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禾

2015-07-21 21:19吴克敬
长江文艺 2015年7期
关键词:河灯小媳妇耕种

吴克敬

下了两天大雨,陷在村头深沟里的小河涨水了。小媳妇站在河边,她是要过河的,但眼看着泻如黄汤的河水,她不敢下河。正情急时,来了一位威猛的壮汉,汉子横了一眼河面,弯腰脱下长裤,穿着一条鼓凸凸的短裤,就要涉水独自过河了。他前脚刚踏进水里,小媳妇在一边怯着声叫他了。

小媳妇说:大哥,背我过河好吗?

壮汉子早就看到小媳妇了。听到她怯声的请求,他站住了,但嘴里却说:不背。

小媳妇是站在一棵柳树下的。小河的两岸,生着许多柳树,密匝匝风吹枝摇。小媳妇不管壮汉子说什么,很自信地拨开柳枝,走到壮汉子的身后,就往汉子的背上爬了。

汉子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不背。

小媳妇就笑了,说:背我过去吧。给你说哩,我会报答你的。

壮汉子听着小媳妇的话说得很软,而且是,小媳妇趴在他背上的身子,比她说的话似乎更软,壮汉子受不了软的东西,嘴里犟着“不背”,却还是背着小媳妇过河去了。

到了河的那边,壮汉子放下背上的小媳妇,紧张地穿起他的长裤。壮汉穿上裤子,锁好裤扣和皮带扣,再看小媳妇时,发现她已走出一段路,走进了一片开花的花生地。

壮汉子生出一股受骗的情绪,他冲着小媳妇的背身喊了一嗓子:你就这么报答我吗?

小媳妇不转身子地说:急什么急?过些日子送你落花生,带回去煮着吃。

小媳妇不是别人,是坡头村冯拉蛮的媳妇苗锄禾。事情过去了好些日子,当她想起那天的情景,忍不住还要乐上一乐的。这一日,小河没有涨水,苗锄禾自己过了河,在她栽种的花生地里,拿着一把手锄,锄着花生地里的杂草,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她听声音知道,喊她的人是坡头村说一不二的冯支书。

冯支书站在小河边上喊:锄禾,该回家了。

苗锄禾没理冯支书,她还用她的手锄锄着草……手锄不像大锄,大锄有半人高的长柄,人站着就能锄草,手锄只有尺把长,蹲在地里才能锄草。花生地不是玉米地,用大锄可能伤了花生果,用手锄就不会了。苗锄禾右手操锄,把手锄操练得像是一只轻灵的燕子,上上下下地翻飞着,翻下去时,斩得草灭土散,翻上来时,闪着幽亮的莹光,照得见苗锄禾娇媚的眉眼。

苗锄禾知道自己生得好看,大方宜人。

冯支书所以拐到小河边来,大着声招呼苗锄禾,苗锄禾知道他也是因为看她生得好看,大方宜人。苗锄禾听说了,坡头村生得好看、大方宜人的姑娘媳妇,没有不被冯支书盯上的,他盯上了,就一定要骚扰。冯支书对此既有信心,又有耐心。

苗锄禾不理冯支书,他就很有耐心地还对苗锄禾问候着,问到后来,他说:我也能背你过河的。

心像被蜂蜇了一下,苗锄禾想她让壮汉背她过河的情景,是被冯支书看见了。看见就看见吧,在那样的大水面前,坡头村两岸的姑娘媳妇,到时都会如她一样,逮着过河的汉子让背一程的。苗锄禾不怕冯支书看见,而且她想,再要遇到那样的情景,她还要央求汉子背她的,谁背都能背,但有一条,坚决不让冯支书背。他那个人呀,过河时你在他的背上,过了河,你就可能被他压在身下了。

要说呢,耕种一片花生地的想法是苗锄禾提出来的。苗锄禾给她男人冯拉蛮一说,男人便满口答应下来,说你想种你就种去。苗锄禾这就下到沟河里来了,选了河边的一块地,细心地整理出来,种上了她想种的落花生。

河就是河,却要叫成沟河,是坡头村一带的地势造成的。

这里是八百里关中平原的西府,人在平坦无垠的大塬上走着,毫无来由地就有一条大沟横在面前,逼着人非得弯弯转转地下到沟里来,到了沟底下,又会毫无来由地遇见一条河,从河水里蹚过去,再弯弯转转地爬到大塬上,这就很自然地把凹在沟底下的河,叫成了沟河。

沟河两岸,摞荒着一片一片的滩地,滩地的沙质重,别的作物不好种,耕种落花生却是非常适宜的。

苗锄禾在沟河边耕种花生地,她男人冯拉蛮把她也当作一块田,在她的身上种儿子。苗锄禾的花生耕种得很有成效,该下种时下种,该出苗时出苗,该开花时开花,花开落在地上,就又结出圆圆鼓鼓的花生来。可是男人冯拉蛮在她身上怎么耕种,却都种不出什么结果来。

男人冯拉蛮说他就是一头蛮牛。

蛮牛一样的冯拉蛮,在苗锄禾的身上耕种得是很努力,努力得都惹起坡头村人的笑话了。他在西去三十华里的县城打工,去的时候,要翻三道沟,要趟三条河,要爬六面坡,回来时一样,一道沟,一条河,一面坡都不会少,可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早去晚归,两头不见太阳,坚决不在打工的县城过夜,总要回到家里耕种苗锄禾。女人家谁不乐意自家男人守着自己睡,苗锄禾很享受冯拉蛮对她的依恋。然而时间长了,苗锄禾就又心疼男人累。

苗锄禾曾在一次高潮过后,劝冯拉蛮说:你不怕把自己累死了?

冯拉蛮说:死在你的地里是我的福。

坡头村人也来笑话冯拉蛮,说:你是喂在媳妇槽头的牛吗?一晚上不吃就不能忍?

冯拉蛮说:甭说牛,换成你一个样。

冯拉蛮打工,是在建筑工地上给人搬砖的,那实在是个熬人油的活,冯拉蛮不论下大雨,不论刮大风,他还是坚持一天一个来回地跑……便是那个苗锄禾央求壮汉子背她过河的日子,冯拉蛮就冒着大雨,不管不顾地往家里回。回到家里,他即像被雨打透的一团软豆腐,不敢碰,一碰就能烂成碎渣子。心痛男人的苗锄禾,给冯拉蛮又是熬姜汤喝,又是蒙在被子里,用她的热身子暖,冯拉蛮却哆嗦着身子还要往苗锄禾的身上爬,苗锄禾就抗拒着不让他爬。

苗锄禾说:你就不能消停一个晚上?

冯拉蛮哆嗦着嘴唇说:我倒是想消停,可我的儿子不让我消停。

苗锄禾不解,说:你儿子?

冯拉蛮的嘴依旧哆嗦着,说:让我咋说你呢?你就是一块石头,我这么奋勇地耕种,也该耕种成一块熟地了。

苗锄禾这下听懂了,听懂了冯拉蛮的话中话,她不拒绝冯拉蛮了,让他哆嗦着身子,爬到她身上耕种……如果是过去,冯拉蛮在苗锄禾的身上一旦耕种起来,苗锄禾不由自主地是要配合冯拉蛮的,她会喊起来,叫起来,甚至不能自禁还要动用她的指甲,掐进冯拉蛮的肉里,动用她的牙齿,咬进冯拉蛮的肉里,但在这个晚上,无论冯拉蛮哆嗦的身子在她的身上怎么耕种,她都喊不起来,叫不起来,而指甲和牙齿就更失去了用途,倒是冯拉蛮如往常一样奋勇,到他耕种得自己大吼一声,泄得软溜溜伏在苗锄禾身上时,才恍然意识到,苗锄禾是被动的,没有热情。

软在苗锄禾身上的冯拉蛮说:你不高兴了?

苗锄禾把冯拉蛮从她身上推开说:我没有不高兴。

实话实说,苗锄禾的确没有不高兴。而且是,冯拉蛮也只是那么一说,他说过后,从苗锄禾的身上滑下来,一条胳膊还挂在苗锄禾的身上,他已呼呼噜噜地睡着了……苗锄禾是很适应冯拉蛮的呼噜的,他要不打呼噜,苗锄禾还睡不踏实,但却在此刻,冯拉蛮的呼噜让苗锄禾睡不着了。苗锄禾想着冯拉蛮的辛苦,想着他不知疲累地耕种……想着想着,苗锄禾就觉出了自责和内疚,自责内疚自己好好的咋就不坐怀呢?

苗锄禾的手悄悄地滑向冯拉蛮的私处去了。她摸到软塌塌的一吊肉,如果那吊肉是硬的,苗锄禾会当即把冯拉蛮推醒过来,让他爬在她的身上再做一次耕种,这次她会配合了他,大声地喊,大声地叫,掐他咬他,鼓励他在他们耕种熟了的地里下种子。

迷迷糊糊地,苗锄禾是啥时候睡着的,她不知道了。迷迷糊糊地醒来,苗锄禾的身边已经没有了冯拉蛮……你个蛮牛呀!苗锄禾在心里想着冯拉蛮,从他们睡得凌乱的土炕上爬起来,打水把自己洗漱一遍,从箱箱柜柜里翻出一身新鲜的衣裳,穿戴起来,决定也到县城里去,她是要找医生检查一下,看她可是一块好地?能不能种上庄稼,打下粮食。

这个主意是苗锄禾夜里就想好了的。

苗锄禾想好后,还想早晨起来和冯拉蛮说的,冯拉蛮却在她还沉睡时就独自走了,苗锄禾决定自己一人去了。

现在的人,都懂那点儿生育知识的,女人不坐怀,不一定就是女人的问题。苗锄禾在县医院的妇科挂了号,检查下来,她的那块地可是好地呢!

这也就是说,问题出在冯拉蛮的身上了,他虽然耕种很奋勇,但他奋勇耕种的都是瞎种子。

咬着牙,苗锄禾没把这个结果告诉冯拉蛮。

苗锄禾不想告诉男人冯拉蛮,却想着告诉曾经背她过河的壮汉子……从她在县医院检查了自己,知道男人冯拉蛮在她身上的耕种都是瞎折腾后,她再到花生地里来,都会想起壮汉子。

苗锄禾把那壮汉想了一年。来年,她在沟河的滩地上又种了一季落花生,到花生出了苗,长得蓬蓬勃勃,开出黄黄一地质艳色洁的花儿时,她想着的那位壮汉子,像从她的梦里走来似的,趟过了沟河,走到了她的花生地边,向她打招呼了。

壮汉子说:又种落花生了。

挥舞着手锄在花生地锄草的苗锄禾,半蹲着转了一下身子,她看见了心里想着的壮汉子。

壮汉子说:你说过要报答我的。

苗锄禾听壮汉子说了那样的话,她的身上就像被人抽了筋一样,软得坐在了地上。

壮汉子说:你说话可要算数。

苗锄禾当然要说话算数的,她原来的想法是,壮汉子再从沟河里过,她的花生熟了,就会从地里起出一些新花生,让壮汉子带着走,回家煮了吃。苗锄禾知道,新花生煮了吃是很香的,而且也很养人。但现在,苗锄禾有了新的想法,给壮汉子送新花生是小事,她还有一件大事,是要壮汉子帮忙的。

坡头村方圆数十里,自古就有一个风俗,六月六日在沟河里捞河灯。谁来捞河灯呢?都是结了婚不能生育的小媳妇。那么,谁来放河灯呢?自然是精力旺盛的壮汉子了。现在,这一民间活动被取消了,取消几十年了,但传说还在民间流传着,苗锄禾就听人说,那一日是沟河最热闹的一天,蜿蜿蜒蜒的一条沟河,有多长呢?没人丈量过,不知道,但却知道,沟河有多长,这一日就有多长的红火。卖油糕、卖凉粉、卖御面的小吃摊贩抬着案桌来了,吹糖人、捏泥猴、扎纸花的手艺人挑着担子来了,还有唱小曲、耍把式的杂耍艺人,也都前拥后呼地来了……然而,他们仅只是这个日子的配角,来了赚两声吆喝,赢两个小钱,看几出稀罕景儿。主角是来放河灯、捞河灯的搭子们。

搭子们?在没有放下河灯,没有捞起河灯时,男男女女的还不能说是搭子。

他们下到河沟,男应该是寡男,女应该是孤女。寡男孤女把他们压在箱底的好衣裳翻出来,穿上身,这一天到沟河里浪荡来了。他们浪荡的眼睛,看似盯着沟河滩上的油糕、凉粉、御面等小吃看,看似盯着沟河滩上的糖人、泥猴、小曲等杂艺看,但还是掩饰不了他们真实的眼神,透过这所有的小吃、所有的杂艺,盯着看的都是人,寡男孤女地看对眼了,微微地笑一下是必然的,浅浅地羞一下也是应该的,这就你走向我,我走向你,到那家小吃摊上,要份儿油糕或是凉粉、御面吃了后,就还去听小曲,去看杂耍,等到太阳西坠,天黑下来时,寡男去沟河的上游放河灯,孤女守在沟河下游捞河灯……沟河里,这可是最为壮观的一个时刻,不是很宽、但却悠长的河面上,在这个暑热的傍晚,仿佛天上的银河坠落人间,就有许多河灯,闪着星星点点的红光,顺流而来……不用担心,那许多的河灯,放者有意,捞者有心,绝对不会乱了套的。

所有的秘密都在河灯上。

当然还有放河灯的小筏子,或者是用高粱秆儿,裁成尺把长的小段,穿插在一起,驮着河灯漂流;或者是用柳树枝儿,裁成尺把长的小段,排扎在一起,驮着河灯漂流……如此,并没有多少不同,不同的是像灯盏一样插在筏子上的信物,都是沟河边上手艺人的物件,现做现卖,或是吹的糖人儿,或是捏的泥猴儿,或是扎的纸花儿……五花八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神话传说的,无所不有,这就有了充分的区别,放河灯的寡男只管去放,捞河灯的孤女绝对是捞不错的。

捞着了河灯的孤女在夜色中的沟河滩上走,放河灯的寡男跟着河灯的亮光来……沟河滩上,有不少蓬勃生长的花生地,恰逢其时,寡男孤女穿行在花生地里,走在前头的孤女,适时地放慢一点脚步,他们走得近了,更近了……他们走到了一起,把河灯往花生地上一放,也不吹灭,任由河灯幽幽渺渺地亮着。这是一种提醒,提醒后来者,这里已经有人了,他们宽衣解带,在花生花儿盛开的花生地里,完成一次你情我愿的野合。

孤女在野合之后怀了孕,生了子,来年的六月六日,还要到沟河滩上来谢河灯的。这是另一种仪式呢,在此就不多说了。说的是苗锄禾,她想曾经背她过河的壮汉子,想他宽宽的脊背,想他黑黑的头发……想着想着,还真让她想来了。

壮汉子在地头上打了几声招呼,也没得到苗锄禾的同意,就向瘫坐在花生地里的苗锄禾走来了。

肥料上得足,杂草锄得勤,花生自然生得旺,绿汪汪像泼了油,一些花儿才生出来,在花生棵儿上还正灿烂着,一些花儿却已败了下来,低垂着花蕾,向着松软的滩地扎了进去……瘫坐花生地里的苗锄禾,保持着一种姿态,把沟河捞河灯的旧俗,在想过多少遍后,又迅速地想了一遍,眼盯眼望地看着壮汉子,向她一步步走近。

壮汉子夸奖着苗锄禾的花生地,说:长得真好!你是个作务花生的把式呢。

壮汉子说:你闻,花生花儿可是香啊。

壮汉子说:落花而生,你说怪不怪,天下怕只有一个落花生,才是花落了,扎进地里去,结出果实来。

苗锄禾不是嘴笨的人,这一刻却说不出话来,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壮汉子,看他走到她的身边,蹲下来,抱住了她,平放在花生地里,解开她的衣裳扣子,把她赤裸裸亮在光天化日之下……壮汉子做这一切时,不紧不慢,像是一个做过多次的老手一样。做完了,又像是一个很有经验的鉴赏家,还把苗锄禾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用手抚摸了一遍。壮汉子抚摸着说,不错不错,很好很好……他把苗锄禾羞得闭上了眼睛,他才脱了自己的衣裤,骑到了苗锄禾的身上。

没有快活,也没有不快,苗锄禾晕晕乎乎地说:河灯。

是件水红色印着花生花儿一样的小衫子,是条浅蓝色洗出了白底子的长裤子,沾上了沟河滩地里的泥水,也沾上了花生地揉碎了的花汁,苗锄禾回到家里,她换下了这身衣裳,想着洗一洗的,却没洗,在院子里晾晒了一阵,收起来存到了她的箱子底。

一切都了无痕迹,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

冯拉蛮仍然不在县城过夜,骑着自行车,清早不见太阳,翻三道沟,涉三条河,上下六面坡,去县城苦做苦受一天。到傍晚,又是不见太阳,翻三道沟,涉三条河,上下六面坡,回到家里来,在苗锄禾的身上乐此不疲地耕种着。终于让他看到了一个惊喜的场景。

苗锄禾忍无可忍,又一脸娇羞地吐在了冯拉蛮的面前。

冯拉蛮是天黑回到家里时看到这一场景的,他当时还以为苗锄禾病了:哎哟喂,我的个宝贝疙瘩,你这是怎么了?

苗锄禾虽然痛苦不堪地呕着,却也抬起头来,白了冯拉蛮一眼。

这一眼让盼子心切的冯拉蛮有所明白,脸上蓦地就有了喜,说:给我怀上了!

苗锄禾说不出话,又哇地吐出一摊酸水来。

冯拉蛮的心里乐开了花,他一路翻沟涉水爬坡的疲累,顿时散消得无影无踪,扑到苗锄禾的跟前,原想抱起苗锄禾转个圈子的,扑到她身边了,却只轻轻搂了搂,半拥半扶地让苗锄禾坐在炕沿上,他自己屁颠屁颠地端来开水,在给苗锄禾嘴里喂的时候,自己先喝了一口,试了水的热度,似乎有点烫,就一口一口吹着水,吹得自以为烫不着苗锄禾了,这才喂了她,让她漱漱口,把嘴里的酸水漱尽了……这么吩咐着苗锄禾,冯拉蛮手脚麻利地找来一罐红糖,剜了两块,沉进热水里,仔细地搅着,搅化了,再让苗锄禾喝……冯拉蛮的高兴,在这一刻没了边没了沿,甚至不顾他一个大老爷们的威严,还屁儿颠颠地热了一盆水,端来给苗锄禾洗脚。

坡头村的男人给自己女人洗脚,冯拉蛮破天荒开了头一例。

苗锄禾开始还想反抗的,她受不了冯拉蛮的这一番殷勤,但看着他高兴,就由着他的性子去了。

不过,苗锄禾心里并不是特别舒服。

为什么不舒服呢?显而易见,不完全是冯拉蛮昏了头脑的殷勤,而是苗锄禾肚子里的孩儿,明摆着,不是冯拉蛮的种。不是冯拉蛮的种,他却黑麻糊涂地殷勤,苗锄禾就只能不舒服了。

不舒服,还不能表现出来,苗锄禾只有似笑非笑地忍着,一边享受冯拉蛮的殷勤,一边听他叨叨着说话。

冯拉蛮说:我就说么,上天还能让我断子绝孙吗!

冯拉蛮说:好了,都好了,我就要有孩儿了。

冯拉蛮说着,就还说到他的一些见闻,这是在县城打工的冯拉蛮最为得意的事。天黑回到家里来,和苗锄禾看电视上的新闻是一个内容,说他在县城的见闻又是一个内容,常常是他的见闻比起电视新闻,似乎更能引起苗锄禾的兴趣,原因是,电视上的新闻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而所有的见闻,就发生在他们身上,说起来顺口,听起来也就顺耳。给苗锄禾殷勤洗脚的冯拉蛮,就先说了县医院妇产科今天接生了一个四胞胎的产妇。他啊呀呀一连声的惊叹过后,对苗锄禾说,你给咱可不敢一胎也生四个娃,那咱两个人,四条胳膊,都抱了娃娃,可就没法干活了。再说,你只有两个乳头,总不能一个乳头上吊两个娃娃吧……冯拉蛮传说见闻的兴趣可是大哩,说了一胞四胎的见闻后,又还说了县土地局的局长,那是多么显赫的官儿呢,放着自己家的老婆不用,到外面包二奶,好像包了二奶还不尽兴,又到澡堂里嫖娼,被公安局的警察检查治安,光溜溜地捉住了,这一下把人丢大了,不知道土地局长的帽子还戴不戴得不住……唠唠叨叨地说着县城里的见闻,冯拉蛮说得口渴了,他把给苗锄禾化的红糖水喝了一口,又说起他在乡上的见闻了。

冯拉蛮说:锄禾,你听说没有,乡派出所抓住了一个拦路强奸犯,据他自己交代,近些时候,在路上人稀的地方,强奸作案十几起。

苗锄禾的身子痉挛似的缩了一下,浸在热水盆里的脚也滑出了盆沿。

冯拉蛮去逮她的脚,说:你怎么了?

苗锄禾没说话,张着嘴又呕起来。

冯拉蛮便给苗锄禾擦干脚,扶她坐到炕上,摆上枕头,让她躺开了睡。他自己则又是倒洗脚水,又是收拾屋里屋外的零碎,院子里的扫帚倒了,他去扶起来,还转到鸡窝那里,把关好的鸡窝门重又关了一次,回到屋子里了,这里瞅瞅,那里瞄瞄,实在没有要他收拾的地方,就还把苗锄禾脱下的鞋,在炕脚底摆放整齐,然后爬上炕,靠在苗锄禾的身边睡了下来……这是结婚以来,冯拉蛮睡得最为安生的一个晚上,他没有再在苗锄禾身上耕种,只把手伸出来,在苗锄禾的肚皮上很是得意地摸着,他摸着,忍不住还要说话。

冯拉蛮说:你不知道,我都怀疑我不行呢。

冯拉蛮说:事实证明我还行。

冯拉蛮说:还行,我还行。

冯拉蛮这么叨叨着,躺在苗锄禾的身侧,很安心、很自在地睡着了。可是苗锄禾,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听出了冯拉蛮的好强,知道他是要面子的,大要面子的。她没和冯拉蛮商量,借种有了肚子里的孩子,她是不能让冯拉蛮知道的,她这么做是为了保全冯拉蛮的面子,可他知道了真相,还能认为是保全他的面子吗?

不会的。冯拉蛮才不会呢。

苗锄禾想她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保守这个秘密。她相信她不说,谁能说得出来?

一切都照着苗锄禾设想的方向发展,她借种怀在肚子里的孩儿,茁壮地长着,到这季花生成熟的日子,她都感觉到小东西在胎里的悸动……苗锄禾幸福着,冯拉蛮亦幸福着,而且是,因为苗锄禾肚子里的孩儿,冯拉蛮从家里到县城,从县城回家里,比以往跑得更有精神了,他尽着一切可能,帮助苗锄禾,让她少做活,多养神。可是苗锄禾又怎么能坐得住呢?她是自觉的,男人冯拉蛮越是心疼她,她就越要为男人冯拉蛮分担活路……这一天,她拿着明光灿灿的手锄,下到沟河畔来收她已成熟的花生了。

苗锄禾从花生地里已经收了一堆花生,正往她带来的背篼里装着,准备背回家里去,冯支书顺着沟河走来了。

顺着沟河往下走,是会走到乡政府去的。这是一条小路,冯支书放着大路不走,走在这条小路上,苗锄禾是猜得透他心里的小九九的……多少次,冯支书从小路走来,走到苗锄禾的花生地边,都要拿话挑逗苗锄禾的,好在苗锄禾不吃他的挑逗。

今天,冯支书走来了,就还要替苗锄禾背花生。

冯支书热着脸说:你身上有了吧?

苗锄禾不想理睬冯支书,但又不想得罪他,就选着话支应他,说:我把你叫哥哩。

冯支书说:叫哥更要关心你呀……花生太重了,哥帮你往回背嘛。

苗锄禾硬撑着不让他背,说:我可不敢劳驾……你看么,沟河畔上人的眼睛多着呢。

冯支书还是碍着人的眼睛的,而且是,他只是想占苗锄禾的便宜,并没真想帮她背花生,就给苗锄禾说,有用得着他时就给他说,千万不要客气。冯支书说着,一个人独自走了去,走出几步,却又站住,跟苗锄禾说,看我这人,忘性总比记性大,乡派出所昨日破了一个花案,是个在咱这一带游荡的汉子,据他交代,拦路强奸了不少年轻妇女,派出所让我回村里来,动员受害妇女,要勇敢地站出来,揭发强奸犯的罪行。

苗锄禾忙着手里的活,但她的心还是被冯支书的话搅得像散放在地里的花生果一样乱。

鬼差神使……苗锄禾想她的举动,只能用这四个字来概括了。

连着几天,苗锄禾在沟河边使着她的手锄,小心地挖刨着花生,可她的念头,却不受她的约束,总要从她的心里飞出去,飞到乡派出所,去看那个拦路强奸妇女的汉子……苗锄禾毫无来由地把这个臭名昭著的强奸犯想成是她在花生地借种的壮汉子。

苗锄禾约束不了自己,就把挖刨花生的活儿先放下来,动身到乡派出所去了。

苗锄禾是从她的花生地里直接去的乡派出所,在从花生地走离的时候,苗锄禾站在沟河边,把她的花生地仔仔细细瞅了一遍……她记得,壮汉子当时站的位置就是她现在站的地方,他和她喊话,要她报答他。报答,这是她伏在壮汉子背上过河允诺人家的,她是该报答的。她报答的方式多种多样,当时没有报答,事后人家索讨,也并不是要怎么她。他在花生地里做了她,她是情愿的,她想她那时的言语和举动,怎么说,都是对壮汉子的一种勾引,她勾引壮汉子,其实就是为了向他借种。

苗锄禾借下种了,壮汉子却犯了事。

苗锄禾就想着到派出所去看看,那个涉嫌强奸妇女的汉子,可是她借了种的壮汉子……她没有多想,如果那个嫌疑人是她借种的汉子,她能怎么样呢?如果不是她借种的汉子,她又能怎么样?

糊里糊涂地,苗锄禾就到乡派出所来了。

在派出所里,办案民警告诉苗锄禾,嫌疑人自己坦白强奸了十七八个人,可在苗锄禾来之前,仅有两个妇女来作了证。苗锄禾是第三个妇女,民警夸赞着苗锄禾的勇敢,就带她见了那个涉嫌强奸妇女的人……万幸,苗锄禾万幸这人不是她借种的壮汉子,于是,她对办案民警摇头了。民警以为苗锄禾胆小,怕嫌疑人打击报复,就鼓励她不要怕,你越怕,犯罪分子越嚣张……苗锄禾不想听办案民警往下说,她截住民警滔滔不绝的话头,说你说的话我都懂,而我还知道,有的事,不能说没有,没有的事,也不能说有,你说是吧?

苗锄禾把办案民警说得哑了口。

苗锄禾这么说了,转过身,抬步从派出所往出走,她觉得走出来的脚步,比她走进去时轻了许多,两只脚像踩在云朵上,她轻轻地一抬,就会往前跨出一大步……苗锄禾身轻似燕地走着,刚从乡派出所的大门里走出来,还想拐一拐脚,在乡政府前的大街上转一转的,苗锄禾想她有些日子了,在家小心养着肚子里的孩儿,就没到乡街上来,这里是离坡头村最近的一个热闹地方,街的两边,一家挨着一家,鳞次栉比,都是装修新颖的各式店面,有卖日杂百货的店,有卖家电器械的店,还有美发美容和洗头按摩店,电影录相放映店,以及这样那样的大酒楼和小饭店……纷纷杂杂,闹闹哄哄,苗锄禾可以不理这些,她心里想着的是街头卖酸辣炒粉的小摊,近些日子,苗锄禾在家里,怀孕的反应弱了下来,代之而来的是她的饭量,她总是肚子饿,上顿刚吃过,就又想着下顿了,而且最想的就是乡街上卖的酸辣粉……俗话说,酸儿辣女,苗锄禾又是馋酸,又是馋辣,她就十分糊涂,不知道她借种怀的是个啥?

管他是个啥。苗锄禾馋酸吃酸,馋辣吃辣,她从派出所的大门里一出来,就张眼瞄着乡街上的酸辣粉小摊子。苗锄禾没注意,有个让她恶心的声音,追着她过来了。

是冯支书的声音呢。他追在苗锄禾的身后说:你到派出所去了?

冯支书说:你说你到派出所做啥去呢?

冯支书说:你进去时我就看见了,我在外面等着你,你说你该不会……

苗锄禾没等冯支书把话说完,猛地转过身来,两只眼睛盯着他,凌厉的眼光像是两把刀子,戳着冯支书的脸,让他把后边的话咽回了肚子。但冯支书笑起来了,他讪讪地笑着,与苗锄禾对视。苗锄禾发现他的脸是那种让人难测底细的模样。

已经不再妊娠反应的苗锄禾,却突然地感到一阵恶心,她当着冯支书的面,哇……哇……竟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大呕。

酸辣炒粉没有吃,苗锄禾回坡头村了。

冯支书从此变得像只苍蝇一样,缠上了苗锄禾,让她躲都躲不开。他甚至胆大得不躲人的眼目,在坡头村的村街上,迎面截住苗锄禾,说他到派出所问过了。派出所的人给了他任务,要他来做苗锄禾的工作。冯支书说你看你,去都去了,咋就不作证呢?咱是受害者呀,咱该作证的,把狗日的证死,让狗日的坐到监狱里去,永远不要出来。

冯支书说得有点儿愤怒,却也有点幸灾乐祸。

苗锄禾该怎么办呢?她没法不让冯支书说,却又怕他说,就装出无辜的样子和冯支书周旋,说:你冯支书金口玉言,可是不敢乱说的,把人说死了,你要偿命呢。

后悔,太后悔了。

后悔着的苗锄禾,一下子把冯支书恨上了,不是一般意义的恨,而是恨得牙缝里流血般的恨……

苗锄禾在恨冯支书的同时,还怕着她的男人冯拉蛮,万一……苗锄禾不敢往下想,冯拉蛮要是耳闻了这件事,他会怎么样呢?她敢把实情告诉他吗?她不敢,那就抗死不认账,但是不认账,和冯拉蛮过起日子来,也怕只能疙疙瘩瘩,难有一个好结果了。

是两条男人的胳膊呢,从苗锄禾的身后,像是两条乌梢蛇一样,箍在她的腰上了。

提心吊胆的苗锄禾,种了一季的花生,成熟了,总不能烂在地里呀。她维持着自己往常的神态,照例下沟河收她的花生……乌梢蛇样的胳膊箍上她的腰的时候,她是早就感知到了的,那不是她男人冯拉蛮的胳膊,也不是她借种的壮汉子的胳膊……这两条胳膊不是别人的,是缠着苗锄禾,让苗锄禾恨不能生吃了的冯支书的胳膊。

冯支书不受任何拒拦地箍住苗锄禾的腰了。

冯支书说:锄禾是个聪明人呢。

冯支书说:你不在派出所作证就对了,你作了证,一辈子就抬不起头了。

任凭冯支书箍着苗锄禾的腰,任凭冯支书叨叨说着话,苗锄禾都像不觉得有他这个人一样,挥舞着她的手锄,依旧在地里收着她的花生,她收一兜儿,往旁边一摞,就又往前挪着身子,去收又一兜花生,双臂箍在苗锄禾后腰上的冯支书,跟着苗锄禾移挪的节奏,像个硕大的青蛙……苗锄禾咬着牙不吭声,冯支书就还叨叨着没完。

冯支书说:我也不是糊涂人。

冯支书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又能给谁说呢?给你男人冯拉蛮吗?给村里的其他人吗?

冯支书说:我才不犯那样的傻呢。

顺着沟河,刮来了一股阴湿的风,吹着枯干了的花生棵子,发出飒飒的裂响,摇摇晃晃的,苗锄禾不再收花生了,她随手抓起一把花生棵上的落叶,把她使唤着的手锄细心地擦拭了一下,擦去了粘在手锄上的土渍和草枝。她想站起来,挣了一下没有起来,就抬了头,看着沟河顶上的天,太阳可真亮啊!是放射着万条金丝的亮呢……苗锄禾对着太阳,没出声地笑了。

苗锄禾想她笑得该像太阳一样灿烂了。她举起手锄,明亮的锄刃上,竟也耀着太阳的光芒,她拧身向身后的冯支书锄了过去,闪着太阳光芒的手锄,不偏不倚,正好锄进了冯支书的太阳穴……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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