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军
这种时候,不管谁的脸都是那么一回事,像块毛玻璃,白花花的,没有立体感,不分五官,不见唇红齿白。该死的眼镜,又被面碗中升腾的水汽模糊了。我摘下眼镜,撩起衣角,摸索着擦拭了一下镜片,重新戴上。说话的人佝着腰,抻着头,两只螃蟹一般的眼睛探头似的盯着我。他的嘴角微微翘着,像在笑。他的脸上浮着一层虚白的光,让人感觉很不真实。这是张陌生的脸,不敢确定之前见过他,他的口音也不像本地人,带有湘东北口音。我勉强笑了笑,可脸部的肌肉僵硬,笑得不成样子。
“请问您是海马老师吗?”我的迟钝可能激起了他的好奇,他朝我凑得更近了,快要挨着我的面碗。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我,我就是海马。我很诧异,在这座小城从来没有人叫过我海马,甚至不可能有人知道我有个名字叫海马。我在文化馆上班,红火的日子没赶上,就那么半死不活呆着。爹死娘改嫁,馆里的人各寻各的出路,会耍嘴皮子的,就靠耍嘴皮子吃饭,会耍手腕的,就赖耍手腕活着。我是个创作干部,只能写一些豆腐块大的文章,这儿贴一团,那儿补一块,换几包烟钱。我把身边的人和事和泥一样糊弄几下,添点油加点醋,就和成了一篇篇叫小说的东西,如果那也叫小说的话。真还在小刊上发表过几篇。我害怕有人对号入座,找我麻烦,就取了个笔名叫海马。我的顾虑其实是多余的,掘地三尺,小城都难找到几个读小说的人了。海马的笔名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当时正看动物世界的电视节目,刚巧播放的是海马,就顺手拈来了。
在承认是海马之前,我警觉地打望了一眼四周,店主在张罗客人,客人在埋头吃早餐,谁也没时间关注别人。这是我经常光顾的早餐店,比别家店慷慨一些,下面条时会多下那么一小撮,舀汤时也会多添那么一小勺。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相貌还能入眼,刚开始以为她在有意照顾我,之后才发现给谁加料谁不需要加料,她都记得清清朗朗,一点也不错乱。在加料加汤的同时,她肯定顺带把客人的长相也记下了,第二次招待客人时决不会有错。
我没回答是还是不是,仅用眼神暗示他,我就是海马。我提醒自己,得矜持一些,毕竟发表过那么几个小说。又不能让人觉得有架子,摆谱,毕竟只发表过那么几个小说。
“真是海马老师!”
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将我吓了一大跳,我来不及做出反应,握着筷子的手就被他死死攥住了。毋须猜测,店里的目光全落在了我俩身上。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将手拿走。他讪笑着将手缩了回去,在对面的座位上落下了身子,可脸上止不住激动,甚至有那么一些得意。
“我一眼就认出您了,海马老师!”他降低声音说。
我在内心莫名其妙哆嗦了一下,好像有种做了坏事被当众捉住的错觉。幸好我不是个坏人,也没干什么坏事,否则躲到哪儿去。我很是恼恨,又不便当场发作,按捺性子,打个手势让他先坐下来。他倒很乖巧,赶紧在对面座位上放下了身子。
“海马老师,还没买单吧?我给您买单。”他做势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讨好似的说。
“买过了。”我冷冷地说。
我没说假话,的确买过单了。就算没买单,我也不会让一个陌生人给我买单。这是我长期坚持的一项习惯,进店先买单,可以避免很多麻烦,不希望别人给我买单,也不愿意给别人买单。
“海马老师,我拜读过您的小说。”他不肯安静。
他的话像子弹一样命中了我。还剩小半碗面条,我无法顺利把它们消灭掉。他在哪儿看过我的小说,从哪里打听到海马就生活在这座小城,又如何断定我就是海马。这一系列问题,哪个都是疑难杂症,哪个都不亚于哥德巴赫猜想。我重新将他打量了一番,从他的服装上看,该是哪个单位的保安。除此之外,我没有嗅出更多的内容。我定睛瞅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他读了我的小说,并因此找到了我,这让我有了些许的感动。我微微笑了笑,有些勉强,但勉强中透着真诚。根据我同小城那些庸俗的读者打交道的经验推想,接下来他该赞美我的小说。
“真的,我拜读过您的小说。”他把我的微笑误读成对他的不信任,的确,我对他有那么一些不信任。他原本浮着白光的脸此刻泛起了红,是那种涨出来的红。“我不晓得怎么读一篇小说……”他终于鼓起勇气说:“您的小说……您的小说……我觉得很真实,就像真人真事……”
“很真实”,“就像真人真事”, 他对我小说的赞美,恰恰是我惧怕的,而且被一个生活在小城的人说出来,更叫我恐惧了。那瞬间,我好像有条尾巴让他踩住了,但我不会轻易让他踩住的。我辩白说:“那是小说的真实,同你感觉的真实不是一回事。”我打了个荒唐的比方:“比如这只碗,我照它的模样画了只碗,画出来的碗肯定不是这只碗了。”他被我说得有些痴呆了,脑子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之后他很是歉疚地笑着说:“海马老师,请原谅,我只读了个高中毕业,您的小说……我没能读出别的,就觉得它很真实,像真的一样……”
他咬住“真实”不松嘴了。就像条狗,死死咬住了一根骨头,我必须找出一件更具诱惑力的东西,吸引他的注意,让他放弃嘴中的骨头。
“海马老师,您的小说是不是有生活原型?”但他没给我喘息的时间,又进逼了一步。
“没有生活原型,都是我瞎想的,你别对号入座!”我察觉了他步步进逼后的危险,断然反击说。
他好像被我的话堵住了,委屈着脸说:“我没有对号入座……”
“你在哪儿看过我的小说?”我终于找到了转移他视线的话题。
他愣怔了一下,稍后从口袋中摸出几页折叠的纸,忐忑着说:“是这样,那天我在这儿吃早餐,在餐桌上捡到了这个……”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张,展开,是我正在写的小说—《背叛》(暂定名),才写了一个章节。我有个习惯,每次都会将写好的内容打印出来,随身带着,闲着时就拿出来琢磨一下。那天早餐后我去到办公室,处理一些琐事后,有了闲心来瞧瞧稿子,可翻遍了手提包和口袋,就是找不见那几张A4的打印纸了。下班回家后,又寻了个遍,仍旧没有找见。我怀疑自己弄错了,有可能当时就没打印稿子。我觑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很奇怪,有邀功的得意,又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谢谢你!”我将稿子收进手提包时说:“我要去上班了,下次再聊吧。”
“海马老师……”
他见我要走,脸上立刻浮起了失望,似乎想极力挽留我。
我也察觉到就这么离开好像对他挺不公平的,可又不想同他有过多的消耗。我出于客套问了他一句:“请问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毛纯一,毛泽东的毛,纯洁的纯,专一的一,是世纪超市的保安。”这一问好像把他激活了,或者他正期待着我问他,呱啦呱啦回答了一串话:“海马老师,我在超市见过您呢。”
“是吧。”我朝早餐店外走去,一边应付着他:“对不起,我真要去上班了,不然迟到了。”
“海马老师走好……”他在身后恭送我。
他的话好像隐藏了某种不吉祥,但我不想计较那么多。我迈开脚步,希望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离开早餐店尽可能远一些。我想以后可能不会轻易上这儿来吃早餐了。
“海马老师,请等一等。”我才走出几步远,那个自称毛纯一的保安追了上来。
我回转身,不知他有何话要说。
“海马老师,我想有机会接着拜读您的这个小说。”他说得一脸虔诚,那神情并不像伪装的。
“再说吧,我能不能写完还不一定呢。”我敷衍他。
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礼节,深深地朝我鞠了一躬说:“海马老师,请您一定让我拜读这个小说……”
《背叛》之一
“他们都是上帝,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不管是谁,你们都要脸带微笑!不许有半点不恭敬!如果有人投诉,不问对错,立即给我滚蛋!”
那个叫曹国臣的保安队队长踱到他们身后,一边用警棍敲打自己的手心,一边沙哑着嗓子说。
“他们都是小偷,是我们的宿敌,不论是谁,你们都要像猫捉老鼠一样盯死他们!不能让他们偷走任何东西,哪怕一根线一口针也不行!”
曹国臣回到了队伍前面,恶狠狠地扫视了他们一眼,好像他们当中有谁就是他说的那个小偷,或者他们,每个人全都是小偷。
他的同事—西门尔松有很多次问到他,怎么大老远的跑到这儿来做保安。他不得不一次次重复上这儿来的原因。除了第一次,有些迫不及待,有一吐为快的欲望,后来的许多次,他压根不愿意说,可西门尔松借着酒劲,一次次逼迫他旧事重提,一次次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如果不是在老家遭遇了感情变故,他不会流落到这座小城。他在老家有个恋人,他们俩在同一个村子长大,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都是同学,还是同班同学。可谓青梅竹马。待到谈婚论嫁时事情突然起了变化,先是女方的家长反对,之后是他的父母反对,像移栽两株秧苗一样硬生生把他俩掰开了。他同恋人偷偷约定,私奔南下,才不管家人反对不反对,待生米煮成了熟饭,再怎么反对也无效了。当他在约定的时间登上长途汽车时,却没有见到恋人的身影,他被她情感的长途汽车抛下了。他愤怒至极,想回去向她问个明白,之后又抑制自己,她不来,质问她也不来了。他失魂落魄地踏上了南下的旅途。他甚至发下毒誓,他们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回那个村子。他们,包括她,包括她的父母,也包括他的父母。
如果他顺利抵达南方,后面的故事有可能就不会发生了。偏偏乘坐的长途汽车绕道小城,载客,吃饭,一阵闹哄哄后丢下他,眨眼跑没了影。他没有因此着慌,原本南下是为了爱情,现在爱情没了,去不去南方都没什么意义了。择地不如撞地,那会儿他有了随波逐流的想法,漂到哪就算哪儿吧。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说不定还能重新开始。他在小城漫无目的闲逛,把口袋里仅剩的几张零碎钱逛没了,才想着要找份糊口的工作,不然真要流落街头了。经过一家超市时他发现了一则招聘广告,超市要招聘保安,他就来应聘了。
“我真替你着急。”每次聊到他应聘时的情景西门尔松都会这么说。
那会儿他像没长脑子,不管面试他的人提的要求多么苛刻,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只要不饿肚子,有个睡觉的地方,其他的真不在乎。一千二百元的月薪,已经够多了。一个月四天假期,他怀疑自己会不会闲得慌,闲得没有去处。上班时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岗,吃饭都得在岗位上,他觉得挺奇怪,不呆在超市还能去哪儿。
当天他就上岗了。上岗之前,保安队长曹国臣挥舞着警棍,对他进行了简短的培训。陪同他接受培训的除了西门尔松外,还有另外几名保安。他被编进了西门尔松的那个组,同西门尔松一块儿上班,一块儿下班。他们俩睡同一张架子铺,他睡上铺,西门尔松睡下铺。得空时西门尔松拉着他一块喝酒,聊天,侃女人,他们谈论的热点还是他同老家那个青梅竹马之间的事情。那天她为什么没有赴约,这是他最想知道的真相。“也许她有了别的对象,也许她被她父母扣住了,或者有可能她突然生病了,床也下不了……”西门尔松猜测说。这种种猜想都有可能,为什么她就不能明白告诉他呢?“你可别怪我多嘴,她都出不了门,下不了床,怎么告诉你?!”西门尔松嘲讽似的乜斜了他一眼说。“我一定要找她问个明白!”他借着酒劲说。“明不明白都没意义了,你都放弃了她。”西门尔松说。想想,他觉得也是,但不是他放弃了她,是她放弃了他,是这个世界放弃了他,把他扔到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因此默然不语了。“大丈夫何患无妻,瞧瞧,这超市,那么多的女孩子,收银的,导购的……只要你点点头,哥给你介绍一个。”西门尔松宽解他说,“来,同哥干一个,一醉解千愁,咱们不扯这些烦心事了。”
他同西门尔松厮混一段时间之后,失恋的痛苦慢慢散去了。他渐渐喜欢上了这座小城,山青水秀的环境,慢慢悠悠的节奏,这才是滋长幸福的地方。用不着别人提醒,超市里的那些女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成群结队进入了他的眼帘。有个叫乌锁琴的收银员,他说不出她哪儿好,可就是莫名其妙牵扯他的目光。他距离她远着,还没同她说过一句话。他想,终究有一天他会走近她的,将她从收银台那儿带走,带回他的老家去,让老家那个青梅竹马的前恋人瞧瞧,离开她他不会打光棍,照样有别的女孩子喜欢他。
正在他试图接近乌锁琴时,超市里传出的一个消息叫他有些惊慌失措,超市的效益在下滑,有可能要裁员。他们保安队遭到了训斥,超市的商品损耗不降反增,超市的股东怀疑保安们工作不力,放跑了小偷。甚至污辱他们说,养他们还不如养条狗。言下之意,裁员要从保安队开始,不裁也得换人,超市养不起游手好闲的无赖。他着实惊慌了,同乌锁琴还没开始,如果万一被裁掉,说不定永远都走近不了她。他没法将内心的隐秘告诉西门尔松,但西门尔松似乎察觉了他深藏的恐惧。他安慰他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还能饿死啊?!”
西门尔松的话非但没能让他放下担忧,反而加深了他内心的惶恐。他是外地人,是最后招进保安队的一个,保安队不裁他去裁谁,裁谁都没有裁他理由充分。他越想越觉得被裁的人就是他。他就是这时候去告密的。西门尔松三天两头请他喝酒,之前他没有想过他的酒哪儿来的,后来才发觉西门尔松的门道,他趁着每天打烊时检查超市的机会,偷偷将酒和下酒的鸡翅鸭腿顺出了超市。他暗中观察过他作案的过程,先将东西弄到一个摄像头拍摄不到的死角,然后再藏进衣袋。他写了个纸条,塞进了经理办公室。第二天收工时,西门尔松故伎重演,被超市的管理人员逮了个正着。
《背叛》之二
西门尔松的颜面扫地,做小偷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西门尔松走了,走得比条落水狗还狼狈。
他是个阴险而又卑鄙的家伙,就像一条反眼无情的疯狗。告发西门尔松之后他很是鄙视自己。最落寞的时候是西门尔松在陪伴他,同他喝酒,谈天说地,让他脱离失恋的痛苦。虽然西门尔松也有过让他讨厌的举动,让他一遍遍回忆同老家那个恋人的往事,但回忆的次数多了,到后来发现自己并不像之前那么难于启齿了,他不像在谈论自己,好像在谈论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那个时候他对西门尔松有过小小的感激。
他因为自责而沉默了一段时间。谁也猜不到是他告发了西门尔松,可他总觉得别人瞅着他的眼光带着异样的色彩。这是他的错觉,西门尔松的被捉,让在超市打工的人们人人自危,生怕出现什么差错,步了西门尔松的后尘,成为丑闻的中心人物。超市却很安静,事情过后就像没发生一样,西门尔松空出的缺口很快被新来的人填补了,不见谁被裁减。
没过多久他就原谅了自己。他替自己辩护,如果仅仅为了一份工作,绝对不会告发西门尔松,哪怕他真被裁掉了,无非换个地方重新找个工作。他是为了爱情,为了神圣的爱情,所以西门尔松得为他让路。如果他都没接近乌锁琴,就被裁走了,那是多么可悲的结果。他要抓紧时间行动,这次没被裁掉,下次就难说了,下次不可能再有个西门尔松来充当炮灰。可他找不到办法接近她,乌锁琴是收银员,上班时去洗手间的时间都没有,更不可能有闲心听他胡扯。下班后,她就跑没了影,他不可能追踪而去,超市里的其他人员都走光了,可保安人员不能随便走动,要轮流值班。他同她近在咫尺,可中间横亘着一条河,怎么也跨不过去。
后来,他发现了一条捷径,似乎能够直抵目的地。每逢超市出现购物高峰时,当班的保安人员都要给收银员打下手,帮着将顾客购买的货物装进购物袋。他挺自然地站在了乌锁琴的身边。可是她几乎没有任何反应,连笑都没笑一下。他想,帮忙的次数多了,总会有机会说话的。他自以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之后不久,另一名收银员的玩笑话惊醒了他。那名收银员扬着小小的拳头说:“那不是你站的地方,当心曹大队长揍你!”他溜了一眼乌锁琴,她却没看他,只向着那个开玩笑的收银员张牙舞爪:“小桂,你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那个叫小桂的收银员却不惧怕,依旧嘻嘻哈哈说:“地球人都知道了,你还想移情别恋啊?当心唾沫淹死你!”
他才恍然大悟,乌锁琴不理睬他,原来是心里早有别人。他将信将疑,毕竟不是他亲眼所见,也许那个叫小桂的收银员拿乌锁琴在开玩笑。他开始留意他们俩,的确,乌锁琴对曹国臣比对他热情多了,但并没有好到小桂说的那种程度。最明显的一次,是有个晚上,曹国臣同一大帮人出去喝酒,曹国臣喝多了,送他回来的人群中就有乌锁琴,可她没进他们的宿舍,就在门边折了回去。种种迹象表明,乌锁琴同曹国臣生米还没煮成熟饭,他还是有机会的,只要用心去争取。之后发生的两件小事助长了他的信心,圣诞夜超市举办了一场活动,其中有个游戏,他同乌锁琴抽签抽到了一块儿,他俩的配合还算默契,赢得了一个小奖,奖品是一对茶杯,他让给乌锁琴,她说什么也不愿意独占,只拿走了她该得的一只,另一只留给了他。大年三十,他留守超市,乌锁琴让他上她家过年,她家原本在离小城百里外的村子,她父母同她一样进城务工,一家人都留在了小城过年。他受到了她父母的热情款待,不由他不产生非分之想。
年后,乌锁琴同曹国臣的交往比之前更频繁了。这让他很着急,必须找个有效的办法把他们分开,彻底断绝乌锁琴或曹国臣对对方的幻想。他利用休假的时间约了几次乌锁琴,她赴了一次约,并且有两个不认识的女孩子陪同。他不能有所暗示,但至少同她更熟悉了。就在他苦心积虑一步步接近目标时,曹国臣开始在宿舍里显摆他的战果了,乌锁琴送了一根领带给他当生日礼物。曹国臣回赠给乌锁琴一条丝巾。但曹国臣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他的粗心和显摆给了他可乘之机。曹国臣把送给乌锁琴的礼物随手乱放,送出去之前也不检查。这让他想到了一个狠毒的法子,他想起了西门尔松,想到了那些被西门尔松弄出超市的酒和零食。他偷偷从超市拿出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趁曹国臣不注意塞进他要送给乌锁琴的礼物中。刚开始,这些来历不明的小玩意着实让乌锁琴高兴了一会儿,但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周围的人们瞅着那些小玩意时眼神总是怪怪的,异样得陌生,好像它们不干不净,染上了洗涤不去的脏污。有个姐妹甚至问她:“是不是在咱们这买的呀?怎么同咱们这卖的一模一样?”
乌锁琴终于忍受不了周围人们异样的眼光,将她收到的礼物一股脑儿丢在了曹国臣跟前。“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破烂,谁稀罕你给谁送去,别脏了本姑娘的手!”乌锁琴发了狠,不顾了曹国臣的脸面。曹国臣百口莫辩,那些被扔在地上的礼物中夹杂着许多精致的小玩意,它们从哪儿冒出来的,叫人摸不着头脑,她也不听他解释。曹国臣的目瞪口呆让乌锁琴越发相信了,那些小玩意就是脏物,曹国臣就是第二个西门尔松。
“是我走还是你滚蛋?!”乌锁琴绷着脸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你听我说……”曹国臣终于说话了。
“我不听!我不听!我什么也不想听了!”她捂住了双耳。
最后,曹国臣无比幽怨地凝视了一眼乌锁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声不吭走了。
好些日子,我都没有光顾那家早餐店,不想再遇见那个叫毛纯一的保安。他的好奇心太重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他可能有窥私的癖好,或许还有别的野心。我对早餐店也有了提防,毛纯一能够找到我,同早餐店的暗示不无关系,只有他们猜得出是我把稿纸落在餐桌上了。我不想招惹任何麻烦,一个文化馆的普通干部,在这世界上太势单力薄了,一声咳嗽都会把他的魂惊出窍。
我换了三四家早餐店,哪家都不像之前那家如意,每次都好像仅仅吃了个半饱。我明白了,这是那一小撮面条和一小勺汤在作祟。周末的那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去了那家早餐店,溜一眼店堂,那个保安并不在。我放心坐了下来,按照惯例点了一碗面条。“海马老师。”我才半碗面条下肚,突然被毛纯一的招呼声攫住了。面条如鲠在喉。眼镜片上又是白花花的一团迷雾。待我恢复视线时,毛纯一早已在对面落座了,近乎谄媚地向我笑着。“海马老师,昨天写作到很晚吧?”毛纯一痴痴傻傻地问我。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是晚上写作的,事实正好相反,晚上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我写作的有效时间是在白天,提前从单位上溜回家,有时干脆不去单位,躲在家里写我的。“我不习惯晚上写作。”我的回答带着某种警惕。“您那个小说写完了?什么时候给我拜读呀?”他追着问。“没时间写,单位的事都忙得分身乏术了。”我用谎话来应付他。“我就想拜读您的小说,看看作家是怎么写小说的。”他解释为什么对我的小说充满好奇。“我算不得一个作家。”我微微笑了笑,除了谦虚,内心还有种发虚的感觉,好像有个地方呼呼漏着风。
这一回,毛纯一没有过多纠缠我,很是识趣地离开了。“海马老师,晚上我请您喝茶,一定要让我拜读您的小说啊!”离开时他仍没忘记他见我的使命,一副非得看见我的小说才肯罢休的劲头。
我啊啊随口答应了毛纯一,也没把他请喝茶当回事。想不到他当真打来了电话,不过时间稍晚了一些,是在超市打烊之后。我知道推不脱,今晚推脱,说不定明天早上他又会守在早餐店。我不想吃早餐的自由都被他干扰了。另外还有个想法,希望他身上有什么故事,能给我提供小说素材。我带上几页稿纸赴约了。见面的地点在一座简陋的茶楼,小城闲人多,茶楼成了理想的聚会场所。“海马老师,您的小说带来了么?”毛纯一的眼睛晶亮晶亮的,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我将稿子交给他,他立刻埋头读了起来。我趁机将他再次打量了一遍,头上剪着板寸,脸有些瘦,脸色苍白,衣服没有更换,制服在身。他看稿的速度很快,不到十分钟就看完了,其实内容也不多,小说仅仅写了两节,加起来才四千多字,何况第一节他早就看过了,有可能还看了不只一遍。他用一个奇怪的眼神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有吃惊,有疑虑,好像还有迷茫……我都没法把它说得更准确了。他又低下头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稿纸。再抬起头时,他向我笑了笑,笑容中夹杂着一丝苦涩。他将稿纸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
“海马老师,小说中的那个‘他和乌锁琴后来怎样了?”
“我还没有想好呢。”我哄骗他说。
“不可能吧?”他很是诧异。
我喝了口茶,借此掩饰自己的表情。
“那,我猜猜?后来‘他和乌锁琴好上了?再后来,他们结婚了?把家安在了小城?”毛纯一挺认真地把我的小说往后延伸。
我扑哧一声,嘴里的茶水全都喷了出来。我强忍住没有笑,假装被茶水呛着了,咳嗽了几声。我是写小说的菜鸟,毛纯一是比菜鸟更可笑的菜鸟。如果按照他的构思,不,不能叫构思,应该叫瞎想,那我这个小说就废了。可是我转念一想,即使“他”同乌锁琴结了婚,也不是最后的结局,生活还在继续,还会接着演绎别的故事。比如曹国臣最终明白了,他是被“他”栽脏陷害的,乌锁琴也知道了这一插曲,她同“他”婚后的生活并不怎么美满,她对“他”不无鄙夷,最终背叛了“他”,同曹国臣好上了。如此等等,生活无限,故事也无限。但毛纯一延伸的内容并不是我需要的,我根本没朝这个方向思考。
“我不会让他们结婚。”我说得很沉静。我很清楚,越沉静就越自信,就越有力量。
毛纯一双手搂着茶杯,右手的大拇指不安地在茶杯的边缘弹跳着。他的神情很紧张,好像我真要把“他们”怎么样。
“曹国臣走后,‘他同乌锁琴恋爱了,但好景不长,‘他遇上了一个叫柳吟雪的女孩,又使尽一切手段去追求她。”
“是不是‘他觉得乌锁琴的性格不够好,不适合‘他?或者有别的原因?”
“没什么原因。”
“那是柳吟雪太优秀了?”
“并不见得比乌锁琴优秀。”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就是要背叛她。”
“海马老师,是不是太牵强了?”
我愣怔了一下,小说需要原因吗?如果真的需要原因,这原因只有一个,‘他没有从老家那场恋爱中走出来,始终生活在它的阴影之下。‘他可能会偏执地认为,即使‘他不背叛乌锁琴,将来有一天她也会背叛‘他。这简直是一定的。与其有一天被她背叛,还不如主动一些,先行一步背叛她。这是小说的因果?还是生活的逻辑?我无法回答自己。
“‘他之前被老家那位青梅竹马背叛了。”我还是抛出了这个理由。
“即使青梅竹马背叛了‘他,‘他也不能拿这个当理由来背叛别人。‘他不就是为了找到真爱吗?要知道乌锁琴可能就是最适合‘他的另一半。”
“就算乌锁琴是天仙,是公主,‘他也得背叛她。”
毛纯一被我的主观强词逼住了,好久都没说话,最终还是妥协了。
“好吧,那‘他能追求到柳吟雪吗?柳吟雪会成为‘他的妻子吗?”
“我没打算让他们结婚。”
“……”
“‘他追求到了柳吟雪,但没过多久‘他背叛了她,开始追求另一个叫马飞燕的女孩。”
“那按照海马老师的构思,即使‘他追求到了马飞燕,也肯定不会同她结婚,就算结了婚,也照样会背叛她?”毛纯一顺着我的思路往后说。
我点了点头,对这个人物的确是如此安排的。
“‘他是不是自始至终都在背叛?是不是永远找不到‘他自己的幸福?”毛纯一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声音好像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还能指望‘他怎样?”我对这个人物的安排,从开始就有了某种宿命,“他”也无法逃脱这种宿命。
“您不能这样写,不能全盘否定‘他,这对‘他太不公平!终有一次您会冤枉‘他的,您没有权力这么做!……”
毛纯一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声嚷嚷说。他的脸憋得通红,脖子上暴突了青筋,好像在同谁斗架。茶楼的人听出动静,目光都集中到了我俩身上,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反应有些过火了,让我感觉莫名其妙,甚至觉得他有些神经质。我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来。他这才注意到了周围人的反应,忐忑不安地坐下了。他张了张嘴,大概想表示歉意,但始终没说出来,只是埋下头一个劲地喝茶。一杯茶很快被他喝干了,他招呼服务员续了水,继续喝下去,那样子像是干渴了半个世纪。
我失眠了,不知是喝了茶的缘故,还是毛纯一的话刺激了我。似乎我那样写,就是侵犯了毛纯一,伤害了毛纯一。我围绕着小说中的那个“他”翻来覆去想,我是不是太极端了,太固执了?这个人物在小说中会不会有另外一条出路?“他”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永无停憩地推着石头,“他”的石头就是背叛,“他”的背叛周而复始,没有终点。这是我强加给“他”的厄运,还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是不是个有问题的人物?是不是个有缺陷的人物?“他”是不是该为自己忏悔?该为自己赎罪?我对这个小说失去了刚开始时的信心,要不要将它写完,怎么把它完成,半途而废又不是我的性格。我陷入了矛盾之中。
我最终决定还是把它写下去。不管怎样先完成再说,实在不行就放一放,过一段时间再回头看看,或许自己会有新的想法。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在看书时突然接到毛纯一的电话。
“海马老师,您的小说写得怎样了?”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了那天喝茶时的激动。
“正写着呢。”我说。
“还是按照您之前的构思在写?”他的话语中似乎透着一丝半缕的绝望。
我有些恼怒,我的写作不知不觉受到了他的干扰,但我尽力克制自己,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算作对他的回答。
电话那端静默了,好久才传来毛纯一叹息似的声音:“海马老师,您写的就是我……”
轮到我惊愕了,怪不得毛纯一反应那么激烈,真有这种巧合吗?我记得之前写过一个小说,其中有个人物是烟酒店的小老板,我把他设计成了一个瘸子。那个小说完成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小区对面那家烟酒店的老板果真是个瘸子。这世界竟然如此巧合,如此戏剧。
“你别对号入座……”在我这句习惯性的辩解没有说出嘴之前,毛纯一就挂断了电话,我的手机再也没有收到回音。
我很是担忧毛纯一会来找我的麻烦。我重新审视了一遍我的小说,确信没有任何破绽会让他抓住,才松了一口气,大不了在小说的后面附加声明:本小说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这以后的一段日子,毛纯一没再来找我了。半个月后,我突然收到了他的短信:
“海马老师,当您收到这个短信的时候,我正在南下的列车上,就像您小说中写的那样,我身边坐着第三个女孩,当然,您也可以把她叫做马飞燕。我发誓,这一次不再背叛她了,永不背叛!她是我永远的妻子,是我永远的幸福!我劝说不了您改写小说中的那个人物,但我能改变自己,这是我能做到的,绝对会做到的!不是我故意让您失望,您们这些小说家,只会听命于那些您们尊称他们为大师的人,只有他们才能够影响您们,您别不承认……”
短信之后又来了一条短信:
“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您,我冒昧把您的电话给了另外两个女孩,让她们来找您,因为我给她们留了话,只有您才知道我的去向。”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的脑袋被这两条短信搅出一团巨大的空白。我的一惯声明:请别对号入座—并没有起到防火墙的作用,我还是被毛纯一拉下了水。我有种预感,那两个女孩恐怕会对我纠缠不休,只要毛纯一一天不出现,她们就一天不会放过我。我该趁早想想,如何应付她们。
但她们没给我任何思考的余地,一个女孩的电话就钻了进来:“请问您是海马老师吗?我是毛纯一的未婚妻,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这个女孩的声音急促,有种抑制不住的焦躁不安。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你别着急……”我支支吾吾。
“海马老师,您在哪儿?我现在来找您。”女孩的声音更急切了。
“……”
我没想到,除了那两个女孩之外,还有另外的人在找我,是两名警察,在那个女孩未找到我之前,他们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内心很是惶恐,不知哪儿惹了什么事,出了什么错。两名警察倒不像女孩那么急不可耐,他们威严而又慢条斯理,简单说明了来找我的原因,问我知不知道毛纯一的去向,因为世纪超市有个收银员涉嫌贪污超市的款项,同一个叫毛纯一的保安跑路了。
我只得把毛纯一发给我的短信展示给警察。
“如果你有毛纯一的消息,请及时通知我们。”两名警察离开时说。
我喏喏答应了。
但我知道,我肯定不会再有毛纯一的消息,警察迟早会找到他们,毛纯一的私奔注定又要失败了。这是我想帮他改变也改变不了的。
(特约编辑 李新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