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力
2014年11月23日,我从上海回到北京当晚,接到剧院同事、楼乾贵先生的弟子王海民发来的短信,告知楼先生去世的消息(与歌唱家王昆同日)。立刻给王海民去电,问了楼先生的近况。通话之后,心情波动,次日即去剧院协助筹备楼先生后事,还建议院报当期增补了悼念楼先生的内容。是夜灯下,勉强写成一副挽联。自知甚不工整,也无暇再作推敲,自以为这挽联对楼先生的一生做了一个简约的概括。浅释如下:
男高音歌唱家楼乾贵先生,上世纪40年代在上海震旦大学学医,兼在上海国立音专学声乐。因接触进步组织,在八仙桥的青年会等地演唱进步歌曲,曾被当局以演唱“反动歌曲”为由,判了死罪,并拟押至海上行刑。时近上海解放,解放军逼近上海,码头工人已罢工,无船出海,便又押回监禁地。转瞬间看守仓皇逃走,楼乾贵得以从狱中还家,继而携女友一起北上。50年代初期,以博士学位的资格在协和医院公共医学系工作。以中国青年艺术团合唱队员的身份,赴欧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临时被指定改唱独唱,经指挥家李德伦指导,练就歌剧咏叹调“偷洒一滴泪”,在联欢节上演唱,获得银奖。次年访问苏联时,专门录制了唱片,其中既有中国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也有俄罗斯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连斯基的咏叹调,获得极高评价。回国后调入中央歌剧院,担任独唱演员兼声乐指导。曾无端被打成右派,而后又指定他扮演《蝴蝶夫人》中的男主角平克尔顿,他也不计较,从而成为戴帽右派登台主演歌剧的一个特殊之例。在歌剧舞台上,他演过主角、配角,还演了不少小角色,正反面的都有。《洪湖赤卫队》中的男壮年,是上不了节目单的群众演员,楼先生也曾是其中的一个,这是我的同事戴大辉最近从剧院上演该剧时的场记记录中发现的。“文革”后,楼先生以音乐会演唱为主,从男声四重唱到独唱,兼任声乐指导,歌声曾传遍千家万户。他的声音,干净、通透、纯美、抒情、讲究。我撰写的评介楼先生的文章在自己的博客上刊载后,得到不少反馈,很多人想起听他演唱《鸽子》《小板凳》《为一块牛排出卖巴黎》《遥远,遥远》《教我如何不想他》等中外歌曲时获得的艺术感受。他在中央歌剧院担任声乐指导的重要作品是中文版的歌剧《卡门》。晚年撰写了不少浅谈声乐艺术的普及类文章,主要发表在《天津青年报》,还有一篇应我之约写的《浅谈歌唱艺术》,收入我编的《谈美小札》一书。80年代歌剧在中国极不景气的那些年,他退而不休,与剧院几位老艺术家一起,创办了首都歌剧培训学校,在简陋的环境中,以一架钢琴为主,排演了《唐帕斯夸莱》等6部外国剧目,戴玉强、孙秀苇、袁晨野等人都曾获益于该校。楼先生终生为歌剧艺术、为声乐艺术、为培育青年一代无私奉献,乐在其中。人品艺德皆高,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每个剧院都有自己的名角儿,在我看来,中央歌剧院历史上最有名的角儿,一是女高音张权,一是男高音楼乾贵和李光羲。我把他们视为剧院的院宝,其实,称为国宝也不为过。如果不是连续不断的“运动”,他们都完全可以在歌剧舞台上塑造更多的艺术形象。我生也晚,没看过楼先生主演的《奥涅金》等外国歌剧,倒是家父家母年轻时一起看过这个戏。但家父爱京剧爱话剧,不大爱歌剧,所以看完以后没留下什么印象。我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听楼先生演唱外国歌剧咏叹调,是在1993年。那年是柴科夫斯基逝世100周年,北京五六家院团都上演了纪念音乐会,中央歌剧院的音乐会是在海淀剧院演出的,汤沐海指挥。我那时年轻,干的是记者职业,只要有好演出,不管远近我都要去,有我喜爱的楼先生登台,我更要去。那天,楼先生的演唱不能说很精彩,但于70岁的人来说,已属不易。他演唱的是连斯基的咏叹调“青春,青春,你远远地飘向哪里”,是一首难度较大、于当今的男高音来说已偏生僻的咏叹调。1954年,楼乾贵在苏联用俄语演唱这首咏叹调后,苏联的音乐家鲍·亚历山德洛夫曾在《真理报》撰文予以高度评价:“楼乾贵是出色的抒情男高音,其声音轻快而纯净。在演唱歌剧《奥涅金》中难的连斯基的咏叹调时,以异乎寻常、深入角色的情感,刻画了人物诗一般的真实形象。”我很欣赏他那天细腻的、戏剧性的艺术处理,为此还与同去的某女士记者小有争议。女记那时青睐汤大师,专去剧院看了合乐,她说,合乐到楼先生时,楼先生是半面向乐队坐着唱的,唱了一句,汤大师就叫停。说楼先生麻烦您站起来唱吧,不然声音出不来。楼先生没有解释,站起来直到合乐完毕。汤大师未再表示什么不满。女记讲述此事时的口吻,显然站在汤大师一边,我则说楼先生年事已高,体重也超过常人,说不准那天身体状况怎样,最后的呈现还是在台上。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能听到他演唱外国歌剧咏叹调,相当难得了。即便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在台上坐着唱,我也乐于欣赏。女记说我抬杠,我未再争,但我们后来都目睹过李德伦先生坐指交响音乐会的别一番风采,甚至看到李大爷挥着挥着竟奇迹般地由坐而站,站到一曲奏毕。事实上,楼先生晚年身上多病的两处,一是心脏,另一处就是腿。网上能看到的一段视频,是他来剧院指导老艺术家合唱团,从始至终都坐在轮椅上没下来。他家的沙发都是留给别人坐的,他必须坐高些的椅子,我去他家时也是这样。
我本来希望王海民作为楼先生的弟子,能多谈谈楼先生演唱上的特长,可惜他的文章虽不算短,却没有在这方面展开和深入,可能他还处在先生病逝的悲痛之中,一时难以自拔,无法深入探讨。最近读到南昌航空大学音乐学院副教授张建国的一篇文章,他采访过的几位音乐界前辈,谈到楼乾贵的演唱时,都提到,楼乾贵特别注重歌唱中的Legato(连贯),声乐教育家蒋英教授甚至这样评价:“在当今中国真正能做到Legato歌唱的还只有楼乾贵一人。”细想一下,确是这样,说楼先生的歌声有魅力,音色华美是一大特点,气息长是又一大特点。他的呼吸很讲究,几乎听不出他在哪里换气。我原来只认为他肺活量大、气息长,没意识到这就是Legato。举例来说,“村庄,我的小村庄,你那迷人的黄昏,曾引起我怀念,我不能忘记你”、“我永远怀念那樱桃红艳的美好时节”都很能体现出他的Legato。张建国对楼先生声乐特色的归纳是:音色明亮而亲和、咬字亲切而清晰、呼吸悠长而自如、歌声抒情而感人。
1979年,剧院组织的包括楼先生在内的艺术家小组赴上海演出,得到上海音乐界的一致好评。上海音乐学院周小燕、王品素、谭冰若3位教授联名,以“周品若”的笔名,在《文汇报》发表了题为《北京来的春风》的评论。这或许是楼先生最后一次亲近他早年求学并走上歌唱之路的城市了。
2014年11月27日,楼乾贵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竹厅举行,先播放的是一首弥撒类的作品,然后播放的是楼先生演唱《樱桃时节》的录音。这是1871年巴黎公社之后一位作曲家写的,悼念一位同样参加了巴黎公社而为之献出了年轻生命的女护士。歌词貌似平淡,旋律更是舒缓。“我永远怀念那樱桃红艳的美好时节,为逝去的年华我心伤痛欲绝。”楼先生的演唱,也很平缓,但隐隐的忧伤,止不住地穿透人们的心房,也撞击着我的心。现场的抽泣声,此起彼亦未伏。我闭上双眼,心里想的是最后一次接到楼先生电话时的情景:我写他的文章见了报,我给他寄去了几份。电话中他的声音位置还是那么高、那么亮、那么透。他一连说了几声谢谢,说有老同事先于我送了一份样报给他,他看了很高兴,复印了几份,寄送给几位要好的老朋友。他还说,搬到城里来住了,离剧院不算太远,有时间来玩儿。这最后的话,此时想起来,仍令我愧赧!
李光羲老师与楼先生同事多年,也在《奥涅金》中扮演过连斯基。一年多前,光羲老师收到一位老摄影家的影集,里面有那位摄影家为李、楼二位拍摄的照片。摄影家请光羲老师转送楼先生一册,也是从我这里转手的。写此文时,我特意邀请光羲老师讲几句,他说:20世纪50年代中国声乐艺术大发展,奠定了中国声乐学派的基础,楼先生是当时的重要人物,在广大声乐爱好者中享有极高声誉,表现细腻、热情、高雅,独树一帜。可惜由于历史原因,未能发挥更大的应有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