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同彬
套用那个和卡佛有关的句式:当我们在谈论网络文学经典问题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或者,在谈论这一问题之前,也许我们需要解决的更主要的问题是:当我们在谈论经典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红楼梦》应该算是经典了,可我在课堂上问过我的学生,遗憾的是他们其中百分之九十没有通读过哪怕一遍《红楼梦》;莫言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其经典地位更加牢固了,但在中国真正读过莫言作品的普通读者恐怕寥寥无几,即便是一些中文系的学生,也往往只是简单翻看过《红高粱》。布鲁姆在研究“西方正典”的时候有一个“哀伤的结语”:“也许阅读的年代,如贵族时代、民主时代和混乱时代,现在都已经到了尽头,再生的神权时代将会充斥着声像文化。”在一个强调碎片化、感官刺激、物质性、瞬间性和易逝性的“声像文化”时代,我们总是喋喋不休地、固执地讨论所谓的文学经典问题,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不合时宜,并不影响人们讨论这些问题的热情,与此相似的问题还有:文学死了吗?小说死了吗?诗歌边缘化了吗?余秀华的诗到底值不值得读?周啸天应不应该得鲁迅文学奖?……文坛之所以看起来总是很热闹,和我们在讨论不可能有结果的问题时的那种莫名的热情有关,每次讨论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没有结果,也不可能有结果。譬如经典的问题,且不说那个和宗教有关的经典概念,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经典”也只能算作一种想象的“共同体”或“共同感”,一种与宏大叙事有关的叙事形态,在我们这样一个共识瓦解、宏大叙事解体的时代,谈论经典问题的结果只能是生产性的:生产话语、生产知识、生产事件……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为“文学经典”提出了大约十四个定义,诸如重读性、“宝贵的经验”、“特殊的影响”、“表现整个宇宙”等等,假如以此为标准衡量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恐怕能进入个体或精英阅读视野的所谓的经典应该非常罕见,而进入更广泛的人群的经典则只能空缺。很显然,在一个越来越熟悉和依赖微阅读和快餐文化的时代,“经典”是一个不能承受之重的概念;在一个民意、共识以及公共领域已经撕裂的时代,“经典”往往只存在于海登·怀特意义上的叙事的梦幻中,而很难在“共同感”的意味上加以感受和描述,就像阿伦特所说的:“在当今时代,共同感的消失是时代危机的最确切标志。在每一场危机中,世界的一部分塌陷了,为我们所有人共有的某些东西毁灭了。”
再回到网络文学的问题上来。我应该不是一个讨论这一问题的合适人选,原因在于我几乎很少关注所谓的网络文学(曾经受某刊物之邀,做过一段时间的网络诗歌的观察,但很快中断了),作为局外人,关于网络文学我听到的主要是与财富和资本有关的话题,因此我可能无法避免在讨论网络文学的时候陷入一叶障目的偏执,甚至偏见。就我个人对网络空间的理解而言,经典这样一个强调时间性的概念是无法和网络、网络文学联系在一起的,其中的悖谬和那些印上“网络文学”的纸质选本、出版物一样,模棱两可、不伦不类。网络空间是列斐伏尔所谓的“可计算的空间”,本质上是商品化的,服从于资本主义的商品逻辑,引发的是空间的“碎片化”和“同质化”,而依托于网络空间的网络文学很自然要受制于这样一个彻底商品化的空间,很难与我们习惯使用的经典概念建立联系。况且按照列斐伏尔的观点,现代社会时间在消失,它被孤立在钟表和测量仪器上,而空间在急剧强化,形成对时间的绝对优势。因此把经典这种时间维度上的概念强行嫁接在网络空间中,是很荒诞的,也是毫无意义的。多年之后,我们如果坐在一起讨论哪些网络文学作品是经典作品,哪些网络作家是经典作家,将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因为网络作家们并不关心或者也不奢望自己的作品能成為所谓的经典,而那些网络文学的读者们也不可能像对待曹雪芹、卡尔维诺那样对待唐家三少、南派三叔、我吃西红柿,网络文学的本质逻辑是商品、消费、商品、消费……如果强行把网络文学拉入经典化机制中考量,那就本质上溢出了网络文学的边界,进入了一个以文学史为基本思维的学术化机制和文学制度中,然后网络文学就和其他文学形态一样,进入了包括教育、大学师资、文学批评、学术圈、核心刊物编辑、作家协会、重要文学奖等机构相关的制度的场域中,那网络文学经典化的问题也就等同于当代文学经典化的问题了。
“马尔萨斯式的过剩应该是经典焦虑的真正缘由。”(布鲁姆)在一个显而易见的“去经典化”的时代,我们的经典化焦虑的确与一种文学生产的过剩有关,面对由海量的文学文本构成的历史的废墟景观,我们急于赋予这样一种生产以价值和意义,就不得不焦急地启动已经失效的经典化机制,从知识话语和学术生产的层面上制造经典。而网络文学所面对的“马尔萨斯式的过剩”尤其明显,那因此有着某种程度的经典化焦虑也是理所应当的。但这一焦虑和其他的经典化焦虑一样,不可能真正推动产生拥有共同感基础的经典,最多是类似特里·伊格尔顿所讽刺的结果:好消息是,批评家永远都不会失业;坏消息则是,我们永远无法确切知道我们在讨论什么,因为未来可能会产生出关于经典的一个新版本,它取消或者拒绝我们自己生产的那些版本。因此,经典化焦虑和相关的经典话语不过是这样一个一味强调生产和消费的时代的普通病症,它最终的结果就是前文所述的生产,藉此滋生各种“厚描”式的文学话语,反过来继续服务于这种生产。最后仍然回到最初的问题:当我们在谈论网络文学经典问题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答曰:我们在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