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花园

2015-07-29 22:32徐舟
阳光 2015年8期
关键词:清流

徐舟

省厅警官庄易,公安大学刑侦专业研究生毕业,为使这位年轻人得到更好磨砺,省厅党组一致意见要他下基层挂职锻炼。空降谯城的第一天,就发生一桩坠楼案件,庄警官当仁不让要接手此案。他的动机显而易见,作为省厅一名刑警侦探,下放到县级市挂职,这是个过渡地带,一是给他锻炼机会,二来也是检验他的工作能力。一年挂职之后,如果工作大有起色,他会得到上级领导的重用,起码能提拔县处级,为一地政府保驾护航。如果大胆朝前一步设想,副厅级的位子也有可能。省厅领导有一半明年底或退休或退居二线,培养年轻干部是当务之急。庄易还有另层意思,自己初来乍到,又是省厅来挂职的干部,不露一手给大家看看,谁会把他这个嘴上无毛的半桩小伙子放在眼里。市局政委兼局长老潘笑着说,我的意见还是让老杆子陈焯担纲,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庄易给了句不硬不软的回话,省厅警官来谯城不是吃干饭混日子的,不让小字辈临场锻炼,永远都长不成参天大树。潘局长不会让我待在你的翅膀下,享受一年的温暖呵护吧。潘局长无奈地笑笑,这句话像钝刀子割肉,让人哭笑不得。暗想,这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错把好心当成驴肝肺,辜负一片好意。

既然庄警官主动挑战,客人嘛总要给点儿面子。别人都别争了。我的意见老杆子陈焯主侦,庄易警官助手配合。

我坐在会议桌的边角,一言不发地默默抽烟。当潘局长的眼光盯视着我时,我像触电似的呼地站起。一切听从局长安排。如果出现什么差错,我第一个要拿你老陈是问。潘局加重口气补充一句。

五分钟后我们赶到现场。

未进入正题之前,有必要先介绍死者家庭的基本情况。

我是老公安,从二十岁招进公安队伍,摸爬滚打三十年,从最基层的乡镇民警做起,一步一个脚印爬到这个位置。同事们说我是谯城的活地图活历史。时间久了,见多识广,谯城的犄角旮旯儿,包括下面二十三个乡镇,谁家锅大谁家碗小,心中都有个谱。坠楼案件我本想做缩头乌龟,退让一步。不料潘局点将要我参与,不能违抗,勉强接受。退缩的原因很简单,我对坠楼死者太熟悉了。越熟悉越容易戴上有色眼镜,主观臆断。

死者姓丁,幼年患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残疾的那条腿在地面画圈圈,整个身体左右摇摆像不倒翁。不是夸大其词,如果风刮大点儿,都会把他吹倒。清流镇上大人小孩统称他丁瘸子或丁跛子,后来镇上有位自称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给他起了个雅号:砂钵老瓮。形容他头重脚轻站立不稳,既形象又脱俗,丁瘸子也认可,久而久之,大号忘却,绰号成了他的官称。别看砂钵老瓮身残平庸,倒是艳福不浅。三十大几娶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八十年代婚礼很简单,砂钵老瓮只邀请至亲好友办了一桌酒席,第二天捧一盒糖果在单位里撒了,宣告自己从此告别光棍行列,进入家庭时代。一个星期后,新娘子上班,出现在供销社的百货柜台旁。小镇炸锅了,各色人等奔走相告,一时间街筒里东西两头汇聚两股人流,一齐拥向供销社门市部,百货商店的门框差点儿被挤破。新娘子红着脸怯生生地站在师傅的身后,不知所措地捏着衣服大襟,脸红得像三月盛开的桃花,艳丽红润青春诱人。柜台外的看客,咂嘴舔唇惊叹不已,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师傅把新娘子推到前面,扯开嗓门嚷道,有什么好看的,新来的店员鲍春喜,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没啥新奇的!今天没有削价商品,不必都来凑热闹。新娘子一阵脸红后,突然变得异常大方,贴近柜台前笑说,俺是砂钵老瓮的媳妇,以后还请叔叔婶子兄弟姐妹们照应呢。她挺胸昂首面带微笑做出亮相的姿势,好让看新奇的看客们看个够。人真是怪物,遮遮掩掩有层神秘感,面纱揭开公示大众,一片惊嘘之后莫过如此。除了赞叹砂钵老瓮艳福不浅,再闹不出什么新花色。几天新鲜,话重三遍比屎臭,小镇恢复昔日的平静。

数日后,新娘子的身世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小镇人面前,名叫鲍春喜的漂亮女人,家住百里开外的一个小山沟,家庭穷姊妹多,初中没毕业辍学在家承担起繁重的家务活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位远房亲戚登门提亲。她把男方说得天花乱坠。男方的条件如何如何好,父亲是小镇上一个官,供销社的大主任。男孩子从小得过小儿麻痹症,落下轻微残疾无大碍。春喜去看了,家境还可以,就是男孩子比远方亲戚介绍的严重得多。不是轻微的颠跛,腰肢臀部腿杆三道拧弯扭着劲,走路像麻雀似的蹦跶,年龄还比她大十多岁。唯一能吸引春喜的是人家吃公家饭,每月官饷发薪水。男方父亲答应结婚后,给她转户口安排工作。春喜心眼有些活泛,女人属菜籽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能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只有嫁男人跳出农门。父母也撮弄,他们看重的是一笔不薄的彩礼,还有这门亲家将来是依赖的靠山。春喜答应。嫁到男方后,方知是一场骗局,公公不是供销社的大主任,而是供销社里的仓库主任,户口一时半会儿转不了,工作自然没指望,春喜和公公大吵一架。无奈生米做成熟饭,只好认命。公公求爷爷拜奶奶好不容易给媳妇在供销社谋了份临时工。春喜此时心灰意冷,也无甚过分贪求,寻份工作能挣几个现钱,比农村捏泥巴头强多了。

小镇人有句口头禅:家有三件宝,穷家丑妻破棉袄。砂钵老瓮是猪八戒背破被絮,人没人货没货,天上掉馅饼,突然娶回个如花似玉的大美女,镇上那些喜好沾花惹草的臭男人馋涎欲滴。白天还好,有事无事从百货商店门前绕几趟,看一眼大美女心情平静些。到了晚上长夜难眠,想想老瓮新娶那个赛天仙的老婆,白皙红润清新靓丽的脸蛋,丰满颀长凹凸有致的身段,还有温柔甜蜜带点儿嗲兮兮的奶声调,如同一根柔软的鹅毛不时撩动那颗骚动心灵的琴弦。按捺不住总要想方设法来到老瓮家的窗户下,呆站一会儿,或是偷听或是偷看。屋里黑洞洞的无声无息。胆大的恶作剧,敲敲窗户,或是在远处投掷一粒石子。屋里发出动静,谁?这是老瓮公鸭嗓子的声音。没啥的,猫打春吧,甭理睡觉。新娘子朦胧的奶腔。头几天老瓮没理睬,时间长了,老瓮忍耐不住,泥巴人儿还有个土腥气呢,有几次他在那个钟点躲在门后面,听见动静,呼地打开门,蹦出门外,只见有黑影在窗下蠕动。狗日的,哪个孬种?老瓮暴跳如雷。黑影一点儿不惧怕,嘿嘿笑笑,咱想看看猪八戒怎样日弄天仙的。闹腾几次,老瓮无可奈何没办法制止,只能听之任之。那些不安分的男人,胆子越来越大,看到新娘子单独时,竟敢拉拉扯扯公开调戏。老瓮虽属于劣质品,但他也是血性男儿,公开调戏他老婆是奇耻大辱,急的没法,他去找乡政府的治保主任。公家出面暂且收敛。

按下葫芦浮起瓢,明目张胆惹事生非的人少了,可流言蜚语一浪赶一浪的兴起,说老瓮虽然得个大美人,起先女人不让他沾边,犹如鼻尖上抹蜜看得吃不到。后来女人妥协让他上身,你们猜咋样?家伙不顶笼,急的老瓮浑身打哆嗦,直扇打自己的家伙不争气。操事者说的活龙活现,好似身临其境,旁听者兴趣盎然。那娘们儿也是久旱盼甘霖心急如火呀。操事者说,那还用你们说,日弄半天不见效,女人急得嗷嗷叫,气得一脚把老瓮踢下床,再也不允许他靠近。旁听者一阵浪笑,长长吁出一口久憋心中的怨气。这漂亮女人也是砂钵老瓮那种人受用的?应该得到这样的惩罚。

时间不长,小镇谣言不攻自破,街道管计划生育的刘寡妇猎犬一般的眼睛突然发现春喜走路不对劲,肚子开始有动静。五个月一过,女人的小腹上像罩口小锅。小镇人继而转移话题,猜测种种。大多数人的意见,老瓮没那本事,瞧他那干瘪扭肘走路三道弯的怂样,根本日弄不出娃。但事实又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摆在面前,争论结果十有八九借种播种。孩子出世了,镇上人争相抢看,名义前来贺喜,实质探明究竟。春喜是精明人,小镇人那点儿鬼心眼儿她心知肚明,有意抱着娃上街走动,招呼着街坊四邻瞧她的娃。有好事者挑逗,娃长得真漂亮,既不像丑爹也不像靓妈,倒像年画上的那个公众娃。春喜见山见水不做掩饰地说,杂种不杂姓,看哪个龟儿子敢来认。一语镇住四邻。

要说春喜成角儿,还是国企改制那会儿。供销社是改革的排头兵,先是租壳卖瓤,紧接着身份置换,国营职工统统买断工龄,一刀切变成自由职业者。砂钵老瓮也不例外。对春喜来说这是晴天霹雳,她用青春美貌押宝,贪图就是到月拿官饷的这份稳定工作。现在一切化为乌有,秃头烂蛋一头没落。她朝着男人发火,俺嫁你就图这份工作,供销社散伙,你没进项俺也不拿钱,往后日子咋过?砂钵老瓮窝在门槛边一副猥琐相,他除了唉声叹息,一个重度残疾人能拿出啥好主意。

职工们愤怒了,撬门别锁争抢货物,忙迟了两手空空。事到头不自由,春喜不敢犹豫,就将自己的店堂占有,一道山墙隔离,两间门面房出现。她和男人商议,先开个小饭店糊生。好在乡下人吃喝不讲究,大锅饭菜自己做得来。

俗话说,烂怂的男人,家中必有要强的女人。这话颇有道理,否则这家门楼撑不起。春喜引起我的注意,还得从十年前一件事说起。那时清流镇加强治安设立警务室,我是镇上招工来的第一位警员。

清流镇十天三集,改革开放后三六九集市异常活跃。乡民们再也不用把自家剩余的农产品偷偷摸摸拿到路边街头交易,而是公开进入市场。水产家禽地摊开张,猪行牛市火爆,就连统购统销的粮食也放开,清流街后新辟一块场地作为三县四镇最大的粮食交易市场,招引四方客商。

那天太阳升起一竿子高,赶集的乡人手挎肩挑山货或农产品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古老的筒子街。街道不宽,被两边摊贩挤占,中间只能容得两股人流涌动。位居十字路口的春喜小饭店,两间门脸,里面摆着三张八仙桌,四口锅的灶台占据了半间屋。带有半尺高木檐的甑子锅煮饭,中间两口中锅白肉炖白菜,红烧豆腐汤。留下一口小锅,为特殊客人烹制小炒。没到吃饭时辰,店堂里冷冷清清。鲍春喜站住门前,二十旺岁,眉目清秀,白皙艳丽。适身合体的衣服颜色搭配匀称,挺拔颀长的身材亭亭玉立,腰间系着蓝边滚花的白围裙,更加引人注目。突然不远处有人发出尖叫,钱,钱,俺的钱被人偷走了!接着看到一位农村中年妇女跌坐在地上悲声恸哭。伤天害理的,俺那卖猪钱给娃看病的,那是救命钱啊!中年女人越哭越悲伤,捶胸顿足死去活来。我作为警员准备上前了解情况,负责治安的唐副镇长拉住我,示意不忙接管,朝站在小饭店前那个漂亮女人努努嘴。须臾,鲍春喜不忍心看着那个农村中年妇女的凄惨相,把她拉到店堂里劝慰,嫂子莫急,擦擦眼泪。她问明究竟,解下蓝边滚花的白围裙,对坐在灶嘴前的砂钵老瓮说,咱出去一趟。半个时辰后春喜回来,把手帕包裹严实的一卷钱递到中年农妇手里。嫂子,数数钱数对不?农妇千恩万谢,抽出二十元钱答谢。春喜说,甭耽误时间,快给娃儿看病去吧。

鲍春喜那会儿在我的脑海烙下深刻印迹,不由使人想起这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唐副镇长说她是清流镇上一个角儿,黑白两道通吃。接着向我说起鲍春喜的故事:

市面上开饭店,没有两把刷子玩不转。鲍春喜不知深浅被逼走上这条道。

开张第一天,她早早来到店堂,把卫生整理一遍,煮上一锅饭,白肉炖白菜,红烧豆腐汤各备一锅,静等着乡客。春喜正在店堂里忙活,一位穿着花格衬衫的年轻人一摇三晃地走进。老板娘,中午四位兄弟聚餐,做几个山里特色好菜。说着丢下十元定金。春喜应承。忙去农贸市场,山鸡野兔活草鱼拎上一串,三下五除二整治好。正午,四个年轻人头动尾巴摇走进店堂,在里拐的八仙桌坐下。春喜倒上茶,端上菜。花格衬衫说再上一箱啤酒。春喜依做了。开张头天生意兴隆,乡客成群走进,一碗饭一碗红烧豆腐汤,或是白肉炖白菜,吃完后匆匆离去。一拨儿接着一拨儿,进进出出,春喜应接不暇。晌后,甑锅饭盛完,菜锅底朝天,春喜挺挺腰杆舒口气。那四个年轻人仍在抱着酒瓶吹喇叭。春喜来到门前,砂钵老瓮让出杌凳把钱箱递给她,嬉笑说比上班强还呢,除干落净一天赚三天的工资。春喜疲惫不堪地坐下,老瓮为她捶腰。

四个小青年吃饱喝足东倒西歪要走,老瓮拦住说,饭菜钱还没结呢。花格衬衫说,记账,下次一道付。老瓮说,小本生意不赊账,再说咱也不认识你们。花格衬衫说,现在不是认识了,多瞅几眼看清楚。旁边一青年说,咱们龙仔哥,四乡八镇访访就知道。老瓮说,做生意的,管他龙头龙尾,吃饭给钱天经地义。龙仔脱去花格衬衫担在肩头,手臂露出刺绘的青龙。大爷没钱!胳膊推搡,老瓮跌倒在地。春喜抽身拿起案板上的菜刀,举起就砍,龙仔躲让。俩人打到街心。狗日的,老娘跟你拼了,砍一个够本,砍两个赚一个。龙仔吃通四乡八镇,头一次遇到不怕死的泼妇玩命。胆怯,丢下钱仓皇逃脱。

精彩的打斗一幕,小镇人看呆儿。一向温和亲近的春喜,原来骨子里蕴藏着强硬泼辣,够种,为清流镇出口恶气。好事者们上前操话,知道呗,打杀那个青年是谁?春喜说,在俺饭店吃饭就得付钱,天王老子一个样。好事者说,青龙帮里的龙头老大,横行乡里残忍毒辣,清流镇一霸的虎娃被他打得仨月没敢在街头露面。清流街换主儿,商家的保护费改由他收。小心他报复。好事者们回家又拿春喜说事,那才叫真娘们儿,玩狠。婆娘们不相信,强词夺理。好男不与女斗,龙仔会惧怕她?男主外女主内自古行之。就她那走路三拧弯的老男人,她不出头露面能行?明儿你腿瘸了咱照样撑门楼。

自那次砍杀事件后,春喜以另种形象被镇上人传诵。事情过后,春喜像得了健忘症忘得一干二净,照样经营着她的饭店,生意依然红红火火。老板娘,中午几位兄弟聚餐,做几个山里特色好菜。春喜正在灶台边忙活,应声好嘞。细辨,声音戳耳。扭头看,穿着花格衬衫的龙仔杵在面前。狗日的,还想来吃漂食。龙仔掏出几张大票,先付钱后吃饭。春喜笑盈盈地接下,这还差不多,尽钱做。

偏晌,龙仔一伙还在店里猜拳行令喝得酒气熏天,虎娃带着一帮人打杀进来。这几个月虎娃厉兵秣马。自己的地盘无缘无故被个外来客抢占,心里怎么想都不顺溜。他去找他的狱友大哥,狱友大哥说,三年局子刚出来,两眼一抹黑,等几月兄弟们聚集再说。在狱友大哥的帮助下虎娃出其不意大打出手。那天龙仔没有防备,酒又喝多了,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吃了大亏,被打得落花流水。龙仔的头被刀砍出一道血口子,满脸血迹仓皇逃脱。春喜的饭店狼狈不堪,八仙桌掀翻,板凳腿折断,蓝边碗打碎一地,惨不忍睹。砂钵老瓮呼天喊地,咱的小饭店本钱还没赚上呢,往后日子咋办!春喜说,哭喊啥用?冤有头债有主。

恰巧刘寡妇从门前经过。三年了,公众娃两岁。刘寡妇当街道主任称职,对春喜一刻不放松,三天两头想着法儿从春喜面前绕一趟,俩眼鹰犬一般盯视她的肚子有无变化。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春喜二十旺岁正当年,虽然男人不顶笼,外面的野汉子可不少。顶顶劲再弄出个公众娃,男人家添人进口,喜事。她刘寡妇头上可要多压顶帽子,罪过。刘寡妇没发现敌情,哼着小曲颠着碎步打墙根边溜走,春喜叫住她。刘主任,俺店让小痞子砸了,请你老处理。刘寡妇探头往店堂里瞄一眼,尴尬笑笑说,俺芝麻粒大的官,只管芝麻粒大的事。春喜说,刘主任小瞧自己不是,国策国策成天挂在嘴上,国家大事都管,咱平民百姓家的事你不管?刘寡妇说,抓两头放中间,这些事俺管不了,你去找政府,唐副镇长正愁没事干。话没说完溜之大吉。

鲍春喜找了一圈,无果而终,气得骂娘。决定自己解决。

虎娃家住在离街头二里地的山洼口,属靠街边的乡民。虎娃父母死的早,是奶奶一手带大。虎娃心高志远,从小立志要好好读书,将来拿工资要让奶奶过上好日子。念初中那年,奶奶实在拿不出钱交学杂费,虎娃一时发惑,翻墙越院偷了隔壁邻居家的钱,劳教一年。他被学校开除,小小年纪浪荡街头。长大成人又因群体斗殴,判刑三年。虎娃破罐子破摔,结伙社会一帮闲散人员,以打架斗殴敲诈勒索为能事,搅扰四乡八邻。

春喜走进虎娃家,出乎她的想象,穷困潦倒一贫如洗。低矮院墙坍塌,三间草屋摇摇欲坠,屋里除了几件残缺不全的家什,别无所有。春喜敲敲破门,里面有人吗?连喊几声,从厢房里传出低沉的呻吟声,是谁呀?她问虎娃在家吗?低沉的浑浊声说,是虎娃吗?快过来,让奶奶瞧瞧。春喜说俺找虎娃。浑浊声音说,里屋进。春喜撩开破烂沉重的帘子,一缕亮光投射进去。土坯垒起的竹笆床上,躺着一位头发稀疏花白的老人,身上盖着丝丝挂挂大窟窿套小窟窿的破被絮。竹笆床头横摆一张三条腿的连桌,堆放着几只吃过稀糊没有洗刷的破碗。

这是虎娃的奶奶。

老人眨巴着昏花的老眼,半晌说,不是虎娃呀!虎娃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没归家。她反问起春喜。春喜看了心里发酸,孤苦伶仃的老人,躺在屋里死了臭了无人知晓。她说,外面的太阳真好,怎不出去晒晒阳光?老人说,起不来,你来扶俺一把。春喜把老人搀扶到院里。老人说俺想喝口水。春喜里外找遍,不见暖瓶,只得进灶屋烧。铁锅里剩有面糊糊需要盛起,几只破碗肮脏堆放着,还有抹布落层灰……家务活环节相联,沾上手头脱不下套。春喜忙清日头偏西。

春喜回到家,脑海里悬浮的都是老人病入膏肓抖抖瑟瑟的凄楚惨相。老瓮问她,见到虎娃钱要回了吗?春喜恍然大悟,正事没做,邪事有余,瞎耽误半天工夫。春喜说,先借钱整修。冤有头债有主,跑了和尚跑不了寺(事)。

几天后,春喜的小饭店重新开张,生意依然红红火火。不过,春喜多了件事,每天除了经营饭店照看儿子,山洼口还要抽空跑两趟,老人已经不能自理。三个月过去。一天,春喜照常送去吃食,轻车熟路推开栅门,撩开布帘,老人没有说话。往常春喜进门,老人总是提前说话,闺女来了。这回没动静,春喜把蛋粥放在连桌上,摸摸老人冰冷僵硬。老人走了,昨晚夜里悄无声息默默无闻走了。不,也许急促的喘息,痛苦的呻吟,咽气那一刻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守护。春喜浮想联翩,忍不住掉下眼泪。

虎娃无影无踪,无法联系。她找到生产队长,找到乡镇民政助理员。多方面协调老人的遗体才送往县城殡仪馆。火化那天,虎娃出现,他没跪拜奶奶,而是跪倒在春喜的面前,姐谢谢你了……泪如雨下。

丧事忙清,春喜对虎娃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样打打杀杀逃生躲避终不是办法,安身立命,要找个正当职业,将来成家糊口。虎娃呆滞木讷的眼神一动不动,良久才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俺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龙仔放出狠话,说给俺两条路选择,要么挑断俺的大筋,要么加入他的团伙。春喜说共产党的天下,他就敢这么霸道?虎娃说,行规里的黑暗,姐你不知道,死了都找不到尸体。春喜说,你先在俺店里住下,看龙仔能把你咋样?

虎娃在春喜饭店里战战兢兢待了半个月,龙仔露面,额头上的刀疤蜈蚣似的趴在上面,隐隐还能看见血痕。虎娃老鼠见猫似的撒腿要跑,龙仔后面的几位兄弟拦住。龙仔说,别躲,你的狱友大哥比你长本事吧,被咱做了,永远退出江湖。春喜拎把菜刀上前,虎娃是俺的大兄弟,你们敢动他一根毫毛,老娘与你们拼了。龙仔笑说,老古话,冤家宜解不宜结是吧,咱龙仔君子,爷们儿不计前嫌,额头伤疤当作纪念,饭店损失折价照赔。按照老规矩置办几个山里特色菜,龙哥要与虎弟好好谈谈心,重归于好。说着丢下几张大票。春喜见龙仔嘻皮笑脸和颜悦色放下心说,这就好,这就好。有事好商量,干嘛非要动刀动枪的。她要老瓮看紧些,有事街心喊叫。自己跑农贸市场,操办起来。

龙仔和虎娃坐在一条板凳上,面前摆放一排启开盖的瓶啤酒。龙仔碰响一声,扬起脖子一瓶灌进肚里。虎娃呆若木鸡一动没动。龙仔说,看不起龙哥吧,喝下。虎娃说,不会喝酒。龙仔说,不是不会喝,是不敢喝吧。狱友大哥说出狱那天,你俩喝了整两箱。喝,喝完了谈正事。

春喜瞟视几眼,一班小青年喝酒吃菜,相安无事,春喜遂放心。

我被招聘到清流镇当警员时,清流镇发生巨大变化。不久唐副镇长摘去“副”字,已经变成唐镇长。他带着我从筒子街走马观花转了一趟。边走边介绍,这几年乡镇发展变化巨大,老实巴交乡下人身上绳索松绑,头脑活络的庄稼汉离开泥土地,到镇上做起生意,倒腾赚钱的活计。农贸市场建立,各种商铺开张。陈旧不堪的电影院,经过整修租赁出去做歌舞厅。录像室、台球室,还有洗头房、按摩间也相继问世。县城有的,清流镇一样不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谈到经济发展欣欣向荣,唐镇长喜形于色。

要说发家致富,当数鲍春喜首屈一指。春喜饭店经营的不错,客户日渐增多,原来的两间门面房不够用,春喜把旁边经营不善的杂货店租赁过来,里外装璜一新。土灶台扒掉,改用煤气灶。店堂大了,隔出三个包间,装上空调。有模有样上了档次。经营扩大人手增加,店里原先是娘家亲戚过来帮忙,现在招来几个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男人犯贱,看到靓丽的女孩子走不动路。吃饭与女色八棍子打不着,可男人就好这一眼。

说到鲍春喜,唐镇长顿时兴趣倍增,浓墨重彩重点介绍,他说清流镇的经济能有今天,这个女人功不可没,别看她识字不多,却神通广大,清流镇上很多项目都是她牵线搭桥引进的,使得清流镇一跃而成全市十强镇。他还带我去鲍春喜那儿认门。春喜听说我是新来的片儿警,十分高兴,忙着递烟沏茶。春喜不愧为混江湖的,十分健谈。早听说清流镇要设派出所,迟迟才盼来你这个警官。改革开放富民政策,门窗打开免不了要飞进苍蝇蚊子。陈警官要是早来几年,清流镇有良好投资环境,经济发展肯定还要快呢。春喜嘴皮子操练出来,说出的话都是时髦新词。话说到一半,春喜掂量掂量,似觉得哪儿不妥,瞥眼瞧瞧唐镇长脸色发红,倏忽改口。当然以前唐镇长抓治安也不差,但是地方治安比不上公安,这身虎皮一穿,那些混世的小痞子不寒而栗。

小城镇建设,清流镇街道重新规划,三道弯取直,街道拓宽。街道两边的陈旧破烂低矮的房屋全部拆迁,清一色建造两层或三层以上的小楼。春喜双手赞成说干就干,第一个签约拆迁,又是第一个动工兴建。她将租赁的房屋买下,连同自己的地基,以神奇的速度建造起气势宏伟新颖别致的三层楼。改名:春喜酒楼。

清流镇的人口突增,乡下有经济头脑的人拥到镇上,做起各种经营活动,带动经济突飞猛进的发展。然而餐饮服务业滞后,整条街只有春喜一家酒楼,还有几家小吃店。春喜酒楼天天爆满。这事我问过唐镇长。唐镇长笑说,陈警官工作理顺,闲暇之余开始关心起清流镇经济谋篇布局的发展。我笑笑说,餐饮业可是三产的主打行业,吃穿住行不可小视。抓好了,能够促进招商引资商旅繁荣。高中档酒店缺乏。唐镇长说,市场经济,自由发展。清流人不笨,有赚钱的买卖不会视而不见。接着又说,陈警官的心思还要多放在治安上呦。我走访几家商贸老户,问他们为什么不向餐饮业动动脑筋?那些狡黠的小镇人不直接回答,反问,你看呢?我答,蹊跷,不正常。商贸老户赞道,做警察的不一般,看问题尖锐,火眼金睛一眼看到症结。努努嘴,那个女人不简单,黑白通吃,有她霸道镇上谁敢与她争饭碗!

春喜酒楼开张,热闹非凡,三层楼挂满红绸贺幅,落款从清流镇镇政府到各部门大小齐全。连我一个人的警务室也有一条贺幅,拉大旗做虎皮。门前摆满花篮,炮竹礼花码成巨大的“财”字。虎娃和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店员穿着新做的工作服忙前忙后。春喜酒楼从规模到装璜,一点儿不次于县城。临近中午,唐镇长拉着我去赴宴。我说,春喜没邀请,也没准备贺礼。唐镇长说,春喜与你不熟悉,担心人小面子薄请不动菩萨,要我拽也要把你拽到场。贺幅都挂上了,不去哪行?再说春喜是小镇上的重要人物,许多事还要劳驾她帮忙。你去了她脸上有光门庭增辉,警民一家嘛。

那次我算开了眼界,参加贺喜的不仅有地方党政机关,还有许多商业大佬,开发区的老板几乎到齐。席间唐镇长特地为我介绍一人,清流镇娱乐城的老板龙先生。龙先生大手笔,一次性投资上百万。我相信娱乐城的开张,清流镇多了一项娱乐业,招商引资经济发展准会上一个台阶。后来我打听到,这个龙老板,就是当年欺行霸市称雄一方的龙哥,娱乐城低价租赁影剧院改建而成。

清流镇经济飞速发展,给唐镇长带来官运亨通,没几年,唐镇长连升三级登上谯城县长的宝座。鲍春喜也从小镇发展到城里,成为谯城一家著名工贸公司的老板。一个经济大镇,数年间没出一起大的刑事案件,称得上奇迹。我这个不见山不显水默默无闻的小警员也小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上了光,多次被上级表彰嘉奖,直至上调市局刑侦队任职,可谓一步登天。

我和庄警官直接进入发事现场。四周已经拉起护栏带,巡警警卫。围观的民众团团围着看热闹。坠楼者砂钵老瓮四肢张开脸朝下趴窝在地上,嘴边流淌着一摊污血,早已断气。我亮出证件,戴上卫生手套,使劲把尸体翻身,仔细查验死者身上的遗物。庄易拿出相机从不同角度拍下照片。现场处理完毕,我要求巡警将老瓮的遗体送往市局解剖。巡警将尸体运走。不多一会儿,鲍春喜赶来,呼天喊地,悲痛欲绝,哭得昏死过去。有好心的朋友把她架上120送往医院。

死者从临街的一栋商品房五楼坠亡。这栋楼是鲍春喜涉足房地产开发的第一栋楼。她为自家经商和居住方便专门设计而建。靠东头整个楼道为她一家所有,安全便捷不受外人干扰。一楼三百多平米作为春喜工贸公司的门市部,经营一家超市。二楼和三楼的单元是办公室兼仓库。四楼五楼是住家和招待所,上面是顶层,整栋楼的楼顶数千平米的空敞地上只建造三间活动板房和一间暖室花房。楼沿四周拉起两米高的栏杆,密度一连只小狗都难以钻出,绝对能保护在上面活动的人的安全。砂钵老瓮独自居住在上面。

我和庄易警官一口气跑上顶楼,顶层铺上厚厚的柏油,再砌制隔层面,石板地面,非常干净。在三间活动板房的前面,搭起一架葡萄架,下面一套大理石的圆桌圆凳,古典样式,雕刻花鸟鱼虫,古香古色。桌面特地雕琢棋盘,可见死者生前喜好博弈。房前屋后摆设各种盆花和根雕,有月季、蔷薇、金桂、丹桂、鸭掌木,还有兰花、仙人类等,尽管都是些耐干耐湿的大众类,各种花草都生长得青枝绿叶,蓬勃旺盛。这与主人精心伺弄呵护密切相关。我打开死者的居所,虽然是活动板房,但加厚特制,中间泡沫板足有五公分厚,冬暖夏凉。三间两头房,主人居住南房,室内安装一台挂机空调,对面是一台彩电。四尺宽的大床,厚实的席梦思,铺垫干净床单,被褥叠放规则整齐。衣柜里挂放着四季衣服,款式新颖样式时尚,从面料看,属于中高档。死者品位不低,善于追求生活质量。中间房的会客室,沙发茶几一应俱全。北头房摆放一张小床,作为临时居所,床上摆放一些杂物,可见没有外人居住。我和庄易仔细查看一番,没有发现异常现象。死者会抽烟吗?庄易突然问道。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引起他的注意。烟灰缸里面有不少烟头,从成色看,时间不长。我答话,在我的印象中,老瓮以前不抽烟,后来应付客人,抽烟少许。不过他没有烟瘾,抽烟只是兴趣而已。庄易说,死者之前抽了足有一盒烟之多。我看着堆满烟蒂的烟灰缸,点点头。

庄警官叫来管家的保姆阿琪,问些死者出事之前的情况。阿琪三十多岁,是外地的打工女,四川口音。据她自己介绍,主家是从家政公司将她招聘来的,工作已经五年。主家对她特别好,整个家都交给她管理。她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家庭卫生,照管小孩,当然也包括重度残疾的男东家,每天为他送饭送水,照管日常生活。阿琪还说,之前有过几任保姆,都因为这样那样使主家不满意,时间不长被辞退。她之所以能干这么长久,因为她勤快,而且诚实,不动主家一针一线,女主人对她放心。阿琪说出事的前几天男主家在女主家的陪同下,参加北京“中国好人”的颁奖仪式,领奖载誉刚刚归来。

庄警官回眸望望我,我点点头。对砂钵老瓮一家,我可以说知根知底。在清流镇时,我们的关系已经相当不错。有唐镇长牵线,不用交往揣摩,一下就拉近了关系。而且我和老瓮成为无话不说的要好朋友。那时还是孩子刚出世不久,公众娃一说在镇上传的沸沸扬扬,春喜反其道而行之,有意抱着孩子在街筒子人堆里炫耀。老瓮可受不了闲言碎语,坐在店堂的锅嘴前喝闷头酒,瞥眼瞧见我从街心走过来,硬邀我喝上两杯。于是借酒壮胆,吐出内心话,这哪叫人过的日子。老瓮忍不住掉下两滴眼泪。我有意问,啥事让你伤心?还能是啥事,绿帽子把俺快压死了。你听听街面上传言的那些话,不堪入耳,俺虽然身体残疾,当年也是小镇子上堂堂的国营职工,血性汉子。我劝慰,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不了别人说三道四。现在流行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闲话去。老瓮说,即使那小东西是公众娃,也不能当着众人面扇俺的脸。镇上有几个蒺藜头专好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乱,背后议论也就罢了,然而他们似乎觉得那样不过瘾,竟然当着老瓮的面,逼问公众娃有几个爹。老瓮恼火,敢怒不敢言,秃噜半天吼叫,你爹算一个,公众娃是你的小弟弟。引发一场哄笑。

我作为警官,对这样的玩笑,似觉有些过分,有侮辱人格之嫌。于是找那几个蒺藜头谈话,他们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直到其中一个因闹洞房公开摸新娘大奶子,被判刑三年,才有所收敛。

自那以后,老瓮视我为兄弟。

后来唐镇长升迁县长,老瓮一家也迁移到城里发展。不久我被调到市局任职。同在一城,不像以前那样频繁接触,一年里老瓮还是带信邀我过去杀几盘。

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春喜天生是当老板的材料,她的公司如日中天,飞速发展,不仅有餐饮业、超市,还涉足房地产。据外人传说家产至少千万以上。后来听说老瓮致富不忘回报社会,热衷于公益活动,经常去福利院和偏远乡村看望孤寡残疾人。《谯城日报》为此还刊出专版,连篇累牍介绍他的事迹。什么“身残志坚,捐资助残”,什么“致富不忘感恩社会,心系穷困残疾人群”。各种醒目的标题,引人注目。因为谯城有了老瓮这样慷慨解囊,热心公益活动的残疾人,省市两级都在谯城召开过现场会。老瓮成为主角现身说法,平凡而动人的事迹使参会者个个流出眼泪。荣誉接踵而至,为此老瓮也成为谯城精神文明建设的一张名片,被推选为谯城公益形象大使。我作为他要好的朋友,也为他有这样的举动感到自豪。我特地登门向他祝贺。

老瓮喜形于色,叫阿琪通知厨房准备几个好菜,留我喝几杯。还用手机通知在外忙活的鲍春喜,说老朋友来了,推却外面的应酬,务必晚餐赶回,共同叙旧。鲍春喜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与当年居住小镇时相比,褪去青涩稚嫩,变得十分老练稳重,风度翩翩。和老瓮坐在一起,不知底细的人,一定以为他们是父女俩。春姐越来越成熟漂亮。我夸奖她这么多年没有大的变化。春喜笑说,陈老弟也学会奉承人了。不过日子越过越舒心,俗话说养身不如养心,心情愉悦自然延缓衰老。鲍春喜明显酒量惊人,她与我连碰几杯后,指着老瓮说,这个老东西在我的调教下,也走上正道。做公益活动感觉如何?老瓮实话实说,有钱捐助残疾人福利,是对社会感恩,我乐意。可是那场场演讲报告,鲜花掌声俺不适应。搞那些虚头做啥?鲍春喜用手指敲打他的脑壳,这老东西活回去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俺们捐出那么多钱,赢得一些掌声和鲜花,还不是应该的?唐县长也说了,榜样的力量无穷的,树立你这面旗帜,谯城公益形象大使,目的是教育带动更多企业家关注福利事业。木鱼脑袋,就这么不开窍。

事后老瓮对我说真话,在台上念那些写好的讲稿,比坐老虎凳还难受。富民政策,俺们先富裕起来,拿出几个小钱帮助那些弱势群体,是本分内的事,干嘛要到处表白炫耀,故弄玄虚。什么通过政治学习,想起伟人的教导,思想开始变化,由闭关利己逐渐关心社会,最后成为公益达人。狗屁,都是骗人的鬼话。人之初性本善,凡是有一点儿良心的人都会这么做。老瓮说完长长叹息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显得无奈。

我和庄警官的眼光碰撞,心有灵犀,几乎同时想到,老瓮衣食无忧,家庭幸福指数高,他坠楼身亡,不可能因生活窘迫所逼。无外乎患有抑郁症,一时幻觉所致,自杀身亡。再者就是他杀。我俩异口同声向保姆阿琪问道,之前老瓮精神上有无异常现象?

阿琪沉思一会儿说,男主人性格内向,除了约请几位要好的棋友下棋、一个人待在楼上伺弄花草之外,大多时间望着远方呆呆发愣。庄警官问,你发现过男主人不正常的言谈举动吗?阿琪说,一个家庭保姆,兢兢业业为主人家做事,没有必要察言观色、窥视揣摩主人家的隐私。每天上楼为男主人清理房间卫生后,大多时间都在照顾小主人。孩子稍不注意容易出事,这方面的轻重缓急,俺还是能把握住的。否则,女主人也不会聘留俺这么长时间。庄警官接问,死者坠楼时,楼顶花园有无其他人。阿琪慌张,忙作解释,没有其他人。自己给男主人送过早餐后,接着忙于照顾孩子。厨师二胖可以作证。庄警官又瞥视我一眼,言下之意,追问不出新的东西,暂且告一段落。

我吩咐阿琪把进入楼顶花园的防盗门锁好,不要让外人进来,保持现场原貌。

尸检报告出来,死者坠楼冲击力较大,脑颅破裂,脑浆溢出,身上没有伤痕,胃内存留少量早餐食物,无其他刺激药物,初步断定属于自己坠楼身亡。法医给予明确答复,死者没有服用刺激药物导致神志迷乱,楼顶花园又没有第二者存在,基本排除他杀。潘局听取我和庄警官的专题汇报。潘局说市委市政府对此案十分重视,尤其是唐市长,要求市局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民众一个圆满答复,否则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老瓮不是普通的市民,而是谯城大名鼎鼎的残疾人慈善家。高山打鼓名声在外,在数以万计的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全国精神文明先进人物,唐市长的脸上何等的光彩。因为谯城有了老瓮这样的典型人物,唐市长的身价也水涨船高,他带着老瓮走南闯北,到处做报告,上级领导都知道谯城有个唐市长不仅抓经济有一套,抓精神文明也不含糊。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比翼双飞,成为全省乃至全国为数不多两手硬的基层干部。在这一路飘红、走向顶峰的时候,他手中的这张王牌突然夭折,唐市长怎能不发急,而且是坠楼身亡。好话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网上一时间把坠楼事件传的沸沸扬扬。唐市长责令市局尽快查清此案,给市民及上级领导一个圆满合理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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