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沉思录

2015-07-28 02:15顾彬
美文 2015年13期
关键词:香港

我哀篮中蛤,闭口护残汁;

又哀网中鱼,开口吐微湿。

——苏东坡(1037-1101)

一切都必须有一个开端,结尾也是。但我却想从中间开始,谈论一个有些人觉得伤风败俗的话题。鱼也有一个开端,那便是鱼头,但鱼头在西方的厨房却是不存在的。就算是被端上餐桌,也只是起到装饰的作用,并不是用来吃或者享用的。在这一点上,西方和东方的区别显而易见,说得更具体些,便是德国与中国、波恩与香港的区别。在德国不被接受的鱼头,在中国却被视为美味,鱼鳃和鱼眼睛也被看作是具有治病功效的良药。

于是乎,鱼头将世界分为两个阵营,其中一个阵营希望鱼有结尾但无开端,而另一个则信誓旦旦地说开端才是最重要的。就这样,我们碰到了一个问题,一个超出了卫生、饮食层面,上升到了哲学层面的问题:作为人,我们不必理解鱼,但我们要学会看见文化差异,这样才能更好地评估不同文明之间的碰撞、不同民族之间的交流,也能正确评价一个由东方人及西方人共同组成的家庭是否幸福。如果拿鱼打比方,那鱼头便代表东方,鱼尾则代表西方,而鱼身就代表着东西方共同体。沒有了这个共同体,东方和西方便什么也不是。没有了鱼身,鱼头和鱼尾便没有了载体,东西方把鱼视为财富的象征或世界的拯救便无从想象。

一个陌生人在香港买鱼,如果是在城市,则意味着要在一个熙熙攘攘的饭馆的超大鱼缸里挑选,而如果是在农村,那他就得在大圆木桶中抉择。如果他恰好是个美食家,那他会左看看,右看看,从一个鱼缸踱向另一个鱼缸,然后在最能让他流口水的鱼缸前选好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杀鱼之前,他得先和急于成交的鱼贩谈好价钱。鱼整个的生命被扔到秤上时,买鱼者也在掂量着兜里的钱包,两者都想拥有尽可能多的重量。交易时间越长,两者则越发相似,都想尽可能地得到好处,但只有一方会因此死亡。对于鱼最后的想法,我们只能猜测。它在受到电击或是如大多数情况下被杀鱼者用斧头较宽的那一面狠狠敲晕的那一刻是否感到愉快,我们就无从知道了。但至少买鱼者在目睹那一刻时,知道鱼是新鲜的,不用担心卫生方面的事。在苍蝇及各类小虫子有机会在掏净了的鱼上驻足前,它已被放到煎锅里,只加上些许调料,很快便会发出咝咝的声音。在市里,看到此番场景的机会不多,但在农村自由的天空下,在高要求的观众们批判的眼光下,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我甚至可以向读者们保证,在近海之处,在大声说话的中国人中间,在自由的苍穹下,做出来的鱼是最美味的。

但如果一个陌生人处在了本地人中间,而这些本地人却都沉湎于艺术,不愿动,更别说特意去海边,在自由的视线及清新的空气里,用舌尖及理智去感受“鱼的灵魂”了。这时,陌生人该怎么办呢?那些本地人宁愿待在闷热的城里,宁愿在离他们工作室只有几步路的餐厅就餐。因为无聊,想找点乐子,他们便开始打量起了陌生人:你从你家乡带来了什么?有没有什么有异国风情的东西?而我,便很不幸地做了一回这样的陌生人,从而陷入了一个奇怪、令人不得不反思的状况。

香港的艺术家们是很多彩、很有意思的。他们中有一部分人在维多利亚港曾经的殖民政府所在的老仓库扎了根。有的画画,有的拍电影,有的摄影,有的开展览。在那工作的人,虽然并不怎么出现在香港的大街小巷,但足迹却遍布世界各地。这都要多亏出租车及机场使这一切成为可能。一个人如果在曼哈顿和好旺角,在克罗伊茨贝格和湾仔都觉得是在家里,那他便不知道民族,而只知道人了。

与中国其他文人一样,我也有一个不为人熟知的称号——三借先生。今天我只能透露蒜与这个称号有很大的关系。蒜在中国北方很常用,不仅有益健康(有人甚至把蒜香当作吸引异性的法宝),而且还是烹煮一条美味的鱼的法宝。哲学家们至今只思考过鱼儿的欢乐,并由此引发了动物与人、男人与女人、东方与西方相互理解的问题。近两千年来,笃信宗教的人,都把鱼作为拯救世界的象征。他们自己想成为人鱼,而他们的儿子则最好变成上帝的化身的儿子,罪恶的拯救者。唯独厨师们懂得用蒜来与鱼打交道。新剥的蒜,切成小片后放到油锅里一煎,便能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这香味对鱼来说尤为好。我也是先从哲学家变为神学家,然后再变为厨师的。我不再绞尽脑汁思考,不再寻求什么遥远的本源,而宁愿拿起铲子烹饪出一条美味的鱼来。孩子们在开端,朋友们则在结尾。就这样,有些开端是在波恩,而结尾则在香港。那这中间呢?远方的朋友如何才能像身边的孩子一样,享受鱼的美味呢?这当中,流言的重要性不亚于鱼头与鱼尾之间的鱼身,它以自己的方式,让年轻与年老,让近与远,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把我作为他们工作室显微镜及取景器对象的香港朋友们,希望我能做一盘以北方手法烹饪的鱼。也许他们是想以此把北方带到南方,就像1997年7月那样?而我从北方来,是个北方人,也是流言之一。北方贫瘠,南方娇弱;北方人沉默寡言,南方人善于言辞;北方人有节制,南方人耽于享乐。以北方手法烹煮出的鱼像宋诗,像明朝画的一笔,两者得到的都比付出的多,但也都留下了余味:被享受的不再是一个整体,而只是一个纯粹而白皙的身体。

以北方手法烹煮鱼,得先煎蒜,出锅时撒葱花,中间只需放姜、烧酒、酱油、盐、糖以及蔬菜汤等。纯粹学说的代表们信誓旦旦地说红烧鱼的秘诀不在于鱼下面的蒜,而在于鱼上面的姜,我这个三借先生如果想健康长寿,得再借第四样东西——姜才行。不过,我们还是不要陷入那在波恩及香港间为时已久的专业讨论,还是去看看锅里的鱼怎么样吧。

匆忙的游客去市场,为的不是用钱包里的钱去采购,而是为了拍照片。游客们只需按快门即可,无须语言交流。而去一个中国的市场采购,则意味着要讨价还价,而这是需要语言的。可众所周知,香港人不像大陆人一样说普通话,而这一点,就算是最资深的汉学家也无可奈何。买东西时,他只好依靠一个香港本地人的舌头。于是,一位香港女“鱼导”便被派给我,带我穿过香港的高楼大厦、林立店铺以及五色杂味铺,来到市场。但香港的鱼导,不仅着装像鱼,在人海中像鱼一样游动,她们说话也像鱼,嘴唇一直在做着静默运动,不管名字如何,在被叫到时,不是开口说话,而是从头至脚整个身体都在颤动,也不会被车水马龙中的任何喇叭声吓到。而我这个旁观者,则在旁边不断惊讶着人和物被造物主分开,却突然在时间的尽头变为一体的事实。这个一体式一个由肉和血组成的身体,一个由金属和膜片构成的躯壳,它们共同呼吸着空气,散发着生机。香港也像世界其他地方一样,从表情的快乐与否,便能判断出对话者(不可见)是谁。我很快便学会了区分是女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女人和鱼,还是鱼和鱼在对话。女人与男人是不同的,鱼与女人也是不同的。

对于一个不间断通话的城市来说,就算大家都在寻找形而上的东西,但物理上的东西自然也不能吃亏。开端是鱼,而一切的生命都源于水,当一切重新回溯到水中,结尾也会是鱼。但在那之前,我们还是知足吧。鱼导带着我,从一个圆木桶走到另一个圆木桶前,用粤语向鱼贩询问着价格。那十几个艺术家都一致要吃白鱼,因为它无须米饭和面包,也能让人吃饱。粤语使得我们的交易很快就达成了。鱼导告诉我,买整鱼比不带鱼尾和鱼头要便宜,这真是不可思议!但接下来血淋淋的杀鱼场面则让我很快便抛却了一切有关失乐园的想象。离开了赖以生存的水,鱼的嘴张得老大,被鱼贩击打时颤抖得很厉害。鱼贩为了不破坏鱼皮,只用斧头的横向面击打鱼,而后用斧头尖利的刀面滑向鱼肚。用过这种斧头的,都知道斧头的厉害:转眼之间,生化作死,水桶变为煎锅。鱼杀好后,我们用一只网兜把鱼提回家。用网兜装鱼,在北京和香港很普遍,这样鱼便能在最后的蹦跳挣扎中沥干水分,买鱼者也能时时看着手上的战利品。在进入厨房之前,也不用担心鱼会跳出来逃走,不会像神话传说中的那样,回到鱼儿的家,回到珍珠里。

我们不知道,鱼是不是会做梦,如果会的话会梦见什么。《红楼梦》中的那群叛逆的少男少女们却知道,在梦的最后,女人和鱼之间的距离有多近。当然,这里珍珠是不可缺少的。《红楼梦》中永恒的主人公贾宝玉说,未出嫁的女儿是上等的珍珠,出了嫁的女人是没有光泽的珍珠,而出嫁已久的女人则是死鱼眼睛。我们不必对这样一个观点进行多番讨论,更愿意思考这样一个现象——黄土地的儿女们吃鱼是从鱼头,也就是从鱼眼睛和鱼鳃开始。对一个欧洲人来说,经过多番劝说,他有可能会试着吃点鱼鳃。像我,便能证明鱼鳃的美味,但鱼眼睛?这恐怕还得经过好一番劝说才行。根据中国人的说法,吃鱼眼睛不仅能增强视力,而且还能凭此参与进年轻与年老、男人与女人之间永远的斗争。而在波恩,在北京的郊区,在埃纳山,在西山后,中德之间的友谊已取得了初步的成功:那里的孩子们不再愿意在井边用含矾的水洗眼睛,而更愿意相信鱼眼睛的神奇功效。这也许会让德国人失望,但中国人却是会很愉悦的。

在埃纳山住的人,知道谁是埃纳,什么是埃纳,但住在寸土是金的香港那价值百万的公寓里的人,却都不认识山,就连家门口的山也不认识。他们委托物业来负责公寓楼的安全。陌生人来访都得在一个登记簿上登记,并且物业人员得注意,户主在输入密码时真能证明自己的户主身份。公寓楼的大门及公寓门都没有名字,但受邀而来吃鱼的客人竟然都找到了地方,他们知道门牌密码,也不奇怪今日的厨师是个欧洲人。而我,也不奇怪他们那非常西式,非常现代的穿着。他们一身黑,肩上都挎着相机。但只有我一人独自欣赏着窗前的山,并不是他们的拍照对象,拍照对象是可怜的厨师,因为女主人并没有像承诺的那样,准备好做北方菜的重要调料,而他的失望则被摄影师定格。不过,无论是相机还是鱼,都无关紧要。或者,他们只是完完全全的贝壳。就算是在这样一个聚会,他们也不忘从事他们最喜欢的一项活动:打电话。打电话给别人以及接听别人的电话是他们的人生重头戏。众所周知,和可怜的灵魂通电话不是什么难事,又有谁知道,他们当中的某人是否正与北京一条风干的鱼在通话呢?

鱼和鸡有共同之处,而将它们作为盘中餐享受的人也是。中国人最爱吃前一秒还活蹦乱跳的东西。尾巴的碰撞,翅膀的抖动,都能保证其新鲜。在某处一文不值的东西,在另一处却成了受人追捧的宝贝。鱼头、鱼翅、鸡翅以及鸭爪这些东西,在德国是无人问津的,但在中国却十分受欢迎。这是东西方的文化差异:西方想要的是数量,而东方则要一个想法。于是,中国人或啃或吮,或嚼着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美味”,而德国人却不知从何咬那些软软的、滑滑的、好动的小东西,它们填不住嘴,不是横在舌头上便是粘在舌头上,着实令人难受。

鸡和鱼一开始同类,只是在进化的过程中,尾巴变成了翅膀而已。德国人和中国人一开始也是同类,只是在咀嚼的过程中,一方成了啃者,另一方则成了咬者。从那以后,他们的语言和文字、思想和词语便都不同了。既如此,当他们受邀参加宴会时,在看到一道用鸡做成的菜时,反应不同便不难理解了。我们还是说得具体一点吧:三月底的一天,我和香港作家梁秉钧受香港中文大学之邀,在中文大学紫色的崇基学院开了一个名为“澳门印象”的朗诵会。朗诵会结束后,为了纪念这次“中德盛事”,所有人(包括听众)都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宴会。我们别管鱼了,还是将注意力集中到俗称“煎鸡”的那道菜上吧。宴会桌中央,立着一只合着眼、嘴巴张得老大的整鸡,而这很快便引发了关于中西跨文化才能的辩论——

德方对整鸡的反对理由是:在德国的餐桌上,不会有整鸡的踪影,因为人吃的是肉,不是一只整鸡,只有把鸡切割成部分时,鸡才能成为美味。

而中方对此的辩驳却是在更高的层面进行,而且让参与讨论的德国人脸色煞白。如果按照粤式的方法烹调一只鸡,便写不出任何文学作品,无论是散文还是诗歌都不行。因为中文的“鸡”,按照普通话与粤语的不同发音,是有很多含义的,“妓”便是其中的一项。点一道带鸡的菜,也就是变相地跟餐厅的经营者说要“野鸡”陪坐。故而,在计划宴会时,一定要非常注意,因为一不小心,便很可能会惹恼有原则的香港人,他们可不像大陆人那样在道德上很随意。在大陆,鸡和女人可以在刀下或是在“家用电器”的幌子下出现,可在香港,吃饭和狂欢有着严格的区别。有那方面需求的人,得自己去找乐子,没人会悄悄塞给你一个妙龄女郎。香港人很注意自己的形象,穿着晚宴魚尾裙时,不允许别人有任何不好的联想,因为她们的鱼尾裙,只象征了财富,别无其他。而大陆人则不同,不仅在大陆寻欢作乐,出国了也是从一个妓院赶往另一个妓院。中国的旅游团,虽然表面上很道貌岸然地往返于波恩和巴黎之间,但其实是伪装的突击队,仅仅是来报复的:西方人十多年把中国美丽的女性同胞娶走,现在他们要报复,以东方的男人之躯来挑战西方的女人。不过,香港人却不想加入此类针对历史帝国主义的报复行列。无论你来自哪个国家,如果两性之间一定要发生金钱与肉体的交易,那可以在特意为此设定的区域进行。比如说湾仔,在那里,每个詹姆斯邦德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苏丝黄。

香港人很古板,受基督教的影响,喜欢给他们的儿子起施洗者约翰的名字,但基于中文的复杂性,经常不得不无奈地放弃,因为按照Johannes的音译,zhaohan很容易被念成zhaogai (召妓的粤语)。诗人们也一概说,基于此类种种,没人写关于鸡的诗。难道鸡临死前的挣扎也和北方的政党一样,几乎得不到诗歌的赞颂吗?但有谁又会把扑腾的鸡与政治联系在一起呢?但作为外国人,如果受到查禁,那他便可以说这是他对中国、对中文的理解不够造成的。

德国诗人回到了远高于埃纳山的工作室,至于他的普鲁士精神、他的加尔文精神会如何,时间会证明的。波恩会给他提供足够的机会,参加公共的诗人竞赛。谁知道,香港的朋友到时候会不会带来空洞的诗句呢?

香港是为定居者,是为那些宁愿待在木桶里而不是大海深处的鱼而设的,是为那些把鸡窝而不是自由的天空当成家的鸡而设的。在尾巴与翅膀之间,造物者设定了人类的命运。两条腿的鸡需要的远比圆木桶的鱼更少,不需要水,也不需要供呼吸的空气,只需要一个用柴棍搭起的窝来抵挡雨水和太阳,以及一个几乎准时的交通工具,从一个柴棍廂去到另一个柴棍厢,无论柴棍厢的高度是否令其晕眩,宽度受否极度有限。但像某些盘中鱼一样,总有些鸡在那些木厢中拼命寻找着真正的家乡。尾巴撞击及翅膀振动的传说,让这些鸡甚至在不合时宜时也试着挣脱牢笼,它们的手和脚生来就不是安分的。

人们都对传闻津津乐道,那些每天在报纸上可以看到、晚上从朋友那可以听到的传闻,被一传十、十传百。就拿今年3月来说,1999年3月8日《南华早报》上登了一个女登山者在船湾自然保护区的一条小道上虚脱的事,当时还不得不派直升机来救她出去。但在1999年3月29日,同一家报纸又报道了在离船湾自然保护区不远的一次更大规模的搜救活动,众多消防人员在乌蛟腾寻找十位在山上迷路的游客,花了两个小时。但这些都是些小花边,诱惑力不大,远不及道听途说的新闻——据说有一个孤独的登山者消失在了青山:1998年10月初,一个法国人踏上了熟悉的登山之路,却没有返回。接下来几周的搜救行动,无论是在林子里还是在空中,无论是带狗还是人搜寻,都一无所获。对此,大家有一个简单的答案:该法国人是一非法移民的牺牲品。因为总有人不顾法律规定,通过未被守卫的山来越过边界,从而来到中国更好的一面——香港。无论多辛苦,要犯下何种罪,这些人都在所不惜。这也是为何越来越多的农民弃房而走的原因之一。农村很多完好无损的房屋,甚至成片的村庄就这样荒芜了。而民间的传闻则更诡异:海盗们夜晚袭击那些海边的村庄,而海盗们的窝则建在岛上最深处。还有那些败落的寺庙以及怕见光的山贼,那些隐蔽小路,里面经常会有野生动物突然袭击无辜的登山者。在这一连串足以致死的危险中,缺少的只是蛇精、狐狸精以及亚马逊人,如果有她们,那连我们这些欧洲人也会俯首称臣。不过,这些美人们早已把闲适的山谷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荒芜风景区。我们避免山谷,也避免女人,那荒野又能对我们做什么呢?

我们找了一个很简单的目标——不是青山。我们不想冒生命危险,故而只选择了船湾。我们想知道,我们是否也会在边境处虚脱或者迷路。我们是清教徒,自然不会带手机上山,但其他必要设备却不可少:登山靴、手电筒、刀子等,当然还有老练的登山者必备的衬衫和背心,光是那许多隐藏的袋子便能让动物们和强盗们退避三舍。我们行装充备,信心满满,做好了与任何鬼怪周旋的准备。

但我们还没开始登山,与鬼怪的周旋便已开始了。

过了乌蛟腾没几分钟,第一个幽灵村已经在等着我们了。与幽灵的抗争,伴随了我们此次登山的全程。原先在村庄居住的客家人,是在最近(也许是在1997年的回归日)才渐渐搬离这里的,那些紧闭的房屋于是成了幽灵们的牺牲品。如果说时间没有让屋顶和墙壁倒塌,那些贪婪之手便来帮忙。对业余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来说,这里有足够的战利品。设备齐全的房屋就等着被全部运走吧:柴火可以被用来点火,筷子和碗可以消除饥饿,装得满满的箱柜可以倒出红包,而农业机器则可以移到博物馆去。只有门口的一个小矮凳还留着,让归来的幽灵有休息之地,可静静观察时间留下的作用。幽灵要走的路不长,他们躯壳的住所便在附近的山丘上。春秋之际,山上有一种危险尤为突出。四月清明节时,死者的亲属习惯在山里祭奠亡灵。一炷炷香被点燃,但它们却远不及9月的人无所顾忌地玩火。石头上留有典型的红点,鱼象征着祖先们在后世也能享有权力与财富,但山上剩下的却是烧焦的土地以及光秃的树木。至于如何不被火烧死,蚂蚁们给我们指出了一条路,它们把蚂蚁窝从地上搬到了树梢上。虽然火能把外部的硬躯壳烧焦,但并不会把所有内部的生命都毁灭。我们花了将近一小时,才绕过了山上火烧的痕迹与味道。

我们边走边聊,聊到了那些走失的人,在看到不常见的急救柱时,我们也没有丝毫惊奇。脚下的路很结实,里面的沥青估计始于战争年代,当时的海岸线也得准备迎接可能的袭击。但在看到自由活动的牲畜时,我们不由得惊奇起来。也许这是因为农民们在放弃一切前,没时间或是没精力把他们的牲畜卖掉或是杀掉。

云很低,有些山丘已处于一团迷雾当中。我们不仅想沿着孤单的海湾前进(这些海湾都在准军事组的手里),我们也想像那些牛一样,登上山丘,在上面一览牛儿们曾经的家乡的全貌。我们像牛一样,准备抄近路,走一条小道。像以前一样,如今人也只能徒步从一个村庄去到另一个村庄。不过,也许路也和牲畜一样,需要人,这样它们便能有个使命。

一直的湿热,加上多雨,以及风的作用,山谷里虽然在秋季已烧山,但很快便到处莺飞草长,而山上的石头和沙子也有松动的迹象,我们很快意识到了这些风险,便改变了初衷。我们已进入了死人的世界,不再需要更多的诱惑了。在抓着小树枝登上了第一个山顶后,我们便决定下山。夜幕即将降临,我们也不想让我们的手电筒接受更严峻的考验,况且我们也不想在两天后的報纸上读到有关我们的报道:两位装备齐全的德国人在新区走失……就这样,我们的视线从那些破败的村庄及房屋转到了大海的方向,而新旧香港的轮廓则早已消失在了云雾中。

又到了扮牲畜的时候了,我们手脚并地地往山下爬,不敢继续抄近路,而是情愿让手电筒照亮着山脚的路。危险还是很多的:幽灵们也许在寻找着下一个目标,偷渡者也许需要更好的装备,而狐狸精可能正渴望吸吮到新鲜的血液。

在香港,所有的土地都归政府,对于出卖或转让土地,政府是很吝啬的。他们想借助为数众多的自然保护区保证饮用水的供给,而只有填海造陆,才能获得土地。因此,上山的路是将计划及实践融为一体的最好机会。香港的高楼拔海而起,它们是新时代的鱼,学会了在干燥处,朝着天空的方向游泳。而养殖这些鱼的人则有着宏伟的计划——由此建立一个在海上生长的城市,或者干脆称之为海市蜃楼。香港2016年的人口将达到1000万,这些人不仅要在地下工作和购物,而且还得接受价值观的教育课:“一切的生命原本都来源于水,你们可以在鱼缸和柴棍厢之间、在鱼和干鱼、在大海和陆地之间选择。”

但还存在着第三样东西,不仅只有鱼在去往厨房的路上会在网兜里乱窜,球也是。在香港踢足球,不是件愉快的事。但在马鞍山山脚、靠近吐露港踢球,能让我们在两个存在中得到片刻的喘息。它不仅有让我们困顿其中的世界的形式,也有大气中太阳和月亮、白天和黑夜的形式。

我们可以感谢所有的轮回,就算没有翅膀带我们展翅高飞也无妨。这里也像我们一样,只需要空气、第一个移动之人,以及想象力。在香港踢足球,意味着要在太阳下山后、月亮初升的时间段踢。在球与球之间,我们不知何时成了雕像。我们的眼睛坚定地望向山峰,期待着夜晚以及雾的降临。一切都需要一个结尾,开头也是。

沃尔夫冈·顾彬(Wolfgang Kubin)

德国著名汉学家、翻译家、诗人。德国波恩大学汉学系终身教授。其研究领域以文学和思想史为主。顾彬也是中国多所大学的客座教授。已发表几百篇学术论文,出版由他撰写、编辑的五十多部学术著作、上百部译著和两种学术期刊,出版八本诗集、两本散文集,三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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