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楚
名将的小气和残忍
李广为司马迁所推崇,这是很显然的。班固作《汉书》,李广与苏建,也就是著名的苏武的父亲合传(卷五十四,传第二十四),而笔墨极为讲究的司马迁却单独为李广作《李将军列传》(《史记》卷一百九,列传第四十九),相反,同时代的一些名臣和将相却被合并列传,由此可见司马迁本人的价值观取舍。在论赞中,司马迁充满感情地称颂李广的人格和品德影响为“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这是在暗示李广的风范堪比古代圣贤。但有一桩《史记》有明确记载的事却给李广的将德和名声带来可疑之处,也与司马迁所表彰的崇高人格和品德似乎不合。
汉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在马邑伏击失败四年后,武帝派出车骑将军卫青、骠骑将军公孙敖、骁骑将军李广和轻车将军公孙贺出击匈奴。此次作战为对匈奴进攻之始,但继续马邑之谋的作战指导,以匈奴人参与上谷、代郡、云中和雁门等边郡的边市为假定,分别派骑兵和战车部队突击。作战计划表示中原军队尚没有形成对草原军队的正确战法,因此,除卫青军以避实击虚的突袭战法取得战果外,其余各军均无战果,而李广一军则被优势匈奴军包围,几乎全军覆没,损失士兵7000人,而李广本人先被俘,后中途设法逃脱。
战后按照西汉的军律,败军被俘,李广被处以死刑,然后他又按照法律规定的方式出钱免罪,于是闲居在家。他赋闲期间的游乐自然还是骑射的练习,因此,他交往的也是汉初名将的子孙辈,如西汉开国著名骑兵将领灌婴的孙子灌强这样的人。他经常去长安以南蓝田的山岭间,与隐居在此地的灌强一起打猎,借以磨练骑马射箭和野外奔驰的技术。
某次李广在野外猎杀之余,因就地野炊并饮酒,耽误了回城的时间,所以当他和随从赶到长安南郊的外围警备站灞陵亭时,也喝了不少的灞陵县尉大声呵斥他们停止,并盘问其身份。李广的随从赶紧申明说:“这是退役将军李广大人。”也在醉意中的灞陵尉没好气地回答说:“宵禁是皇家政策,不要说退役的,就是现任的将军过时也不得通过。”李广和随从只好在关亭前就地而卧,睡了一夜。
这本是两个醉酒军人很偶然的一次争执。但李广却认为是对其个人的侮辱。在雁门败军二年之后,李广受命复出,继续参与对匈奴作战的主要方向东北部的指挥重任。受任后的李广专门向皇帝申报,要求征调那位灞陵尉从军。一到防务辖区右北平,李广立即下令将这位低级军官斩杀了,报复了自己所受的侮辱。杀人后,李广上书自首,而皇帝的批复是不予追究。历史上对李广为人和将道的讨论多聚焦于其超凡的个人武勇和独特个性,对这件事背后包含的时代和社会含义殊少注意。
家族的荣誉与报复
李广残忍处死灞陵尉这种个人报复行为,按现代的道德观念来看,总是一种不光彩和残忍的。然而,如果放眼检视战国以至汉匈战争时代的名将传记,人们会发现,这种报复绝不是仅仅个人的性格和行为特征,而是一种相当常见的风气,背后反映的是当时社会政治结构问题,包含古代将道和士风的重要观念。
汉武帝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李广以郎中令的身份担任汉匈漠北会战的前将军职务,隶属于卫青统帅的右翼方面军。在这次汉匈规模空前的大会战中,李广再次未立寸功,他的军队没有良好的野战情报支持,因而在深入敌方的迂回开进中迷路,从而根本未能参与战斗。战后,在卫青按律令派员调查时,他出于荣誉感和悲愤的自羞感,饮刀自戕而死。
李广有三个儿子,名李当户、李椒和李敢,都习其家族传承,以骑射为职志。长子当户曾入皇帝的卫队服务,次子李椒曾任边防的代郡太守。他们都在李广生前即病逝。幼子李敢也是少年从军,在骠骑将军霍去病部下参与战争。李敢曾在与左贤王的战斗中斩杀很多敌军,并夺取敌军旗鼓,因而被武帝赐爵关内侯,享有二百户的采邑,并担任了执掌朝廷政策议论及宫廷安全管理等事务的郎中令,这一职务是其父最后的也是最高的职位,列为秦汉朝廷的高级干部,即九卿之一。
李敢认为,其父从军未能立功拜爵,乃至最后悲愤自戕,是长期担任统帅职务的大将军卫青不予重用,甚至有意刁难的结果。因此,在一次有卫青的聚会中,李敢竟然当众攻击卫青,将当时天下第一武将几乎殴打致死。此事卫青采取了忍耐态度。可因战功彪炳,并受皇帝特别重用的冠军侯霍去病,也就是卫青的外甥却不能接受。借某次皇家出猎的机会,霍去病射杀了李敢。皇帝考虑到卫霍一族巨大的政治势力和影响,因此息事宁人,命令对外称李敢是打猎时被鹿顶撞而死。
这一段迁延的家族报复史有几点值得注意:其一,李广的报复不是个性偏狭的产物,而是风气使然。在战国以来的社会道德中,不论大人物,还是一般公众,对个人侮辱与家族怨愤进行报复,乃是捍卫荣誉之事,风气视为理所当然,而荣誉又是武士人生价值的核心,失去了这种荣誉便失去了基本名誉与社会信用。荣誉和尊严不仅来自皇家的官爵,更来自于个人的功勋和对受辱的报复。
其二,李敢为父报复,敢于不计后果殴打爵位功勋超高的大将军,而霍去病甚至直接射杀李敢,为舅氏张目。这延续两代的报复连环体现了秦汉时代家族政治和军事的特色。在离古代氏族生活不远的时期,荣誉和权力都不仅是个人的,而是家族的,罪与辱亦同,所以这种不计后果的报复,也是对家族内部的一种交代。秦汉之际毕竟皇权至上的专制尚未建成,而家族主义和个人主义盛行。
其三,当时社会虽在理智上把这些报复看作违背皇家统一律法的行为,但在实际的操作中是高度认同这种报复的正当性的。很多秦汉名人都有青年时代替家族报仇或为报仇者提供隐匿和保护的个人经历。这是时代、皇权专制的四海混同之法,尚不能、也没有完全压倒家族和个人之法。所以,皇帝本人也在对家族力量的需求中眼开眼闭,而不能完全奉法行事。
六郡的武烈与忠勇
李广是西汉陇西成纪(今天水秦安县)人,他的传记记述他的祖先为秦时曾擒获太子丹的名将李信。他的家族世代接受骑马和射箭的训练,也就是接受攻击型骑兵的兵种与战术训练。 李家作为以军功为职志的家族清晰可见。这是汉武帝对李广私人报复灞陵尉和李敢报复卫青有所容忍的现实政治原因。因为,西汉时代的汉匈战争中,李家所代表的所谓六郡良家子的势力实为中原国家进行战争之基础武力,而六郡特殊的民情和人文地理特征令主政者不得不予以特别的谅解和容忍。
秦汉国家武力的基础是在西部和北部的官营畜牧事业,这些事业又以当时西北六郡,即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和西河等边地郡县的大规模皇家畜牧场为主。多达36所的皇家畜牧场最高时蓄养战马30万~40万匹,而且继承秦时制度,还有羊群和骆驼等其他供给朝廷公家消费的畜牧产品。这使得这些地区社会也发展出强烈的畜牧业兴趣。同时,由于与胡人的贸易和日常攻防纠纷,也发展出爱好骑射和尚武的普遍风气。所以自文帝时代起,对匈奴的战争都首先考虑利用六郡良家子,也就是这些边郡清白家族的子弟。
班固的《汉书·地理志》特别记载了六郡人民的特别尚武风气,并总结说六郡除了以出产骑士著名,这些风气特别的骑士们也在战争中立下出众功勋,因而多出名将。李广和李蔡初次从军是汉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因匈奴大举侵入萧关,李广就是以良家子身份从军。在汉匈战争整个战史中,六郡子弟前仆后继,响应国家的征召,为皇帝服务,从而追求建立功勋和光大家族个人志向;他们的忠诚和武勇是任何君王所不敢在政治上忽略的。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