加斯的传球路线，并在奉献稳定可靠防守的同时完成了全场最多的传球。对老东家的出色表现使人开始想起，观看一个百分百投入的大卫·路易斯踢球能有多么妙趣横生。但与注定载入史册的第二回合的相比，这一切都仿佛只是伟大的预演和铺垫。

三月的伦敦之夜，在伊布拉希莫维奇冤领红牌以后，路易斯到场边喝水。他走过切尔西的替补席，在那之前停下，站定，带着赫然可见的怒火与决心，向穆里尼奥用英文咆哮：“看着罢。十个人。”然后他又复述了一遍，双手食指点着球场，以一种“看见了吗，就在那里，我们会在这片球场上打败你，就用十个人”的神气。他看起来如此笃信，仿佛他真的知道，也许他就是知道，自己即将扮演英雄，创造神奇。

这个二十七岁的中卫带领圣日耳曼赢得了球队历史上最重要的胜利之一，法国《队报》给他此役表现打出九分，这在后卫的评分中是前所未有的。他与迭戈·科斯塔的对位只能用伟大来形容。作为巴西国家队的队友，他们曾在2013年的春天并肩对抗过意大利和俄罗斯，作为对手则在去年的四强战中遭遇。他很清楚这位现已入籍西班牙的前马竞前锋的风格，知道该迎接什么而绝不退缩。他们的对抗近乎肉搏，但路易斯始终坚韧而无畏地挡在科斯塔身前，阻绝了后者一切进球的可能。

恰恰相反，他自己在近90分钟的时候打进一球，将比赛拖入加时。在噩梦般的世界杯之旅、遭到穆里尼奥的放逐以后，他依然是那个拖着一条腿为切尔西拼下一座欧冠奖杯的不可战胜之人——远非无懈可击，却无坚可摧。这是一名拥有钢铁之心的战士。

在巴黎圣日耳曼，路易斯再次证明自己专为大场面而生。他本赛季状态最巅峰的比赛分别是欧冠小组赛3：2主场战胜巴萨和与切尔西的两场决战。肾上腺素是他最忠实的朋友，最好的大卫·路易斯来自激烈的对决、爆棚的压力、以及带有戏剧性的自我期许。在不那么困难的比赛里，他有时会炮制灾难。去年九月在图卢兹的比赛就是明证，当时他整场漫游，犯下了中后卫的每一条禁忌。也许他就是在兴奋时才能保持专注。

但他的斗志是全队的财富。巴黎圣日耳曼把他招致麾下后仅仅几周，布兰科团队中就有人宣称：“如果去年就能得到他，我们会战胜切尔西。”他是对的，大卫·路易斯的巴黎圣日耳曼真的战胜了他离开后的切尔西。也许他所拥有的就是这支切尔西所缺少的：穆里尼奥的队伍在场上场下都拥有毋庸置疑的纪律，他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有序地推进，鲸吞积分，但在面对强敌时却显得保守、被动和过于谨慎。这么说也许有点奇怪，他们拥有天赋，却怯于在其他天才们面前展示自己，有时候，切尔西看起来不是在争取胜利，而是在回避风险。一球领先反而会让他们思虑重重，裹足不前——和曼联的1：1平局，和曼城的1：1平局（两次），和巴黎圣日耳曼第一回合的1：1平局……这几乎形成了一种范式。

大卫·路易斯永远不会习惯这些。他总是豪掷下筹码，渴望气壮山河的胜利或者轰轰烈烈的溃败。他拿球的时候就像一位王子，仿佛他不但是这个球场上最强大的球员，而且是这个星球上、这项运动历史中最伟大的巨星。只要比赛还没有结束，他乐观得近平愚蠢，自信澎湃如汛期之潮。

布兰科花费巨资当然不只是为了提升队中的肾上腺素指数。从战术上来说，大卫·路易斯同样是保守的反义词。他可以被看作是一名撤得很深的中场，从后卫线开始发起长传，承担政防转换的枢纽角色。现代中后卫们全面而灵活，依靠预判拦截而不是依赖身体堵截，热心参与进攻而不仅仅固守阵地。英超在这方面已经被世界足坛的风潮抛下，看看斯莫林吧，他很少失位，作风强硬，一旦得球却笨拙得像是学龄儿童驾驶的变形金刚，这就是英超豪门的未来定海神针！出售大卫·路易斯后，切尔西也成为了这样一支“典型”的英超球队，平行站位的的双中后卫结成牢固却也沉重的基石，他们轻易不前提、带球或者把防守责任交给自己的前场队友。穆里尼奥和布兰科对大卫·路易斯的两极反应映射出的是他们不同的足球态度：布兰科向左，穆里尼奥向右。

布兰科愿意为大卫·路易斯付出的甚至比看起来更多。受欧足联的财政公平法案限制，他们只能在上一个休赛期进行一次重磅交易，而布兰科在阿扎尔、博格巴、迪玛利亚等潜在的交易对象中选择了路易斯。他签入了一名后卫，这件事本身却是一次激进的冲锋，一次出人意料的冒险。终场哨响起后，布兰科和路易斯激情相拥，彼此都如释重负。他们都在过去的八个月中背负了很多，直到路易斯赢得了头条，而布兰科赢得了与穆里尼奥的博弈——在一年前的憾败以后，在场上以及场下。

现在，他带领的是一支并不完美，但已兼具风格与力量的队伍。蒂亚戈·莫塔的出勤率是一个问题，但只要他在场上，就能为整条后卫线支撑起中场的硬度。卡瓦尼勤奋地打着飞机，但那些机会也是他不倦跑动为自己赢得的。马杜伊迪和维拉蒂覆盖了整个球场，而帕斯托雷在每一次重新开球后都奋勇争先。甚至拉维奇和拉比特奥这样的边缘人都在替补上场后表现出色。他们在头号球星伊布蒙冤下场后顽强战斗，表现足以让他们对整个欧洲足坛自豪地宣称：这里是巴黎。这是俱乐部的口号，是路易斯归来的怒吼，也是布兰科和阿尔赫莱费的宣言。现在，后者终于可以暂时把西蒙尼、克洛普甚至安切洛蒂们的联系方式收起来了。巴黎圣日耳曼俱乐部的主席在赛后满意地宣称：“战胜像切尔西这样的俱乐部是我们事业中重要的一步，现在是我就任以来最开心的时刻之一。”

“一步”而已，阿尔赫莱费的雄心显而易见，而完成救赎的冒险者们已在他麾下集结。“这是神奇的一天，对所有人，对整个俱乐部，对整个巴黎城来说都是如此。我们打出了伟大的比赛，伊布的下场让一切变得很困难，但我们没有动摇。在中场休息时，我们一起决定一切仍按赛前计划的进行——努力控制球权，利用每一次机会进攻，去争取进球。我们每一个人都竭尽了全力，晋级是我们应得的结果。这一切让我心潮起伏。我在巴黎的每一天都很快乐，我加盟了一家神奇的俱乐部，很高兴能来到这个充满魅力的城市生活，但我依然对切尔西心怀尊重。我要说一声，对不起，因为我曾说过如果对切尔西有进球，我不会庆祝。但那一瞬，我情难自禁。”

这又会成为许多笑话的素材，但这一次不要紧，路易斯，一切都过去了。

救赎的故事已经结束，而接下去的，都是冒险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