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2015-07-28 21:28朝潮
美文 2015年13期
关键词:兰波豹子房东

朝潮

生活在别处

秋天高高在上。我坐立不安。

实际上有人比我更蠢蠢欲动,那人像一株绿草葳蕤在春天里,迎日渐长,遇风而舞。我见过那人。他心不在焉,跑了一座座城,嗅遍一个个人。他的脸上长着青春痘(我怀疑有些人一生可以拥有多个青春期),身体里有着释放不尽的活力。那人已经年过不惑,不多的时间和财力被他恣意挥霍着。真搞不懂他。

他的不安分注定与世界难以和睦。世界和他,互不谦让。

再次遇见那人时,他离失业已经不远。他在一家快餐店里吃饭,然后抽一种低质香烟,沿街游荡。他不喜欢安静地跟我说话,似乎懒得理我。我跟着他,差不多成了他的影子。每天夜深时,他才会很忧伤地跟我坐在一起,一言不发。那个时间很短,像一种眷顾。此时夜始清醒,一天已尽;灯光盯着他,审判着一个白天的罪过。

他跟不少人说过,喜欢西湖的夜孤山。他经常一个人在林和靖的放鹤亭附近傻坐,发呆。有一天半夜,一位没有见过面的朋友在网上跟他说,也在孤山的夜里坐了很久,并且一直想着他。他突然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我总是寬容他和他的所作所为,事实上也很难跟他达成相对的一致。他说,他无目的地游荡到一座叫常山的陌生小城时,突然想到了兰波。我说,不要跟我提“生活在别处”。他笑了,说:你们根本不懂兰波,那不是他的墓志铭。是的,兰波一直待在他纯真的世界里,尽管他去过的地方很多。他去过布鲁塞尔、伦敦、斯图加特,后来经瑞士越阿尔卑斯山到米兰,又被遣回马赛;去维也纳,再遭驱逐;去过德国不来梅、瑞典斯德哥尔摩、丹麦哥本哈根、意大利罗马、汉堡、地中海、塞浦路斯、埃塞俄比亚哈勒尔……他不属于法国,也不属于世界,甚至不属于他自己。

我不喜欢跟他谈论这些。这个话题很麻烦,是一场爱恨交织的切心之痛。我知道,他远远没有兰波纯真,远远不及。我只希望他能重视,这个世界是不可理喻的,自己和自己也如此;惟一可知的便是种什么收什么,因为身在世上,人要吃喝。

粮食是人的物理性活着的基本要素之一,就像水和空气。似乎诗人们的超越状态显得另类一些。比如魏尔伦和兰波第二次去伦敦时,差不多过着流浪汉的日子。他们喝着西北风也狂热相处,狂热吵架。他们和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保持着不可理喻的距离。

他的不可理喻,是安静。他说,安静是礼貌的一种方式。他用最节省的方式活着,安静是他资产。可他写作时没有礼貌,他在诗歌中这样写:“满怀单纯梦想的人,使他与世界的关系/像恶梦一样惊险、敌对和无序∥那是生物链的有序一环/梦想并非惟一的破解和拯救∥只能听任恶梦的缠/越长大,越溃烂”他的溃烂,就像公园里那一树树桂花。

我居住在临江小区,两岸的公园里,桂花树很香,人在窗口就能嗅到。公园有空地处,必有一群人,唱戏,跳舞,歌舞升平;所有椅子坐满了人,在泛着异味的江河边上促膝谈情;步行桥上一溜是卖假货和冒牌货的人。记得某天,一位外地男子在一把椅子上坐了很久,他喝够了闷酒,然后纵身跳进了江里。第二天,所有人在谈论那把椅子。有人说,如果外地男子喝酒时,有人陪着说说话,宽宽心,就不会这样了。

人需要沟通。有些人是没人可以跟他沟通的,比如他。他的执拗和任性,不需要靠近就能得知,比夜里的桂花香还要明显。在他眼里,真正的沟通是件很麻烦的事,尤其是跟我。

我找到了他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写的几行字,题目叫《痒,或者幻觉》:

他的面前没有别人,惟有一只落单的手

一棵烟头用来照明心里的事物

身上通常无故会痒,那种没有秩序的事

比猫的行走更加诡异。指甲很伤心

十个指甲的无助在深夜里做着红肿的梦

新鲜而透明。他常常看到一个裸身的人

身上到处是抓伤的新鲜疤痕

他开始流泪,眼睛里流出陈年的血液

2007.7.11

我记不得那年夏天他是什么状态,或者只是临时的“痒”。他跟我谘经诹史,拍案长叹;听一曲勃拉姆斯,他两眼放光……更多时候,他只是他自己,出神入化。那年夏天,一位邻居少年问他:“哥哥你知不知道,有时你在自言自语啊。”他当然知道。他是在跟我说话。他总是对我使用祈使句。经常会有一段时间,我会忽视他的存在,等重新遇见他时,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今年夏天他又很痒,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他挠痒痒的人。每天起床后他就背上包出门,像一位大侠背着宝剑四处寻找流失的剑谱。大街上谁也不理谁。各种车子像暗器一样从身边划过。江边的垂钓者神秘而局外。冷漠抗不过季节的高温。

他的内心是一个剧烈动荡的江湖。就如兰波所说:精神上的搏斗,和人世的战争一样火爆。一头被世俗蒙着眼睛、套上绳索、在磨房(工房、书房)一圈接着一圈地转的驴,永远体会不到这些。他终于跑出了小城。今年夏天他跑了广西、湖南、江西、安徽的几十个城镇。没有人宠他,但他看上去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没有定向的东西,穿越于一个个地名之间,那种持续不断的麻烦。现在,现在是秋天,医院门诊部全是呼吸道疾病的人,他的嗓子一直发炎着,鼻子过敏着,又跑了省内的十多个城镇:淳安、义乌、乐清、柳市、衢州、金华……他停不下来。像一粒风中的草籽。任何地方都待不住。在上虞,他意外地给一位朋友打了电话,意外地同意让朋友花钱请他吃饭——他从来不这么干。后来我猜想,那位朋友跟他可能有共通点,起码他们都想去看看草原。他们在某个房间里聊了一个下午。他跟我说,那个下午的房间里,长成了一地草原。美好是暂时的,或者遥远的,更多是幻想的。

前些天他跟另一位朋友说,明年想去快餐店打工。朋友笑了,说:你去打工的话,会成为新闻的。他说不会,他会去陌生城市。反正写字连饭钱也挣不到,更不要说其他。

中国的版图辽阔,像大半个欧洲,他没有足够的钱支付路费。

也有可能,是他的版图在不断辽阔。

我说过,我差不多是他的影子,没有决定他的存在方式的可能。精神决定一切。别人可能有其他的答案,在他的王国里,精神当道,专横跋扈。强烈的自我意识是一颗上苍定时了的炸弹。我没有别的办法,除非像魏尔伦那样试图在爱恨困顿、迷失之间一枪打死兰波。我的确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当然不是用枪。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是孔子说的吧,反正在他眼里,那不靠谱。他不认为有可以调和的东西,否则就是冒牌货或假货,是沦落。

我大概就是一个冒牌的,替他存活在现实而具体的名分之下。

他不只一次接近身無分文了。我期待他的下一次。身无分文之日,他就会跟别人一样,老老实实过日子,挣钱,养活自己。

秋天已深,树叶四野败落。败落是个很简单的过程,也可以是一种状态,比如他身上那种斯文的嚣张,蛮不讲理。十二三岁时,他就多次偷偷跑到外地去,他也可以几年蜗在一个村子里足不出户。他只是个庸人,无非身上多了一些怪毛病。精神的毛病多,肉体的毛病也多。我在写这篇文的今天,他刚从医院回来。他已经跑医院好几天了,天天挂瓶、打针。喉耳科的专家医师诊断记录是天书,一个字也看不懂,他只知道听力一天天在下降,据说是突发性耳聋。医院里人满为患,他住不进去,只好每天跑医院,像上班一样。

不顺从世间规则的人,似乎大多没什么和善的结局,起码活得会艰难。这差不多成了上天发布的一条纪律。不遵守的人就慢慢信了。兰波后来也信了,在病床最后的日子里,他要求皈依天主,得到拯救。

兰波,一张苍白俊美的脸,表情愚笨,声音懦弱,但他一旦被激活,就会成为一个野性十足的暴躁青年。他会跳上酒桌撒泼,会用自己的粪便在咖啡桌上涂抹。画家路易斯·富兰说:“他(兰波)身上散发着天才的臭气。”兰波有一次给魏尔伦写了信,身上却摸不到一便士。信寄不出去。他不停地流泪。他给魏尔伦的信中,使用的全是祈使句。就这一点来说,他真的像“通灵者”,没有使用半点技术,就是直白。每一颗虔诚的心都是通灵的,灵不灵是另一回事吧。巴黎的苦艾酒曾给兰波和魏尔伦带来过单纯的快乐,康帕涅第一大街留下过他们亲密的醉熏熏的脚步。

一八七四年,兰波离开了魏尔伦,也离开了诗歌。此后年月,他做过荷兰殖军团的逃兵,做过苏格兰的水手,在塞浦路斯的工地上做小工头,在埃塞俄比亚做皮货商代理、咖啡出口商、军火贩子、贸易商人……巴黎文学界开始谈论他的诗歌时,他在沙漠之地不问不顾。一位天才诗人,和天才流浪者。他不断走路,后来右膝病变,非洲的瘴疠溽热和关节炎感染,导至毒疽横行。他曾经是一位反资本主义者,后来他由冒险家必成了商人,他不擅经商,却积攒下十万英镑财富,他最后的身份,居然就是资本家(几乎无人愿意提到这一笔,可这是事实)。莫非这是上天发布的另一条纪律?

他读兰波的诗,好像也是一个秋天的下午。那个下午醉熏熏的,他说看到了诗的磅礴的面目。童年的纸船,就是《醉舟》。

现在他最遗憾的事,是没有人可以跟他说话(极大多数时候,是我在替他说话)。秋凉飒戾,凌晨无更,一台电视机陪伴着他,直到他入睡。醒来之时,已是中午。痒的时候,就背上双肩包出门远行。

少 年

寒冬里,只有大脑里的神经元是热着的。它们很活跃,像一头头伺机而动的豹子。

每天没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得找点事做,顺便遛一遛头脑里的那批野兽。下雪那天晚上,我在大街上散步,走了大约两公里。路上,一位少年衣着单薄地蜷缩在一家超市门口,警惕又迅速暼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很受伤。回到住处,越想越不安心,等我带上自己不穿的一套棉内衣和一件外套,再次赶到那家超市门口时,少年已经不在了……后来跟两位朋友聊天时,我说,如果条件允许,很想把无家可归的人带到我家里住着。这样才配得上“人类”这个说法。

我也经常流走于异地城镇,遇到的大多是比寒冬还冷的人。

每天晚上散步一会儿,整个人就从脚下开始往上热起来,感受到脚的热气一路上升通导到神经元,然后就会意识到豹子的奔跑。有一次徒步走到城郊,我特意去看望以前租住过的房东一家。靠近房东家的楼房时,一条黄狗率先迎出来,围着我嗅了又嗅。牠仰头看着我,象征性地叫了两声,似乎说:你好,以前没见过你啊!它说完,又围着我嗅了一圈,然后就领着我进了屋,地板上留下一长串湿湿的梅花印。

房东说,我住在这里时那两条狗都失踪了,这是今年刚收养的。

我很想摸一下黄狗的头,但是它不让。它矜持、审慎地与我保持着一种距离,也保持着晃尾巴的友好姿态。这时,它的小主人来了。

房东的儿子十五岁,害羞,内向,是一株五月抽穗的水稻。他见到我时,脸红了,有点激动。我住在这里时,是他的好朋友。相隔一年多,明显生疏了,他没有正眼看我,只是偷偷扫我一眼。他的眼神像一轮城市上空的探照集光灯,我被彻底照明。

房东夫妇跟我长时间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它们又切实串联起了我与他们相隔一年后的情谊;房东的儿子自始至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可效果似乎更胜一筹。后来房东的儿子开始做作业,我就坐在他旁边。房东说,他儿子每天晚上有一大堆作业。我住在这里时,他还在上小学五年级,还没有那么多作业,每晚他会来我房间偷偷玩会儿电脑游戏。房东说,现在儿子想玩都没时间了。我关注着他的作业,帮他纠正了英文错误,解释了几题文言文;他的数学是解方程式,这对我来说已经模糊了。这个过程,他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答应或轻轻笑一下。我相信那个时段他大脑里的神经元也是张扬的,它们相互传递着愉快的信息。

我要离开时,房东夫妇自然少不了客气地挽留,只有少年不吱声。他看上去不再愉快,似乎陷入了另一道不能自拔的方程式。

回来的路上,街两边堆积着雪的残骸;一个雪人没有了脑袋,依然孤立在一家店铺门前思想。寒雾迫不及待地弥散于整个城市。我又听到了豹子在歌唱。

头脑里的豹子,有时歌唱,有时怒吼。

几年前我住在乡下老宅时,一位十六岁的少年曾经来找过我,让我借钱给他,原因是他的一位女同学的子宫里有了“文章”,而他就是那篇“文章”的“作者”。他想带女同学去医院偷偷删掉那篇不合时宜的“文章”。他还只是个初中生,当时我呆住了。我听到了豹子在怒吼。他不是我儿子,否则那天我很有可能会表现出一头豹子的发怒状态。后来我给他上了一堂课,有关青春期生理卫生和心理卫生……这位少年的堂弟是我的邻居,十五岁,那天他也旁听了。邻居少年那时也让人揪心,父母在闹离婚,他根本没心思读书,好多次表示不想上学了。事隔四年后,我妈跟我说了一件事。她说老宅邻居家的孩子,现在整天在街上厮混,不上学,不工作,也没人管,像个野孩子。我妈说:“如果你还住在老宅,那孩子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离开老宅时,邻居的孩子十五岁,现在应该十九岁吧。我相信某天在街上遇到他的话,他不会像房东家的少年一样无语,他会亲切地喊一声“哥哥”,会愉快。只是我没有办法愉快起来。

每次想到邻居少年,我的神经元就会发热,就像每次经过超市门口会想起一个蜷缩的身影。

房东家,后来又去过两次。反正要散步,只是散得远了一点。去的最大原因是为了那株五月的水稻。房东家的少年有着自闭的倾向和另一种不合常识的心理倾向,我很想给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或者说鼓励。他应该得到更多的愉快,在他这个年龄。也许每位少年的心胸里都在发育着一头豹子,一不留神就会溜出来,走失,受伤,或者闯祸。

房东家那条黄狗还是会摇着尾巴出来迎接我。我坐在沙发上,它就坐在旁边研究我鞋子上长长的鞋带和牛仔裤的皮料;我走时,它依依不舍送我到路口。房东的儿子依然没有跟我有语言交流,眼神除外。交流是人类的精神日用品,但它越来越匮乏。那种眼神让人心疼,它是“人类”的共性部分,它在物欲的尘世里被篡改了,越来越迷失。

朝 潮

生于七十年代初,在国企和出版社工作多年。著有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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