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10首）

夜鱼

扎西达吉琅

膜拜挨着膜拜，没有空隙

容纳我。我是散乱的一堆

我感觉陌生

不知道如何加入

转经筒是他们的

经幡是他们的

酥油灯是他们的

佛陀是他们的

钟声撞出的巨大澄明

也是他们的

我默默待在一边

什么也不敢碰

什么也不敢做

除了让一阵阵回声

穿透我

天堂的清澈

正在穿透我

白鹭

站在水里的白鹭一动不动

我大声吆喝

水里的倒影一动不动

我怀疑它们是假的

它们视而不见，又充耳不闻

一副遗世而独立的样子

像是假的

等到它们无比新鲜地绽开

向我俯冲的那一瞬

蓝天、大地、我

像是假的

给安妮·塞克斯顿

尖锐，不规则，陡峭

很多女人都具备

会写诗

无所顾忌的

也有

咆哮诅咒

往骨子里，子宫里

往指甲缝里挖的

则凤毛麟角

但天知道我有多爱你

爱你的凌乱

爱你的捶胸顿足

爱你的不惜形象口角泛沫

爱你深深的深深的

伤口

就像禁锢在监狱里

爱铁栏外的草坪

就连草叶上的一坨鸟屎

鸟屎上的泡沫

我都一并爱了

在动车上想不出故乡的样子

事实上在这个时代旅行器里

我们根本无法往回穿越

除了打个瞌睡，喝杯水，闲聊几句

剩下的时间只够整好行李

按秩序排队下车

编织

她在学织第一件毛衣

一个袖子大

一个袖子小

好在领口平展

收针均匀

加件外套，露出的翠

正好配衬十八岁

只是灌进衣袖的风

一边多一边少

“如果灌进去的是沙子？

我会不会扑通一声倒下去？”

她笑。知道自己并不均衡

知道不均衡中的均衡

已是多年后的事

只不过

她的编织技术

一直稀烂

被丢弃的棉絮

垃圾桶上搭着床棉絮

八成新，无明显污渍

费解。我忽然记起

几天前，这附近

办过一场老人的葬礼

我觉得冷，想快点走过去

仿佛身后不是一床棉絮

而是个委屈的老人

正皱巴巴地淋着雨

没走几步

碰上个捡垃圾的婆婆

我忍不住回头看

只见她像邂逅老友一样

扑过去，举着端详了一会儿

又认真叠好抱进了怀里

猎杀

我已习惯了拥挤，游牧民族的记忆

只能均匀地涂抹每一天

很薄，薄得像一层透明的米皮

其实危险和野味都不会有了

炊烟照常升起，不用篝火

电饭煲迅捷又方便

那好吧，我们从此定居

就让白头偕老的刀子

不知不觉地割下去

描述

我总能见到她

衣衫整洁，头发纹丝不乱

看人的眼神，既不热情也不冷漠

像我以前认识的某位退休老师

接下来

——她俯身垃圾桶，手臂竭力伸长

尽量和肮脏桶壁保持距離

尽管此后我改变了习惯

在丢破碎碗盘前先用废纸裹好

秽臭的，我会扎紧系成死扣

但描述出这一幕

还是有点残忍

雪夜

失眠的人在雪夜，如打翻墨水瓶

嘀嗒逶迤。黑白纠缠。越来越冷

姑姑，是你在提醒我吗？——

风吹散了最后一根牵系的线

从此人世不会再有一个地方

需要我在雪夜赶路

风吹来长路，一路上雪滚烫哭声滚烫

你的眼神飘过来

又掠过我飘向空荡荡的世外

（也许那里并不空，他们都在等）

我被攫住了，竭力辨认

看不见了，雪不停扬撒，一层又一层

我又急又愧，为没兑现和不在场

跌跌撞撞往前追，惶然间

从江苏到湖北，已覆上了一世的白

在我的胞衣地盐城

一踏入，我就开始嗅

嗅你的植物、泥土、墙壁

再继续，掠过一树树丹桂

嗅出每年不断增大的滩涂

嗅芦苇、盐碱草、蹄印

麋鹿的黑眼睛、丹顶鹤的白毛羽

车辙碾过的土。嗅

所有从古忧伤到今天的事物

再嗅，嗅出一场迷局

关于我祖我父

本不可能却又到处都是

我忍不住嗅了又嗅

如同煮着一大片海水

又咸又苦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