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杜甫的题画诗对后世影响巨大,其美学意义不容忽视。杜甫题画诗的精彩之处就在于他巧妙地把握了现实图景与生命体验的张力,别出心裁地将画中的线条美和节奏美进行重构,从而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效果,即超越生命之美。其中线条美,又可称龙脉、骨气,在题山水画诗中主要表现为画与诗的整体布局,在题鸟兽草木画诗中则表现为“生命和行动的支持点”。节奏美,主要指创作者的视线流动与聚焦过程。体现在技法上,就是虚实、大小、远近、明暗、动静等。
【关键词】杜甫;题画诗;线条美;节奏美
杜甫的题画诗为我们打开了他的心灵之窗,沉郁顿挫固然是他的风格,会通物我的生命体验也是他不可忽视的一面。王安石曾赞叹杜甫:“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伟大的诗人正是如此,如果只有沉郁顿挫,伤时感怀,那么杜甫还配不上“诗圣”的称号。杜甫能被后世誉为“集大成者”,离不开他深刻的生命体验与敏锐的美之洞察。而能表现出杜甫的审美品味与生命体验的作品,莫过于他现存于世的题画诗了。王渔洋对杜甫的题画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六朝以来,题画诗绝罕见。盛唐如李太白辈,间为之,拙劣不工。《王季友》一篇,虽小有致,不佳也。杜子美始创为画松、画马、画鹰诸大篇,搜奇抉奥,笔补造化。嗣是苏黄二公,极妍尽态,物无遁形……子美创始之功伟矣。”所以从杜甫的题画诗入手是非常有意义的。
刘继才先生在《中国题画诗发展史》一书中提到,杜甫现存的题画诗有23首,其中赞1首。按类型划分,题鸟兽画类的诗歌有11首,分别是:《画鹰》、《画鹘行》、《姜楚公画角鹰歌》、《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观薛稷少保书画壁》、《通泉县署屋壁后薛少保画鹤》、《题壁上韦偃画马歌》、《丹青引》、《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天育骠骑图歌》、《画马赞》,其中写鹰、鹘的有4首,写鹤的2首,写马的5首;题松画的2首分别是《戏为韦偃双松图歌》、《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题山水画的有8首,《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严公厅宴同咏蜀道画图得空字》、《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沲江画图十韵得忘字》、《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题玄武禅师屋壁》;题佛道的也有2首,《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送许八拾遗归江宁觐省》。最后两首诗严格来说并不算题画诗,但是它们也涉及到诗人观画的感受,所以也把它们纳入讨论范围之内。
粗略来看,杜甫的题画诗大致可分为两类,即题山水画诗与题鸟兽草木诗。仔细品读完后,不难发现,无论是哪种类型的题画诗,都有着类似的结构或内容。诗中不外乎赞扬画家笔法如神远胜前人,然后绘声绘色地描述画的内容,最后再托此画言己志。为什么杜甫可以不落俗套且能给后世带来新的审美体验?按宇文所安的说法,“复杂多样不仅表现在杜甫的全部诗篇,而且表现在单篇的诗作,他在诗中迅速地转换风格和主题,把属于几个范围的问题和体验结合起来表现。从这种‘转换风格中产生出新的美学标准,最后取代了统一情调、景象、时间及体验的旧关注。”杜甫题画诗的精彩之处就在于巧妙地把握了现实图景与生命体验的张力,别出心裁地将画中的线条美和节奏美进行重构,从而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效果,即超越生命之美。下面我将分别从线条美和节奏美来分析杜甫题画诗的“超越生命之美”。
一、透岁月铅幕,听画韵心音——线条美
说题画诗自然离不开画本身。六朝时期的谢赫提出了绘画“六法”,成为中国后来绘画思想、艺术思想的指导原理。唐人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专章论此:“昔谢赫云:‘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模移写。自古画人,罕能兼之。”虽然张彦远对画界持有悲观倾向,认为古今画人“六法”难全,那么真的没有人能“六法”兼备吗?在后文他又说:“唯观吴道玄之迹,可谓六法俱全,万象毕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也。”吴道玄,就是吴道子,此人极善善画人物,有“吴带当风”的美誉。按顾恺之的说法,“画人最难”,那么吴道子的画境可想而知了。吴道子的画妙就妙在不仅形似,更有神韵。宗白华先生指出,“由于把形体化成为飞动的线条,着重于线条的流动,因此使得中国的绘画带有舞蹈的意味。”带有舞蹈的意味就是说把画给画活了,有灵性了,有生命力了。所谓的“吴带当风”也是说吴道子在线条的运用上炉火纯青,自然而成。
简单来讲,吴道子的画美在其线条上。可如果仅仅依靠形式上的线条,并不能做出传世好画。线条美有着其重要的内涵,那就是“六法”中的前两条,“气韵生动”和“骨力用笔”。气者,求韵,在于生动;骨者,求力,在于用笔。所谓的线条美,其内核就是“骨气”。“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张彦远的论述充分说明了形式上的线条美与内在的线条美的关系。即在追求形似的基础上,必须求以充足的骨气。骨气,也可称之为龙脉,“是一种隐藏在有形世界背后的潜在气势,是天地中孕育的开合起伏的潜在动感,或者说是一种创造精神,一种生命勃动。”它既是活泼的,也是有力的,更是一脉相通的。这种内在的线条美勾连出的正是一个活泼有力的生命整体。
弄清楚了线条美之后,我们再来看杜甫的题画诗,就更容易领略到其别开生面之处。杜甫的题山水画诗中,常为人提起的一首诗莫过于《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除去前四句称赞王宰之语,剩下的诗句都是描写和评价山水画本身的。仔细品之,发现其中章法分明。杜甫先写山势,次叙水势,夹写云气,点缀以舟人、渔子、山木……井然有序,一气流动,分明把王宰的画重现于读者眼前。难怪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说,“读老杜入峡诗,奇思百出,便是吴生、王宰山水图,自来题画诗,亦唯此老使笔如画。”此诗妙处正在于“以线带面”。杜甫准确地捕捉到此画的龙脉,即使外在峰回路转、起伏飞腾、变幻莫测,但一句“中有云气随飞龙”便道出画中之脉。为何“云气随飞龙”?当然不是真的有龙,而是杜甫敏锐地观察到画之体势,把这种体势比作飞腾的龙。“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更是杜甫对王宰匠心独运的由衷赞叹。为何此画有“扫千里于咫尺,写万趣于指下”的妙处?其实还是画中龙脉使然。朱良志先生对此有精辟的论述,“艺术家抓住这条龙脉,就是抓住生命之线。龙脉者,一脉虚灵生命之流也。”把握住了龙脉,咫尺之内便可有万里之气魄,方寸之间便能有回荡之气势。龙脉展现出的正是这么一个活泼有力的生命整体,所以杜甫在最后情不自禁地说到,“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剪取半江水”自是游戏语,不过也可见此画的飘逸灵动与生命态势,与杜甫的性灵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若真的把水剪去,龙脉已断,神韵尽失,恐怕杜甫也会懊恼难过吧。
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洲趣。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遇。对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岂但祁岳与郑虔,笔迹远过杨契丹。得非玄圃裂,无乃萧湘翻?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野亭春还杂花远,渔翁暝踏孤舟立。沧浪水深青溟阔,欹岸侧岛秋毫末。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刘侯天机精,爱画入骨髓。自有两儿郎,挥洒亦莫比。大儿聪明到,能添老树巅崖里。小儿心孔开,貌得山僧及童子。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
此诗也是妙不可言,此前便有“纵横出没,几莫测其端倪”之誉。首句“堂上不合生枫树”出现的奇绝,让人一惊;接着又见烟雾起于江山之景,亦是突兀;再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忽而玄圃潇湘,又现野亭杂花,继而孤舟沧浪,欹岸侧岛又突在眼前了。这首诗不像刚才提到的《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直接把画中虚灵的生命之线提炼了出来,但在跌宕起伏中仍有端倪可寻。清人华琳论画重龙脉时曾提到,“凡山石轮廓,皆笔笔相搭而生,不可层层罗叠而上,使之状似垒蚌壳,排鱼鳞……相搭而生,则大小相间,前后相掩,有起伏,有隐现,参伍错纵,主宾顾盼。纵块数甚多,总要连络有情,毋令块块可以单取出也,方是深山,方有龙脉。”大概就是说,龙脉在表现形式上是有起伏的,灵活的。此诗对龙脉的把握主要体现在炼字上。前二句“生”、“起”二字把枫树之真实与山水之氤氲表现的淋漓;“得非玄圃裂”二句中,“裂”、“翻”更是把山水的澎湃气势给写了出来;“野亭”二句,一“远”字挑明杂花迷离之美,一“立”字道出渔舟的孤寂独立。杜甫把这幅画的精神内核进行了漂亮的解构,继而又把画中的势、韵重构于自己的诗中,形成了自己的龙脉。这种把画法化为诗法之妙,王嗣奭也注意到了,“杜以画法为诗法,通篇字字跳跃,天机盎然,此其气韵也。如‘堂上不合生枫树,突然而起,已而忽入满城风雨,已而忽入两儿童挥洒,飞腾顿挫,不知所自来,此其骨法也。”
杜甫的题鸟兽草木诗同样讲究骨气,不过在展现方式上与山水画诗有明显地不同。题山水画诗中带给我们的感觉是山水景物错落有致,并无定形,但有神韵。神韵何处而来?正是靠画中龙脉。而龙脉如何体现?龙脉就体现在这错落有致的整体布局中了。“参伍错纵,主宾顾盼”,方有龙脉。而题鸟兽草木诗则略有不同,用宗白华先生的话说就是“形象、色彩有其内部的核心”。禽类有“高堂见生鹘,飒爽动秋骨”,“此鹰写真在左绵,却嗟真骨遂虚传”,“疾禁千里马,气敌万人将”,“赤霄有真骨,耻饮洿池津”等名句,马类也有“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矫矫龙性含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等奇文。仔细观察,可发现其中反复出现的几个关键字眼,“骨”、“气”、“真”。可以说,画中的鹰、马、鹤等物的“真”正是依靠于骨气,也正是靠骨气,才使得画中之物反比真物更富有生机。所以杜甫慨叹那些活物消亡神姿不在后,这些取法自然的描摹之画反而“见之座右久更新”。骨气,使画中的生命有了“生命和行动的支持点”。画者捕捉到了活泼生命的精彩所在,其实就是发现了它们“生命和行动的支持点”,继而经过自身的提纯加工,去肉取骨,使笔下的形象、色彩也有其核心与支持点。杜甫在观摩这些画时,无疑也受到了感动和感召。他不仅抓住了这些活泼生命的骨气所在,更是在诗作中进行了进一步的提炼和加工,形成了自身的“风骨”。刘勰说,“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杜甫的“风骨”正在于他的题鸟兽草木诗中,并无废话,逻辑清晰,更重要的是在此基础上能结合其人生体会“怊怅述情”。比如杜甫最早的一首题画诗《画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全诗开头先声夺人,继而把画鹰写成真鹰,接着又把真鹰还原为画鹰,最后则寄希望与画鹰。此诗可谓环环相扣,字字精炼,情真意切,让读者在感受到画鹰骨气的同时又感受到此诗的气力与深情。其它同类诗歌也大抵如此,不再赘述。
简而言之,杜甫题画诗的第一个精彩之处就在于他对画作内外线条美的把握,并能“以画法为诗法”来构建自己的诗篇。山水画的龙脉主要体现为整体布局的“参伍错纵,主宾顾盼”,相对应地,杜甫的题诗章法也是层次分明,错落有致。鸟兽草木画中骨气主要体现为“生命和行动的支持点”,相对应地,杜甫的题诗也是点出精华,借物抒情。当然,这两种类型的诗歌在创作思路上并不是二元对立的,不是说前者就没有抒情,而后者又不讲布局了。二者的核心都是表现出画与诗的虚灵的生命之线,我只是取其侧重与特点而试论之。
二、江山扶绣户,日月近雕梁——节奏美
线条美是画之美的基础,而线条美的孪生姊妹节奏美也是诗、画中不可或缺的要素。节奏本属于音乐中的概念,此处运用到画与诗中,主要指创作者的视线流动与聚焦过程。体现在技法上,就是虚实、大小、远近、明暗、动静等。把万物当作音乐境界的提法早已有之,嵇康有名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用音乐的心灵去感受万物,在俯仰自得中把握自然的节奏,诗人与画家于此无异。杜甫题画诗的精彩之处之二正是其中的节奏美。
“以大观小”,“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似离而合”等诸多画论都涉及到了节奏美的问题。宋人郭熙就山水画的画法上,提出著名的“三远法”,即高远、深远、平远。宗白华先生对此评到,“由高转深,由深转近,再横向于平远,成了一个节奏化的行动。”在跌宕起伏、结聚澹荡中,艺术空间被放大,时间与空间的节奏被诗意地重整。画家胸中的天地借笔下的天地表现了出来,画家心中的飞腾起伏融入画中的丘壑沧浪。杜甫自然没放过画中的节奏之美,并把它重构后表现了出来。
沱水临中座,岷山到北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雪云虚点缀,沙草得微茫。岭雁随毫末,川蜺饮练光。靠红洲蕊乱,拂黛石萝长。谷暗非关雨,枫丹不为霜。秋城玄圃外,景物洞庭旁。绘事功殊绝,幽襟兴激昂。从来谢太傅,丘壑道难忘。(《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沲江画图十韵得忘字》)
此诗真是让人拍案叫绝。首二句,“临”、“到”二字打破了画中与现实的空间距离;次二句,“吹”、“插”二字直把画中山水写活;紧接,“冷”、“香”二字在虚实间呈现草木生机……“遣词工致,娓娓不穷”真是对此诗最精到的评价。每一句的关键字眼都用的恰到好处,而且没有重复。这些字以动词为主,而且字眼在诗中的位置也有规律地变化,节奏感鲜明。此外,杜甫也注意到了画中色彩的节奏,“白”、“青”、“红”、“黛”等色互相映衬的美感。其娓娓不穷的原因则在于杜甫巧妙地对画中节奏进行了重构。他采用的方法正是“由大观小”,“移远就近”。先见沱水、岷山,即概括印象;再看远处山上草木与山顶周围景色;接着层层向下,看见近处深远的山谷与平远的沙滩小岛。王船山评王维诗法,“能使在远者近,抟虚成实,则心自旁灵,形自当位”。这一说法评杜甫此诗也颇为合适。杜甫在观画中也加入到画的节奏,随此而观,随此而动。
简易高人意,匡床竹火炉。寒天留远客,碧海挂新图。虽对连山好,贪看绝岛孤。群仙不愁思,冉冉下蓬壶。
方丈浑连水,天台总映云。人间长见画,老去恨空闻。范蠡舟偏小,王乔鹤不群。此生随万物,何处出尘氛。
高浪垂翻屋,崩崖欲压床。野桥分子细,沙岸绕微茫。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浮查并坐得,仙老暂相将。(《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
这三首诗在写山水的原理上也是一样。先看远山,再看近水。先观大致景色,再赏细微之处。这种“移远就近”、“以大观小”的观察方式,实际上就是“纵身大化,与物推移”的空间节奏。第一首诗前四句写看画原由,后四句写看画总体感受;第二首诗“上下两段,各用一景一情,谓之虚实相间隔”;第三首诗前六句写画中景色,末二句写感受。三首诗各有章法,但以整体观之,才发现这种安排的妙处。这不就是诗中的“似离而合”么?看似独立的各章,合在一起反而有种和谐的美感。画中的空间节奏化为诗歌的章法节奏,使诗歌自有飞腾起伏之妙,同时又使诗与画的节奏交相呼应了。
尤其是第三首诗,在描绘画面景致上,与《岷山沲江画图》一诗有异曲同工之处。起笔就把画的逼真与神韵写了出来。“翻屋”、“压床”足显浪与崖的气势,与“吹粉壁”、“插雕梁”用法同。接着观近处的野桥、沙岸,杜甫把“真”的关注转向于画中的细微,此句与“沙草得微茫”的意思一样。次一句“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与“靠红洲蕊乱,拂黛石萝长”几乎如出一辙,是杜甫视线进一步聚焦的表现,而且关注的焦点也从“微”转到颜色上了。通过两首诗的对比,不难发现,杜甫在把握山水画的节奏中颇有心得,在重构山水画的过程中也极具章法。他的视线在聚焦的同时也在不断流动,正得宗炳三昧,“身所盘桓,目所绸缪”。所以杜甫的诗也与所看的画一样,“具有音乐的节奏与和谐的境界”。
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回高枝。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松根胡僧憇寂寞,庞眉皓首无住著。偏袒右肩露双脚,叶里松子僧前落。韦侯韦侯数相见,我有一匹好东绢。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公放笔为直干。(《戏为韦偃双松图歌》)
杜甫的题鸟兽草木类的诗歌同样也注意生命的节奏。如这首题松诗,杜甫的视线亦是流动并聚焦的。写松树时,从皮(苔藓皮)入骨(白摧朽骨),从形(屈铁交错)到神(黑入太阴);写人时,视线先从树移到人上(松根胡僧憇寂寞),后又把视线从人转到树里(叶里松子僧前落)。杜甫看到的,不只是松树,而是生命的节奏和律动。他是“用心灵的俯仰的眼睛来看空间万象”,所以他获得了“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的快感。在最后,杜甫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所以他会情不自禁地说“请公放笔为直干”。
简而言之,杜甫题画诗第二个精彩之处就在于他对生命节奏的把握。这种把握主要表现为他的视线地聚焦与流动过程。杜甫在观画时,能发现“以大观小”、“移远就近”的妙处,继而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又巧妙地运用这种方式。在诗中则表现为章法结构与创作技法上的运用。
线条美与节奏美二者是交互作用的,它们并没有过于明确的界线。如线条美中提到的山水画的布局问题,其中也渗透着节奏美。节奏美中提到的视线流动与聚焦,其中也渗透着对骨气的把握。这两种美是交相呼应的,在二重奏中,才使杜甫笔下的画与诗有着跨越千年的魅力。
三、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生命体验
杜甫是个复杂的诗人,用宇文所安的话说,“杜甫的伟大特质在于超出了文学史的有限范围。”祖辈的显赫与仕途的失意,济世的胸怀与窘困的无奈,才气的自矜与孤苦的现实,经历过开元盛世的繁华,感受过长安流离的世态,体验过安史之乱的衰败……家世与经历,才气与品性使杜甫在时代洪流的沉浮中拥有了与常人不一样的生命体验,而这种生命体验使他的观察与创作早已超越了他所在的时代。
他是一个活的仔细、认真而又诚挚的人。题画诗在他的诗歌之中不过是冰山一角,与交游、伤民、讽上、慨时等其他诗歌相比,它们似乎与现实生活有较远的距离。但是,正是这种与现实的距离中,杜甫创造出了一片新的天地。他用观察现实的敏锐来观察画作,获得了难以言述的感动与召唤,在现实与精神的激荡中,他把自己奇特的生命体验用诗歌表现了出来。于是,一系列珠玉般的题画诗诞生了。旷古的才气与精心的雕琢,细腻的观察与奇特的感受,这些使他的题画诗有了超越生命的美。他为我们还原了画作的神韵与奇绝,同时他又“以画入诗”,在不经意间让我们感受到其诗歌的风骨。在画与诗的交相呼应中,在线条美与节奏美的二重奏中,我们能听到千年前的生命清流。“乾坤万里眼,百年时序心”,杜甫确实做到了,他突破了时空,把握住了宇宙的阴阳开阖与高下起伏的节奏。所以后人读他的题画诗时,往往能一眼千年,与其画、其诗、其人共舞。看他写画马,一句“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九马气势扑面而来;看他写画鹰,一句“天寒大羽猎,此物神俱王”,让人似闻苍鹰嘶鸣;看他写画鹤,一句“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长人”,眼前彷佛真有群鹤……画中之物跃然纸上的同时,杜甫也不忘调侃它们终究是画。看画鹘时,他说“初惊无拘挛,何得立突兀”;看画马时,他说“戏拈秃笔扫骅骝,歘见麒麟出东壁”;看角鹰时,他说“梁间燕雀休惊怕,亦未抟空上九天”……总之,当你正入神时,他幽默地告诉你这些生命终究是假。这种跳入与跳出,并没有让人感受到不适,反而使画和诗之间产生奇妙的张力,更让人欲罢不能,品味再三。同时,他是个真性情的人,他爱这些画,但也毫不掩饰自己观画后的感受。观画后,他与朋友开怀畅饮,乐上加乐(兴与烟霞会,清樽幸不空);有时候他也与朋友开玩笑,“厚着脸皮”求朋友为他也画一幅(请公放笔为直干);仕途不顺时,他慨叹自己不得志的抑郁(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处境艰难时,他也想过不如退隐归去(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或者希望有仙人带走他(浮查并坐得,仙老暂相将);慨然愤世时,他也希望自己还能有报效君王的机会(为君除狡兔,会是翻韝上)……杜甫题画诗所反映出的正是他对万物存在与自身生命的思考与体会,他的诸多感受常常让人误以为他只是借物抒情。洪迈也曾说,“杜公诗命意用事,旨趣深远,若随口一读,往往不能晓解”。实际上,他所追求的是一种深层的生命安慰。在观画与写诗时,他悟到了生命的龙脉与节奏,从而获得了身心的安适,在心灵的超越中拥有了世界。天地任他遨游,万物与他共鸣,画懂他,诗懂他,他的灵魂找到了安顿之所。杜甫也曾自得地说,“篇终接混茫”。所以最后的感受与其说是他抒情咏怀,不如说是他对现实的观照与调侃。杜甫评李白“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其实用到他自己身上也非常合适。杜甫不是真的没有知音,天地万物都是他安顿的地方。他发出“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的慨叹不过是对现世的调侃而已。题画诗留下了蛛丝马迹,让我相信,杜甫早已把握生命的线条与节奏之美,经过他的匠心独运,留给后世的已是超越生命之美。
【参考文献】
[1] [清]仇兆鳌. 杜诗详注[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9.
[2] 宗白华. 美学散步[M].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
[3] 刘继才. 中国题画诗发展史[M]. 沈阳: 辽宁人民出版社, 2010.
[4] 朱良志. 中国美学十五讲[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2.
[5] 朱良志. 曲院风荷: 中国艺术论十讲[M]. 北京: 中华书局, 2014.
[6] [唐]张彦远. 历代名画记[M]. 杭州: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1.
[7] 王伯敏. 李白杜甫论画诗散记[M]. 杭州: 西泠印社, 1983.
[8] [宋]洪 迈. 容斋随笔[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7.
[9] [美]宇文所安, 著. 贾晋华, 译. 盛唐诗[M]. 北京: 北京三联书店, 2004.
【作者简介】
程听(1995—),男,汉族,湖北省广水市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生,主要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青春岁月2015年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