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鲁山
清明一过,院中的老梨树打开了洁白的花朵,清甜的芬芳,一直在屋檐下飘荡。
这院落和梨树,是董琴家留下的。在鲁中矿区,这群建于六十年前的俄式平房,墙体巨厚,冬暖夏凉,且前后各有一个院子,如今,仍有两百多户矿工家庭居住其中。
四月初,我们接到通知,从五月开始,平房全部拆掉,在两年内建成九幢楼房后,住户回迁,这项工程,叫煤矿棚户区改造。
一
整个四月,都是住户找房搬家的时间,可是,有这么五六家,遇到了难题——要么老人病逝,家中空无一人,要么子女远在异乡,一时联系不上,而董琴家,正是这样。
五十年前的春天,我们家和董琴家就相邻而居了,董琴的父母都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从上海到煤矿工作的知青。一九六九年秋,董琴出生,她的父亲为纪念家中第一个孩子到来,在前院移栽了一棵石榴树和一棵梨树。
没有想到,第二年春天,两棵树不仅活了,且当年就开了花,过了几年,开始挂果,秋天一到,小院里榴红梨黄,风光无限。
一九九二年初夏,董琴母亲病逝,秋后,石榴树没等石榴变红,就枯黄死去了,剩下的老梨树一直枝繁叶茂,目睹了一九九四年董琴出国和二○○三年董琴父亲离世。
那年夏天,为父亲过完“五七”之后,董琴与丈夫返回德国,临走前,她和弟弟董城郑重地将家里的四把钥匙交给我。作为几十年的老邻居和同学,我没有理由不接,因为董城长年在南方做生意,很少回家,我知道,董叔这一走,这个家,其实已经没了。
第二年春天,梨花开得正好时,一个浙江人来矿区做生意,想租董琴家老房子住,找到我,我又找到董城的手机号,打过去,却提示停机了。到了晚上,我在网上跟董琴联系,她不在线,浙江人见租房如此麻烦,就另寻方便去了。
过了几天,我正在电脑上敲字,突然QQ上董琴出现了,她说董城移民去了新西兰,自己正在准备博士毕业论文,很是劳神,家里的事,让我看着处理就行。末了,她委婉地说,老房子是自己的家,也是永远的纪念。
我接了董琴家的钥匙,其实也接过了许多责任。每个星期天,只要天气正常,我都要打开她家的前后屋门和所有窗户,通风散湿,因长期没人居住,房间里空气凝重,有一种库房里的陈年气息,床铺、家具和各类杂物上,全被董琴盖上一块块巨大厚实的防尘布。
二
院子里,老梨树一直长着,每年清明前后,梨花准时绽放,但坐果明显少了。九月里,树上几十个硕大的香水梨终于熟透,因梨树生得高大,每次采摘,我都要去邻居长海哥家借梯子。
原来一排八户人家的老平房,近三十年来,每家都有离世的老人,到如今,除董琴家,其余七户,多是煤二代或煤三代在居住。每次我将摘下的新梨平均分好,挨家去送,这时,多数邻居都说,留着自己吃就是,别分了,怪麻烦的。
分梨,谐音是分离,若在意这事的人,看到分梨的场景,心里恐怕会不舒服,但,这种人为的在意,在五十多年老邻居们面前,会变成亲人之间的包容。而老邻居说的麻烦,很可能是每年我都要给梨树施肥浇水,还要请人来剪枝。
接到了老屋拆迁的通知,我一度慌乱,半天没回过神来,我知道,别人是搬迁一家,我要同时搬两个家,而董琴姐弟都远在天涯,这家怎么搬、又往哪儿搬呢?
短短一周时间,整个俄式平房区,半数以上都在矿区周边农村找到了房子。长海哥的岳父在郭庄房子多,他只打了一个电话,当天就来了三五个亲戚,帮着拾掇东西,第二天上午,他们跟老邻居们握手道别后,搬家走了。
长海哥一搬走,老季叔、庆春姨、向东、祝华和刘红这五家,都加快了找房子的进度,母亲生前的老姐妹庆春姨,还有我的发小向东、祝华,都催我一起到辛庄找房子。向东说辛庄新建房子多,租金便宜,离着批发市场又近,唯一不好的,就是离矿上有十公里远。
三
第二天,老季叔家的秀琳大姐从南京回来了,六家邻居一合计,决定租车去辛庄找房,祝华正准备找车时,长海哥给我打来电话,他说这几天,帮着邻居们在郭庄找到房子了,房租便宜不说,彼此挨着不远,每家都有独立的院子和水井,最老的房子,也不到七年,如果邻居们想看看,今天下午就来吧。
一听说找到房子了,且是长海哥找到的,庆春姨立马跑过来,夺过电话,她张嘴骂了声:长海你个熊儿,真算有能,姨和大伙儿正盘算去辛庄找房呢,赶紧的,开车来接俺们!
长海哥大我三岁,从小就热情助人,这天下午,当各家看完房子后,他把我叫到院子的影壁墙前面,主动说起董琴家如何搬。长海哥昨天将董家情况对岳父说了,老人当场决定,将东西搬到自家的西厢房,回迁之前,义务替董家照管。长海哥说,董琴姐弟都在外漂泊,咱兄弟搭把手,帮着把家搬了吧!
当天晚上,我将搬家的消息发到董琴QQ上,正好她在线,一听搬家,她马上打来电话,语气有些焦急,又有些不舍,犹豫了几分钟,她说近期我要回家一趟,叫上董城一起搬家。
四月十五日,董琴从慕尼黑飞回来了,这次,她是自己回来的,董城并没有同行。整整十二年没有回家,董琴的容貌气质都发生了改变,好像整过容了。那天黄昏,一打开院门,看到老梨树,董琴就哭了起来,她一哭,庆春姨和秀琳大姐她们,想起了一生善良厚道的董叔和董婶,几位老邻居,就这样立在梨树下,一起潸然泪下。
董琴回家晚了一周,一树梨花开了,又落了,青砖铺成的地面上,素白的落花还在,董琴的眼泪就流到上面。望着枝头泛着油光的新叶,董琴摸摸树干,又看看满院的邻居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庆春姨拉着她的手,问她在国外生活好吗?孩子多大了?董琴点点头,说都好,就是想家,想邻居们,想这棵老梨树。
四
董琴搬家这天,老邻居们全都来了,长海哥是现场指挥,看着一大屋子家具和杂物,二十多人只搬运了几趟,就全部完成了。临锁院门时,董琴一直在梨树下发呆,我问她,是不是想将梨树一起挪走?她点点头,说真想这样,但已经够麻烦大家的了,心里很不过意。
老季叔听见了,说有啥麻烦的?孩子,这棵树,就是你爸为你种下的,咱不舍下,现在就挪走。说着话,老季叔起身回家,取来了挪树的家什。一听要挪老梨树,长海哥又找来四五个健壮的年轻人,他指挥着我们,刨的刨,挖的挖,不到一个半小时,将梨树搬到了车上。
董琴家搬完安排好,我们六家才开始搬。在郭庄,因搬家,多年不见的董琴回来,我们这些半个多世纪的邻居们,终于凑齐了。搬家之后的日子里,老季叔和庆春姨经常感叹,说没有想到啊,搬完这次家,老邻居们还能住在一起,就跟五十多年前一样一样的!
四月二十七日下午,董琴决定提前回慕尼黑,这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本来约定五一节大家集体去曲阜孔庙参观的。我问她,签证是一个月的,到五月中旬走不行吗?董琴只说,身体感觉不好,必须回去了。
第二天,我和长海哥请了假,专门去北京送董琴,可她坚决不让,自己联系了出租车。上午九点,车来了,董琴脸色苍白,跟邻居们道别时,她强忍泪水,两手冰凉,最后,她走到移栽后尚未知生死的老梨树下,摘下几片叶子,放进了皮夹里面。
这天晚上,我和长海哥都收到一个短信,是董琴在登机前发来的,上面只有三句话:我患病已两年,这次回家,了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