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丽娜老师

2015-07-29 12:22许立强
阳光 2015年8期
关键词:铁盒小姑娘青蛙

许立强

人生易老,青春易逝,但那些遥远的记忆则在我的脑海里依然年轻……

“呜——”列车在旷野里呼啸、驰骋,车厢内肩挨肩、脚碰脚,挤得水泄不通,像一个快要开锅的蒸笼。

“老乡,你的胳膊肘子怎么老碰我的腰。”

“我在挠痒痒。”

“你怎么把我当成活痰盂了?”

“这嘴里总不能老含着一口痰。”

…… ……

我有幸占得一个靠车窗的位子,用欣赏窗外自然风光的办法躲避着马寅初老夫子预见的这种局面。

列车开始减速了,不多时紧靠站台停了下来。

我透过车窗看到车下一群十五六岁的初中学生正依依不舍地簇围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女教师一边用一只手不住地抚摸着一个个学生的脑袋,一边用另一只捏着手帕的手不住地为学生拭去眼里流淌出来的泪水。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绷着颤动的嘴唇。

发车的铃声响了,乘务员催促她上车。她不得不挣脱了那一只只可爱的小手,用手帕掩饰着发红的眼圈仓促地跨进车厢。列车启动了,她看着车下那些随着列车一边跑动一边不住地冲她挥手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失声地抽泣起来……

我下意识地探出头望了一眼被列车远远抛在后面的孩子,他们仍痴情地站在那儿不住地冲着越来越远的列车挥手……

我的眼睛湿润了,思绪被列车那“哐当——哐当”的声音拖回到回忆之中……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暑假结束后,我们成了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分别一个多月的同学,第一天聚集在教室里总免不了要争先恐后地吹上一通。

“北京的烤鸭与德州扒鸡各有千秋……”

“传说远古时期海水并不是咸的……”

“站在泰山南天门可以看到东海日出……”

我喜爱小生物,自然免不了要谈点儿“虎头蟋蟀被请去拍电影,老母鸡打鸣被宰杀”的趣闻。

同学们正谈得起劲,“孙猴子”孙伟一步跨进教室:“诸位,一号新闻。咱们的班主任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他故意把话打住,做了一个女同志甩辫子的动作,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

上课铃响了,我习惯地吹了个口哨,做出一个篮球裁判叫停的动作,同学们各就各位。

新班主任很快就走进了教室。

“起立。”最善于巴结老师的“白骨精”李莹今天的声音特别洪亮,一下子就把老师的目光吸引到她身上。

“老师好!”全班同学齐声道。

“同学们好!”老师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

我坐回到位子上后,便开始全方位地打量起新来的老师。她身高一米六六左右,细长身材,椭圆脸,面部轮廓凸凹有致,线条特别分明,有点儿像电影里的维吾尔族姑娘。她额前卷着几个很有艺术性的波浪花,鼻梁又高又挺,眼睛又黑又亮,睫毛好像也比别的女人长,两片嘴唇又红又嫩,就像那熟透的樱桃,闪着诱人的光泽。她一进教室我就注意到了,她耳后梳着的那两条又细又长的辫子,辫子垂过腰间正好抵达她的臀部。她上身着一件洁白的短袖衫,下身穿一条藏蓝色筒裙,看上去,既简洁又大方,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她环视了一下同学们,用柔和略带一点儿磁性的声音自我介绍说:“我叫尤丽娜,是你们的新班主任。”介绍完自己后她打开了手里的点名册说:“下面我来一个一个的认识一下同学们……”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就在这时教室里突然响起青蛙的鸣叫声,这叫声又响又亮,而且这声音好像还是从我身边发出的。不好,我猛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把手伸进课桌的抽屉洞里,用手攥住了上课前从学校门口的小清河边捕捉的那只青蛙。心里则开始埋怨起同伙张强来,要不是他拉着我去捉青蛙就不会出现这种扰乱课堂秩序的尴尬了,这下可砸锅了,开学第一天就给班主任一个坏印象,以后选班委,评“三好学生”,写评语都会受影响。我握着青蛙,恐怕它再叫出声来,谁知这倔强的青蛙愣是不配合,挣扎了几下又“呱呱”地叫了两声,引起全班同学一阵哈哈大笑。我偷偷瞟了一眼站在讲台上的尤丽娜老师,她正注视着我。无奈之下,我只好一硬头皮豁出去了……

出乎意料,尤丽娜老师没有生气,她走下讲台,踱到我面前和颜悦色地问:“你很喜欢生物是吗?”

“嗯。”我点了一下头。

她笑着从我手里接过青蛙返回讲台,而后向全班同学问道:“你们知道青蛙的俗名叫什么吗?”

奇怪,这么简单的问题班上竟没有同学举手抢答,或许是同学们不了解老师问这个问题的意图不敢贸然回答,或许是同学们真得不知道。不知道也属正常,一个月前我在小清河边玩耍,见一对年轻夫妇领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女孩在河边散步,女孩突然问父母:“青蛙为什么又叫田鸡呢?”女孩的母亲抢先回答说:“青蛙是青蛙,田鸡是田鸡,田鸡是在田间地头吃虫子下蛋的。”

女孩的父亲听了自己媳妇的回答,立刻忍无可忍地骂道:“滚你妈的,不知道别瞎说行吗?”想到这儿,我大胆地举起了手来。

尤丽娜老师冲我一点头说:“你来回答。”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胸有成竹地说:“田鸡。”

“好。”尤丽娜老师冲我点了一下头,而后又用那双闪着光泽非常好看的大眼睛盯着我问:“你能判断出这只青蛙是雌的还是雄的吗?”看得出她对我并不反感。我摇了摇头。她又问:“其他同学有知道的吗?”

同学们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尤丽娜老师扫视了一遍在座的同学说道:“雄青蛙有发声器官,叫声特别响亮,而雌青蛙没有发声器官,叫声沙哑,根据这一特点我们可以断定这是一只雄青蛙。青蛙的食物主要是田间害虫,所以农民伯伯又称它为“田间卫士”。讲到这儿她把目光停落在我身上:“对待青蛙这种益虫,你说应该怎么办?”

“保护。”我未加思索脱口而出。

“那么这只青蛙应该怎么处理呢?”她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我。

我说:“送到学校旁边的小清河里去。”

“好。”尤丽娜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

得到老师的允许,我从老师手里接过青蛙,出了教室向小河边奔去。说真的,第一次和尤丽娜老师接触我就觉着她亲切、和蔼,特别值得信赖和尊敬。

第二天是我们组做值日,放学后我和同组的同学打扫完教室的卫生背着书包正准备回家,学校工宣队员侯汉三不知从哪个同学嘴里听说了我上课玩青蛙的事,在校园里叫住了我。

侯汉三说:“你那老师对你真不错,要叫我,第一次上课就遇到你这么胡闹,非杀一儆百,罚你在教室门外站上一天不可。”

我听了他这话,点点头,恭恭敬敬地回道:“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干了。”

侯汉三“嗯”了一声说:“态度不错,赶快回家吧。”

对于工宣队员这一职务,现在的学生已知之甚少。“文革”期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学校上级主管部门也按照更高一级领导部门的要求给我们学校派来了领导学校教育改革的工人宣传队。侯汉三就是进驻学校的五个工人宣传队队员之一。因为他长得尖嘴猴腮,同学们便结合他的长相和名字,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猴腮”。猴腮个头不高,一米七左右,年龄二十有四,是工厂里的一名钳工,他年龄虽然不大,但因为平时不爱梳头、刮胡子,眼角上有时还衔着眼屎,所以显得有点儿邋遢,看上去跟三十多岁似的。他一年四季都穿着那身细帆布工作服,手里拿着一根二尺多长的细竹竿,一天到晚在校园里转悠,看到有迟到早退的同学,他就用竹竿将其拦下,问清原因再放行。看到有的学生在校园里打架斗殴,他就用竹竿抽打那个不讲理的。有时闲得没事也爱找个茬,看着哪个同学不顺眼,就用细竹竿拦住,吹着浮土找裂纹地训斥一番,所以有不少同学对他是既恨又怕。

侯汉三对我还可以,有一次还给了我一大纸袋野酸枣,足有四五斤,说是星期天到五六里地外的山上摘的,而后便向我打听尤丽娜老师讲课讲得怎么样,脾气性格好不好,是不是经常冲学生发脾气。

我回答说,尤丽娜老师讲课可好了,我们都爱听,脾气性格也好,从不无缘无故地冲学生发脾气。

不知为什么,侯汉三听了我这话竟跟捡了个大元宝似的喜得合不拢嘴。

临分手时我问他:“你给我这么一大包野酸枣我吃不了。”

侯汉三这才像想起了什么,嘱咐我说:“你吃几个尝尝鲜就行了,这不是送给你的,是让你孝敬你班主任老师的。”说完这话,他扭头看了看周围,见没有人注意我们,又压低声音对我说,你送枣子给你老师时先不要说是我让你送的,等她收下吃到肚子里你再跟她说实情不迟。”

我问:“为什么?”

侯汉三说:“你年龄小,有些事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后来我听同学说,侯汉三曾找人当红娘跟尤丽娜老师提过亲,被尤丽娜老师婉言拒绝了。侯汉三听了媒人的回话后生气地说,尤丽娜是资本家家庭出身的资产阶级臭小姐,她从骨子里就看不起咱工人阶级,这样的人绝没有好下场。

我听到这话告诉了尤丽娜老师,老师说,他一个人代表不了工人阶级。我让老师提防着猴腮点儿,因为我听不少人背后里说猴腮是个“小人”,谁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他一准找茬报复谁。尤丽娜老师知道我说这话是关心她,为她好,所以她对我的态度也特别和蔼。但有一次我把她惹火了,真的惹火了。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了我个下不来台。

那天班里进行英语单词测验。我因为不喜欢外语课,再加上自己平时贪玩,没认真去背记那些费脑子的字母,但又想考个好成绩让外祖母高兴,就冥思苦想地想出了一个巧妙的作弊办法。我用阿拉伯数字123456……按顺序代替abcdef……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组成单词,标在中文单词后面,桌面上一个英文字母也没有。我原以为这样可以瞒过老师,没想到测验开始后,我正按照试卷的要求将中文单词翻译成英文单词时,负责监考的尤丽娜老师见我聚精会神地在课桌上寻找答案,便踱到我身边,她俩眼盯着我用钢笔写在桌面上的一组组阿拉伯数字琢磨了许久,我有点儿心虚了,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说:“这是我演算数学题时写的。”我望着她的面孔,想从中看到自己的成功,没想到她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目光也不再柔和了,她生气地伸手抄走了我的试卷,而后疾步走上讲台,当着众多同学的面将其撕成碎片,而后手一挥撒在地板上,还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刷”写下了“诚实”两个同试卷一样大的大字。

四十多双眼睛一齐投向了我,我的头“轰”的一声就大了,脸一直红到脖子根……

下课后,我被尤丽娜老师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尤丽娜老师用手指了一下她对面的椅子让我坐下,而后语气沉重地说:“你父母在外地工作,外祖母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我去你家家访时,她老人家曾含着泪对我说,只要你能学好文化,将来有出息她累死也心甘。想一想,你的做法对得起你那善良的外祖母吗?老师可能对你要求严格了点儿,希望你能理解。更不要背上思想包袱,‘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改了就是好学生。太阳还有黑子呢。”

“太阳也有黑子?”我瞪大了眼睛,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盯着尤丽娜老师,她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

离开了尤丽娜老师的办公室,在回教室的路上,工宣队员侯汉三用他手里的那根两尺多长的细竹竿拦住了我。候汉三问我:“尤丽娜老师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我把实情告诉了他。

侯汉三又问:“尤丽娜把你叫到她的办公室,跟你说了些啥?”

我又把实情告诉了他。

当他听我说“太阳也有黑子”时,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琢磨了许久又两眼盯着我问:“这话真是尤丽娜说的?”

我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回答。

侯汉三又问:“尤丽娜说这话时,还有什么人在场?”

我望着侯汉三那神经兮兮的样子,觉着形势有点儿不对就反问道:“怎么,难道尤丽娜老师说的不对?”

侯汉三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不对,你知道太阳是谁吗?太阳就是毛主席,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太阳怎么会有黑子呢?” 时隔不久,学校工宣队把尤丽娜老师隔离了起来。他们说尤丽娜老师污蔑各族人民的伟大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是“现行反革命分子”。

我的外祖母闻知此事平生第一次举起巴掌打了我,打那以后就病倒了。我后悔极了,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竟给尤丽娜老师带来这么大的灾难,然而,我一个孩子又无力挽回这一切……

尤丽娜老师被红卫兵遣返回乡的那一天,天空笼罩着乌云,刺骨的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我逃学了,独自一人躲在火车站南站台附近的一根水泥电线杆后面,悄悄地为老师送行。我不敢见她,我知道她一定恨死我了。当我痛不欲生地抱着电线杆失声地痛哭时,尤丽娜老师发现了我,她用手托着一件小棉袄走到我面前,用手绢为我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说:“我猜着你会来,我不怪你,你还是个孩子。”说完这话,她看了一眼手里托着的小棉袄对我说:“你外祖母年纪大了,眼睛花的很厉害,我家访时见她做针线活很困难,就把她做了一半的小棉袄接了过来,临别前老师给你赶做了出来,也算留个念想吧。”

我伸出双手接过棉袄,只觉着鼻子一阵发酸,慌忙把脸扭到了一旁,大颗大颗的泪珠再次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我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怕自己的哭声刺痛老师的心。

尤丽娜老师被人押着上了火车,火车很快就启动了,我尾追着疾驰的列车一面跑一面哭,一面挥动着手……

等我回到家才知道,这一天,我的祖母艰难地从病榻上爬了起来,支撑着身体要去给尤丽娜老师送行,没到车站就在半路上倒下了,从此再也没有爬起来,是我用手轻轻为外祖母合上的双眼。我对不起善良的外祖母,她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未得到我的任何报答,临终还在为我分担着心灵的债负。

岁月如流,光阴似箭,一晃就是十几年。一九七六年的秋天,我借出差开会的机会在途中一个小站下了火车,去看望尤丽娜老师。多年不见,我真担心自己这样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猛然出现在她面前会让她认不出来。

我按照地址,不多时就找到了河西镇,村中大街十六号。这是一排坐北朝南的茅屋,茅屋的墙壁是用土坯砌成的。墙皮因日晒雨淋已有个别地方开始脱落。

房前栽种了一圈儿冬青树,已有一米多高,很自然地围起一个宽敞的小院。小院里生长着一棵挺拔的白杨树,上面长满了茂密的枝叶。小院没有门,只有一个两米左右的豁口。

我径直走进小院,用手轻轻叩响了中间的房门。开门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圆脸盘、大眼睛,用红布条扎了两个又细又长的小辫子。手里拿着一个用废报纸折叠而成的小燕子。她用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我问:“叔叔,你找谁呀?”

我弯腰笑道:“尤丽娜老师在这儿住吗?”

小姑娘扭头朝屋里喊道:“妈妈有人找你。”

“谁呀?”随着声音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婶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愣。她头发有点儿零乱,脸上布满皱纹,穿着一身缀有补丁的奶油色女制服。

我终于认出来了,她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尤丽娜老师。让我惊讶的是,她竟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尤老师你还认识我吗?”我问。

尤丽娜老师端详了我许久,才在我的一再提示下舒展开满脸的皱纹笑了:“你是许之诚。”

我说:“没错。”

尤丽娜老师亲切地把我让进屋里。屋内很宽敞,约有二十多平方,陈设却异常简陋。东南墙角用土坯砌成的炕上铺着一张苇席,靠墙根摆着一个油漆斑驳的柳条箱和三床粗布手工扎染的花被子。炕的外侧是一张大漆古式方桌,桌子上方贴着一幅发了黄的字画,除此之外就是锅台旁那些必备的炊具了。

我坐在炕沿上,出神地打量着房间的陈设,小姑娘捧着一碗白开水走到我跟前:“叔叔,喝水。”

“你几岁了?”我弯腰接过大白碗随口问道。

“六岁了。”她举起两只手,各伸出三个手指头举到我脸前,抿嘴一笑现出两个非常喜人的小酒窝。

我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又问:“你爸爸呢?”

我的话居然使小姑娘怔住了,水灵灵的大眼睛立刻射出两道陌生的目光,很快泪水便模糊了双眼。她扑在尤丽娜老师怀里抽泣起来。我有点儿疑惑,弄不清自己的话为何使小姑娘如此伤心。

尤丽娜老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五毛钱递给女儿说:“别哭了,去集上买点儿肉来,咱们和叔叔一起吃午饭。”

小姑娘止住哭,懂事地点了点头。她接过钱用衣袖抹了一把泪,而后提着小篮子出了屋门。

我同尤丽娜老师的交谈中得知,她从省城迁来小镇不久就和县药材收购站一个以工代干的干部结了婚。丈夫是两年前病逝的。她在镇中学教书,因为心脏病复发,已经半年多没有上班了。我望着尤丽娜老师那心力交瘁的面容,眼睛湿润了。

尤丽娜老师取过一块毛巾递给我笑道:“大男子汉还这么多愁善感。”

“老师,我对不起你。”我的声音有点儿沙哑。

尤丽娜老师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人得向前看。再说老师也从没有怪罪过你。那都是那个动乱的年代造成的,你当时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沉默片刻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话题一转问:“你还记得我们班里的李莹吗?男同学都叫她‘白骨精。”

“她怎么了?”尤丽娜老师关切地问。

我说:“上个月她同一个比她大十岁的‘二婚结合了,据说男方是市人事局的副局长。”

尤丽娜老师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转身从一摞书中抽出一封信说:“这是李莹前几天写来的,说按政策,我应该回省城。而且她还能帮我安排一个好一点儿的工作。我谢绝了。”

“为什么……”我用诧异、惋惜、疑惑的目光望着尤丽娜老师。她语气沉重地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这里的土地没有嫌弃我。现在我已经在这里住习惯了,再说家乡教育比省城更需要我,我怎么能舍得离开呢?”

交谈之中,尤丽娜老师问起我的学习情况,我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惭愧、内疚、懊悔一下子萦上心头。尤丽娜老师像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柳条箱,扒翻了半天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焦急之间猛然发现了墙洞里放着的一个砖块大的草绿色小铁盒。大概是使用的日子久了,棱和角的油漆都已磨掉,闪烁着金属的光泽。铁盒上装着一把微型暗锁。盒盖上有一道火柴杆似的缝隙。无须多问,一定是孩子积攒零钱用的。她把小铁盒打开,底朝天倒出一堆零钱,点了点揣进裤兜里,而后脱下补着补丁的上衣,换了一件外出穿的褂子出了屋门。

不多时,小姑娘买肉回来了。五毛钱买不了多少肉,对于别的家庭来说,也许少了点儿,然而对于她们已是计划外的支出了。小姑娘把肉放在锅台上,忽然看到了歪倒在炕上的小铁盒,便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将小铁盒一下子搂进怀里,片刻她打开小铁盒,一看里面空了便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好像在问:“里面的钱哪儿去了?”当我告诉她钱被妈妈拿走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我望着小姑娘那充满稚气的脸庞,问:“这小铁盒里的钱攒多久了?”

“很久很久了。”她那两片红嫩的嘴唇一张一合显得那么可爱,清脆的童音让人听了像喝了泉水似的清爽。她用那光泽动人的眼睛望着我问:“叔叔,买一双小球鞋得花多少钱?”

“三元多。”我信口道。

小姑娘伸出两只娇嫩的小手,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算起来……

不多时尤丽娜老师手里拿着几本书跨进屋门。女儿抱着小铁盒迎上去,正待开口,妈妈抚摸着女儿的头说:“妈妈有要紧的事拿去用了。”女儿没再说什么懂事地点了点头。

尤丽娜老师走到我面前,把手里的书递给我说:“这是一套高考复习资料,是老师送给你的,希望你在今年的高考中取得好成绩。”

我高兴地接过复习资料,顺手从衣兜里掏出钱包,尤丽娜老师见状一脸愠色地说:“我再重复一遍,这是老师送给你的高考复习资料,我不要钱,我要你在工作、学习中取得的进步,我要你事业有成的喜讯。”

我用颤抖的手接过复习资料,望着小姑娘脚上那破旧的小布鞋,望望小姑娘手里那空空的小铁盒,眼圈红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觉着鼻子一阵阵发酸……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时至今日我已说不清当时是怎么离开那间茅草屋的。“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我名落孙山,但一想起小姑娘脚上那双破旧的小布鞋,那只空空的小铁盒,我身上就像背负着一笔沉重的债,就有点儿不甘心,就有一股用不完的劲。后来我考取了华东师范大学,大学毕业后正好赶上省电视台面向全国大学生公开招聘编辑、记者,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初试是文化考试,有数千名大学毕业生参加,过关的只有五十七人,我是其中之一。复试由电视台的记者领着我们到农贸市场采访,每人写一篇新闻稿,拍摄一幅现场照片。回到电视台的会议室后,又发给每人一张类似于《清明上河图》的大图,让我们用剪刀从中截取五个画面,自编顺序粘贴在试卷上,并说明是近景、远景、全景、特写,而后再依据顺序配上300字以内的解说词。亲临现场监考的电视台台长还专门提示我们:“解说词可以用诗歌的形式写。” 我从小就喜欢看连环画,干这种事觉着很顺手,离交卷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就交卷了,而且用诗歌形式写的解说词也自我感觉很合辙押韵。考试结果与我的判断差不多,非常理想。后来又经过面试,便很快收到了省广播电视厅寄来的录用通知书。我到省电视台报到的当天就写信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尤丽娜老师……

“呜——”火车进站了,列车刚刚停稳,我就第一个踏上站台。站台上有推着小车卖食品的,我买了四个不要粮票的蒸包,一边吃一边急匆匆地向出站口奔去。

“老许。”我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女高音的呼唤。我扭头一看是我们班的“白骨精”李莹。披肩发,金丝镜,弹力衫,牛仔裤。不知是为了凉快还是为了向人们展示她大腿上那白嫩的肌肤,好端端的牛仔裤竟被她故意剪了好几个大口子。

李莹紧赶几步追上来故作惊讶地说:“原来我们乘坐的是一趟车呀。”

我问:“你怎么喊我老许,我是不是显得很老呀?”

李莹毫不客气地说:“这事你不该问我,该问问你脸上那些褶子。”

好男不和女斗,我挥了一下手里的蒸包虚让道:“你吃吗?”

“这还用问。”她毫不客气地夺过我刚咬了一口的蒸包就往嘴里塞。

我问:“你也是去看望尤老师?”

李莹把嘴里的蒸包嚼嚼咽下去说:“你以为就你记得今天是尤丽娜老师的生日?”

我不想跟她打嘴官司,出了出站口就径直向路边的食品店奔去。我得买一个最大最大的生日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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