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旅行

2015-08-01 09:38盐粒
女友·家园 2015年8期
关键词:摩托车小镇

盐粒

这世界上是有某种东西像雪,这样软,这样纯净,可以是水,也可以是冰,可以让你融化,也可以磨成利剑,伤你。

1

第一次去那个小镇的那个夜晚,满城落着焰火。

焰火如浮云绵密壮烈,恩冬心间却有嚼榄之味。一段爱情结束了,暂时地,这个世界失去了任何意义。

斯时黄昏六点,恩冬坐上一辆大巴,车程长,焰火在她身后烧,烧得漫天明蓝翠绿,路上行人欢叫如兽。恩冬便在这时给狠狠一顿,脸抵在玻璃上,擦出一小片白。

恩冬起身要问司机怎么开车的,却见一车人何时都走空了,车厢里只剩她和司机。司机背影,瘦瘦的硬硬的,正把车向后倒着,原来半截车头都撞到桥栏杆里。那司机无声向后倒车,眼睛都不看背后一眼,车倒出来,路上无警察,他驾车疯狂逃窜。

是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头发剪得极短,穿公交蓝制服,看不清脸容,姿态败坏。不知道这一晚他发生了什么,或者他是否喝酒,他来开大巴,结果撞毁桥栏杆。他继续挣扎飞驰往绝望里开去,他也许想寻死——恩冬倒吸一口凉气,手紧紧抓住前座丝绒椅背,她不确定这个人在做什么,但她确定他已经疯了——恩冬注意驾驶盘右边,放着一把小刀。

司机不晓得车上还有另外一人,兀自将车飙上深夜的高速公路。没有交费,大巴飞速冲破高速路收费黑黄条纹栏杆,越开越快。恩冬很想吐。

离焰火越来越遥远,声色光影像大幕退去。恩冬不知道原来跟一个陌生人亡命天涯她心内竟可以这样宁静。她习惯了速度,放低了手,想起白日里和顾钦的争执,在这种时候,她不愿意去想起他,但本能让她把手探到皮包里,找到了电话。

恩冬拨电话给顾钦。深夜两点的高速路,同样深夜两点的床,顾钦睡相安稳,不疑有它。手机放在枕边,已经电池耗尽。

2

深夜两点,司机将车泊在一个小镇的加油站,自顾下车买烟(抑或买酒),因此恩冬得以跳下车窗。大巴的窗不算低,恩冬跳下时扭伤脚踝,蹲在路边暗影里。看到车继续开动,向那无边夜色扑去,恩冬才站起来,向加油站呼喊。

加油站一名男孩看似刚满二十岁,把她扶到有灯光的休息室,给她一个座位。休息室,一把椅,一张桌,连水都没一杯。两个人静静等着天亮。

天亮时恩冬站起身,跟他说谢谢。可是,刚走一步,忍不住呀的一声惨叫。脚已经肿得抬都抬不动。

这样,恩冬只好继续等。她和顾钦的公寓没有固定电话,只用手机。此时恩冬打不通顾钦的手机,就开始拨同事的手机,连续三个,都没回音——太早了,还没到七点。恩冬的电话便在此时没了电。

电话没了电,远远地却走过来一名男子,骑摩托车,带着便当盒。他下了摩托车恩冬才发现他这样魁梧。穿雪靴,皮夹克,皮草的味道混着烟草的味道,那也许便叫做男人味。他是男孩的哥哥,来给弟弟送饭。

兄弟两个默默无言,配合默契至极。那男子看恩冬一眼,转头去问他弟弟怎么回事。走过去把恩冬脚看了看。“你骨折了。”他把恩冬一下子抱起来,像安置一个芭比娃娃一样放在摩托车后座上。

3

恩冬在那小医院里做一个骨裂拼接手术,不疼,却很痒。到晚间男孩放假,和他哥哥一起来看恩冬。小镇人心肠暖热,男孩拎着一袋土产苹果,放在恩冬床边。

恩冬吃苹果,苹果小小的,硬硬的,但果肉极美味,甜蜜。恩冬牙齿咀嚼的声音清脆。两个男人都笑了。

吃饱了苹果,恩冬借了手机往顾钦那边拨电话。电话接通后顾钦没好气先发一通脾气,因他找她找了太久,以为她故意和他闹,他耐心总是很有限。恩冬见他这样,也不想多解释,只报一个地址给他。

三小时后顾钦赶到,看见恩冬惨相。顾钦要给恩冬办移院手续,小镇医生却是一个麻烦到一丝不苟的老太太,她说:不可以出院,伤口经不起颠簸。她坚持恩冬住满一星期才可以走。于是顾钦当晚便回到城市,因为周末他还要加班。恩冬被继续留在医院里,望着墙漆剥落的天花板,手里拿着顾钦带给她的充电器——她知道,夫妻,亦有根本不想见到对方的时候,充电器留在小镇,她可以随时充好手机的电,有了手机,一样可以和外界联络,而不必急于往家里赶了。

顾钦的用心,恩冬始终非常明白。

4

恩冬想起了大学时候,那时候,张恩冬和顾钦是何等的恩爱!他们的政法系,精英最多,人才济济,校长却最不喜欢他们,因为全校属他们最闹。招新生之后,把政法系二年级以上三百多人全都安排到分校去,一时间全系都成了左派激进分子,三天一次罢课五天一次游行,因为校长的偏心。

其中最活跃的顾钦,在这些运动中,得以走近张恩冬。恩冬那时不算美,但洁净。顾钦时常跑到恩冬的宿舍把他的计划滔滔不绝讲出来,认真的样子让女生着迷,现在看来,着迷也不外是因他哗众取宠,他是真的会取女人宠的那一型男人。

在运动中顾钦很不巧发了阑尾炎。不是每一个人发阑尾炎都要动手术,顾钦屡次去打点滴,叫恩冬来陪他。他那可怜虫的样子恩冬很爱,很爱,是的,那时候恩冬很爱顾钦。爱他一张会讲话的嘴,他一双睫毛缱绻的眼,他两把缠绵悱恻的眉。恩冬陪他不厌其烦打点滴,一次又一次。

分校医院像仓库般敝旧,护士打针如同纳鞋底,针头插入血管,剜一剜,才找到真正的位置,回血片刻,药水开始注入,一瓶葡萄糖一瓶青霉素,一个半小时恩冬和顾钦嘻嘻哈哈,八一些乱七八糟的卦,调一些似是而非的情,打完恩冬替他拔下针头,血管一般都已乌青。但顾钦不在乎,抱着恩冬,吻她,把恩冬的嘴唇吻得很痛。

后来顾钦不再搞运动,安心与恩冬谈恋爱。骨干分子既已撤出,周围人等也安静下来。分校是在海边,其实风景很好,一个月后大家猛然发现这个事实,忙不迭地去练习游泳,捉蟹,钓鱼,女生展示身材和游泳衣,可是,毕业时间已至。

毕业以后,恩冬和顾钦住在一起。顾钦是一个聪明人,对于女人他有天生的才华,绝不假装,也舍不得假装。毕业两年的时候,偶然一天,恩冬路过顾钦办公楼下,见到他与一名女子并肩走,拐过闹市,一只手便兜上来,把那女子的腰一握。

恩冬不想拆穿他,恩冬那时执迷不悟,因她知道她实在太爱。太爱的时候,拆穿他,他走了,难过的是自己。恩冬从那时起开始喝酒,夜来枕着顾钦的手臂,睡不着,望他眉眼,觉得他是这样的好。那时她愚蠢地想:其实他这样的人,不出轨,是自废武功,可惜了。所以,出一点轨,根本就值得原谅。

5

恩冬的足踝涂着据说是医院自制的最好的创伤药泥,一只脚有点像铁臂阿童木的了。恩冬在医院耽搁下去,那男孩哥哥又来了,这次是送便当。

恩冬一直叫他“喂”。他便是喂。喂字很轻蔑,在语气里,喊一个人作喂,说明没在乎,少关怀,喂来喂去,如同“嗟,来食”。恩冬真的在此后都一直喊他喂,她是根本不想知道他名字,但这喂,渐渐,却演变包含了一种暖,以及比暖更为复杂的亲切。这一天的喂,左手拿着摩托头盔,右手提着盒饭,见到恩冬也不多话,把盒饭放下,对她笑笑,因为料到自己笑得比较不自然,所以很快收回了。

他如此好心好意,恩冬完全明白。自从第一天遇到这魁梧男子,恩冬心里发生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恩冬只是开始吃盒饭。小镇快落雪了,小镇便是雪国,冰凉的雪像小百合。“今天会不会下雪?”恩冬问。那人点头。隔一会儿说:“我走了。”便走了出去。

恩冬从二楼看到他骑上摩托车离开的身影,恩冬忽然就想和他一起去骑摩托车。她开了窗,在楼上喊他,他远远的好像没听到,但车却停了,向回开来。

恩冬躲开了医院的护士们,跟喂一起跨上那辆摩托车。恩冬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快乐过——当她把自己释放,从多年情爱的囚牢里释放,披头散发,放置在空旷的雪国下,她才发现原来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她可以这样把他的衣服拉得紧紧,她可以这样把他的腰用力围着,她可以把脸这样来靠他的背,原来,她可以这么柔软这么好。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快要把他们掩埋。

在树林边缘,他们下车在雪地上慢慢走,喂扶着恩冬,恩冬挎着他手臂。忽然觉得,男子手臂,差异如此之大。现在这手臂,温厚狂放,有一点像是与古代的将士轧马路之感。

恩冬走不动时,他便背着她。恩冬在他背上睡着了。

很久很久。

当她醒来,雪已停了,黄昏的霞是玫瑰红,映在雪上,满山遍野的红毯。红毯之上,他倚着树,抱着恩冬,不知坐了多久。

“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会去找你。”他说。

“为什么要来找我?”

“不知道,我就是想找你。”

“找我干什么?”

“我有摩托车,可以找到你。”

“我和你只是偶然遇见。”

“我的车是新的,可以走很远的路,我能找到你。”

“不久就会彼此忘记的。”

“让我找你。”

……

恩冬和他,说着两套语言,两种逻辑,鸿沟万里,不通音讯。但他们却懂了。世界上,有某种东西像雪,可以这样软,这样纯净,可以是水,也可以是冰,可以让你觉得冷,但当你冷透时,用它搓着你的手,你又会热起来。那是什么?

他们在树林外站了很久。

6

一周后恩冬回到城市里。顾钦下厨房,给恩冬煲鸡汤。恩冬躺在床上,床真软。恩冬先沉沉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喝汤,不声不响。恩冬有时候就是这么的好相与,喝完汤,站起身,把枕头下一颗陌生的水晶耳钉握在手里。恩冬自己,从来没有打过耳洞。

这一晚恩冬住在客厅。夜央时分,月亮暗蓝色,城市天空也开始下雪,树的枝杈像冰裂纹。恩冬流眼泪,手机嗒嗒响起,接到一个短信。

“我来找你了。”是那个“喂”。

恩冬继续流眼泪,把手机关掉。

一夜没睡,她在想,这是否就是她和顾钦的最后一夜,那么这应该值得纪念。六年了,六年恩冬从少女变成女人,从同居第一晚起,到此刻,恩冬对顾钦所有的了解,掌握,认识,姿态,伎俩,心机,就这样付之一炬么?恩冬曾经的六年,两千一百九十天,五万两千五百六十小时,人生里最美好的华章,锦缎般乌亮的日子,愿与他长厮守,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遇到另外的女人,流泪过,算计过,苦闷过,也想过死,想过同归于尽……就这么轻易放手么?

7

翌日,恩冬照旧上班,一样恭恭敬敬做人。短信不再发来,圣诞节过后,恩冬脚伤康复,有一天的假期,跟顾钦说:“我去买些糖果。”然后招手叫了出租车,往北去。

小镇还是那样安静,喂的弟弟仍旧在加油站跑腿。恩冬来了他很欢喜,给他哥哥打电话。十分钟后,恩冬看到了喂。

在小旅店,房间很暖,恩冬穿莲花白棉布睡衣,而喂的身体冰凉颤抖,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的紧张,也许他知道,他们只有这一夜。恩冬望着面前这张脸,脸上天生的憨厚与磊落,使他的痛苦和焦虑呈现得更为明显,使他的无知也更一目了然,这张脸的主人永远不会知道恩冬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他只知道恩冬的美,他只知道,他爱上了她,要骑着摩托车满世界去找她。

他跟恩冬说:“如果你肯留下,在这里,你喜欢哪棵树,我们就在树旁边盖一栋房子。”

恩冬笑了,穿上衣服,忽略了他的问题:“带我去看雪吧。”

雪把世界都烧成了白色,雪把恩冬的脸,灼得痛。

白的雪,是天堂的颜色,没有思想的心的颜色,窒息的颜色。

这世界上是有某种东西像雪,这样软,这样纯净,可以是水,也可以是冰,可以让你融化,也可以磨成利剑,伤你。

爱,或者,恨。都像雪。恩冬依偎在喂的身上,她说她就要回去了。是的,恩冬永远不能忘记顾钦,恩冬离不开顾钦,以及,他带给她的,永远无法平复的伤害。恩冬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

第二日恩冬回到城市,带着一大包结婚用的糖果,至此,恩冬与顾钦结为夫妻,同床共枕,捆绑在一起,沉沦。这是一场平常的婚姻与一场短暂的爱恋。恩冬会很快忘记那雪国,以及,那个没有名字只被称作“喂”的男人。

会的,她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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