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咏乐诗初探

2015-07-28 09:07田黎星
中国文学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箜篌王昌龄琵琶

田黎星

(铜仁学院文学院 贵州 铜仁 554300)

咏乐诗是“以音乐为审美对象,通过对乐器、乐声、乐工、乐曲、乐事等音乐题材和听者感受的描写,艺术地表达音乐感染力的诗歌作品”。用诗的形式来表现音乐,可以追溯到《诗经》时代,后来的楚辞、汉赋、六朝诗对音乐的描写不断丰富,到了唐代,诗和音乐的结合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凡乐人、音声人、太常杂户子弟隶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总号音声人,至数万人”。涌现出了如李白的《听蜀僧睿弹琴》,李颀的《听安万善吹筚篥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李贺的《李凭箜篌引》,白居易的《琵琶行》等描写音乐的著名诗篇。特别是以“诗家天子”和“七绝圣手”闻名诗坛的王昌龄,虽然他的咏乐诗相对而言数量较少(只有25 首),但就其质量来说也不减前述诸家之高处。这些咏乐诗具有深厚的情感内涵和不朽的艺术特质,探究于此,可从另一个侧面展示王昌龄诗歌在中国诗歌史上的文学价值。

一、王昌龄咏乐诗的情感内涵

音乐是声音的艺术,它以声音的形式表达着作者的审美体验,唤起听者的知音情结。唐代的乐器种类繁多,普及程度很高;这在一定程度上唤起了王昌龄的某种艺术灵感,因而,他在诗作中涉及到了琴、琵琶、箜篌、笛、胡笳、笙、箫等十余种乐器。韩愈说过:“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己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袍、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情感是沟通音乐和诗歌的桥梁,人们借乐器宣泄行发内心的情绪。这也正如王昌龄所说的:“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因而他把这种灵感以加入音乐元素的语言文字表现出来,情动于中,心有所感,构成一种丰富的“召唤结构”,创造了无穷的艺术审美空间,产生了巨大的艺术震撼力。

1. 征人思亲怀乡之情

笳又名葭、胡笳、箛、吹鞭,分为有孔和无孔两种形制。用于卤簿鼓吹的为无孔形制,用于一般演奏的为有孔形制;它强调刚柔并用,五音迭进。笳为古代匈奴族乐器,汉时传入中原。到了唐代才开始流行,在《有关胡笳的几个问题》中就提到:“隋、唐及其以后的历代乐府所掌握的来自西域各族的音乐中,不管是安息乐、龟兹乐、还是高昌乐、疏勒乐,在他们所使用的乐器中均无‘笳’;相反地,凡属北狄乐中,总是少不了笳这种乐器。”胡笳早在汉代就被运用到诗歌之中,如蔡琰的《悲愤诗》;南北朝时期这种诗歌得到了发展,如庾信的《奉和山池诗》。到了唐代,笳作为诗歌中意象被广泛地运用,且借笳声所表现的情感也丰富多彩。宋之问《春日芙蓉园侍宴应制》:“风来花自舞,春入鸟能言。侍宴瑶池夕,归途笳吹繁。”表现了天子在归途中的畅快之情。王维《恭懿太子挽歌五首·其一》:“树转宫犹出,笳悲马不前。虽蒙绝驰道,京兆别开阡。”表现了对亡者的哀挽之情。此外,吴迈远《胡笳曲》凸显了建功报国的豪迈之情,还有卢照邻的《和吴侍御被使燕然》、刘长卿的《送裴使君赴荆南充行军司马》、杜甫的《奉送卿二翁统节度镇军还江陵》则表现出了对友人的不舍之情。

笳作为是军乐(鼓吹、横吹)中的主要吹奏乐器,早已进入到了反映边塞、战争的边塞诗中。王昌龄曾先后两次赴边塞,亲身经历和体验了从军边塞的征戍生活,故能将笔触深入到军中士卒的内心生活中去,开掘出征人戍士最普遍最典型的生活情思,充满了深切的人文主义关怀。他的《胡笳曲》中:“城南虏已合,一夜几重围。自有金笳引,能沾出塞衣。听临关月苦,清入海风微。三奏高楼晓,胡人掩涕归。”城南已被敌军围困,一夜之间敌军围了一重又一重。在这危机的情况下,胡笳却起了作用。因为戍边将士在少壮之时离开家乡入伍,到了头发苍白之时仍不能返乡。归期渺茫,故乡又远隔千山万水,音信被阻断而不能互通消息。北风萧条,气候寒冷,胡笳吹奏的《出塞》、《入塞》,哀婉凄切,使戍卒听到后乡关之思油然而生,掩着面泣泪涟涟地撤走了。因此在诗中,“胡笳”不但是指向边地的乐器,更被附加上了征人思乡之情。《晋书·刘琨传》载:“在晋阳,尝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长叹。中夜奏胡笳,贼又流涕歔欷,有怀土之切。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由此可见,胡笳所具有的感人力量可见一斑,吹奏出哀婉呜咽的声调,能牵动戍边将士乡关之思,使其听笳声而垂泪,这样从侧面反衬了边防将士的思乡之情。

2. 将士建功报国之情

箜篌是一种十分古老的弹弦乐器,又名坎侯、空侯。按照形制的不同,分为竖箜篌、卧箜篌和凤首箜篌三种形式。《旧唐书·音乐志》这样记载:“箜篌,汉武帝使乐人侯调所作,以祠太一。或云侯晖所作,其声坎坎应节,谓之坎侯,声讹为箜篌。或谓师延靡靡乐,非也。旧说亦依琴制,今按其形,似瑟而小,七弦,用拨弹之,如琵琶。竖箜篌,胡乐也。汉灵帝好之。体曲而长,二十有二弦,竖抱于怀,用两手齐奏,俗谓之臂擘箜篌。凤首箜篌,有项如轸。”东汉时从西域传入中原,在唐时得到了繁荣发展。较早地在汉乐府的《箜篌谣》中有记载:“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甘言无忠实,世薄多苏秦。从风暂靡草,富贵上升天。不见山巅树,摧杌下为薪。岂甘井中泥?上出作埃尘。”后来有曹植的《箜篌引》。到了唐代,吟咏箜篌的诗作并不多;但是涌现出了多位演奏箜篌的大师,如李凭,当时就有李贺的《李凭箜篌引》、顾况的《李供奉弹箜篌歌》和杨巨源的《听李凭弹箜篌二首》是专门描写其精湛演奏技法的。另外,还有诗人借清脆婉转的箜篌声来表达对友人的惜别之情,如张祜的《楚州韦中丞箜篌》和《箜篌》以及顾况的《王郎中妓席五咏·箜篌》等。

王昌龄是盛唐有边塞经历且大量写作边塞诗的第一人,其在箜篌诗作中将爱国主义、英雄主义与人道主义相融合,展示了其建功立业的雄心与希图个人显身扬名的思想。他在《箜篌引》中称:“有一迁客登高楼,不言不寐弹箜篌。弹作蓟门桑叶秋,风沙飒飒青冢头。将军铁骢汗血流,深入匈奴战未休。黄旗一点兵马收,乱杀胡人积如丘。”诗中极力铺陈音乐的感染力,北方的游牧民族匈奴——大敌当前,将军奋不顾身,慷慨应战,并攻入敌军内部,他们知道只有打败敌人,才能一战封侯,可见个人功名是与国家安危息息相关的。“草木悲感声飕飗,仆本东山为国忧。明光殿前论九畴,簏读兵书尽冥搜。为君掌上施权谋,洞晓山川无与俦。紫宸诏发远怀柔,摇笔飞霜如夺钩。”在悲壮的箜篌声中,老者虽年近六旬,但老当益壮,志愈弥坚;他不以一己之穷通为怀,始终心系国家,期望为国效力。在全诗中,不仅肯定了唐军反击边境之游牧民族战争的正义性,而且其驰骋疆场、誓死报国之情溢于言表;既歌颂了广大唐军将士保家卫国、英勇奋战、效国沙场的英勇气概和爱国精神,又洋溢着强烈的爱国热情和民族自信心。在《留别岑参兄弟》中:“……副职守兹县,东南棹孤舟。长安故人宅,秣马经前秋。便以风雪暮,还为纵饮留。貂蝉七叶贵,鸿鹄万里游。何必念钟鼎,所在烹肥牛。为君啸一曲,且莫弹箜篌。徒见枯者艳,谁言直如钩。岑家双琼树,腾光难为俦。谁言青门悲,俯期吴山幽。日西石门峤,月吐金陵洲。追随探灵怪,岂不骄王侯。”诗人通过对箜篌的感受,与友人共勉,歌唱兼济天下的理想和信念,抒写昂扬奋发的意气。

3. 友人诚挚难舍之情

琴是中国传统的拨奏弦鸣乐器,古代称“琴”,亦称“瑶琴”、“孤桐”。现代则称“古琴”、“七弦琴”。琴样式很多,但基本上是:前较宽,后稍窄,上圆下方,前后依次被称作琴头、琴额、琴项、琴肩、琴身、琴腰、琴尾。从先秦至唐代,琴一直深受人们喜爱。早在《诗经》中就有记载,“参差存菜,左右之;窈宛淑女,琴瑟友之。”,汉代出现了蔡邕的《琴赋》、刘向的《雅琴赋》,魏晋南北朝时期有阮籍的《咏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谢眺的《琴》;到了唐代,琴以其自身独特的个性呈现在大唐诗歌之中。据统计《全唐诗》中共收录写琴诗约1500 首,其表现的情感内容也迥然不同。有借琴声来表达忠贞的爱情的,如元稹《夜间》:“恨望临阶坐,沉吟绕树行。孤琴在幽度,时崩断弦声。”有借琴声来表达思乡之情,如张枯的《思归引》:“焦桐弹罢丝自绝,漠漠暗魂愁夜月。故乡不归谁共穴,石上作蒲蒲九节。”有的则表现了悠然自得之情,如韦应物《咏声》、杜牧《同赵二十二访张明府郊居联句》;有的表现了忧国忧民的情怀,如元稹《桐花》、杜甫《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其二》。

一谈到“琴”,很多人会把它与“知音”、“友情”联系在一起。在王昌龄咏琴诗里时时可以感受到其对友人的关怀、对友情的珍视。他极为看重朋友间的离别与重逢,一旦与友人分别时,怅然之情便油然而生。在《岳阳别李十七越宾》中,“相逢楚水寒,舟在洞庭驿。具陈江波事,不异沦弃迹。杉上秋雨声,悲切蒹葭夕。弹琴收馀响,来送千里客。平明孤帆心,岁晚济代策。时在身未充,潇湘不盈画……”朋友即将远去,自己无法随行,只能让牵挂随着琴声和友人一同前往。在这里,诗人借琴声表达对友人即将远去的不舍,听琴声思人成了最好的表达。在《和振上人秋夜怀士会》中,“白露伤草木,山风吹夜寒。遥林梦亲友,高兴发云端。郭外秋声急,城边月色残。瑶琴多远思,更为客中弹。”琴声清远幽淡、回味悠长,十分贴切,在对朋友的思念中,凸显了朴厚诚挚、难舍友人的深情;在《龙标野宴》中:“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与友人相互陪伴着来到了竹林深处,在音乐和歌声中欢聚和畅饮,虽然被远谪,但那青山明月般的友情不曾空缺,表达了朋友之间的深厚情谊。《段宥厅孤桐》中,“虚心谁能见,直影非无端。响发调尚苦,清商劳一弹。”友人之间一旦分开,便难有再见的那一天,漂泊异乡,难免对往事、亲友怀念至极,只能借助这一缕琴音传达自己的相思之情。特别是在《琴》中:“孤桐秘虚鸣,朴素传幽真。仿佛弦指外,遂见初古人。意远风雪苦,时来江山春。高宴未终曲,谁能辫经纶?”诗人纵情于诗酒,借弹琴以发泄心中的苦闷,向友人倾吐怀才不遇之“愤气”,可见其友情之深厚和珍贵。

4. 妇人落寞哀怨之情

琵琶是一种古老的弹拨乐器。傅玄《琵琶赋》中说:“琵琶始于秦,而盛于汉。”《旧唐书·音乐志》中记载:“及汉武帝嫁宗女于乌孙,乃裁筝、筑为马上乐,以慰其乡国之思。推而远之曰琵,引而近之曰琶,言其便于事也。”王昭君出嫁也继承了这种传统,以至后世有了琵琶的《昭君出塞》曲。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徐勉的《咏琵琶》:“虽为远道怨,翻成今日欢。含花已灼灼,类月复团团。”王融的《咏琵琶》:“抱月如可明,怀风殊复清。丝中传意绪,花里寄春情。掩抑有奇态,凄锵多好声。芳袖幸时拂,龙门空自生。”在唐代,琵琶非常盛行。大量描写琵琶的诗篇更是见证了琵琶音乐高度发展的辉煌时期,并且其所表现的情感也是复杂多样的。王建的《田侍中宴席》:“香熏罗幕暖成烟,火照中庭烛满筵。整顿舞衣呈玉腕,动摇歌扇露金佃。青蛾侧坐调双管,彩凤斜飞入五弦。虽是沂公门下客,争将肉眼看云天。”借悠扬的琵琶表现了一种欢快愉悦之情。元稹的《琵琶》:“学语胡儿撼玉玲,甘州破里最星星。使君自恨常多事,不得工夫夜夜听。”则表现了文人士大夫闲适自在之情。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则展示了一种慷慨悲壮之情。

琵琶还是一种善于行发悲苦之音的乐器,因而在王昌龄的琵琶诗中,其情感大多是悲伤、哀怨的。王昌龄《从军行》中:“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下长城。”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军营中有人用琵琶弹奏起曲调,调子虽然是新的,可里面充满的仍然是一派别离的伤感。戍边己久的征人在如此荒凉的边塞听到它,哀愁日深。特别行至“写不尽”三字,“下无语可续,言情己到尽头处矣。‘高高秋月照长城’,妙在即景以托之,思之微茫,似脱实粘,诗之最上乘也。”同时,在如此漫长的夜晚,远在千里之外的妇人也是在苦苦念着自己的丈夫,然而伴随着她们的只有那一轮寂寞的秋月,这样,妇人的哀怨之情跃然纸上。与“其一”联系起来看,益见其妙绝:“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在悠扬笛声的衬托下,诗人不直接写自己思念妻子,而是掉转笔锋,反写妻子思念自己,这样将征人思亲和思妇念远的双重情感有机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了双重的情感力度,把征夫思妇互忆互念的痛苦心理写得哀婉动人。在《西宫春怨》中:“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针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以花月良宵为背景,描写了一位被剥夺了青春、自由和幸福的宫嫔,在寂寞的深宫中,形单影只、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时光。在百花盛开的季节,值此良宵,这位妙龄女子,本应尽情地欣赏这美好的户外春光,然而“欲卷珠帘春恨长”,欲卷而未卷,她害怕那带着花香的春的气息触动自己凄凉寂寞的心事,频添几许烦恼,几许惆怅。良辰美景当前,闷坐在垂帘之内,她感到时间难熬,寂寞难耐。于是拿起琵琶,想借此打发时间,派遣愁闷。可是欲弹又止,只是将琵琶抱在胸前,凝望着夜空出神。谭元春说:“‘斜抱云和’以态则至媚,以情则至苦。”这个不经意的细节动作巧妙地揭示出宫女痛苦、微妙的心情。在朦胧月色下,她隔帘凝望那隐隐约约的昭阳宫——皇帝居所之处;这正是她产生幽怨,又寄以怨情的根源。

此外,王昌龄在咏乐诗中还写到了笛,《江上闻笛》中:“横笛怨江月,扁舟何处寻。”刻画了被贬的愤懑与悲愁之情;还有筝,《听流人水调子》中:“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表现了边城游子的伤感之情;还有笙,如《殿前曲(其一)》中“仗引笙歌大宛马,白莲花发照池台”和《殿前曲(其二)》中“胡部笙歌西殿头,梨园弟子和凉州。”展现了喜庆的心情。

二、王昌龄咏乐诗的艺术特质

音乐是听觉的艺术,本身无形无状;王昌龄诗风沉郁而又悲壮,清新幽远,并且手法含蓄曲折,语言洗炼,并且字法句法运用巧妙,形象生动。所以他的音乐诗能让读者感到浑然天成,回味无穷,具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和特质。

1. 艺术风格的多元内涵

王昌龄的咏乐诗激昂沉郁,婉曲而又悲壮。在《听流人水调子》中:“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诗人在迁谪途中,心情非常沉重。暮色苍茫,江枫渔火,在这萧瑟凄凉的夜晚,流人弹奏的一曲《水调子》,触动了诗人痛苦的心事,凸显出了弹筝流人纷繁复杂的心绪;“断弦收与泪痕深”,琴音激越,筝弦断绝,而听者亦惨然动容,不能自已。“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旅途遥远,而人生的道路也是坎坷不平,经历了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迁谪者内心的许多共鸣,沉郁之情都徜徉在琴声中了,令人回味不已。在《变行路难》中,惨淡的黄昏,军中悲壮的乐曲吹响了,一场殊死恶战即将拉响,向晚的大风将长嘶的马鸣声卷裹得更为雄壮,这样对战前悲壮氛围的描写非常客观。在《从军行》中前三句写景,又寓情于景,乐器奏响出悲凉的声音;这样,采用层层深入、反复渲染的手法创造气氛,为第四句直接抒情作铺垫,使抒情句格外峻拔有力,且写征人思妻却通过思妇思夫来表现,征人与思妇的情感完全交融,情与景也完全交融,极为婉曲深沉而又不失悲壮。

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说:“少伯深厚有余,优柔不迫,怨而不怒,丽而不淫”。因而王昌龄的音乐诗还极具含蓄婉曲的抒情艺术。《采莲曲》中:“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江南水乡的女子天真浪漫,操舟湖上,采莲嬉水,她们在田田莲叶,艳艳荷花之间,若隐若现;悠扬的歌声飘浮在波光浩渺之上。“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裙与叶同色,貌与花共容;“向脸”又似说花亦有情。“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荷叶罗裙,芙蓉人面,所以掉入荷田不能辨别,直到听见她们悠扬的歌声,清脆的笑语,才让人感到她们的到来。画面的中心自然是采莲少女们。但诗人却自始至终不让她们在这幅活动的画面上显现,而是让她们夹杂在田田荷叶、艳艳荷花丛中,若隐若现,使采莲少女与美丽的大自然融为一体,使全诗别具一种引人遐想的优美意境。这样增添了画面的生动和诗境的含蓄,景趣天然,极富情致。前面所引的《从军行》(其一),在凉气侵人时节,征人“独坐”戍楼之上,忽然传来一阵阵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笛声,吹的正是表现征戍离伤之苦的《关山月》曲调,于是,笛声成了导火索,思乡激情终于一发不可收。就这样,诗歌由背景写到人物,由所见写到所闻、所感,由外在环境和行动写到内心世界,层层递进,一步一步紧扣主题,写得比较含蓄蕴藉。正如陆时雍所说:“昌龄作绝句往往襞积其意,故觉其情之深长,而辞之饱决也,法不与众同。”宇文所安也说在王昌龄的诗中:“被隐藏的只是基本情境或意旨。复杂性常呈现为情绪的模糊性。”

此外,王昌龄的咏乐诗还有清新幽远的艺术追求。《听弹风入松赠杨补阙》中:“风入我弦,夜竹深有露。弦悲与林寂,清景不可度。寥落幽居心,飕飕青松树。松风吹草白,溪水寒日暮。声意去复还,九变待一顾。空山多雨雪,独立君始悟。”全诗写诗人听琴所感。其巧妙地将宇宙中的商风(西风)、夜竹、露珠、寂林、溪水、白草、寒日等自然物与缠绵静旷的琴声融为一体,将听觉形象和视觉形象和谐契合,在一种清幽寂静的意境中寄寓一种悠远空灵的神韵意趣。“溪水寒日暮”,一个“寒”字写出了自己对傍晚景物的寒寂感受;而“空山多雨雪”则是形象地描绘了音乐的清幽。特别是诗中既有“松风”、“飕飗”的动态,又有“清景”、“林寂”的静态,因而将虚实融为一体、动静和合相生。这种动静气氛的捕捉与传达,正是诗人心中那“无念”“无住”的禅境的外化,其心灵与宇宙自然的谐和契合中,流露出宁静致远的惬意。故而清人施补华中曾评价此诗曰:“王昌龄《听弹风入松》一首最为清幽。”《静法师东斋》中:“琴书全雅道,视听已无生。闭户脱三界,白云自虚盈。”“琴”、“书”既是室内之装饰,也是主人之雅好。琴可听,书可读,但在赏心悦目的春光里一切都杳无声息了。放弃世俗喧扰的诗人,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安宁;诗中构建起了一种空灵的禅意境界。在《岳阳别李十七越宾》中,诗人厌弃痛苦的仕途,在优美的琴声中渴望回归自然以驰骋天性,求得解脱,因而袒露了自己的隐逸情怀,这样他的归隐则是感于现实的痛苦、仕途的坎坷而产生的充满失望情绪的避世隐遁。

2. 艺术语言的变化多样

王昌龄的咏乐诗字法句法运用巧妙,形象生动,具有洗练的语言风格,而且用语造词变化多样。《听流人水调子》中的“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运用了比喻的手法,写筝曲继续弹奏和鸣响。“千重万重雨”不仅是写岭色,也兼形筝曲声;不仅是视觉形象,也是听觉带给人的音乐形象,它给人以乐音繁促的暗示,同时也暗示了弹奏者复杂的心绪。当筝曲弹到激越处而断弦时,由于听者情不自禁,泪流不止。这里,诗人不说泪下之多,而说“泪痕深”,就比较形象、生动。而且其中的“收与”二字运用最妙,它使这两句中的“雨”和“泪”构成了比喻关系,就仿佛听筝者的泪水是筝弦所收集的岭上雾雨所化成一般,那当然是绵绵不尽了。在《从军行》(其二)说到“边愁”用“听不尽”三个字,后面似乎已难以为继了,可诗人在这里轻轻宕开一笔,以景结情,“高高秋月照长城”,使似乎已达到顶点的边愁散入浩月关山之中,始终弹不尽、听不完地继续荡漾回旋着,情不可尽,从而使诗情得到升华。黄叔灿在《唐诗笺注》中评价说:“‘缭乱边愁’而结之以‘听不尽’三字,下无语可续,言情已到尽头矣。‘高高秋月照长城’妙在即景以托之,思人微茫,似脱实粘,诗之最上乘也。”

王昌龄说:“若一向言意,诗中不妙及无味。景语若多,与意相兼不紧,虽理通亦无味。”在这样的理论指导和实践下,王昌龄常常在咏乐诗中把景语和理语交错使用,提倡意兴相兼的语言艺术。如《赵十四兄见访》中:“客来舒长簟,开閤延清风。但有无弦琴,共君尽尊中。晚来常读易,顷者欲还嵩。世事何须道,黄精且养蒙。嵇康殊寡识,张翰独知终。忽忆鲈鱼鲙,扁舟往江东。”第一联与第二联是景语,描绘了与朋友一道在清风中弹琴畅饮的情景,展示了高雅脱俗的情趣;第三联与第四联是理语,直接叙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在知音难遇的境况下,虽然自己早已入仕以后,“晚来常读《易》”,但是依旧用功不辍,不过问世事,“世事何须道”追求一种更高的境界。第五联又是景语,书写了古代的嵇康和张翰的遭遇情况,第六联是理语,袒露了自己的隐逸情怀。这样诗的上句是写景,下句则说明人见到景物时的感想。也正如王昌龄在《诗格》中所说的:“下句拂上句势者,上句说意不快,以下句势拂之,令意通。”因此,此诗是典型的景语理语交错使用的诗例。另外,王昌龄的其他咏乐诗中,也时达到了景、理语交错。情、景、理水乳交融,使王昌龄的诗歌语言显得摇曳多姿,沉稳而不失清朗。

王昌龄的咏乐诗虽然用典不多,但用得贴切而巧妙,没有半点痕迹。在《听流人水调子》中,“孤舟微月对枫林”里“枫林”二字《楚辞·招魂》意境:“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月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从屈原的流放联想到自己的贬谪岭南,用典浑然不觉。在《胡笳曲》中,“三奏高楼晓,胡人掩涕归”出自《晋书·刘畴传》中的意境:“曾避乱坞壁,贾胡百数欲害之,畴无惧色,援笳而吹之,为《出塞》、《入塞》之声,以动其游客之思。于是群胡皆垂泣而去之。”在《胡笳曲》中,“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里“关山”有双关之意境,出自《古乐府》云:“《关山月》,伤离也。”此外,王昌龄在《横吹曲辞·出塞》化用了飞将军李广的典故,在《行路难》“宴罢调筝奏离鹤,回娇转盼泣君前”中化用了汉宣帝刘询的第一位皇后许平君的故事,在《琴》中借用了蔡邕哭董卓的典故。这样,王昌龄在诗中运用典故,皆能推出新意,化腐朽为新奇,流丽自然,更见其“绪密而思清”。

王昌龄是盛唐时享有盛誉的一位诗人。与他同时代的殷璠在编选的《河岳英灵集》中把他举为体现“风骨”的代表,誉其诗为“中兴高作”。王昌龄的咏乐诗吟出塞,歌从军,或写宫怨,抒闺情等,都创造了悲壮、雄浑、深挚、冷隽、凄婉、清丽等多种多样的意境风格,给当时的诗坛以积极的影响。其后,杜甫、高适、岑参、李商隐等人的咏乐诗无论是在情感内涵上还是在艺术特质上都沿袭了王昌龄的这种“风骨”,进一步拓展了唐代咏乐诗的创作的视域,形成了独特的文化艺术景观。因而王昌龄的咏乐诗既是诗人的诗情与乐情的完美融合,又启发了后世文人的创作,推动了唐代诗歌的发展;而这正是“盛唐气象”和“音乐大唐”的极好注脚。所以王昌龄咏乐诗以其丰富的情感内涵和独有的艺术特质从一个崭新的角度展现了自己的诗歌魅力。当我们深入到其卷帙浩繁的诗作中去探索他的人生与音乐世界的时候,能深深地体会到他不仅是一位大诗人,同时也是一个具有高度音乐艺术修养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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