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锦贻
新世纪以来,蒙古族青年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的作品在各民族读者中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和广泛的关注。
黑鹤的作品,多为写大自然、写动物。因为,北方少数民族,大都聚居于北疆的山林、草原,或是荒漠荒野的边缘地带。崇山峻岭、树林淖尔,是他们生息传承的天地;骏马义犬、驯鹿群羊,是他们生死相依的亲朋;杂草野花、胡杨白桦是他们生存与共的伙伴。而其中,与他们交往最密切、交谈最频繁、交流最深入的,就是能奔跑、能鸣叫、能表情、能干活的动物们。正由于此,从小生长在广袤草地的黑鹤,创作优长就是动物文学。
黑鹤的动物文学创作,生动、鲜活而又独具一格。
新世纪初,他曾写了童话小说《额尔古纳河的母狼》。可能是因为中国儿童文学中写狼的童话太多,也可能是在这种幻想性极强的文体中,作家独有的生活积累没有表现得更加充分,当时似乎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
他就全力写小说。一开始发表的两个短篇小说《冰湖》《睡床垫的熊》,一写蒙古族老人在封冻的湖面上救黄羊,一写守林老人带小孙子在森林里穿行时对林中各样动物的新奇、有趣的发现。在春天的生机中写了冬日的冷酷,在森林原生态的描写中渗进了现代气息,在传统的蒙古族生活中走出一个新时代蒙古少年——阿雅。两篇作品都写动物们的性情,写人与动物的互助互爱,但着重写的是蒙古民族的心理状态。意外的是,小读者的热烈反馈却集中在动物们身上,动物中的种种,正适应了他们好奇、好问、好动的天真状态;大读者的热情反响也在动物世界里,那里的知性之美与理性之光,在他们面前展现着从未有过的阔大的想象空间。
2003年,他的短篇动物小说集《老班兄弟》在海峡彼岸出版。
2005年,他的动物小说集《重返草原》,以“来自遥远北方的动物小说”的名义,作为《儿童文学》典藏书库之一,在首都北京出版。
各民族读者的阅读热情激励了作家。黑鹤紧接着就写了长篇动物小说《黑焰》,中篇小说《美丽世界的孤儿》,短篇小说《静静的白桦林》《住在窗子里的麻雀》。
长篇小说《黑焰》中,作家对小说主人公,一只出生在藏北草原、有着纯正的藏獒血统、毛色黑到极致而闪烁出一种钢蓝、名叫格桑的牧羊犬,倾注了心中所有的爱。作品以母獒勇斗雪豹开篇,心灵震撼之中,令人惊讶于它的忠贞、温情与刚烈,惊诧于它的勇气、智性与魄力。结尾时写格桑在呼伦贝尔草原大雪灾中全力救护四个蒙古族小学生的过程,更惊叹于它的忠诚忠实与多情多义。作家赋予这只黑獒以灵性和情性,写出它像一团黑色火焰似的生命活力和生活热情;也让人们体味、体悟到古老的游牧民族的强悍和淳朴,以及现代社会中这一精神的缺失。作品既开创了写动物的鲜明习性和鲜活情感相统一、朴实无华的民族土话和精致华美的文学语言相融合的独特风格,又开拓了刻画动物形象的审美视野,更开启了人们心底珍藏着真善美的那扇门扉。可贵的是,作家对新一代蒙古族少年儿童的挚爱洇漫在字里行间;对当下社会上物欲横流、漠视生态的现象,持坚决批判的态度。这就使动物小说除了具有深厚的地域性之外,更有了一种崭新的当代性;使动物小说创作的意义超越了自身,也超越了儿童文学领域。
更为难得的是,黑鹤创作的题材并不局限于本民族,也不拘囿于大草原。中篇小说《美丽世界的孤儿》写的是鄂温克姑娘柳霞和小鹿幺鲁达的故事。写到了驯鹿的鄂温克人的一年四季,写到了春天的阳光,夏日的冰雹,秋天的山火,冬季的积雪。鄂温克人如今已下山定居,但他们仍习惯于驯鹿;因祖祖辈辈的生产、生活方式而形成的民族心理素质依然存在。这样的动物小说,写了鹿,写了驯鹿的鄂温克人,更写出了民族心理状态是民族元素中最具生命力的一点。这又使动物小说有了一种生动的真实性、民族性,并使其具有了一种独一的审美价值和美学意义。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的创作在2005年以后进入一个亢奋期。埋藏心底的大草原风物被激活,独特的个性化的动物文学道路在他面前伸展开来。之后,接连出版和发表了长篇小说《鬼狗》、中短篇小说集《狼獾河》、长篇散文《罗杰、阿雅我的狗》、《高加索牧羊犬——哈拉和扁头》。并在新世纪第二个十年开始时,继续出版长篇小说《黑狗哈拉诺亥》,中短篇小说集《狼谷的孩子》,系列中篇小说《狼谷炊烟》《狼血》《狮童》,以及长篇散文《生命的季节》《王者的血脉》。与此同时,还发表短篇小说《冰层之下》《从狼谷来》《黄昏夜鹰》,散文《一个人的奔跑》《暴风雪中的马群》等。这些作品,既延续了他的创作风格,又有所变化、深化。他,一次次饱含深情地描述那些巨大无比、凶悍无敌、坚韧无馁的蒙古牧羊犬,描写那些与草地相依存、与巨犬共朝夕、与万物同呼吸的蒙古族少年,描绘那些旷远而神奥、美丽而神奇、幽深而神秘的与异国相连的大草原和大森林,这固然是为了优雅地、美妙地呈现人与自然共生共处所特有的美,为了精湛地、艺术地表现蒙古族一代代人在特定的地域环境中所形成的独特的民族心理素质的美,为了真实地、深切地展现我们祖国疆域辽阔广大、山水风光无限的说不尽道不完的美,恰更是为了切实地、深层地揭示草原文化的意蕴、意义和弘扬民族精神的气势、气概;并由此使人们自然而然地理解中华文化的丰富、丰厚,认知中华民族自强不息、宁死不屈精神的坚贞、坚韧。这种有声有色的揭示,这种昂然傲然的弘扬,令人动容、动心。如《鬼狗》,写一只名字叫“鬼”、却一身纯白像传说中的雪狼似的巨猛獒犬,前半部着力写鬼狗的野性、蛮性,并由此写到拜金主义潮流中人性的扭曲和泯灭;后半部则有意地写鬼狗在内蒙古大草原上遇到蒙古族小男孩阿尔斯楞的种种情景。用诗性的语言抒写阿尔斯楞对鬼狗的深爱和关切,又深情地描绘鬼狗对阿尔斯楞的温情与顺从。那段写阿尔斯楞与鬼狗在草原上互相追逐游戏的场面,激烈而欢快,紧张而舒缓,不仅使作品具有了象征的、哲理的意义,更使阿尔斯楞身上体现的蒙古民族心理素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可以看出,黑鹤在动物小说中越来越注重对草原少年形象的描写和刻画。黑鹤的独到在于,他写动物,写自然,却正是在写人,写现实。在草原出生、长大的黑鹤,从内心里亲近自然,尊重自然,用一种世所罕见的审美敏感去捕捉自然、表现自然,甚至对自然升华出一种虔诚的崇拜情结,领悟到自然那庄严、超越的灵性,并因此能够准确地记录下、能够贴切地表达出自己对面前的自然、对周围的世界的感触、感受。但这不仅仅是一种童稚的、会心的、天然的感触和感受,更是一个民族作家用本民族人的目光去观照、审视本民族人长期经历、至今也还在经历的那片土地上的风俗、那种劳作和生存中的景象、那些年年月月累积在心底里的情感,并用本民族的思维方式去思考、思索这一民族人世代生息的生命状态。他,想要通过文学,把那种原生态的生命观带给生活在今天的本民族及他民族的儿童们;他想要让生活在新时代的蒙古族及其他各民族儿童们看到生命的另一种绚丽和辉煌。
黑鹤动物文学在新世纪中的独到并不止于此。
黑鹤笔下最独特、最典型的画面,是他在2010年获第八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的小说《狼獾河》中对狼獾的描绘:
从体形上看,它要比狼低矮得多。确实有些反差,它的表现却又过于放松或者可以用悠闲来形容。
狼也许是被它这种不以为然所激
怒,……它发动了另一次攻击。
……
它们连接在一起了。
……狼獾叼住了狼的下颌,将全身的力量吊坠在上面。……狼獾几乎是蜷曲着身体,两只前爪紧搂着狼的脖子。狼的一阵闪躲腾挪甩头扭腰,都没有起到任何作
用。……这头肌肉结实的狼獾体重也不会少于三十千克,狼的每一次运动带来的后果是三十千克的重量施加在它下颌上可怕的疼痛。
……而以逸待劳的狼獾仍然以一头树獭般的姿势紧紧地贴附垂挂在它的下颌上。突然间,……像一枚终于成熟的果实,狼獾掉落在地上。
……狼下颌灰白色的毛丛间有红色的血晕渗出。狼獾却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慢腾腾地重新爬到驯鹿的尸体上,又开始撕食。
……
就这样,它足足在那里不停歇地闷头吃了二十分钟,……竟然对近在咫尺徘徊不去、可能随时再次发起攻击的狼熟视无睹。
黑鹤写狼獾与狼对峙、缠打、分开的情境,那种瞬间的冲击和悠长的回味,无可言传。
但他却能在一只狼獾身上,传达出奇妙的感性与理性相交融的感觉,这还在于他是用一种浸渍了草原蒙古族人的情感汁液的、富有民族生活情韵的语言来表达的。他把不大的狼獾写得很有情义,它们的体态神情与茂密的丛林、薄薄的雪层、远处的山脊,与黄昏的草地、蓝色的烟雾、遥望的地平线,共同构成了一种特定的意境。其间所蕴藏的雄强、悍朴、粗犷之大美,所显现的奇谲、灵变、神妙之至真,都表现为一种撼人心弦的诗性。那是艺术创造中的一种境界,具有不可再造性。我们常常强调小说创作中的诗性结构,黑鹤的动物小说就是这样的。黑鹤在描绘自然、动物时,满怀真情,并富有唯美的味道。黑鹤动物文学的语言浸渍了游牧民族对广袤草原和丛莽山林的激情与虔诚,独特地描写出民族现代化进程之外的另一种奇妙的精神境界和微妙的民族气质,独特地表达了蒙古民族文化心理的构成与发展,作品中流淌着的正是本民族的朴厚、淳真的情感和人与动物、与自然、与宇宙之间相依存、相和谐的本真。
黑鹤动物文学作品的独到还在于,他写到的动物和动物与少年的生活都是极真实的。他以对草原上、森林中自然状态的回顾、赞美,来反思、批判社会现代化在当下所产生的弊端:工业文明带来的社会异化、道德滑坡,与那一自然状态中的本真、朴实对比,相去何其远也。黑鹤作品所表现的,正是一种在广袤草原、在僻远地区天然保存下来的、未受鄙俗的商业气息所濡染的笃朴的信义、正道的刚烈、赤诚的善良。它构成了黑鹤笔下寓于动物世界的正能量,构成了蒙古族少年的美好人性的基调。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曾说:“草地,是我内心中最温暖的一部分。很多年了,只要有时间,我就会进入草地,我很庆幸,自己还有机会经历游牧文化最后的古代。”他,一个在游牧文化趋于解体的时代,不断地抒写、赞美草原生活的作家,一个不久前才从草原少年人生旅程中走出来,青春的激情正在胸中燃烧的蒙古族青年,努力追寻着人性和童真的美,创造着诗性和童心的美;他用一支笔来好好地保留“一个诗意的时代”和坚守“某种坚韧的精神”。他的动物小说,不是怀旧的哀歌,而是源于民族生活的、对于民族文化的认识和认知,对于民族精神的弘扬和张扬。
有意思的是,黑鹤所描写的人与动物的世界,恰恰是拓展了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创作的边界。而且,这个世界庞杂无比,深不可测,常常巧妙地构成人与大自然的一个缩影或一种象征。换一个角度看,那就是艺术创造的一种深度。儿童文学的深度不是抽象的、纯粹的、寓意性的理解,而是一种生动的、活泼的、形象的感悟。无论是蒙古族还是其他任何一个民族的读者,读黑鹤的作品,都会对不屈不挠的英雄主义、自强自信的民族精神有一种入骨的体验和沁心的感受。
新世纪以来黑鹤动物小说的独到还在于,在现代化突飞猛进、生态危机日益凸显、民族精神家园逐渐破败的现实情境中,真实地、切实地描写了人与动物共同生存其中的广阔的原野、丰沛的草地;描写了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诗意的生存、美妙的情谊;乡土的自然色彩、神性色彩、情感色彩、寓意色彩通过风景画、风情画、风俗画的艺术表现,得到了最为生动的展示。它的审美价值就在于使民族儿童从作品氤氲着自然崇拜、动植物崇拜的无限情思,重新找到民族精神的原乡。作品的民族性融于地域性之中,具有生态美学性质。可以说,这是当下民族儿童文学在秉承民族文化传统的同时所生发、裂变的新质,它使儿童文学民族性更显充盈、更为丰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黑鹤不断地发现隐匿在民族儿童生活深处的真善美,拨开现实的芜杂、躁乱,用自己擅长的艺术方式表现出来,从而呈现出民族世代生息的自然本土的美和民族血脉传承的少儿本真的美;令人具体而生动地领略到现代化进程中的边地景象和时代发展中的民族精神。
显然,黑鹤动物文学的独到,正展示出新世纪少数民族动物文学的丰富和厚重。
不过,说到黑鹤的独到,人们总会以为这主要在于他从小到大都是生活在茫茫大草原,并且一直与凶悍的牧羊犬做伴。他笔下的一切都来自于此;他所有让人们惊叹的地方都是最真切不过地写下了他本人或身边人的独有而特异的经历。这种经历,是许多别的作家没有也无法拥有的。但,更重要的在于,黑鹤如何从自身的经历、感受、体悟中创造出全新的、并且与少年儿童心灵相通的艺术世界。乍一看,这是一个儿童文学创作中很平常、很普通的问题,其他许多作家也经历过这样的创作过程。可黑鹤不只是从自身经历中提炼出创作题材,而是把儿童文学不可或缺的儿童情趣、故事悬念、智慧蕴涵、哲理启迪统统化解,把这一切融进作品中的牧羊犬、其他动物以及蒙古族少年人物形象,或者说他本人的经验里。他对生活素材的处理,有点像高超的电影导演对电影画面的设置。那些经典电影中能够永远铭记在人们心底的东西,其实就是那些最能吸引人、打动人的生活画面所呈现、体现的。黑鹤作品中许许多多出人意料的画面,正是民族生活的立体呈现、民族情感的深沉体现。应该说,这也正是民族儿童文学能够在当代中国儿童文学整体中凸显出来的很重要的一点。
再读一读黑鹤的新作《叼狼》。他仍是写蒙古牧羊犬,写蒙古族少年儿童;但他不依照往昔也不依照现代,不重复他人也不重复自己。他竟从一片行将荒废的坟地、一些幽暗的洞穴写起,写苍老的榆树、黑色的乌鸦、塌陷的墓穴、风干的黄羊,写巨大的恐惧、紧张的气氛和孩子们找“鬼”的惊奇、唤“鬼”的惊喜。出乎所有孩子的预料,从洞穴中跃出的,是一头高大的灰色蒙古猎犬,是阿尔斯楞家消失了将近两个月的猎犬;接着走出来的,是一只过于精美的太小的小狗。七岁的蒙古族儿童芒来养育了这只后来取名叫特日克的小狗。书中写了小狗特日克怎样没完没了地吃了又吃,怎样没日没夜地长了又长;又怎样轻捷追狼,轻巧叼狼,成了一只善听指令、找准目标的真正的猎犬。它以机智和勇猛屡屡胜过森林中的巨兽——野猪,又以它的灵敏和忠贞每每尽责于不同时期的大小主人——猎人德子、小孩芒来。书的开头关于坟、鸦、鬼的描述,也许是当下草原生态遭到破坏的一种隐喻吧。书的尾声,特日克因救助芒来,与拐骗小孩的坏人搏斗,与伤害小孩的野猪撕打,它力竭而死的悲剧性结局,是在展现人与动物相依相存的实际状态,还是为唤醒人类对待动物的内心良知?无论怎样来读,怎样来想,人与自然相和谐,倡导善良与爱的题旨,在黑鹤的创作中始终不变。少年芒来和猎人德子的形象,令人难忘;他们对特日克的真情和深情,激人反思。可以看到,面对现代性日益深化的当下,作家将笔触伸向历史纵深,伸向牧区古老的生活习俗,伸向原生态的荒野和草原;从过往的岁月、从偏远的荒原小镇、山地草滩,深入开掘其中所包藏、所蕴涵的民族的、历史的、文化的精神财富。这是一种任运自由、天然无价的人性精神。它的审美意境中所呈现的,是当下中华各民族文艺所秉承的对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魅性的虔诚顶礼和对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巧妙展示。
可以说,在中华各民族儿童文学的发展史上,还从来没有一个作家像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这样,被阅读、谈论得如此之多、之广。他的创作,在新世纪中国儿童文学乃至中国文学中领风气之先,所产生的影响广泛而深远。我们甚至可以从动物小说创作的探索与突破,民族意识、人文意识的深度与层次,表达儿童经验的角度与力度等向度出发,探讨儿童文学向成人文学漫洇、渗透,以及优秀民族儿童文学的深远意义等问题。由于时代、国度的不同,我们很难说他比美国的杰克·伦敦、加拿大的欧涅斯特·西顿、英国的杰拉尔德·达列尔更独特,但至少他能和他们一起,毫无疑问地跨入世界动物文学创作的那一层次。
(责任编辑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