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其“恨水”

2015-07-27 22:28马季
雨花 2015年6期
关键词:张恨水陈独秀

马季

少年得志,“恨水”之名的由来

一九一四年,十七岁的张心远用“恨水”这个名在苏州开始了他的第一次投稿,到一九一九年止的这段时期,年轻的张恨水心里怀着对才子佳人浪漫爱情的憧憬,创作的作品多以描写缠绵悱恻的爱情为主要内容,娱乐消遣的意味浓重。《青衫泪》和《南国相思谱》等皆是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亦是鸳鸯蝴蝶派小说的代表作品。

此时的张恨水开始扬名,唯美浪漫的才子佳人故事以及后几年创作连载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等作品风靡全国,倾倒无数男女,更令他名声大噪,但真正把张恨水推上顶峰的,却是涵盖了言情、谴责、武侠等元素为一体的长篇小说《啼笑因缘》。

小说在发表的当时,就有不少的电影公司纷纷表示要将其拍摄为电影的娱乐新闻,更令张恨水名动天下,声誉大噪。甚至想要将它改编成戏剧和曲艺的也不在少数,曲剧便是其中之一。作为当时的一个新兴的剧种,曲剧采用大鼓的曲调,运用北京话对白,可谓独树一帜。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曲剧改编的《啼笑因缘》在西单小剧场上演。剧中的女主角沈凤喜由当时曲剧的著名演员魏喜奎扮演。剧中主角是一个在旧社会以唱大鼓书为业的女子,用曲剧的形式表现,可以说恰到好处。曲剧《啼笑因缘》的成功演出,轰动了整个京城,人们口耳相传,至此,张恨水的名声可说是如日中天,即使不看小说的人也知道有个作家叫张恨水,就如同不看京戏的人也知道京剧大师梅兰芳。

除了“恨水”这个笔名,其实张恨水还曾有过另外一个笔名“愁花恨水生”,那是他第一次向《小说月报》投稿用的笔名,当时的稿子也没有发表。后来一九一四年张恨水在本家叔叔张犀草供职做独脚编辑的汉口小报做只需工作一两小时的“补白”工作,之后利用其余时间开始写诗发表。诗稿要署笔名,可那时的张恨水事业无成,奔波多年感受了不少炎凉势态,他感叹自己命运多舛,年华青春似水般哗哗流逝一去不回。想起父亲的教导,张恨水不想用“心远”这个名字署名,思索良久,他想起了记忆里抹不去的家里天井中那棵桂花树纷纷扬扬凋谢的桂花,是如此的令人惆怅和痛惜。蓦地,他又想起他一直都很喜欢的李煜的那阙词的最后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他抑制不住激昂地反复吟诵这句,并郑重地在诗稿上写下了“恨水”这个笔名。

然而,张恨水却不曾想到他的笔名竟会在有一天产生强大的诱惑力,被蒙上一层神秘而艳丽的色彩。

名人绯闻多,作为二三十年代国内最走红的作家,沉浸在张恨水小说中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里的人们,对张恨水从作品的热情延伸到了对他的笔名的兴趣与猜测。感动连连之余,亦好奇“恨水,恨的是谁,谁是水?为什么别的不恨,偏要恨‘水?”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坊间渐渐有了这样一个传言:说有张姓才子爱慕才女冰心,却无缘,遂于“自是人生常恨水长东”取名恨水,并常常叹气说:“恨水不成冰”。这里的冰,指的便是当时以大家闺秀而著称,随着《寄小读者》等作品的问世,同样声誉鹊起,名噪一时的现代女作家冰心。而冰心的笔名本源取自唐朝诗人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诗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然而为了增加传说的真实性,当时一些旧时的小报甚至用张恨水的《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暗指冰心。虽然是无中生有,不过言之凿凿,且绯闻的娱乐性让人们津津乐道,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绯闻越传越真,以至于让许多人误解,以讹传讹几十年。

如此传言,莫说旁人,就连当事人张恨水亦感到好笑。

还记得在一九四二年他到重庆中央大学讲课,才刚讲完课,就有一位胆大的同学站起来当着众学生的面问道:“张先生,《红楼梦》里贾宝玉认为‘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巴做的骨肉。张先生,您是不是与哪位小姐谈恋爱,不幸情场失意,所以才取名恨水呢?”

张恨水已不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好奇询问他的笔名由来,如他预想中,那位同学的话一出,同学们立即哄堂大笑。他也不气恼,云淡风轻地笑着说:“我取名恨水,是因为喜欢南唐李后主的一首词《乌夜啼》。”顿了一下,幽默的张恨水忽用他的大嗓门,朗朗上口地背诵起《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我喜欢这词中的‘恨水二字,就用它做了笔名!”说着,张恨水又微微一笑,礼貌、淡然、从容。被他的气度和才华所折服的众人当即鼓起掌来,会场里掌声不断,热烈不止,张恨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频频感谢。

三年后,他又再一次解释了“恨水”的来由,那是跟毛泽东的一次精彩见面。正在重庆谈判的毛泽东百忙之中会见了张恨水,两小时的秘密交谈,毛泽东的雄才大略和风趣幽默让张恨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末了,毛泽东也询问起张恨水笔名的由来,张恨水对毛泽东心里又敬又佩,回答时哪能像面对学生那般幽默一把,他谦逊地说:“‘恨水一名是我十七岁那年,在苏州第一次投稿时自己取的笔名,是从南唐后主李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中截取出来的。那时,我想人生有限,决不能让光阴如流水一样白白流逝,所以取这个笔名时刻自勉,珍惜时光。”这段在坊间流传的“张恨水向毛泽东细解名号”的故事,也跟“恨水不成冰”一样,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张恨水甚至在他的《写作生涯回忆》中也回忆了这段美好往事。

到张恨水晚年,谣传依然没有停歇。有一个相识多年的忘年之交叫徐京诏的青年上门拜访时,搁置心里多年的好奇心怦怦直跳。那天张恨水的兴致很高,跟徐京诏海阔天空的闲聊,由于他的脑溢血刚刚痊愈,多是徐京诏说话,他时不时的轻言两句,细语两声。见张恨水兴致不错,徐京诏抑止不住内心的好奇,欲言又止,或许是张恨水平心静气的情绪让他勇气倍增,他终于大胆地腼腆地问他是否知道“恨水不成冰”的谣传。坐在院子里的那株槐树下,已是满头白发的张恨水颤微微地呵呵笑着说道:“那是牵强附会。我那时一天要写五六千字的小说,还要给报纸发通讯,哪有工夫想到这上面去?再说,谢女士的书我也读过,她是名门闺秀,我是百无一用卖文为生的人,压根儿就没有攀龙附凤之心!”这大概是张恨水唯一一次对绯闻的正面辟谣。

当时正好周南提了茶壶过来给他俩添茶水,听到二人认真询问,认真的回答,周南忍不住笑谑着插进话来,说:“哟,这都是几十年的旧话了,他的爱情不都写进小说里去了吗?如今人老了,那些谣言也该不攻自破了吧?”张恨水淡笑着回答:“传了几十年的谣言,我也解释了几十年,今日拿出来谈一谈,倒是有趣得很。”周南被逗乐,饱经风霜的她娇嗔起来,仍如当初舞台上看到的美丽少女,她嗔怪地说:“还老不正经的,谈什么?”不等张恨水呵呵一笑,她自己倒先抿着嘴浅浅地笑了起来。

虽和冰心并不认识,然而张恨水的风流才子的天性还是在他的经历中表现出来。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二九年间,青年张恨水认识了一位很有才华、留过洋、思想解放的富家小姐,两人一见钟情,十分相爱,然而爱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富家小姐强烈地表示要张恨水与他的两个妻子徐文淑和胡秋霞离婚,她才愿意嫁给张恨水。虽然张恨水的骨子里抹不去对才子佳人爱情的憧憬,但重情重义心地良善的张恨水认为,如果胡秋霞和徐文淑离开她,她们将失去经济来源,无法生活下去。于是忍痛挥剑斩情丝,毅然放弃了与富家小姐的感情。后来或许是示威报复,富家小姐与另一男子恋爱结婚,邀请张恨水一定要参加她的婚宴。张恨水接到婚礼请柬,答应参加,随后就叮嘱胡秋霞好好打扮一番,夫妇二人一同前往。婚宴摆的是西餐,原本富家小姐是想让市井农妇胡秋霞当众出丑,哪知胡秋霞在应酬中大方得体,用餐时左手持刀右手持叉,运用自如。回家后,张恨水忍不住捧腹大笑,说:“婚宴摆西餐我没想到,也许是想出秋霞的洋相,哪里想到她竟是个‘左撇子,恰好救了急。”

不过好笑之余,张恨水心里也明白他的这个名字注定神秘而香艳,似乎犹如一根月老手中的红线,将他与其他才人女子牵在一起,生动地演绎风流才子与大家闺秀的美丽传言。而且,无论他如何解释“人生长恨水长东”,恐怕这些谣传是要永远地传下去了。

其实,关于他名字所包裹的种种谜团,他自己也浑然不解,在同代作家中,他的笔名为什么具有如此巨大的诱惑力?

对于父亲充满神秘色彩的笔名,据张恨水的女儿张正回忆:“童年时,我耳边总能听到这样的传闻:‘张恨水呀,知道,专写言情小说的。‘你爸是鸳鸯蝴蝶派!还有人拉着我的手说:‘噢,你是张恨水的小女儿呀,你爸为什么叫“恨水”呀?“恨水不成冰”的罗曼史你知道吗?”

对于荒唐的八卦新闻,不止张正记忆深刻,甚至还有好事者问过冰心。冰心回答说:“哪有这么回事,张恨水先生是前辈,我连认识都不认识,哪来恨水不成冰?”为此,冰心还在丈夫吴文藻先生文集的《代序》里,专门谈到了这件事以作澄清。

虽然冰心已经明确表示两人毫无干系,可仍然有人对此传言津津乐道。相信没有事实根据的传言,似乎也是那时候处在半新半旧时代的人们心里头和张恨水一样憧憬着才子佳人式的浪漫爱情的一种体现。

“啼笑因缘”,让他读懂世态炎凉

《啼笑因缘》缘起于二十年代的一个真实事件。发生事件的时候张恨水还在北京《世界日报》供职,一天晚上,同事们邀约他到到四海升平园去听高翠兰唱大鼓,可就在那天晚上,高翠兰被一个姓田的旅长抢走了。同事们眼见着田姓旅长霸道蛮横,愤愤不平,直说军阀太强横。张恨水当时没说什么,心里却认为如果高翠兰非常不愿意,早就在田海升平园唱了很久大鼓的她何至于在那个时候才被田旅长看上,恐怕早就被骚扰恐吓多时了,一定是田旅长的某些条件满足了高翠兰的需求,所以才轻易地被田旅长抢去。果然几天后,一位同事做此新闻时弄到了一张照相馆里的照片,正是高翠兰和田旅长的新婚合影,高翠兰在照片上喜笑颜开,丝毫没有被强迫痛苦的样子。戏剧性的是高翠兰的父母根本把女儿看做摇钱树,高翠兰被抢后,他们不向田家要人,一味只要女儿的身价银子,高家要的银子太高,双方最终没能谈妥。最后高翠兰的父亲一纸诉状将田旅长告到了法庭,由军事机关军法会审。宣判结果谁也没有料到,高翠兰的父母以为法庭会判田旅长支付巨额礼金,哪知以田身为军人,强劫平民女子的罪名,判处有期徒刑一年。新婚就这样结束,高翠兰被迫回到父母身边,继续去唱她的大鼓,只是再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听说还在家中哭闹不休,到底田旅长对她还算不错吧。

张恨水对高翠兰事件深有感触,一直在心里构思如何写进小说。终于,《啼笑因缘》在《世界日报》连载了,这又是他写的一部才子佳人小说,讲述江南富家子弟樊家树与唱大鼓书的沈凤喜及平民侠女关秀姑、北洋政府财政总长千金何丽娜一男三女之间发生的一连串故事, 演绎了一场啼笑皆非的《啼笑因缘》。这种多边角的情爱关系,也成为了《啼笑因缘》的卖点,在上海《新闻报》连载,整个上海轰动一时,可说是老少妇孺皆知。各家电影公司见其有利可图,立即开始了争抢《啼笑因缘》电影拍摄改编权,进而闹出种种官司。最早拍摄《啼笑因缘》的电影是在一九三二年,由当时很负盛名的明星公司拍摄,胡蝶、郑小秋、夏佩珍主演,在当时可说是大明星全上阵。但实力雄厚的大华电影社也想拍《啼笑因缘》,对明星影片公司又素有积怨,故而借助后台老板黄金荣的势力,走门路,托人情,不仅取得内政部的《啼笑因缘》剧本著作权,又用高薪挖角的方法,将饰演刘将军的谭志远、饰演关秀姑的夏佩珍、饰演沈大娘的朱秀英等等挖走。因这些演员都接受了大华电影社顾无为的定金,明星公司得知后,唯有让谭志远宿在公司内,剧组日夜赶拍。在演员当中,当时唯独只有女主角胡蝶不为高薪所动,坚持效忠明星公司。顾无为因此迁怒胡蝶,寻了机会,借她在天蟾舞台排演的新戏《不爱江山爱美人》以此坐实张学良在北京饭店与胡蝶跳舞行乐,不抵抗日寇侵占东北的谣言。之后,马君武发表了两首题为《哀沈阳二首 仿李义山北齐体》的七绝,有关张学良与胡蝶的绯闻在全国更是不胫而走。对二人有过接触的张恨水心里非常清楚,事实上张学良和胡蝶压根儿就不认识,所谓张、胡跳舞的消息,据传是当时的日本同盟社捏造的。如此歹毒用意,不仅报复了胡蝶,也折损了张学良的声誉。

张恨水与张学良曾经有缘交集。在《春明外史》连载时,适逢张学良将军在北京,他素有每日备览北平晚报的习惯,颇为喜欢看《世界日报》上连载的《春明外史》。看后十分赞赏,非常欣赏张恨水的文采,竟自己找到张恨水的住处,做了不速之客。面对堂堂将军如此喜欢《春明外史》,张恨水亦感意外,两人交谈甚欢,张学良对张恨水大有一见恨晚之情。再后来张学良还萌生请张恨水去帮他的忙的想法,张恨水一向厌恶官场,委婉拒绝,张学良只得遗憾地不再提及。两人的友谊却更加深厚,张学良在入关前甚至还请报界甚有名气的钱芥尘授意张恨水,请他以写《金粉世家》的模式帮他写传。可惜种种原因,终未能落笔。这不仅是张学良的一个憾事,也是他的一个憾事。

后来,张学良被关押在息烽营,曾托人将他所写诗稿寄给远在重庆的张恨水。一九四六年张恨水在《新民报》刊发了两首张学良从狱中寄来的新诗,张恨水在导言中沉痛说道:“客有从息烽来者,带有张将军新诗两首,真纯可喜,将军被羁十年矣!各方呼吁释放政治犯,将军甚至未被列归于政治犯之列,而谓以家法处之。十年来探视将军一家及其左右者,闻达百人。将军以钓鱼种菜为日常功课,晚间在菜油灯下读书精进。亦以此损害其目力,壮年之身御老花镜。将军之兵谏实为神圣抗战之直接动力。今日抗战胜利,而东北内战不已,将军积压息烽无以为力,其感慨将何如也!”

张恨水敬佩胡蝶对明星公司的忠诚,敬佩张学良爱国忧民的军人豪气,他深知一个人坚持自己并非一件易事,但一旦坚守住,总有一天会所尝如愿。他自己就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是一九一九年的秋天,当时他一心向往北京,想到北京大学学习,尽管报社主人再三挽留,他还是意志坚定地辞去了芜湖《皖江报》一份看起来不错的工作。盘缠不够,他干脆当掉皮袍,向一位卖纸烟的桂家老伯借了10块钱,搭上了北上的津浦车。抵达北京的时候,正是无风无土、水果飘香、枫叶遍红的季节,亦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令人舒服至极。踏入北京城时,天色已经黑了,前门楼的伟大建筑,小胡同的矮房,带着白纸灯笼的骡车,给了张恨水这个江南人一个极深刻的印象。一下子他就喜欢上了北京,即使在三十年后,他仍然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看到北京城的第一眼的印象。

当晚,张恨水住进宣外大街的安徽会馆。在满清会馆原是各省市同乡会为进京举子会试而设的免费“招待所”,进入民国后,这里就变成了为流落在京候差、找差人士不要钱的同乡寓所,并有为单身住宿者提供的廉价伙食。张恨水身上银钱不过十元,自是选择了愿接待同乡并可节省很多银钱的安徽会馆。到了第二天,他运气不错,同乡王夫三向张恨水引荐了上海《时事新报》驻京记者秦墨哂,秦记者邀请张恨水到《时事新报》工作,只是月薪很低,只有10元。张恨水对北京充满了向往,且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他去《时事新报》也不是为了钱,遂欣然同意。一言敲定,秦墨哂明白张恨水的难处,便预支了一个月的薪水给张恨水。拿着钱,张恨水第一时间是还了桂家老伯借给他的钱,那时他手里全副身家便只有一块钱了。就在那天晚上,他遇上了北京京剧界的一个盛事,即被誉为“民国三大贤”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三大名角的联袂演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张恨水在当晚毫不犹豫地将仅有的一元钱买了戏票,去听梅、杨、余三大名角的精彩大戏。

张恨水后来把这件他引为平生得意之事常常提起,他还将这件事形容为“倾囊豪举”。旁人只会想着仅有一元,怎么也得填饱肚子,可对张恨水来说,万事开头难,他初到北京却开了个好头,心里高兴,做出这样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又有何不可呢。只可惜人生事事无法完美,张恨水在上海期间,被梁启超誉为“四海一人”的京剧名角谭鑫培恰好当时就在上海演出,那时的张恨水既不出名身上也没钱,虽然心里渴望着想一睹谭鑫培的风采,然而他那时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钱去买戏票。等他到了北京,谭鑫培已作古三年,张恨水为此抱憾不已,终是未能欣赏到谭鑫培的名家风采。

有时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像是脑筋转不过弯,竟然对美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偏执。在一九五八年的时候,梅兰芳率团在北京演出,那个时候梅兰芳大师的风采响誉神州,梅兰芳的戏票可说是一票难求。儿子张伍好不容易托人买到戏票,张恨水想也没想,就说不想去,让家里人去看。面对张伍疑惑的神情,他只能这样解释:“梅兰芳已经是60多岁的老头子,再演小姑娘恐怕是不适宜的了,我要留一个美好的梅兰芳在脑子里,所以就不要看了。”

所以,到现在,他记忆中的梅兰芳仍是如此的完美。还记得为了看《霸王别姬》,他倾尽钱囊,花了十块大洋再次进到西单剧场,果然《霸王别姬》中梅兰芳的精彩绝伦的表演让他欣喜连连,名角舞台风姿在他的记忆里长久不灭。而他用“婉转依人”、“令人回肠荡气”这样的词儿用来形容梅兰芳的名家风采皆不为过。

而生活上中的梅兰芳亦是张恨水敬重的人物,他在长篇章回小说《斯人记》里用纪实的手法将梅兰芳及他的夫人福芝芳作为主人公,说他是一位“美男子”,“为人和气,真有点西洋人文明风味”,“挣这些个钱,不嫖不赌”……等等。在戏曲界,梅兰芳亦是洁身自好的人中龙凤,抗战中梅兰芳在沪蓄须闭门不出,为此张恨水还在重庆的《新民报》上对梅兰芳大力歌颂,说梅兰芳放弃艺术事业,告别了舞台,靠典当过日子,坚决不趋奉敌伪。张恨水评价说“梅与读破万卷书的周作人相比那真有天壤之别”,指出他的行为提供给沦陷区民众一种启示:“正气与公道,一般的皆在人间。”在张恨水此时的眼睛里,梅兰芳不只是梅老板、梅名角,还是位正气凌然的民族英雄。

人生如梦,梦里梦外都有戏

张恨水出生在安徽潜山,而那里正是“京剧鼻祖”程长庚与“武生泰斗”杨小楼的故乡。在当地,戏曲不止种类繁多,也非常繁荣,徽调、弹腔与黄梅戏可说受到了村人的极大喜爱。而每到农闲时,在农村或乡镇几乎每晚都会演戏,大大小小的舞台在各个村里搭建,村人也在辛苦的每日劳作后享受夜晚的片刻安逸。张恨水的童年,除了享受阅读书籍带来的快乐和满足外,其他最大的娱乐就是看戏了。

或许是从小跟戏结缘,日常生活、梦里梦外都有戏的影子,到得后来,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戏曲痴迷,是个不折不扣的戏迷。若非如此,又怎会在写作中他的很多题材与人物都涉及戏曲、曲艺艺人的生活状况呢。比如《啼笑因缘》中唱大鼓书的沈凤喜,《天河配》中北京的著名坤伶白桂英,《满江红》中的女歌星李桃枝,《奏淮世家》 中的歌女唐小春,《斯人记》中的戏曲艺人芳芝仙等,这些人物都跟戏曲有关,而表达的也是小说里戏曲艺人的艰苦生活和自身对命运的抗争的内容。就以小说《夜深沉》来说,原是京剧《霸王别姬》中“虞姬舞剑”的一段曲牌名,他将二胡琴曲贯穿小说始终,成为牵系男女主人公悲欢离合的纽带与情节发展的线索,因为小说的多数场景都是发生在深沉的夜晚,而他设定的小说基调根本就是黑沉沉的清冷悲凉。

也许是因为他已成为有名的作家,便比常人多了许多参加各种集会活动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此机缘经常与戏曲界人士密切交往。既然有机会跟戏曲名人接触,张恨水不止经常看戏,还找机会向名家艺人学戏。有意思的是,作为资深“京剧票友”,他当然没有放过上台演出的机会。当然不是跟名角抢饭碗,可戏迷上台表演那不也是可乐之事么。当然,一开始他并没想过自己会登台表演,原先他不过学会拉胡琴并替人伴伴奏而已。

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两次表演当属《女起解》和《乌龙院》。《女起缘》的表演是在一九三一年,那个时候张恨水已是北平《世界日报》《世界晚报》的编辑。武汉水灾,北平新闻界为赈灾举行义演,在朋友的怂恿下,张恨水义不容辞踊跃参加了演出,在这个偶然的机会里,张恨水粉墨登场,在压轴戏《女起解》中客串饰演了善良而又风趣的崇公道。张恨水的嗓门很高,声音如洪钟,往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张恨水作为有名的小说家参加演出,他字正腔圆的发音,以及卖力的表演,再加上他的号召力和成功的表演,立时成为当时各家报纸的“头条”,一时成为美谈。不用说,崇公道成为了他的笔名之一,有趣至极。另外一次则是在一九三三年,一批新闻界人士为同业的母亲祝寿,在北平宣武门外大街江西会馆组织一次堂会,请了许多名角演出。张恨水欣然参加《乌龙院》的演出,扮演配角张文远。在小锣声中,白鼻梁,头巾紧扣脑门的张恨水一出场,满嘴安徽、江西味儿,顿时引来一片叫好声。剧中的插科打诨,即兴抓哏也离不开张恨水的精彩表演。演出中,阎婆惜问宋江:“张文远是谁呀?”宋江答道:“乃是我的徒弟。”阎婆惜却逗道:“我听你说你徒弟可是有名的小说家啊,你怎么没有名啊?”台下顿时一片哗然,笑声掌声不绝于耳。而台上的“张文远”走路却一瘸一拐的,且紧皱着眉头。下场后,别人问他怎么回事?张恨水这才边骂边笑地说:“真是岂有此理!因为我不懂后台规矩,有人恶作剧,在我靴子里放了一枚图钉,害得我好苦哟!”

黑暗中张恨水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台下的掌声历经三十多年,又在他耳边响起,或是从来就没停顿过。一九四七年的新春,北平新闻界在“新新剧场”联欢,张恨水在最后一出《法门寺》中串演校尉跑龙套。那个时候他已是北平版《新民报》 的社长,本来扮演头旗经非常有趣,张恨水却还嫌不够尽兴,竟然喊着当时另外三个报社的社长一起粉墨登场。张恨水并不戴眼镜,那三位都戴了,为求统一,他便自己也戴上眼镜出场。于是,四个社长、四个龙套、四副眼镜,引得满场观众又笑又鼓掌,欢乐不绝,气氛达到高潮。

而张恨水一开始的演出其实并不是这么顺利。在“文明进化团”时,他第一次粉墨登场演出《落花梦》中一个生角,大家都还觉得不错,就是觉得他说话太快,有些慌张,又是一口江西加安徽口音的“官话”,观众听得不太懂。不过他还是很幸运地在《卖油郎独占花魁》里演小生主角,想想倒也是得意有趣得很。

或许是因为随着剧团到处走动演出,他有机会接触到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积累的生活素材令他在写作中得到了很大的帮助,亦得益于他的舞台生活,后来张恨水在公开场合就曾这样说过:“当我描写一个人,不容易着笔的时候,我便对镜子演戏,给自己看,往往能解决一个困难的问题。”而世有因果,这大概也是他痴迷戏曲所得到的福报吧。

假如可以,他真的还想上台去演一演,咿咿呀呀来上一段,当真是人生绝妙之事。黑暗中,张恨水茫茫地想着,想要嚅动嘴唇,想要再唱上一回。他的热烈的心,一直都没停止。

其实,在他的爱好里,除了戏曲,还有绘画,从幼年起他就迷恋上了绘画,念私塾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看课本上的插图。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迷恋与日俱增,张恨水不仅欣赏画,收藏画,自己有时也会画上几笔。《芥子园画谱》是张恨水很喜欢的一幅画,他曾花时间花精力全神贯注地临摹,为的,就是一份喜欢。既然喜欢,自然就不分是是国画,还是西画,作为这份爱好,张恨水就爱用“画卒”二字作为笔名,发表一些有关绘画的文章,煞是有趣。更有趣的是,在一次和好友的闲谈中,有的说他的散文比小说好,有的说他的诗比散文还好。如此争执,当没意思,张恨水笑呵呵地打岔说:“都不好,我的画好。”虽只是平息争执,不过好友们还是纷纷点头称赞。受他的影响,他的弟弟张牧野也学了绘画,擅长草虫,画蛇更是独步一时,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颇有名气,办过个人画展,还出版过专著。在一九三一年的时候,张恨水在张牧野和一些朋友们的鼓励下,用他自己的稿费出资,创办了“北平华北美术专门学校”。校址在北平东四十一条21号,此处原是清末任光绪的军机大臣、礼部尚书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裕禄府邸,院宇宽敞,花木扶疏,楼台亭阁,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张恨水的校长室,更是全院的精华所在,作为书房,真个是鸟语花香,绿树葱郁,对于张恨水来说可说是写作的绝佳环境。又因张恨水和美术界的许多画家如齐白石、于非、王梦白、李苦禅等人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好朋友,在他的热忱请求下,他的这些画家好友都答应来北平华北美术专门学校任教。因为齐白石和王梦白二人是素不来往的,因张恨水的情面和多年友谊,竟促成这两位美术大师在一校共事,成为当时美术界的一段佳话。

不止如此,张恨水为让“北平华北美术专门学校”办得更好,还特意聘请了他的老友,著名的语言学者、文学家刘半农为校董。刘半农自是欣然答应,而他在授课中,常常跟学生聊张恨水这个人,说他是“大小说家”,是“当今的小说大家”,还说他的成就“超过了李伯元、吴趼人、曾孟朴那些人”。

说起来,张恨水与刘半农和他的二弟刘天华认识并成为知己好友,还得从张恨水年轻的十七岁说起。借着由戏剧家李君磐主持的宣传新剧的文艺团体“开明社”到汉口演出的机会,年轻的张恨水经堂兄张东野介绍,加入了开明社。而那时刚二十岁出头的刘半农和他的弟弟刘天华也已从家乡江阴到处漂泊,并在开明社工作了一年,刘半农不仅常常参与编剧,还多次上台表演。可惜在汉口演出的时候,刘半农没跟着去,没能第一时间认识张恨水,只因他在中华书局找到了一份他喜欢的编辑工作,并且在《小说月报》《礼拜六》发表了大量的翻译作品和消遣小说。过了三年,刘半农离开了中华书局,后跟着几个朋友来到苏州,机缘巧合遇到了李君磐等开明社的人,在上海民兴社的力邀下,和春柳剧社以及笑舞台的名角,一起在上海民兴社在苏州闾门外办的一个剧场里同台演出。故此,刘半农又在开明社留了下来。如此到了一九一七年,张恨水因要去上海帮忙营救张楚萍,因路费不足,只得先绕到苏州,谁知竟然在马路上遇到李君磐,在李君磐的力邀下,后来张恨水再次加入了开明剧社,如此刘半农和张恨水这两位才子终于能够相互认识。可惜张恨水的苏州话太差劲,只能偶尔地跑跑龙套,大多时候是做剧本编辑,或是负责剧社的宣传资料。经由刘半农介绍,张恨水还认识了他的二弟刘天华,并且从刘天华那里学到了胡琴技巧,张恨水常常得得意地对儿子张伍说:“我的月琴,是刘天华教的。”可惜刘氏兄弟英年早逝,令张恨水唏嘘不已。

一介报人,不必功名等白头

在北京住了十多年,张恨水早已深深地爱上了北京,历史文化、民俗风情深深地让他迷恋,还觉得这是一个最适宜人居住的城市环境,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把北京当作了第二故乡。被迫离开北京后,他无奈之下去了上海。可十里洋场的生活他根本过不惯,喧嚣杂乱的大都会,还有纷争不休的商业竞争,根本和他的情趣大相径庭。最使他不舒服的,是那些达官贵人依然过着纸醉金迷、纵情享乐的生活,似乎国事与他们无关,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苦难百姓跟他们不是一个国家,或说不在一个朝代。张恨水想离开上海,不愿在这样的地方长久地待下去,可是哪里又有他栖身之处呢?

就在张恨水踌躇茫然的时候,恰巧张友鸾那时候在上海,他极力建议张恨水和他一块去南京自己办报纸,也算有个栖息之地。南京是张恨水喜欢的城市之一,他认为放眼江南,只有南京与北平相似,不仅是六朝古都,而且有龙蟠虎踞之胜,还有悠久的历史文化,所谓的连“卖菜翁都有烟水气”。张恨水虽然决定迁居南京,可是他能不能自己办报,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而且张友鸾自己虽然想办报可又有些担忧,说是时事多变,办报前途未卜,担心经营不好出现亏损,也害怕没有足够的资金维持日后的运转。张恨水也有些急了,那到底办还是不办?不过,用自己的稿费来办报,这可说是个创举,而且所需要的钱也不多,自己既然有这个能力,人生在世,有这样的机会,是该试上一试。最后,张恨水答应了张友鸾,下定决心在南京办报。

那个时候张恨水攒下的稿费原本是打算在南京近郊买地盖房,住在农村里,享受村里的清新空气,写写书稿,种种菜养养花,以此归隐田园养老。周南心里自也想有这样的美好生活,可哪里能够,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哪来的“桃花源”。她按下心里的憧憬和担忧,俏皮地打趣张恨水说:“真是个‘书呆子,想到哪说到哪,你一厢情愿地想要在这里养老,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或者孩子们喜不喜欢这里。”周南脸上笑盈盈地,张恨水也跟着乐了起来,并不介意周南的打趣,南京也是他喜欢的地方,那现在他就要在南京这个第二故乡做他喜欢的并一定要做好的事,那就是办报。那时候他大概有四五千元的积蓄,在当时已是一笔不小的费用。经过两个月的筹备,张恨水约共拿出了四千元,在中正路租下了两幢小洋楼,先后买了四部平版机,在《立报》铸了几副铅字,就热热闹闹地开起张来,并取名叫做《南京人报》,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八日正式发行。其实在办报的过程中,张恨水的心情还是忐忑不安的,到底花的钱不是小数,可说是家庭生活的开支来源。他自己从不自以为是,却没想到他名字会有那么大的号召力,竟令《南京人报》才出版第一天,就卖了15000份报纸,可说是当时报界的“破天荒”纪录。如此他又开始了惶惶不安,但也越发地有了勇气办好报纸。

为何惶惶,是因张恨水做了那么多年的报人,深知私人办报,大部分都是有经济靠山的,如没有靠山支撑,就无经济能力办下去,当然那些私人报纸就成为了靠山的“口舌”,说的也是靠山的“好话”。《南京人报》才开办,就有不少经济靠山表示愿意捐助,张恨水却不接受任何“经济援助”,他将自己半生所得收入全都付诸在《南京人报》上。加上“北华美专”和《南京人报》的开办,张恨水此时可说是倾其所有,手中再无一文积蓄。可惜由于日寇的侵略,不久南京沦陷,办了两年的《南京人报》就此结束,张恨水不得不只身入川,没有钱的他,当时手上只有一个柳提箱。张友鸾后来在回忆中这样评价张恨水:“真正用自己劳动得来的血汗钱来办报的,在我的记忆中,除了他还没有第二个。”

《南京人报》是一份小型报纸,资金不足,规模不大,张恨水任社长,兼编副刊《南华经》,张友鸾任副社长兼经理,张萍庐编副刊《戏剧》,在北平的张友渔则无条件地为报纸写社论,盛世强则在北平打长途电话报告新闻。张恨水的人缘和倾囊办报的精神令他的这些友人们感动不已,故而朋友们的工作大都是尽义务不要工资。《南京人报》的编采人员同样都不计工资的多少,真诚的友谊和无私的帮助,使张恨水深深地感动着,无论是他还是张友鸾和全体同仁,大家都拼尽了全力,只为让《南京人报》办成南京人最喜爱的报纸。张恨水自然也没有拿工资报酬,他心里有个奢望,希望报业发达了再分红。因为全体同仁的拼搏精神,南京报界戏称《南京人报》为“伙计报”。

在这个只有伙计的报社里,编辑部无时无刻不充满着和睦、友爱和朝气的氛围。大家都是伙计,也都是老板,工作之余的休闲娱乐项目,便是到夫子庙或大三元酒家聚会,又或者到后湖划船联句和诗。由于这种聚会是大家互请做东,并不占谁便宜,故而常常聚会作诗唱曲,如此有趣之事,竟吸引了不少人纷纷参加。素有江南才子之称的卢冀野、清末民初大诗人易哭庵先生的哲嗣易君左、诗医叶古红以及后来成为诗人和书法家的潘伯鹰,便是不请自来。他们不止是张恨水的诗友,也醉心戏曲玩票,和张恨水的话题自是多多,成为至交好友。由于聚会上正所谓的“骚人墨客”,诗情画意浓浓,风雅成趣,在南京城里甚是出名,也颇有影响,旁人道起此事,立刻能说出聚会上会有何人,诗歌如何风雅等等。

聚会上能吟诗唱曲,报社里的欢笑声也不绝于耳。还记得左笑鸿从北平来的那天,他先是做东请客,高兴不断地饮酒作诗,晚上在报社的时候,两人聊得甚欢,兴之所致,竟然一唱一和甚至摆起步来地来了一段京戏《连环套》。如此畅怀之举,莫说他,连隔壁排字房的工人都送来了阵阵掌声。

谈诗醉戏风雅,在南京有如此愉快的时光,张恨水亦越发地喜欢南京,他也没想到他竟然在《南京人报》连载了长篇武侠小说《中原豪侠传》。祖父张开甲、父亲张钰都有一身不弱的功夫,舞起拳来呼呼生风,且他从小就耳濡目染,甚至还拿着弓箭小刀玩耍过。他也阅读了不少社会上流传的武侠小说,只是对那些作品却不以为然。虽然那些武侠小说也有影响力,但是却有着极大的缺憾。比如封建思想太浓,明明是英雄却要写成奴才式的。另外故事太不切实际,天马行空幻想过头。最最重要的一点,那些武侠小说阅读后,让一些读者误以为如此打斗是对的,哪管得了是否正义,是否自私。却也不能全盘否认,以暴制暴虽不可取,不过让读者懂得牺牲小我是为了完成大我,被压迫者联合起来反抗暴力、反抗贪污,最后一定邪不压正,正义必胜。

故此张恨水还在《武侠小说在下层社会》一文如此表达他对武侠小说的一些看法:“那么,为什么下层阶级会给武侠小说所抓住了呢?这是人人所周知的事。他们无冤可伸,无愤可平,就托诸这幻想的武侠人物,来解除脑中的苦闷。有时,他们真很笨拙地干着武侠的故事,把两只拳头代替了剑仙口里的一道白光,因此惹下大祸。这种人虽是可怜,也非不可教。所以二三百年的武侠小说执笔人,若有今日先进文艺家的思想,我敢夸大一点,那会赛过许多许多平民读本的能力。可惜是恰恰站在反面。总括的来说,武侠小说,除了一部分暴露的尚有可取外,对于观众是有毒害的。自然,这类小说,还是下层社会所爱好,假如我们不能将武侠小说拉杂摧烧的话,这倒还是谈民众教育的一个问题。”

一生挚友,同乡陈独秀

陈独秀是张恨水一生最敬重的人。一九一九年在五四新文化运动达到高潮的时候,在上海的张恨水“亲眼看到许多热烈的情形”,回到安徽芜湖后,张恨水在《皖江报》上创办了介绍五四运动的周刊,还以芜湖人民的爱国行动为题材,创作了《皖江潮》。后来,张恨水听说陈独秀担任了北大文科学长,毅然辞去《皖江报》总编的职务,只身奔赴北京准备去北京大学求学。只可惜因手头拮据,加上后来的种种原由,张恨水没有实现去北大求学的想法,此后也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就在一九三七年冬,王明、康生给陈独秀戴上汉奸的帽子,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一直关注着陈独秀的张恨水怎能容忍陈独秀被人如此栽赃陷害的冤枉,他第一时间写了一篇《论陈独秀》的文章,发表在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五日的重庆《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上。在文章中他写道:“要说他是汉奸,那为天地间的公道而说话,我断言那是冤枉。”在文章末尾的一句话里,张恨水还表示了他的感慨:“对任何人要加以打击,就把‘汉奸两字拿出来利用,这是一种不聪明的举动。”

一九三八年七月二日的下午,陈独秀和潘兰珍夫妇俩乘船抵达重庆朝天门码头。第二天晚上,张恨水特意与高语罕、周岳、张慧剑等报界同仁,在酒楼定了一桌酒席为陈独秀及夫人接风洗尘,而这竟是陈独秀和张恨水的第一次见面。这个时候的陈独秀已是六旬老者,初见面他给张恨水的印象是:“先生已六旬,慈祥照人,火、候尽除。面青癯,微有髭,发斑白。身衣一旧袍,萧然步行。”对陈独秀而言,张恨水是一个家喻户晓、红遍中国的作家,且他认为,张恨水的通俗小说有积极的社会意义,与清末民初的鸳鸯蝴蝶派不可同日而语。陈独秀为安徽出了这样一位才子高兴,席间,他满是兴奋,“议论纵横,畅谈文艺”,抗战救国这个共同话题,令席间气氛一直热烈高涨。不过张恨水也知道,陈独秀所聊的虽有热血激情,却不再涉足政治。

陈独秀来重庆后,“门生故旧视为不祥物,无近之者”,张恨水却时常登门拜访,畅谈甚欢。一九三八年的八月初,陈独秀在重庆市区某街口,与张恨水不期而遇。陈独秀以物价高、重庆天气闷热为由,跟张恨水说他要去江津定居,张恨水听了感到愕然。他知道,江津在重庆的远郊,沿江而上约九十公里水路,交通不便,消息闭塞,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难与重庆相比。但张恨水心里也明白,陈独秀生活拮据是事实,但真正迫使他离开全国抗战的神经中枢—重庆的原因,是陪都的政治气候令他窒息。张恨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两人伫立街头足足叙谈了半个小时,握别一刻,陈独秀说:“等亡了国,我就披发入山。”张恨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道:“先生太消极了。”

到了江津后,陈独秀夫妇俩主要靠北大同学会的资助维持生活,也有亲朋好友的接济,唯独国民党以及共产党方面送来的钱款,陈独秀则一概拒之门外。陈独秀也偶尔地写写文章,换点稿费贴补生活。由于他的主要内容集中在民主与专制、战争与革命,以及和这两个问题相关的中国与世界前途问题,也由于政治原因未能刊出的也不少,令这位昔日的文化领袖怅然万分。后来,张恨水在《新民报》编辑部见到一篇陈独秀未发表的文章,便与报社同仁畅谈该文。过了不久,张恨水在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日的重庆《新民报》副刊《上下古今谈》上撰文说: “我们几个耍笔杆子的后生小子,对陈先生的老境如此,是相当同情的。”在文中,张恨水一方面敬佩他的精神,一方面又劝慰他:“陈先生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及有所不为的精神,虽都可佩服,但陈先生不也是一个文学家吗 便是仅在文字学一方面,也有他许多独特的见解。谈谈这个,也未尝不是对国家的一种贡献(也可以说是对人类),何必一定要说‘那一套 何必一定要做悲剧的主角 我们真不解陈先生何以把‘五四以来那番精神都用到政治上去了。做一个胡适,做一个傅斯年,做一个郭沫若,又怎么样了不起 做一个鲁迅,做一个章太炎,未尝也就有愧此生吧 听说陈先生健康大不如昔,而脾气还是这样大,我们为这位息影的老文化尊师,深为念惜。”

张恨水一直牵挂着陈独秀的身体,因高语罕也住在江津,如有事来重庆,他也会来编辑部坐一坐,张恨水便利用这个机会,向高语罕了解陈独秀的情况。一九四一年冬天,陈独秀因牙病从江津乡间来到重庆宽仁医院就医,住的是三等病房。 这次陈独秀赴渝治病,来去匆匆,未惊动诸多好友。可惜在半年后,陈独秀还是去世了。张恨水后来才知道陈独秀曾经来过重庆就医,在得知陈独秀去世后,他一直很懊恼,为未能前往医院探视而深感惋惜。

定居江津后的陈独秀时常阅读《新民报》,张恨水发表在重庆《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上下古今谈》上的短论、杂文、小品等,他都仔细阅读,自然也少不了发表在《新民报》上的《八十一梦》。由于《八十一梦》,张恨水通过对糖果、房价、船票、打牌、抽烟等重庆人们日常生活的描写,用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揭露了重庆政治上、社会上出现的一幕幕丑闻黑幕。小说里,官吏大肆敛财不顾百姓死活,军官滥用武力走私贩私,剥削者醉生梦死歌舞升平,百姓哀鸿遍野衣不裹腹……如此具有很强针对性的作品,如发生在身边所见所闻,虽为人们所喜欢,可到底触动了一帮人的神经。

为此,陈独秀暗地里为张恨水捏了一把汗,因为他太了解独裁专制的国民党了。他对来看望他的朋友说“:张恨水骂别人不要紧,骂‘三尊菩萨,恐怕要惹麻烦了。”陈独秀还为此特意写信给张恨水,表达了他的关心与担忧。果然不出陈独秀所料,张恨水负责编辑的副刊三天两头的被检查署删改稿子,有的干脆整篇都不让发表。到后来,甚至连他的往来信件都被拆封遭到检查,行动也受到秘密监视,还有人到他家里打听他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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