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2015-07-27 22:11羊倌
雨花 2015年6期
关键词:运城小站谷雨

“咚、咚咚……”

又响了,那奇怪的声音。

天快亮时分,一阵阵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响声将吴运城从梦中吵醒。起初,睡眼朦胧的吴运城以为是有人敲门。但也仅仅就那么一瞬间,吴运城就将这念头给打消了。

不可能有影的事儿。

吴运城定定神。你这是在胡思乱想。没有人会来这里,没有人会在三更半夜,跑到这人迹罕至的空城,只是为了吓唬你。一定是风。

不然,还会是什么?

打从三年前那次迁徙之后,这地儿就跟绝迹没啥两样了,别说上级单位的领导和以前的工友伙计没来过,就连亲戚朋友都没来过。站前站后村庄里放牧的人倒是想来。铁道两旁的杂草生长得葱葱郁郁蓬蓬勃勃,矮点儿的也有半人高,小猪吃了都能长成大象。放牧的人眼馋得很。可是,铁道被严严实实的栅栏围得无隙可乘,别说人了,狗都钻进不来。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天到晚站在外面眼巴眼望地往里瞄,跟探监似的。

“咚、咚咚……”恼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吴运城屏息静听。

吴运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就在吴运城疑惑不决时,又一阵“咚咚咚”的声音滚动而下降临到小站,他听出来了,那是雷声。似乎是为了证实吴运城确实没有听错,瓢泼大雨接踵而至,铺天盖地般地飞流而下。吴运城睡不着了。

吴运城披上棉衣,起身坐到床沿,踮起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地找他的鞋子。大约是来来回回划了有两三下,大脚趾碰到了一只,他把脚伸进去,又四下里去寻找另一只。可惜,这次的运气没那么好了。横着,竖着,划拉了十几下,全都擦肩而过。没办法,他只好把穿着鞋的那只脚踩在地上,光着的那只脚半翘着,弯下腰,探头到床下去找,就看见那只鞋,此刻正可怜巴巴毫无生气地趴在地上。“你个小东西,你说你能藏到哪儿去!”吴运城骂了一句,伸出手,把鞋子拽出来,套在了脚上。

一切穿戴停当,吴运城缓缓踱到窗前,用枯瘦的手,颤抖着从脏兮兮的窗户上,撩起纱布窗帘,茫然地望向外面的黑夜。借着站台昏黄的光晕,吴运城看见,细细密密的水滴,“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又飞溅而起,在风中,形成一团团、一团团浓浓的水雾。

吴运城讨厌下雨。

吴运城喜欢月光。

吴运城喜欢,让月光,隔着窗,洒在屋里,洒在床上、身上,洒在深深浅浅的梦境里。总觉得,夜晚没了浓浓淡淡的月色,就如同风里没了香润,花里没了香色,水里没了香气。好端端的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孩儿,却在脸上失却了颜色。

一阵风袭来,吴运城打了一个寒颤。

吴运城想了一下,把胳膊伸进袖子,把扣子扣上。都过了春分了,一早一晚的还是这么冷,离不开个棉衣。吴运城摩挲着双手,既是为了取暖,也是为了平缓紧张的情绪。这个时候,能喝上一杯滚开的水,抑或是,一杯浓烈的酒,大概是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了。遗憾的是,这两个简单而又奏效的办法,吴运城全都无能为力。因为,好长好长时间,吴运城都没有烧过水了。渴了,把嘴对着自来水管,“咕咚咕咚”灌上几口,就全都迎刃而解了。至于那只形同虚设的暖水瓶,吴运城早已经记不得,上一次用它是什么时候了。那里面,干旱得恐怕连一滴水碱都倒不出来了。不是缺水,也不是缺柴,缺的是那种生活的心劲。至于酒,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吴运城长这么大,就没沾过酒,不知那酒,喝到嘴里究竟是个啥子味道。

—三年前,铁路上慢车停运,快车提速。一夜之间,火车再经过这儿的时候,就不再停靠了。原先在小站上车下车的乘客们,要是再想进城,或到别的什么地儿去,就得走很远很远的路去坐汽车,或坐很长很长时间的汽车去大火车站坐车。小站就像个被爹娘遗弃在一望无际的铁道线上的孩儿,欲哭无泪,孤独而又无助。

中国有句俗话,叫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车站都没了,还要职工作甚?为数不多的十几名职工相继都要被安排到能停快车的大火车站去了。

吴运城不想去,吴运城跟小站有感情。

这份情,比迤逦着缓缓流过车站的那条黄河还要深。

吴运城跟小站的感情要追溯到四十年前。

那时,吴运城的爹在这个小站上做助理值班员,一天到晚旗不离手。他摇摇手里的绿旗子,火车就“哼哧哼哧”地往前开,他摇摇手里的红旗子,火车便“吱嘎吱嘎”地叽歪几声,乖乖地停了下来。

吴运城三岁光景,娘抱着他从乡下来到小站找爹,站长安排人把一间没有窗子的库房腾了出来,让娘儿俩住了进去。虽说是窝憋了些,好歹一家三口有了立锥之地。打那开始,吴运城就没离开过小站。每天晚上,吴运城都是枕着火车的轰鸣声入眠。不到七岁,吴运城闭着眼躺在床上,就能辨得出哪一趟是客车,哪一趟是货车,哪一趟是重车(重车就是装满货物的货车),哪一趟是空车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吴运城20岁了,可吃饭的家伙什还一点儿着落都没有。吴运城似乎并不着急。皇帝可以不急,可太监却不能不急。没吃饭的着落,就说不上媳妇;说不上媳妇,就成不了家;成不了家就传不了宗接不了代。这对一个几辈子单传的家庭来说,可是天大的事。夫妇俩一合计,爹毫不犹豫地办了“病退”,把还残留着温热的“铁饭碗”传给了儿子。以爹的身子骨,其实完全可以再干个三年五年的,可为长远计,为吴家的江山社稷计,这点牺牲只能算作是吃饭时没小心,从嘴里掉了一粒米粒。吴运城就这样成了铁路工人。从此,那个整天价摇旗呐喊的人,就由老子换成了儿子。吴运城一口气在这个小站呆了三十年,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小站的一棵树,龙蟠虬结,枝繁叶茂。哪能说移走就移走呢?人挪活树挪死。要我走,那不就想要了我的命吗?

吴运城找到车站领导,黯然地说:“站长,昨天我去跟哑妹见面了,我跟她说,车站废了,站上的人都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也要去了。今后,就你跟孩儿在这儿了,你们娘儿俩好生地过,缺什么要什么就捎话给我,我给你们送过来。哑妻说:我和孩子都在这儿,你到哪儿去,你还有几年的奔头?跟领导上说一说,别折腾了,好生的在这儿陪俺们娘儿俩几年吧。”

站长正在收拾抽屉。其实,这会儿,不光站长,全站都在整理行囊,哪间屋子里都乱哄哄的,杂乱不堪,一片狼藉。跟吴运城在电影里看到的,兵败如山倒时国民党逃离大陆前那情景颇多相似。听见这话,站长停下手中的活,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移向小站对面那座光秃秃的山丘,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真想留下,就留下吧,反正这儿也要留个人值守。不过,你要把这些站房看好了。说不用就不用了,多好的站房啊!好好看着吧,说不定哪天上面的头儿高兴了,一拍脑袋,这小站又派上用场了。”

吴运城以前听站长说过,小站建造于清光绪三十四年,由于建站地点位于当时的德国租界,因此设计图纸和建筑材料都来自德国:红瓦红墙、廊柱拱门,宏伟庄严,宛如欧洲城堡一般。站房周边,高大的树木山环水抱,葳蕤葱茏,在初春的空气里生机盎然。

吴运城说:“站长,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会看好的。”

“这点我相信,你一个人在这儿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比如说头疼脑热的,赶紧给我打电话。”站长拍拍吴运城的肩膀,恋恋不舍地说道:“保重,老吴!”

说完,匆匆忙忙地带着他的11名士兵赶赴新的战场。一忽间,小站,成了一座空城。

“新的战场”这个名词是站长说的。

是他在小站最后一次全体大会上说的。

站长说的时候,一脸神圣,一脸憧憬。

站长带队出发的时候,吴运城看见了,雄纠纠气昂昂的,跟跨过鸭绿江去抗美援朝似的。谁知,这帮人刚到“战场”就让人家大鱼吃小鱼样的给吞并了。站长在小站上是个像模像样的官,一到那大站上就不行了,就啥也不是了,连个车间副主任都没干上,只弄了个大班班长,这算哪门子官?铁路干部序列里根本就没这个职名。站长带过去的十几个人也被全部打散了,一人去一个班组,两头碰不到面。后来,大家想明白了,敢情是人家怕小站去的人拉帮结伙揭竿起义呢。常言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到底是大车站,真是做到家了。无官一身轻的站长自顾都不暇了,哪还有心思管吴运城的什么头疼脑热?他不管,别人更不管。小站就成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咚、咚咚……”吴运城又一次听到了敲击声。

莫非真的有人敲门?

不论是不是有人敲门都看一看,多看一眼总不是坏事。不是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吴运城拉开门销向外推门,没曾想,竟然没有推动。不对啊,这扇门哪天都得开个十回八回,没这么沉过啊?吴运城死命地又推了几下,终于推开了,才发现门后蜷着一团黑糊糊的什么东西。难道是跑来躲雨的野狗?吴运城抬起脚稍稍加点儿力地踹了一下,就听得黑团“哎呦”一声。

吴运城登时脊背发凉,寒毛直竖。

原来是个人。

原来是个女人。

吴运城惊魂未定,借着屋内的光亮看过去,看见女人浑身上下全都湿漉漉的,一头的脏发披散着,一绺一绺地往下滴着泥水,身上是一件已经说不上颜色了的棉袄,领口、袖子和前胸处都破了,丝丝缕缕地挂着棉絮,整个人儿冻得没有了人形。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女人在轻轻地呻吟。

吴运城的心急速跳动,汗水濡湿了手心,紧张和疑虑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你是谁?”吴运城颤颤地问。

女人抬起头,满额满脸都是泥污,根本看不清眉眼,她有气无力地乞求道:“大哥……求求你,让我进屋暖和暖和吧,我……快要冻死了!”

吴运城愣怔了一下,弯下身,半搀半抬地将女人挪进屋,放在靠墙边的一堆柴垛上。看见女人冻得瑟瑟发抖,吴运城想,要赶紧把炉火生起来。女人太冷了,需要一个暖炉,还有,女人的衣服也湿透了,也需要一个烈焰熊熊的炉火炕一炕。

炉子是现成的,柴火也是现成的。没怎么费劲,炉火很快就生起来了,屋里渐渐有了暖气。

吴运城从柜子里找来一件自己的棉衣,放到女人跟前,然后端来一盆热水,说:“洗洗,把这件干衣服换上。你看来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去。”

吴运城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女人一直蜷缩着身子,低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一双光脚丫子。吴运城说完话,女人抬起头,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见吴运城转身出了门,女人把一双冻得没了知觉的手,伸到了热水盆里。霎时,一股温暖触电般涌遍全身。

女人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吴运城转了一圈回来,女人已经收拾停当了。脸洗过了,不知在哪里翻了一把多年不用的梳子出来,把头也梳过了。吴运城一怔,赶紧别过了脸:原来还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啊!吴运城拿给她的干衣服穿上了,吴运城没有拿给她的一双军用球鞋,也被她从床底下摸了出来,套在了脚上。

“倒是不客气!”吴运城在心里笑了一下,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和一盘自己腌制的红萝卜干放到小桌上,“太晚了,我这儿,就只有这些,你趁热吃吧。”

很快,一碗面就被女人狼吞虎咽了下去,额上立马沁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脸也有了点颜色。

“妹子,你,这是从哪儿来的啊?”吴运城小声地问。仿佛是害怕声音太大,会吓着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

女人的脸颊一鼓一瘪的,眼睛也一眨一眨的—女人在寻思着怎样作答。半晌,女人才嗫嚅道:“……我,很远。”

“那你怎么来到这儿的呢?”

吴运城上上下下打量着女人—他不明白,这么一个一句话就能理得清的简简单单的问题,女人为啥要费这么大的难呢?吴运城的双眼深沉而严肃,投出去的目光像是一支支利箭,女人经受不住,一点一点地在吴运城的眼里低矮了下去。

女人停顿了一下,吮着自己的下唇:“我……我从乡下去南方找俺男人,不知怎么回事,上错了车,稀里糊涂就被拉到了这里。”

女人没讲实话。这怎么可能呢?小站早就不停客车了,即便上错了车,也不可能被拉到这里。可吴运城并不去戳穿。

“天不早了,你到床上去歇息会儿吧,我……去外面走走,你在里面把门闭好了。”吴运城站起身。

“大哥—”女人望着外面哗哗直下的雨。

“歇着吧,天亮以后,你就上路吧。从这往南走,也就七八里地,那儿有汽车站。”

“大哥,你听我说……”

吴运城摇摇头,“我不跟不讲实话的人打交道。”

女人仿佛被人猛地抽了一鞭子,身子颤了颤,说话的腔调也走了音。

“大哥,你别走,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跟你说实话……俺男人到南方打工,三年了,没回过一趟家。这半年,连个音信也没了,公婆让俺去南方打探打探。俺寻思着省两个钱,就在一个小站爬上了一辆货车。谁知,半道停车的时候,车上又爬上来了一个男人。那男人见俺有几分姿色,就起了歹心。车一开,他非要跟俺做那事,俺不同意,那男人硬要上。俺心一横,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女人的话乍听起来,似乎有几分道理,细一琢磨,满是斑斑驳驳的漏洞。

吴运城皱起了眉头。

从小站通过的货车,哪一列速度都得在百公里以上,别说她一个普普通通女人了,就是一个经年累月在货车上蹦上跳下的铁路调车人员,摔几个跟头那都是轻的,她怎会安然无恙毫发无损的呢?

到目前为止,这个女人仍然实话没讲。

吴运城突然就失去了聊下去的兴趣。

吴运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50元的钱票,放到桌子上。“这里有50块钱,你拿着。钱不多,凑合着路上用吧。”

说完,不等女人搭话,就决绝地走进黎明前的雨阵。

在出门的前一刻,吴运城没忘,打量一下乱七八糟的屋子,以确认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女人席卷而逃的值钱家什。

吴运城眯着眼坐在站台上。

往常这个时间他已经在准备午饭了。可今天他不想这么早回去。他怕那女人赖床,还没走脱,又要打照面。所以,就在站台上多磨蹭了一会儿。

吴运城从家里出来后,想也没想,就直接去了站台边那排空荡荡的站舍。这条道儿,对他来说可谓轻车熟路。吴运城记得清楚,站长在带着自己那群残兵败将仓皇出逃的时候,没忘再给他下达一项死任务:不管白天黑夜,一定把车站的大门锁好。别让村民给鼓捣开了,人和牲口跑进来上了线路,和车撞上,危及安全;每天检查三次站舍,早中晚各一次,别让闲杂人员和坏人把空置的站舍当成了落脚和藏身的好去处。把门窗关好,别让风雨钻进来,把房屋腐蚀和风化了。吴运城习惯于恪尽职守,遵规守纪,听从上级命令,即便站长现在已经不是站长了,吴运城还雷打不动毫不走样地落实着他在站长位置上时发布的指令。

雨在天快光亮的时候就停了,线路差不多都干了,空气很好闻,夹杂着青草与泥土的味道,清新而湿润。远处不时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吴运城循声望去,一列列长长的货车、客车从远方轰隆而来,从吴运城面前一驶而过,发动机奏出的巨大的轰鸣声充塞在雨后的空气中,激越而又震撼。吴运城凝神屏息地坐在站台上,用深炯的目光紧紧地追逐着那久久不散、令他心迷神醉的声音。

有一阵,线路空空的,好长时间没有车过来过去。吴运城听不到火车隆隆的叫声,看不见火车奔跑的样子,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每当这时,吴运城就开始去想妻子。

吴运城的生活,这些年,一直都是单调而又充实。有车的时候看车,看车会让他心里感觉踏实。他以为,有车在,就有了安身立命的地儿。如果有一天,不再有车从这小站通过了,那他也就没有了在这儿立足的理由了。他就只能去妻子那儿了。这是有车的时候想的呱。没车的时候,吴运城就想妻子,闭着眼,想妻子的眉眼,想妻子的笑貌,想妻子的身影,想妻子每一次问候都饱含关切和恩爱,每一次抚摸都饱含温柔和体贴。想妻子会让他在心里感觉暖暖的。

吴运城的妻子不是娶来的,是捡来的。属于半路夫妻那种。妻子不懂啥叫“半路夫妻”,吴运城想了想,说:“可能是说咱俩是在半道上遇见的吧。”

妻子点点头,似懂非懂。

吴运城的婚姻之路相当地不顺利。那些年,爹娘为他的事没少操心,可总是高不成低不就,都二十八九了,还没见结个茧出来。为娘的还其心不死,爹早已经死心了。“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造化吧,我是没有气力管你的事了。”爹说完这话不到半年就一命归西了,紧接着,娘也跟着撒手人寰了。没人管没人问也没人烦吴运城了,然婚事也就这么无边无际漫无天日地搁置下来了。

吴运城40岁那年,有天正在家里睡觉,站长差人来喊他,让他抓紧到站上去一趟。原来,十分钟前,一趟慢车上交下一对母女。车长说,这母亲本来坐得好好地,不知啥原因,突然就昏过去了,希望车站赶紧想办法送往当地医院抢救。车站恰好停了一辆来送货的汽车,站长一说司机答应了,愿意帮忙把这女孩妈妈送到县医院,但车站要去个人,不然有什么事说不清楚。站长说,“那是一定的,去,车站哪能不去个人呢?”站长说的那个一定要去的人,就是吴运城。

去县医院的路上,吴运城瞥了一眼那女人,脸色蜡黄,两眼一直闭着,身子骨虚弱的像一张被雨打湿的棉纸,吹口气都能破。吴运城想,看这样子,女人想回来,难了。吴运城再看女孩,女孩只是一个劲地流泪抽泣,问什么都不说。

吴运城只好一个劲地催促司机:“大哥,快点,再快点。”

司机笑着说:“别叫我大哥,再催我,我就得叫你大爷了。就我这破车,能跑到这速度就已经是奇迹了。”

医院的诊断结果让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医生检查一番后,说:“没什么大碍,就是饿的。先给她挂点水,醒来后,再给她吃点东西就好了。不过,切记不要让她一下子吃多。”吴运城盯着护士给女孩妈妈挂上水,叮嘱女孩两句,就到外面去给这娘儿俩买吃的。等他买了馒头、包子、面条回来,女孩妈妈已经醒过来了,女孩妈妈朝吴运城笑着打着手势。这时,吴运城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对哑巴母女。待一切停当,坐长途汽车回到车站,天都已经擦黑了。

在车站候车室,站长等几个人关切地问母女俩是从哪儿来的,准备到哪儿去?站长嘴手脚并用,急得满头大汗,还是不得要领。旅客中,有个懂手语的女孩,主动站出来充当翻译。女孩告诉站长,“这对母女是外出逃难的,没有家,也不知到哪儿去。女孩妈妈说,你们都是好人,就把她们娘儿俩收留下来吧,她洗衣、做饭,包括力气活儿,都能干。”

站长一挠头皮:“留我这儿咋办?这又不是收容站。”站长跟翻译说:“你跟她说,这是车站,没法子收留她们。让她们想别的法子去吧。”

翻译又跟娘儿俩比划了一阵子,转过脸跟站长说:“妈妈说,娘儿俩没地儿去。她们就想借这候车室住一阵子,等找到合适的去处就走。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站长把脚跺得“啪啪”作响。“你说说,这可咋好呢?这可咋好呢?”就在他团团乱转的时候,猛地就看见了吴运城。站长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上弯的嘴角在脸上形成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吴运城,你不是还没老婆吗?你把这娘儿俩收下吧。”

吴运城“唰”地从头红到了脖子跟。“站长,使不得,使不得,这玩笑不能开。”

站长不理他,跟翻译说:“你问问这女的,这个男人还没成家,想娶她做老婆,愿意不?”

翻译还没开始比划呢,女人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红着脸,把个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翻译说:“她愿意。”

站长得意地笑了:“那还在这儿废啥话?吴运城,赶快把这娘儿俩带回家!”

其实,站长并非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吴运城的眼里看到了那种真切的关怀。

吴运城梗着头,半推半就地将娘儿俩带回了家。

吴运城就这样有了一个哑妻。

对这段婚姻,好多人是不看好的。有人甚至说到了吴运城的面上。“前妻子、后汉子、到死两瓣子”,其意是说半路夫妻难贴心、不恩爱。

这话,站长也听到了。站长跟吴运城说:“别听那些人瞎鬼日捣,古人说,半路夫妻恩爱深。你看那电影《暴风骤雨》里,车老板老孙头有句话说得就很好:黎明的觉,半路的妻,羊肉饺子清炖鸡。这人生最美的四件事中,其中之一就是半路夫妻。”

吴运城将房门拉了一条缝,人还立在门外,眼就直了。

原来狼藉不堪的屋子就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被这位夜半到来的女人悄无声息地收拾得井井有条。桌上堆积如山的杯杯盘盘已不知收到哪里去了,桌面被擦拭得能照得出人影;床上也已焕然一新,换下的床单、枕套、被罩等已被浸泡在盆里;原先扔得到处都是的裤头、破鞋、臭袜子也都不见了踪影,吴运城想,一定被压在了洗衣盆的最下面。吴运城还看见,火炉上架着铁锅,随着热气的升腾,一缕清香之气袅袅升起。

吴运城仔细地打量着,骨碌碌乱转的眼中满是惊诧。

女人正在弯腰扫地,看见吴运城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直起腰,满面笑靥地招呼着吴运城,女人的声音轻柔婉转:“大哥回来了?进来啊,怎转了这么老半天?”

像已经跟吴运城熟悉了很久很久似的。

这个场景,让吴运城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哑妻。

每次,吴运城从外面回来,哑妻就好用这种妻子特有的,富有包容力的微笑,来迎接他。

吴运城禁不住将眼睛转向女人,然后,在她脸上、身上胶着、流连。

女人的长发蓬蓬松松,在脑后绾了一个拳头大的结,光洁的额头下,是一双好看的女人眼睛和一张白皙精致的脸,小巧的嘴角撒娇似的抿着,腮边有一颗褐色的痣。吴运城的心里微微地笑了一下。这个女人还这么年轻?顶多三十岁。

看见吴运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女人娇柔地用手摸了摸头发。“怎么了大哥?我的脸上长出胡子了吗?”

吴运城尴尬地别过脸,“哦……没有,没有。”

“进来吧大哥,你先坐下歇歇,咱这就吃饭。”

女人说话的时候,两只会说话的眼睛,始终盯着吴运城的眼。

吴运城没有抬头,但他感受到了。这个女人注视他的那种火辣辣的目光,不仅灼得他脸有些疼,同时,也让他内心很慌乱。

吴运城干咳了一声,“你……怎么还没走呢?”这话问得太生硬了。说完,吴运城就后悔了。

女人也感觉到了这话问的突兀,她用手指摩挲着瘦削的脸颊,讪讪地笑着说道:“看大哥这话说的,就你这家乱得跟羊脏似的,不拾掇利落,我能放得下心走吗?”

“话不是这样说,我这都习惯了。再说了,这点儿小事,怎么好耽搁你去找男人?”

“大哥这是在赶俺吗?”女人霎时褪去脸上的笑容,变得忧郁起来。“大哥要是嫌弃俺,俺……现在就走。”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别—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大事。”

“大哥不嫌弃就好。大哥放心,我没大事。”女人叹了一口气,换了话题:“不说这了,先吃饭吧。人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真是,我今儿个有心想给大哥做顿好吃的呢,只可惜,新来乍到摸不到锅灶,啥啥找不着。大哥就先将就着吃一顿吧。”

“这哪里话,这都不该麻烦你的。”

吴运城说着,把棉袄脱下来,搭在椅子靠背上,在桌跟前坐下。就这一忽间,女人已经把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来了,一盆白菜炖豆腐,一盘炝土豆丝,还专门给吴运城做了一盘下酒菜:凉拌萝卜丝。女人给吴运城摆上酒杯,斟满酒:“先喝吧,喝完再给你盛饭。盛早了,就凉了。”

这屋里头有女人没女人就是不一样。往昔,吴运城转上一圈,回到家,这屋里的锅是凉的,床是凉的,任哪儿都是凉的。这女人一来,一切都变了。

吴运城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大哥,怎样,味道还行不?”女人小心翼翼地问。

吴运城的嘴里菜还没咽下去,说出的话儿含混不清,“嗯,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大哥肯定就好。”

女人给自己盛了小半碗饭,大大方方地坐到吴运城对面,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细嚼慢咽起来。吃着,还不忘让着吴运城:“大哥,你别光喝酒,你吃菜,吃菜。吃完它,别剩下了,晚上咱再做新的。”

有这么一阵子,吴运城几乎摸不清了,这儿到底是他的家,还是这女人的家。

两杯酒下肚,吴运城的心里热乎起来,主动张开嘴:“我说,哎,你……”

“我叫槐花,大哥。就是槐花盛开时节出生的。”

“哦,槐花。”吴运城点点头。

槐花瞅着吴运城,“大哥你还想问啥?”她的眼睛乌黑清澈明亮。

吴运城把头低下,“没、没了。”

“那……大哥你喝酒,吃菜。”槐花端起酒杯,双手递给吴运城。

吴运城接过酒杯,一口倒进嘴里。

“桂、槐花妹子,你……”

“大哥你说—”

“我……不说,不说。”

“大哥是不是不想喝了?要是不想喝了咱就吃饭。”说着,摸起桌上的碗,给吴运城盛了尖尖一碗。

吴运城低着头,一口气扒了半碗,放下,鼓足勇气,说:“你听我说,槐花妹子—”

“大哥你说—”

“不是大哥嫌弃你,我这家你也看了,我是有妻子有孩子的,你住这儿不合适。万一,我妻子知道了……”

槐花笑了,“大哥,你要是不会说瞎话就别说。人可以说谎,可这屋子不会跟着你说。我是女人,女人最敏感的就是女人。你这屋子多久没进女人了,昨晚上一进来屋,我就闻出来了。你这屋里根本就没有女人。有女人的屋子,不是这个样子的。”

吴运城还想强词夺理,“我是—”

槐花伸出手,止住了他,“别说了大哥,我还是那句话,大哥要是嫌弃我,我现在就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谢你昨晚搭救之恩,转脸就走。我出了这门,冻死饿死都与你无关了。”槐花顿了顿,让吴运城有时间发表意见,但吴运城没有说话,于是,槐花又继续说道:“你要是念及槐花可怜,就再宽限俺几天,待俺恢复恢复身子再说。大哥—” 话没说完,槐花无声地低下头去,双手捂住了脸,豆大的泪滴,从她的指缝间,一粒,一粒地溢了出来,她的肩头剧烈地抖动着,满头的秀发也都披散开来,像黑色的瀑布一样遮住了她的表情。

吴运城的心,软了。“那就……那就,缓缓再说吧。”

人世间,真是有好多事情,让人无法预料。就譬如说吴运城吧,一直到死,他都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容留槐花。他总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似乎一直在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动着,而不是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我就知道大哥是好人,不会硬赶我走的。”槐花收起眼泪,娇嗔地瞪了吴运城一眼,破涕为笑。“大哥,你看我是这样想的,还找什么男人?人都不要我了,我还费那么大的劲儿,上杆子去找人干嘛?我谁都不找了,就留在这儿跟你过了。你看行不?”

吴运城抬起头,一脸惊愕:“别别别……”

槐花莞尔一笑:“缓缓再说,缓缓再说。”

槐花就这样在这儿住下了。

吴运城让槐花睡在床上,自己睡到隔壁柴房去。槐花不愿意,说一个人睡害怕。于是,吴运城就用几块板子在外间搭了一张铺。小站上,空闲的房子比吴运城身上的肋骨都多:售票房、行包房、客运室、货运室、行车室、信号楼……连起来,比一列火车都长,包括以前的站长室都在大敞着门虚位以待。吴运城想住哪间住哪间。吴运城如果不嫌麻烦,一天换一间,也不是不可以。

吴运城哪儿都不去,就住在这间老食堂里。

因为,这间屋子,哑妻住过。

—那天,吴运城就汤下面把哑妻娘儿俩接纳下了。但是,怎么安顿,他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他只能先把娘儿俩带回了集体宿舍。父母回乡下后,先前住过的那两间屋子,就由站长做主,给了一位拖家带口的职工,吴运城就搬到集体宿舍,与一位货运员搭伴。这天,恰好货运员休班回家了,天也好,地也罢,都归了吴运城一人管。吴运城见缝插针,自作主张把小女孩安排到货运员铺上,把哑妻留在了自己床上。就在这间不足十五平方的小屋里,吴运城彻彻底底地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嬗变。第二日,吴运城想再变一次呢,货运员像一位不速之客一样不合时宜地回来了。

吴运城啥话也没说,拉着哑妻的手来到了站长室。

吴运城说:“人是你留的,房子的事,你看着办吧。”

这没地儿住找我来了,昨儿,你他娘的两个人干柴烈火的时候,咋没说让我也跟着去热热身呢?这是站长的心里话。嘴里的话可以放在心里说,心里的话却不是全都可以放在嘴里说。就像刚才这番话,站长就只能在心里说,嘴里说了,就不符合站长这个身份了。

站长乜斜着两个人说:“你娘的,我这做好事,还做出毛病来了?”站长起身走两步,推开窗子,像个将军一样,倒背着手站在窗前,很有气势地从左到右自上而下地梭巡着。然后,右手向窗外一指,说:“吴运城,眼下,只有那两间老食堂空置,愿意,你现在就可以搬进去,如果不愿意,那我就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哪知他话未落音,吴运城已经拉着哑妻欢天喜地地跑走了,到了门口,才想起没给站长回话,又拐回头,说:“站长,愿意,愿意。”

和哑妻住在老食堂里的那段时间,吴运城觉得,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一段光阴。他想,从出生到现在,整整四十年了,从未像现在这样幸福过,漫长的人生终于以一种最美丽的姿态,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你说,吴运城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就擅离这所屋子呢?不能。无论哑妻在与不在,吴运城都会不离不弃毫无怨艾地坚守在这里,同时,也绝不会让别的什么人肆意闯入。守住了屋子,就守住了哑妻,守住了哑妻,就守住了那份让他刻骨铭心的爱。

所以,他绝不能做对不起哑妻的事。

在和槐花同屋而眠的这几日里,吴运城夜夜都是和衣而睡。他不是怕槐花,是怕自己,怕自己万一一时把持不住,跟槐花有了那事,哪怕只一次。他记得娘说过,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不能有那一层的。有了那一层,就有血黏在一起了,有筋长在一起了。想要割,怎么样的割法,都会痛。

让吴运城稍稍感到有点儿心安的是,槐花住下来以后,除了给吴运城洗衣、做饭之外,再没任何进一步的举动。甚至,连一句过火的话儿都没说过。倒是吴运城自己,对槐花的身世之谜总是排解不开。他一直都想问一问,她到底是从哪儿来,又是怎样像一片树叶样降临到个小站来的。可是,每次都是,自己刚一张开口,本来还有说有笑的槐花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不是欲言又止,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是吴运城爱疑神疑鬼,你想想,一个人要是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有啥子要期期艾艾遮遮掩掩的呢?所以,吴运城不能不设问,隐藏在这个神秘莫测的女人身后的到底是什么?是沧桑,还是肮脏?

这天傍晚,吴运城在槐花的劝慰下,多喝了几盅老酒。他感觉有些晕晕乎乎的,便早早地躺下了。不一会儿,他就听见槐花窸窸窣窣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出里间,来到他的跟前。

“她要干什么?”

吴运城警惕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槐花径直走到吴运城床前,蹲下身来,充满爱怜地看着他,槐花的眼睛墨瞳幽深秋水含情。吴运城心跳不已。槐花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起身坐在床沿。她拾起吴运城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把它包裹在自己的手中,细细地摩挲着。吴运城注意过槐花的手,这双手,干净、白皙、细嫩,跟露水洗过似的。他觉得,比她的脸更有吸引力。也就是一袋烟工夫,槐花不慌不忙地解开了前襟,毫不犹豫地将他那只粗壮的大手放到了自己温软的胸上。吴运城的心“嘭嘭”狂跳起来,说吃惊已经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震惊,无比的震惊,才是他最真实的感觉。吴运城神经紧张到了极点,恐慌已经浸遍他的四肢百骸。他不知自己是该坐起身来,紧紧地把槐花搂在怀里,然后,酣畅淋漓地亲吻她,抚摸她,还是该大义凛然地斥责她,赶走她,让她永永远远地离开这座屋子。无论哪样,吴运城都没有这个勇气。吴运城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放任自流吧,听凭自然吧,她不会把你怎样的。然后,闭紧了双眼,心安理得地等待着槐花的引领。

“把眼睛睁开吧,我知道你没睡着。” 槐花娇笑着,那么迷人。

吴运城听话地睁开了眼睛。

“我长得很丑吗?”

吴运城摇了摇头。

“我人很讨厌吗?”

吴运城又摇了摇头。

“大哥,从来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我和你,前世一定有缘。不然,怎么解释我的到来?大哥?你说是吗?”

吴运城点点头,“是。”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呢?”槐花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吴运城的脖子,“大哥,你知道吗?我爱你爱得心都痛了。”

吴运城低下头,痴痴地望着槐花玉软花柔的身体,“我也爱你。只是……”

说完这话,吴运城就惊住了。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说出“爱”这个字眼。他跟哑妻都没有用过。他是一个羞于把情感淋漓尽致地表现在脸上的男人,他总期望自己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做,哑妻就能够自然而然地吃透他的心意。

“只是什么呢?”

“只是……眼下我还没有说服自己。”

槐花点点头,表示能够读懂他眼里的纠结,也理解他心里的挣扎。

“那就,让我来帮帮你。”槐花抓过吴运城的手,把它放在自己光滑柔嫩的双胸上,来来回回地揉搓着。“现在,你说服自己了吗?”好一会儿,槐花问。

吴运城心旌摇荡。他感觉好像有一只秋千,在他的心里,荡来荡去,荡来荡去。

“现在?”吴运城犹豫了一下,“我想,我……已经说服自己了。”

槐花松开吴运城的手,把他的整个身子搂进了怀里。吴运城也紧紧地抱住了槐花。吴运城的力气太大了,槐花觉得自己的肋骨,都要被他勒碎了。槐花感觉到了,吴运城这是用心在拥抱她。槐花双手捧起吴运城的脸,像饿了很久似的如饥似渴亲吻着他。槐花的吻,那么投入,火一般地灼热,吴运城那颗冷酷的心,融化了。吴运城张大流着涎水的嘴,像鬼子手里的探雷器似的,在槐花的脸上、胸上来来回回地探寻着。槐花笑了,仰面倒在床上,将身体花儿一般地在吴运城面前展开。诱人的酮体,易如反掌地就撩起了吴运城最原始的欲望,吴运城轻轻叫了一声:“槐花。”随即,抱紧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吴运城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吴运城缓缓从槐花身上滚下来,和槐花并排躺下。槐花转过身,一往情深地看了他一会儿,起身下了床。

“天还早呢,妹子你起床干嘛?”

“大哥,我把我给了你,我就要走了,我要去找自己的男人。谢谢大哥的收留,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太长时间了。”

“不行,我不让你走!”吴运城歇斯底里般地喊道。

槐花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浮起决绝的微笑,“没用的,我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槐花的眼睛里,满是坚毅的光泽。

吴运城想喊,光张嘴,就是喊不出声。他想动,可他的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根本动弹不了。不知过了多久,吴运城一下子惊醒了,他感觉到头晕目眩,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槐花的吼声:“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槐花又梦魇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要知道,她总共才在这儿住了五晚啊。而且,第一晚,还是下半夜才到的。

吴运城一闪身跳下床,趿拉着鞋,向里间屋跑去。

槐花已经醒了,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看见吴运城过来,槐花无助地把脸贴在他的怀里,双手搂在他的腰间。

吴运城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槐花心惊胆战地摇摇头,“没有,没有什么事。”

吴运城的颈上,顷刻间青筋暴起,愤怒的吼声,也从他的胸膛喷薄而出,冲到了喉间。不过,最终被他咬紧的牙关给拦腰挡下了,变成了弱弱的一声叹息。

“到现在还嘴硬?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槐花摇摇头。她的嘴唇在颤抖,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吴运城心情复杂地望了望槐花一眼,把手伸到背后,去掰她的手,没有掰开。槐花的两只手,像条曲曲弯弯的蛇,紧紧地,紧紧地,缠在吴运城腰间。吴运城在心里给自己暗暗地鼓了一把劲,然后,又在手上悄悄地使了一把劲。掰开了。

“你不能再住在这儿了,今天就走吧。我不能收留一个不明不白的人。”

吴运城决绝地说。说完,抛下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外屋。

吴运城不愿再细想自己对槐花的感觉。

吴运城点了一支烟,在床前坐下,闷闷地吸着。

过了一会儿,槐花从惊梦中缓过神来,也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到了吴运城的对面。吴运城收回盯着地板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槐花,槐花也同样地望着他。槐花的眼睛,闪闪烁烁,亮亮晶晶,就像寒夜的天空中漂移不定的小行星。

幽暗中,两个人四目相对。

夜很暗,也很静,没有晚星,没有月色,也没有人声,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和感觉在暗夜里此起彼伏,惊断了夜的安宁和孤寂。

“大哥。”槐花哀哀地叫了一声,先是,伸出手,软软地搭在吴运城的肩上,少顷,挨着吴运城顺势在床沿坐下。那只搭在吴运城肩上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由肩膀滑落到脊背,恰到好处地落到了吴运城的腰际。

吴运城紧张地僵直了身躯。

槐花感觉到了。

“大哥……”

“……嗯。”

“其实,我也一直很困惑,不知,该不该把自己的事说给你。不是槐花想瞒你,实在是……有些话儿,说不出口。”

“……嗯,我知道。”

“大哥,要是不相信槐花是个好人,那我就跟大哥说了吧。”槐花哽咽道。

“不说了,去睡吧,一会儿天就亮了。”

槐花仿佛没听到吴运城的话一样,运了一口气,缓缓述说道:

槐花十九岁那年,和村里好几个同年龄的女孩一起,跟人到城里去打工。带她们的人,也是本村里的,早年些跟人在外面跑运输,搞建筑,据说是挣了些钱。每次回村里,都开着轿车。按辈分,这几个女孩子,都还得称呼他一辈,唤他“九叔公”。九叔公几句话,就把几个女孩说动了心,又把几个女孩的爹娘说动了心。九叔公说:“等着吧,一年,最多一年,闺女回家来给你们盖瓦房。”说完这话,九叔公腆着跟怀了九个月孕似的肚子,踩着爹娘们满怀期望的笑容,带着姑娘们上路了。

进城的路途十分遥远而又繁复。她们先是坐了半天的牛车从山里出来,到了县长途汽车站,从那儿又坐了半天的车到了郑州,从郑州转火车到了一个什么地,从那儿上船,在水上漂了一天一夜,到了一个前不靠村后不靠店,也无人烟的建筑工地。姑娘们心有余悸地问:“咱们不是进城的吗?怎么到这儿来了呢?”九叔公一脸坏笑地说:“咱在这儿等着,城里的人,一会儿来这儿接咱们。”

在等候城里人的时候,九叔公先把年龄最小的一个女孩喊了出去。女孩回来就哭,大家伙问啥,女孩都不说。一会儿,九叔公又喊出去一个,这一个也是哭着回来的。直到九叔公把槐花也喊了出去,并不由分说地剥光了她的衣服的时候,她才明白,姑娘们为啥痛哭流涕。也是,还能怎样呢?眼下,她们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痛哭流涕了。让她们没想到的是,一个更坏的厄运还在后面等着呢。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人,手里夹着烟走进屋来。她面无表情地扫视了她们一圈,说:“从现在起,你们就归我了,你们要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我叫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否则—”

“否则”的结果,短发女没说,吝啬地留在了嘴里。

槐花胆战心惊地说:“我们要见九叔公,九叔公在哪呢?”

短发女人瞥了槐花一眼,笑道:“傻姑娘,还找他呢?实话跟你说吧,就是这位九叔公把你们卖给我的。你还找他?他现在啊,不知正躲在哪儿喜笑颜开地掰着指头数钱呢!”

此时此刻,姑娘们真是欲哭无泪啊!

没想到,这个九叔公脱了衣服是禽兽,穿上衣服又变成了衣冠禽兽。

槐花这时候才理解了啥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短发女人又把槐花卖到山里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四个儿子,每一个都在如狼似虎年龄,因为家境穷,都没有成家。家里面是东挪西借,凑的点儿钱,才得以把槐花从短发女人手里买来。当娘的嫌贵。当爹的说:“行了,花一个媳妇的钱,给四个儿子用,值了。”当娘的有些担忧,“那有了孩子算谁的啊?”当爹的说:“这纯是你娘的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咱的目的是什么?是传宗接代。谁的?只要不出自家门,都是自家人!”买过来当晚,槐花就被这四个禽兽不如的儿子给轮奸了。

也不知是槐花不管用,还是四个儿子不争气,一年过去了,四个儿子每晚都轮番上阵,槐花来例假都不放过。眼看就要把槐花的命给折腾没了,可肚子那儿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当娘的沉不住气了,说:“这养只鸡还能下个蛋呢,养这有啥用呀?时间长了,啥也没落着,倒把四个孩子的身子骨给毁了。赶紧给卖了算了!”当爹的琢磨一番,不怀好意地说:“那有点个太便宜她了。不然,这样吧,我来试试。”当娘的指着当爹的额头说:“我早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当爹的把眼一瞪:“这不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吗?你说卖了,这要是一时半晌买不来,这家怎么办?这孩儿怎么办?”当娘的不做声了。也许是老马识途,也许老当益壮,这当爹的就上了一次,槐花就怀上了。槐花在这儿一呆就是九年,给“当爹的”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时间一长,这家人也渐渐放松了对槐花的监管。有一天,槐花在到河边洗衣服的空儿,趁人不注意,跑了。槐花不敢走大道,怕被这家派出的人捉住,捉住了就会一顿毒打。不死也得脱层皮。头发被风吹散了,衣服被树枝刮破了,鞋子也跑丢了,脚上磨起了燎泡。饿了,吃个树上的野果;渴了,喝口河里的凉水。一路上,她遇船上船,逢车坐车,没白没黑,不知跑了多少天,最后漂泊到了这个小站上。

往事不堪回首,但是,往事有时又必须回首。

“说句实在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流落到你身边来的。”回首往事,似乎耗尽了槐花一生的气力。她虚弱地把头靠在了吴运城的身上,慢慢地从故事里回来。“想想,这十年,真好似噩梦一场啊!”

槐花的话,犹如一把玻璃碎片,在吴运城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悄然散落到心里,绞痛得无法喘息。吴运城告诉自己,不要哭,但眼睛依然湿润了。为了避免让槐花看到,他把脸转向了一边。吴运城的心里激荡着,不知该用怎样的话来安慰她,才能让她逃离出记忆的茫茫苦海。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苦思冥想了半晌,吴运城顺着斑驳的光晕,漫无目的地往上看着,说道。

“但愿吧,但愿都过去了。”

槐花喃喃地说。

天刚刚透亮,吴运城就出门了。天,阴沉沉的,而且很冷,看起来像似要下雪。惊蛰以后还铺天盖地般地下雪,这样的先例是有过的。

这些天来,他的心里一直揣着一件事,那就是去跟哑妻见个面,把跟槐花的奇遇和妻子说道说道。特别是有了昨晚那一幕,他觉得,就更有必要去说一说了。虽说,到目前为止,两个人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就是昨晚,槐花搂了他的腰。仅此而已。可是,这孤男寡女的同居一个屋檐底下,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日子久了,谁敢说不会发生点什么事?眼下,别说别人不敢打包票,连吴运城自己都不敢使劲拍胸脯了。常言说,心若不动,风又奈何。如果说他的心是铁板一块,怎会在三更半夜做那一场怀春的梦?日有所思了,才会夜有所梦。

这让吴运城心里十分愧疚。所以,他一刻也不能耽搁,他要立刻就去跟哑妻去忏悔。吴运城什么事都不瞒着哑妻。以前,车站在的时候,谁家的女儿出嫁了,谁的儿子参军了,谁跟谁说话红脸了,站长的老婆又把站长的脸挠破了……东家长、西家短,吴运城也不管哑妻听得懂听不懂,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全都悉数说给哑妻。从没隐瞒过半句。每次,吴运城如数家珍的时候,哑妻就瞪大眼睛瞅着他,从不放过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不管听得懂听不懂,吴运城说的那人,认识不认识。家里的活,哑妻从不让吴运城伸手,吃的、穿的、用的,全都给备得齐齐全全。不让吴运城操一分心。吃五谷杂粮,谁都难免会有个头疼脑热,吴运城也不例外。摊到身上了,哑妻就像伺候月窝里的孩子样,不睡觉,成夜成夜地守在身边,给他喝水,给他吃药,给他试体温。吴运城不痊愈,哑妻就不合眼。

不仅如此,在那方面,两个人也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仿佛山火遇到了台风,激情从第一晚便熊熊燃起。

吴运城没想到,别看哑妻一句话都不会说,但在做那方面事的时候灵光得很。而自己,相比较就差得远了,人都过40岁了,在这上面还是一张白纸。哑妻就像一个耐心的教书先生,手把手地牵着他,带他熟路,带他犁田。吴运城很惊讶自己,这样一桩从未干过的生分事,哑妻只带了一次,就让他十分顺利地完成了由生到熟,熟中生巧,巧夺天工的跨越,仿佛已经干过了一辈子似的。但他毕竟不是青壮小伙了,久了,难免要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力不从心。有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那都是理论上的,一遇实践,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做得多了,管你虎狼,就是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也会心余力绌,最后还是要无能为力地败下阵来。每当这时候,哑妻总是善解人意地想着各种法子奉迎他,好让他省点儿气力。

你想,这么一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女人,吴运城怎么能去背叛她呢?

余秋雨说过一段话:我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忧伤,正如藏不住爱你的喜悦,藏不住分离时的彷徨。

这段话,似乎就是在说吴运城对哑妻。

翻过小站的四股铁道线,再翻过密如蛛网的铁栅栏,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寸草不生荒凉萧疏的山脉。光秃秃的山下,是一大一小,用尘土顽石堆成的两个圆形的坟丘,用裁剪得整整齐齐的树杈围裹着,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就像布置有序的私家庭院。

吴运城围着坟茔缓缓地转着,说着:“哑妹—”他一直都是这样唤她,“我来看你们娘儿俩了,来跟你说几句心里话。我这来的是不是早了点呢,你醒了吗?” 说完这句话,吴运城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吴运城的泪是从心里流出的,淌到眼里,要走很长很长的路。

吴运城跟哑妻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三年。

那一年,刚进了秋季,天就一天到晚的苦着脸,说哭就哭,把人心都湿透了。吃晚饭时,吴运城瞅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说:“等天晴了,咱去集上买点肉,包点水饺吃吧?想吃水饺了。”哑妻跟他比划着说,“吃个水饺有啥难的,明天起来就去集上称肉,中午就给你包。”吴运城凝视着哑妻的脸,说:“别了,还是等天晴再说吧。”哑妻笑笑,没再说话。第二天,吴运城一早爬起来就去上班了。哑妻还在梦中。大约是九、十点钟时,吴运城正在信号楼里往黑板上抄写作业计划,忽听得外面一列货车鹤鸣九皋地哀鸣了一声,“呜—”声音仿佛催人上战场般,急切而又紧迫;紧接着,就是一长串刺耳的列车制动声,“嘎—嘎—”这是车闸紧抱着车轮在钢轨上摩擦着奔跑的声音,撼人心魄。还没容他反应过来,就已经有人大喊道:“快,轧着人了!火车轧着人了!”

听见喊声,吴运城正在写字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黯然地埋怨道:“又轧着人了,这谁啊?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不知吴运城这是在埋怨火车司机,还是在埋怨被火车撞到的人。这时,小站的货运员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看见吴运城正在发怔,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你拉我干嘛?你忘了,我正当班,不能离岗的。”吴运城说。货运员转过脸,眼睛瞪得像要吃人似的,怒吼道:“你他娘的还当什么班?赶紧去看看吧,哑妹被撞到了。哑妹被撞到了,你知道不?”吴运城一把揪住货运员的衣领,“你说什么?哑妹怎么了?”货运员掰开吴运城的手,“快去看看吧,哑妹,哑妹出事了!”吴运城心里一惊,撒开腿就朝外跑去。还没到跟前,就看见了:躺在血泊中的一大一小两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哑妻母女俩!

—由于,雨下的太大,哑妻娘儿俩又光顾着赶路了,没注意火车已经近在咫尺,刚踏上铁道,就被急驶而来的火车给撞上了。哑妻从集上买来的猪肉、韭菜、面粉洒的满铁道都是。像一滴水注入了大海,娘儿俩的生命,永永远远嵌在了老天哇哇哭泣的这个上午。

和吴运城朝夕相处的人都知道,吴运城就像一个似乎只会呵呵傻笑的人。见谁都笑。他从不埋怨谁、嘲笑谁,当然,也不羡慕谁。阳光下灿烂,风雨中奔跑,做自己的梦,走自己的路。可是,自从哑妻离开他以后,他生活的轨道似乎一下子就偏离了。他行走的这条道上,没有阳光,没有鲜花,没有风景,更没有微笑。吴运城每次看到哑妹留下的遗物:哑妹使用过的筷子、碗,哑妹睡过的床,盖过的被子……都会顿生一种莫名的落寞与悔恨。“也许,你永远都想象不到,看见自己的亲人倒在血泊之中,是什么滋味……我每天都在谴责自己,你为什么要这么馋?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想吃饺子?否则,哑妹不就不会出事了吗?”每一次有人这样问他,都会让他重新经历一遍被魔鬼夺去爱人的时刻。

在处理后事的时候,吴运城拒绝了所有人的提议,执意把哑妻娘儿俩埋在了小站对面的山脚下。吴运城就像愚公移山那样,从远处运来了好多好多土,在土里撒了各色各样的种子。第二年,春天一到,五颜六色的野花都盛开了。每天,不论多忙多累,他都一定要到墓地来看看,给野花洒洒水,给坟茔除除草,有啥事,跟哑妻念叨念叨。但是,自从这个叫槐花的女人来了以后,这个雷打不动的制度,似乎有了松动。

吴运城转完一圈,拣了一块干净的地角,点了三炷香,面朝坟茔,坐了下来。

“哑妹,你知道的,你走这些年,我一直都本本分分,清心寡欲地守着你们娘儿俩过日子,从没动过一点儿邪心思。可是,自从槐花来了以后,我这颗心啊,觉得有些变了。这槐花对我啊,真是没的说,又是缝补,又是洗浆。往天那屋子里啥样,乱糟糟,臭烘烘,我自己都不愿意呆。现在你再进屋瞅瞅,到处利利落落亮亮堂堂的。还有,槐花来了以后,一天三顿不重样地端到跟前,这才几天,你看,我这二嘴巴都长出来了。” 缕缕香烟清淡疏朗,在清晨的愁云惨雾中,袅袅娜娜地升腾着。“哑妹,你别怨我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真是无法预测。这槐花妹子,我看了,也是个规规矩矩人家,勤快、朴实,也本分。只可惜,这命运太不济。她受的那些罪,就别提有多苦了,我听了肝花肠子都扯碎了。哑妹,我来,就是想让你给我拿个主心骨。你觉得行呢,就把火苗向上挑挑,不行,你就把火苗灭了。你说行不?”说完,吴运城就瞪着俩眼,一眨不眨地瞅着烟火。

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在这时,一阵凉风徐徐吹来,在吴运城的身边发出了沙沙的响声,三炷站立不稳的火苗,随着微风中微微歪了两下,紧接着“蹭蹭蹭”地熊熊燃烧起来。

吴运城惊异地站起身来,“啊!哑妹,你同意了?你同意了!”

与此同时,吴运城惊异地发现,槐花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一转身,差点撞到她的怀里。吴运城吓了一跳,赶紧退后几步,刻意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槐花没看吴运城,就仿佛他没在跟前一样,兀自“扑腾”一声,跪在了哑妻的坟前:

“大姐,大哥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大姐,咱俩都是吃过苦的人,吃过苦的人,最知道感恩。滴水之恩,咱也会涌泉相报。你放心大姐,槐花一定会尽心尽力地伺候好大哥的!”

“哎呦,大哥啊,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咋买这么多的菜啊?”槐花一边往桌上一盘一盘地端上熬好的鲢鱼、煮好的牛肉、猪肝、海米炖冬瓜,一边张着大嘴吧,乐呵呵地问道。

吴运城慢吞吞地说:“你说啥好日子,想吃就吃,还要看日子吗?”

“不大对,见天看你去赶集,也没见你买这多菜啊?”槐花瞅着吴运城的脸,疑惑地问道。

“啥事也没有,就是想吃了。行不?”

“行,行!想吃咱就吃。开工!”

槐花拖着长腔答应着,把一盘凉拌拉皮放到桌上,车回身,到厨房去拿碗筷。吴运城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他先是给自己斟了一杯满酒,想了想,又摸过一只杯子,放到自己的对面,漫不经心地倒着。

“大哥,想啥呢?酒都洒到杯子外面了。”

听到槐花的叫喊,吴运城才知道自己走神了。

槐花满腹狐疑地问道:“大哥,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有吗?我怎么没觉得?”吴运城掩饰地招呼道:“别疑三惑四的了,坐下吧,陪我喝一杯。”

吴运城早就想让槐花喝一杯酒。因为,他总在怀疑。槐花究竟是不是一条白蛇变的。如果是的话,她喝了酒,就会痛苦不堪地躺在地上扭滚,然后,蜕去身上这张人皮,现了原形。可是,这个计划始终没能够得以实现。因为,槐花根本就不上他这个当。槐花如同一只紧闭的蚌壳,连一丝风,都吹不进去。

槐花拒绝干脆,“大哥,你知道的,我不喝酒。”

“尝一尝。一杯酒,不至于有什么大碍吧?”

“大碍?哪能有什么大碍?总不至于像课文里说的那样,误了卿卿性命吧?只是,大哥今天是怎么了?我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大哥,你跟我说,你是决定要娶我了,还是决定赶我走了?不论哪样,我都喝,醉了也喝。”槐花盯着吴运城的眼说,“舍了命陪你这位君子。行不行?”

“……都不是。”

“那倒是为了啥呢?”槐花紧追不舍。

吴运城被逼上了梁山。他咬了咬牙,怒吼道:“为了、为了……你喝就喝,不喝就不喝,哪这么多的废话?”

槐花冁然一笑:“大哥,看你咬牙切齿的样子,像似俺拿刀逼着你样。不就是想让俺喝酒吗?没说的,俺喝。俺槐花这条命都是你给的,喝死了,就算是还给你了。”说完,摸起瓶子就要往嘴里灌。

吴运城赶忙阻拦,“你……这是干什么?哪有这样喝酒的?”

“还说有我这样喝酒的吗?有你这么劝酒的吗?一会儿叫喝,一会儿又不叫喝。你说俺是喝还是不喝啊?”

“不喝,不喝。你还是,看着我喝吧。”吴运城败下阵来。

三杯过后,槐花看见吴运城的眼里挂上了酒意。

“大哥,这才喝了多少啊,就有了醉意?趁着还清醒,想说啥,紧着说吧,别待会儿喝醉了,啥也说不成了。”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吴运城。

吴运城低下了头。

吴运城有点儿害怕槐花的目光,如此专注的目光,让他有些意乱情迷。

“你不是问今天是啥日子吗?我跟你说,今天是谷雨。” 吴运城低着头说。

槐花一颤,“……谷雨?谷雨有啥子值得庆祝的呢?”

“谷雨不是你的生日吗?”吴运城目光如炬。“妹子,你没跟哥说实话。你不叫槐花,叫……叫谷雨对吗?乡下里的习俗,叫清明,叫芒种,叫小满的,大都是生在这日。你,也是生在这日。对吗?”

槐花苦笑道:“大哥这是啥话?槐花怎么听不明白呢?”

吴运城没说话,他把一条腿伸直,把手伸进裤袋,在里面摸摸索索了半天,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在槐花面前铺展开。

“这上面是你吗?”

这是一张公安部门印制的“通缉令”。上面写着:X年X月X日X省X县X镇发生一起特大投毒案,犯罪嫌疑人苏谷雨毒死九人后畏罪潜逃。下面是犯罪嫌疑人苏谷雨的体貌特征,潜逃时的穿着打扮,联系电话和一张苏谷雨的模拟画像。

槐花的脸色当即就白了。“你从哪儿弄到的?”

吴运城一切都明白了。“今儿上午,我到集上去买菜的时候,路过派出所,瞧见好多人唧唧喳喳地围在‘公告栏下议论纷纷,也围了过去。结果,就看到了这张通缉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报警了?”谷雨答非所问。

“没有。”吴运城摇摇头,“我想让你自己去投案自首。这样,能落个好态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这么想知道吗?”

“我要知道。”

“好,我全告诉你!”谷雨从容不迫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谷雨说:“我跟你说过,那个九叔公是个禽兽,可你知道吗?那家人连禽兽都不如。老老少少把我糟蹋完后,当娘的看我有几分卖相,就在我身上,打起了别的歪主意。家里没灯油了,就让小卖铺的人来睡我;家里没面粉了,就让磨面房的人来睡我;该割麦了,就让开联合收割机的人来睡我。那一片,十里八村,但凡有点性能力的,几乎都睡过我。随便给他们家点什么就成,拿一盒子洋火来都成。用当娘的话说,闲着也是闲着。我只要是胆敢不从,全家人都围上来拳打脚踢。打完还得从。”谷雨在述说这段过程的时候,语气出奇地平静,一点不像不是在述说自己的苦难历程,而是说刚刚从集上超市里买了一瓶水、一粒糖、一包烟,一样。“那天下午,有个外乡人,抱了一只公鸡来睡我。晚上,一家人欢天喜地地围坐一起吃那只老公鸡,却逼着我在外面等着接客。我又冷又饿,浑身上下没有四两劲。想想这些年受下的苦,想想这家人是怎么待我的,顿时,恶从胆边生,怒火从心而起。我不能再忍了。你们不让我好受,我也不能让你们好活!我要反抗了!我一不做二不休,从床底下翻出那包‘毒鼠强—说真的,那包‘毒鼠强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想着哪天实在活不下去了,喝下去,就一了百了了—趁人不备,不假思索地倒进了炖鸡的菜锅里。也就是二十分钟吧,一家九口,老两口、四个儿子,还有我的三个孩子,就横七竖八地躺到了地上。”

“你不该连孩儿也一块儿杀了,他们是无辜的。”吴运城瓮声瓮气地责备道。

“是的,尽管这三个孩子被他们教导的从不喊我娘,跟他们一样骂我是贱货,可毕竟也是我从我身上割下的肉啊。可是,我哪里有的选择啊?不如此,我就报不了仇,就逃不出苦海。”

“可……你不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么?”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怎能不知道呢?其实,那天,我也是要死的。你想想,一个亲人都没了,这仨孩子就是留在这世上,活得下去吗?那天,我才知道,一个人真要是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当我拿起剩下的‘毒鼠强,想往嘴里倒的时候,那一瞬间,我犹豫了。我想,从小到大,还没享过一天福,全都是受的罪,这样死了,太亏了。我又改变主意了。所以,我就逃了。谁知,亡命天涯的日子,也不好过。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直到到了你这儿,我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就像一个被释放的犯人那样,觉得自己好像重新获得了自由。”

“你真是糊涂啊!”

“糊涂不糊涂都已经这样了,要杀要剐,受着就是了。你这不是已经再给我送行了吗?大哥,是怕我当饿死鬼,是吗?”

“躲是躲不过去的。吃完饭,我陪你到集上派出所去自首。要是政府宽大处理你,不管你被关在哪儿,多远,我月月去看你。要是不宽大处理你,每年的祭日,我会一年不落的给你送纸钱。”

“大哥这是执意要送我上断头台啊?”谷雨低叹道。

吴运城不舍地低叹道:“不是大哥执意,谁犯了法,都得如此。这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从谷雨到来的那一天,吴运城就想到了,终有一天,谷雨会离开这个地方—吴运城只是没有想到,谷雨的离开,竟会是以这种方式—就像一阵风吹到这里,终究还是要吹走,停不住的。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她的归所。可吴运城的内心里,还是期望,谷雨能留在这里,哪怕一天,一小时,一分钟。谷雨之于他,就像一个天井,能够时不时地仰起头,看一看外面变幻的风景。尽管到目前为止,他还什么都没看见。

谷雨哀怨地瞅了吴运城一眼,说:“大哥,谷雨这一走,生死未卜,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我想—”

“妹子,说。”

“我想,抱抱你,好吗?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出心地想抱过哪个男人。”

吴运城稍稍犹豫了一下,宽宏地点点头:“好吧。”

吴运城站起身,谷雨走过来。谷雨温柔地抚摸着吴运城的眉眼、耳朵、鼻子、嘴巴。有两日没有刮脸了,吴运城黝黑的下巴上,窜出了好多好多密密麻麻的胡茬,刺得谷雨的手有隐隐的痛。吴运城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只很乖的猫。其实,他的内心一点儿都不平静。他的内心万马奔腾翻江倒海。谷雨甚至听得见,吴运城的血,“突突”地撞击太阳穴的声音。谷雨的手,穿过内衣,游走到吴运城胸前的时候,他的身子,不自然地颤抖了一下,撞到了桌子的角。酒杯翻了,在桌上格楞格楞地滚动着。酒,顺着桌沿往下淌,嘀嗒,嘀嗒,打在吴运城的鞋上。

“如果,谷雨就这么一刻不停地抚摸下去,自己还会不会固执己见,坚持把她往不归路上推呢?”

吴运城在心里悄悄问自己。

不知道。吴运城想,这怎可能会有答案。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现在不会,时日一长,又会了。人心是没有定星盘的。就像,当初谷雨哆哆嗦嗦来到小站的时候,还叫槐花,那时,春分刚刚过。这才几日,谷雨就到了,槐花也改成了谷雨。季节变,人也会变,啥都会变。

谁都说不准的。

“大哥—”谷雨幽幽地叫了一声,眼里,突然就涌满了泪水。

吴运城莫名地看着谷雨,“嗯。”

“如果……谷雨伤害了你……你,会恨谷雨吗?”

吴运城眨巴一下眼,笑了:“这不可能。妹子怎么可能伤害我呢?”

“那你别问。你只管回答我,你会恨谷雨吗?”

吴运城很认真地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会!”

“大哥—”谷雨一声声地唤着,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到了吴运城的耳边。吴运城感觉到,心里一阵阵酸痛。

“大哥,我不想去坐监狱……大哥不知道,谷雨逃出狼窝,有多么不容易,打死我也不愿意再回到虎口里去了。”谷雨哭出了声。

吴运城错愕地看着她,长叹了一口气。

“大哥你同意了?”

“不!”吴运城摇摇头。“这事儿,哪能由—”

话没说完,吴运城突然感觉到腹部一阵剧烈疼痛。

“哎呦—”吴运城大叫一声,双手捧腹伏到了桌上,接着,又滑落到地上。桌上的盘盘碗碗,连汤加水,扣了他一身。

“妹子,我的肚子,怎么这么疼啊?”吴运城痛苦地喊道。

谷雨怜惜地搂着吴运城,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吴运城的脸上,哽咽着说:“大哥,你别怨谷雨。你今儿,从集上一回来,我就打你眼里瞅出了不对劲儿,又看你买了这多菜,我就明白了。大哥这是要送我上路呢。所以,我……就在你的酒里,下了毒。大哥,不是谷雨想害你,谷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想死啊!”

“青竹蛇尔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老天啊,你怎么把美貌加在这么一个残忍的女人身上啊?真是浪费了!

吴运城恨恨地看了谷雨一眼,在谷雨的眼睛里,吴运城看到了比毒药更可怕的冰冷而又坚硬的东西。吴运城想起上小学时,学过的那篇叫做《农夫和蛇的故事》的课文。有个愚蠢的农夫,干活回来,看见一条蛇冻僵了。觉得它很可怜,就把它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用暖热的身体温暖着它。可蛇却恩将仇报,反咬了农夫一口,农夫因此受了致命的创伤。此时此刻,自己像极了那个可怜的农夫。可这一切又能怪谁呢?有谁明火执仗地来胁迫过自己吗?没有。不都是自己一步、一步,心甘情愿地走进人家设好的圈套里的吗?如果有来世,自己一定要学会辨认是非,蛇也有落难的时候,狐狸也会哭泣。不论怎样,都决不能怜悯蛇一样的恶人。吴运城厌恶地转过头去。他觉得,这个时候,哪怕是看这个蛇蝎一般的女人一眼,与自己都是一种罪过:“你……走!你……给我—”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如喷泉般急射而出,洒落在谷雨的身上。谷雨,就变成了一朵,开在春天里的,罂粟花。

掩映在“花丛”之中的谷雨,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声泪俱下地大声喊道:“大哥!大哥!你别死,你不能死!大哥,我不该,不该害你啊……”

吴运城闭上了眼睛。谷雨撕心裂肺般的呼喊,他已经听不见了。

谷雨瘫在地上,悲痛欲绝地紧抱着吴运城,她的头上、脸上、颈上、衣上、手上,全都沾满了吴运城的鲜血。

“大哥,你别恨我。谷雨本来,真是铁了心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你,错就错在不该多管闲事去看那张无事生非的通缉令啊……”

谷雨仿佛着了魔一般,泣不成声地自言自语道,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吴运城的尸体,是三天后被人发现的。

云河市评选“百家不可移动文物”,小站赫然在列。那天,站长陪同有关方面人士到小站察访,喊吴运城开门,久喊不应。站长翻墙而入,推开虚掩的门,看见屋子里拾掇的利利落落,井井有条。吴运城半搭着被,和衣躺在床上。

“熊东西,这可没人管了。几点了,还不起。”

站长说着,踱到了床边,一把扯起了被子,扔到了一边。

“啊——”眼前的情景,一下子,把站长吓了一跳。

形容枯槁的吴运城,紧闭着双眼,死气沉沉地躺在床榻上。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脸也变成了土灰色。铁路公安处七八个刑警,在一位姓商的副支队长的带领下,屋里屋外搜索了三天,酒喝了二十一斤半,最后得出结论:自杀。

铁路警察用的是排除法。

商副支队长一副学贯中西通晓古今的派头:“大家来看,仇杀不可能。吴运城在这个世界上,不光没有亲人,更没有仇人;图财也不成立。吴运城的工资本,还有五千块钱现金,整整齐齐地捆在一起,就压在他的枕头下,动都没动;至于情杀,那就更不可能了。众所周知,在情杀案例中,多数是因为男人想摆脱女人纠缠而引起。女人为什么要纠缠,男人为什么想摆脱呢?这是因为,女人和男人上床前,无论是否出于自己本意,哪怕是女人自己爬上的男人的床,一旦激情过后,穿上衣服就会觉得自己吃亏了,为男人付出的太多了,或者说是付出了一切。当然,这主要与中国文化中,男人与婚外女人上床仅仅是男人占了便宜的认识有关。哈哈哈,扯远了,扯远了。大家都知道,吴运城根本就没有女人,所以,就谈不到摆脱,无论是他摆脱人家,还是人家摆脱他。没有了摆脱一说,那又何来情杀之谜?”

“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可是—”站长百思不解地问道:“吴运城过得好端端的,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自杀呢?”

商副支队长皱了皱眉头,他似乎很不喜欢站长“似乎有点道理”这个评价。

“那你只能去问他本人了。”商副支队长把两手一摊,滑稽地耸了耸肩膀。

火化那日,站长把小站原先的人马全都喊来了,大家眼含热泪送了吴运城最后一程,将他埋在了哑妻的旁边。

三个月后。

一天,小站东北角村里的一个半大孩子,赶着一群羊,打从秃山脚下路过,看见一个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女人,安详地躺在吴运城的坟前。羊倌好生奇怪,好好的一个人,哪儿不好呆,怎跑这儿躺着呢?羊倌斗着胆子近前一看,才发现,女人已经死了。羊倌吓得一口气跑回村,连羊都跑丢了一只。村里人听了羊倌的叙述后,果断地报了警。

还是那位姓商的副支队长,带着那几个酒量很好的刑警,开着警车,鸣着警笛,风风火火赶到秃山脚下。女人两手空空,除去身上的衣服,连个布丝都没带。警官们费尽心机,在女人的内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字迹已经模糊,但折叠得方方正正的“通缉令”。警官们按图索骥,查实,倒在吴运城坟前的这个女人,正是通缉在案故意杀人犯苏谷雨。

警方给出的苏谷雨之死的结论是:畏罪自杀。

可她为何会选择在这个地方畏罪自杀呢?

这回,商副支队长不再那么胸有成竹了。

“也许,这里面,根本就不存在选择一说,苏谷雨是在其他地方服的毒,恰好走到这个地方时毒性复发,然后,就倒在了这里。否则,还能怎样解释呢?”

商副支队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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