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金学
欧资平的女儿今年刚考上大学。在送女儿去上学的路上,这个46岁的中年人抓住一切机会和陌生人说话。不仅如此,他还反复叮嘱手下的职工:务必多找人说话聊天。
他从事一项“内向的人做不了”的工作,已经干了将近20年。这项工作见不到阳光,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永远笼罩在高分贝的噪音和湿热的空气里。
欧资平是一个地下水电站的站长。这座位于湖南郴州市宜章县杨梅山镇的水电站,离地面垂直距离有180米。它是中国地下垂直距离最深的水电站,连接它与外界的隧道长达6公里,号称“世界第一自然通风隧道”。
在这里工作18年的欧资平,还算不上老前辈。站里有3名“元老”,自水电站1988年发电以来,便守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下,为全镇1.3万人提供生产、生活用电。
水电站里并不是每个人都如欧资平一样“外向”、爱讲话,有的人在隆隆的机器运转声中想说但说不出来,出来后又累得不愿同人讲话,以致最后得了抑郁症。实际上,在地底下工作的18名职工,多多少少都有些神经衰弱,甚至反应有些迟钝。
“我对水电站并不留恋。”一说起这里的恶劣环境、微薄的收入,欧资平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但是,“让我自己讲不干我舍不得”。
水电站已经很多年没有招过工了,即便有年轻人来,干几天也受不了高温和噪音,便又匆匆离开。这群最年轻也40出头的“老男人”心中,装着这么个简单的信念:不能让水电站,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垮下去。
黑暗世界
欧资平下站之前,做的第一项准备就是去镇上的集市买肉、买菜。随后,他将要在地下消失整整一天的时间。
欧资平住在杨梅山镇集市的不远处。这里的早晨,是这座早在1930年代就因煤矿发展起来的小镇白天最热闹的时刻。
凌晨一家猪肉店的杀猪声,撕裂小镇上空的宁静。隐藏在各个角落的人们逐渐冒出来。穿着拖鞋的中年男人,头发花白的佝偻老人,手里拿着一沓一毛纸币的家庭妇女,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交会在一起。
集市里小贩的叫卖声,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大妈的讨价还价声,以及酸臭的味道和四处乱飞的苍蝇。一个卖白色珍珠项链的摊点聚集了几十人,里三层外三层,促销员特意操着新疆口音。
欧资平熟悉并喜欢这个热闹嘈杂的集市。他边挑选新鲜蔬菜,边和熟人打着招呼,甚至拉拉家常。在一两个小时的喧嚣之后,集市重归平静。欧资平和他的同事奔向属于他们的工作场地。
水电站距离集市大约三公里,他一般打摩的过去。在一座房顶掉了三分之一、墙皮脱落得不成样子的平房内,欧资平换上迷彩工作服和雨鞋,开动一辆有轨电车,朝水电站驶去。
这座地下水电站的代号为“380”——隧道口的海拔高度。就在它的隔壁,工人们正从一座废弃的煤矿中拖出手腕粗的电缆,锯断,扔上卡车,准备卖废铜废铁。
“这辆电车就是煤矿以前用的矿车。”欧资平介绍说,电车才是地下水电站的真正“元老”,自从开凿隧道、运送发电机组时,它便已服役。
电车的年纪写在锈迹斑斑、部分开裂的车皮上。整个电车仅有两节,车头加车厢不过四五米,宽约1米,高仅1.2米,人只能蜷缩在里面。它是地下水电站的职工与外界联系的最主要工具。
电车“哐当哐当”地向前开进,车轮与轨道重重地砸在一起。在走过一段百余米长的地上车轨后,电车载着欧资平经过用白底红字篆刻的“阴河水电站”的洞口,驶入一片彻底的黑暗世界。
这条隧道开凿于中国启动改革开放的同一年,杨梅山镇的人指望它寻找水源。这个被崇山峻岭包围的湖南小镇,曾一度依靠从“隔壁”广东的一条河里抽水以供生产和生活使用。对面的农民不允许杨梅山调水,还一度发生过武斗。
一个掘进队用了8年时间开凿出这条6公里长的隧道,才找到可提供水源的地下溶洞和一条地下河。隧道石壁上的白色凿痕依然清晰可见。隧道有宽有窄,窄处几乎与电车相擦而过。
铁轨的枕木就泡在山体渗出的水里,有高有低,不规则分布。欧资平必须记得隧道里每一节铁轨的状况,哪里该加速,哪里减速,哪里变轨,哪里有可能掉轨,才能顺利将车开进深处的水电站里。
即便这样,电车掉轨还是经常发生的事。他不得不从车厢中抽出预备的木头,插入车厢底部,双脚蹬地使劲儿,将车厢重新抬上轨道。
“在雨季,隧道内积水冲塌轨道下方的路基,电车掉轨的事经常发生。”欧资平说。如果水势大到不能开动电车,欧资平只能和其他职工穿上雨衣、淌着水步行进入水电站。平时开车需要个把小时才能走完这6公里,如果步行,踩着湿滑的枕木和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差不多要两三个小时”。
一次,在水电站值班的职工谷志军,因为小孩凌晨生病,唯一的一辆电车又在外面,他不得不步行穿过隧道,跑回小镇,将孩子送往医院。
欧资平走得就更多了。有时候排查隧道沿线的电缆故障,必须得来回走多半个月,才能找到出现的细微问题。
“但我们和电车没得比。”欧资平觉得电车才是最大的功臣。这辆破旧的车子,修修补补30来年,走过的路程差不多可以沿赤道绕地球三四圈。“一般七八年就该淘汰了。”欧资平拍拍看起来很“敦厚”的电车,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嘈杂世界
电车与车轨撞击的金属声音,在厚厚的岩壁上反弹回来,回响在整个黑黢黢的隧道里。在经过多次加速减速、变轨掉道之后,终于看到隧道另一端亮起的灯光。
下车后,欧资平还要沿一个陡坡,向下走224级台阶——垂直约60米深——才能走到这座他已经守护了18年的地下水电站。
台阶筑在陡坡一侧,中间则是一道清澈的水流,从隧道上面流下来。水流经过的岩壁上,有小虾和某种螺类在向上攀爬。“连虾子都受不了这个地方。”欧资平开玩笑说。
走进机房,瞬间视野开阔很多,轰鸣声也扑面而来。机房由一天然溶洞扩建而成,呈“L”形状,高近7米、宽10多米,总长度超过70米,相当于两个篮球场以横竖不同方向对接在一起。
发电机组的轰鸣声充斥着整个空间。水电站开建于1986年,历时两年建成,到90年代中期,5台机组全部安装完毕,全年发电量在600万度到800万度之间,累计发电已达1.7亿度。这不过相当于三峡大坝一天多的发电量,却足以供杨梅山小镇使用20多年。
在一侧的机房里,5台绿色的机组一字排开,靠水流落差带动涡轮发电。涡轮外面已经掉漆,露出黑红的铁锈,上面附着着一层黑乎乎的机油。角落里堆砌着废旧的零件。整个机房里弥漫着机油味。
现在正是枯水期,只有一台机组在运行。室内温度30摄氏度,湿度略高,这差不多是地下值班职工最幸福的时光。
而在3~9月的丰水期,四五台机组会同时运转。“每多开一台,气温就会上升两度多。”谷志军介绍说,“最热的时候能到45度,洗完澡两分钟就干。”
“那感觉,就跟蒸馒头一样。”欧资平在一旁补充道。空气里充满带着水珠的雾,气压比较低,使用打火机时火苗都比外面高一点。
但让退伍军人谷运庆觉得不解的是,湿热的空气只会飘浮在上面,挨着地面的空气依然是凉的。在40多摄氏度的高温下,他们休息的时候下半身要盖上毛毯,“否则会得风湿病”。
站里的工人一般会裸露着上半身干活儿,有时只穿条内裤,“反正都是男人”。据欧资平介绍,一开始水电站有45名职工,其中女职工十几名。“那时候每班有6个人,每天轮4次班。一人就守一台机,一个人守着网,维修什么的都是专人来干”。
2000年,杨梅山煤矿破产。这家煤矿所属的水电站,连同镇上的学校、医院被保留下来,归由宜章县管。水电站划归给了鑫洋水电厂,“破产的时候走了一大批,又补了一批,现在日常值班的18个人,加上不下来值班的一共25人”。这批职工的编制,被挂靠在宜章县经济局,而用欧资平的话来讲,“破不像破,挂不像挂”。
最让这些值班工人难以忍受的,是整个机房嘈杂的噪声。有工人专门测过,最高时能达到100分贝,那差不多是气压钻机的声音,再高一点就近似螺旋桨飞机起飞了。
在这种情况下,工人们平时交流都要靠“吼”,贴在耳朵上吼,“因为超过50公分的距离就基本听不到,只能看到嘴皮子在动。”谷志军说。
他们有时候打手势交流。闲下来,“脑子永远嗡嗡嗡的”,也没有了交流的力气。有的人会在机房的一张铺着凉席的木板床上躺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晕了,还是睡着了”。
几年前,为了便于水电站和外界联系,公司给站里安装了电话。“可是机房里实在太吵,打电话好吃力,只听到‘啊啊啊啊的,也听不清。”谷志军摇晃着脑袋给记者介绍。有时,一个电话必须要几个人来一起听。
动物世界
到了水电站,欧资平第一项工作就是检查正在运转的设备,该加油的加油,该冷却的降温。还要将配电柜中的配电表检查一番,抄写数据,与前面值班的职工进行交接。
特别是丰水期,职工们都处在精神高度紧张状态,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做一次检查,随时候命开闸关闸,睡觉必须轮班。
在这个嘈杂、湿热的机房里,谈不上什么娱乐活动。在作为变电室兼做休息室的一侧,公司两年前为员工配置了一台21吋的黑色旧电视机,和一个影碟机。看碟成为很多人打发时间的方式。
“主要看打仗的,抗战的,打日本鬼子的。”在水电站年纪最大的职工、53岁的剧迷陈志平说,“最多的时候看过4遍,一个叫什么什么英雄的电视。”而大多数时候,因为机房的噪声,他们只能盯着字幕看“无声”影碟。
其他人看书看报的不少,还有人捧着水电专业来钻研。退伍军人楚智偶尔在机房里跳跳舞,“跳国标,可惜没舞伴。”他笑道,“宜章没有我这水平的。”职工曾洪亮打了40多年光棍,值班的空隙喜欢研究象棋,还在宜章县矿务局的象棋比赛中得过亚军。
这些活动,依然抗不过岁月的单调。慢慢地,水电站的职工“看到老鼠都有了感情,觉得很可怜,舍不得打死”。
“也是生命啊,太孤单了。”谷运庆感叹了一句,“这里的老鼠都是我们喂大的,相依为命。”.职工们与老鼠相伴,“舍不得打这些小家伙”。
老鼠们出来转悠多了,和水电站的职工们也就相互认识了。“哪个长大了也都知道。”楚智说,然后扳着手指数道,“有个断尾的、肥肥的、掉皮的、残腿的……都觉得蛮喜欢。”他们经常拿剩下的猪皮、骨头、鱼肉来喂它们,甚至能从老鼠的眼神里看到它们对人也很亲切。
在休息室的配电柜对面,靠石壁摆放着一排柜子,里面装着职工的个人物品,以及杂乱堆着喝完的矿泉水瓶。“老鼠就住在里面,在里面下崽,我们不管。”谷运庆说。
但大家觉得蟑螂比较讨厌。小个的蟑螂身体浅黄,有一元硬币大小,大个的有人的拇指那么大,经常出没在职工的床上和切菜的砧板上。即便如此,他们看到蟑螂也只是扫到簸箕里,扔到机房外侧的垃圾堆,“没组织过灭蟑螂”。
机房的最当头,有一条数米长的隧道。再往里面,能够听到巨大的水声,一道瀑布从洞顶右上方飞流而下,坠入脚底缓缓流动的阴河里。谷志军曾带着几个胆儿大的,朝阴河下游走了十来公里,发现里面有沙滩,空旷处如礼堂那么大,“可以开个旅游景区了”。
溶洞顶部的钟乳石不停地往下滴着水珠。职工拿一个水桶来接滴下的水,烧开后供日常饮用。但矿物质含量还是过高了,欧资平和一些职工进来时都是自己带矿泉水,接的水只限于洗脸和淘米洗菜。
让职工们兴奋的是,这条地下河生长着一种“鲶怪鱼”,鱼肉很嫩但是很腥。这种鱼拿块馒头包子就能钓上来,经常成为职工的餐桌佳肴。
欧资平炒菜做饭的时候,听到锅响、闻到菜香味或鱼腥味的老鼠便大摇大摆走出来,围在周围等着喂。人们吃饭时,有些老鼠就趴在桌角处,等着人给扔下片菜和肉。
餐桌垫着的一份报纸上,有用圆珠笔重重地胡乱写下的字迹:“高温、高温、高温,减负、减负、减负。”
地上世界
地下世界的工作常规而单调,在值完24小时的班后,欧资平重新乘有轨电车“咣当咣当”地沿黑暗的隧道来到地上的世界。
“每次出来,看到阳光觉得特别新鲜。”欧资平大口呼吸着空气,把电车停进废弃的厂房,“但至少要花一天多才能平复头晕目眩耳鸣”。
进入水电站与同事交接的时候,这位站长总是不忘提醒即将从水电站出来的职工:多娱乐娱乐,做好自我调节。可欧资平自己的调节方式,也不过睡觉、休息、找人聊聊天。
他和爱人走在大街上,迎面走过来的一位朋友主动向欧资平打招呼,而当他想起回应对方的时候,早已经走出好几步。“你怎么回事?”妻子问,但她心里知道,欧资平之所以反应慢半拍,是因为刚从水电站出来还没调整过来。
欧资平喜欢和朋友们打打麻将、玩玩扑克,但从不玩大的。有时胡牌的时候都意识不到,旁边的人也像欧资平妻子一样好奇地提醒:“你怎么回事?”
现在欧资平晚上睡觉,每隔两个小时就醒一次。醒后翻腾一会儿,“幸运的话,还能再睡着”。
由于地下的湿气重、噪音大、温度高,还有上万伏高压产生的磁场,包括欧资平在内,这18名职工均不同程度患上了风湿、神经衰弱、听力退化等疾病。即使在隧道外跟他们说话,声音也得提高很多。
最严重的是“元老”之一的邹文秋。这个曾在海南守岛部队当过班长的退伍军人,还不到50岁,神经衰弱已经很厉害。有时候连续两天睡不着觉,“他也想睡啊,痛苦!”熟悉邹文秋的人介绍。职工里,还有人曾被送到精神病院待过几个月。
还有一名职工,得了风湿病有三四年了,“最多走20米就走不动”。今年6月住院,去年还住过两个月,一直在吃中药。
身边人的例子让欧资平有些担心,他现在开始注重调养。他每天都会用热水泡脚泡手,活血去寒气。“我一到冬季会每天泡个半小时。”欧资平脸色有些沉重,“我也要求他们泡,要调理,泡总比不泡好很多。”
不仅仅是人,楚智觉得水电站下面的老鼠都反应很迟钝。他甚至一度怀疑,站里的老鼠是不是因为受到磁场辐射,当然也可能是近亲繁殖,导致不少老鼠后腿残疾,只能拖着腿走路。
水电站恶劣的环境,给员工们带来普遍的恐惧。有时候不进站,欧资平就四处跑动,希望能改善一下水电站的工作环境。“把工作区、生活区进行隔离,修整好隧道和电车,更新改造发电机组。”他说。
欧资平呼吁了很多年,跑上跑下,依然没有效果。今年他改变了策略,想借助媒体报道,来给水电站带来些改变,可是依然成效不大。
有职工对此表达了不满:“你让来这么多(媒体),有什么用吗?”甚至对媒体采访有了抵触情绪。这让站长欧资平感到压力很大,“真是两头受气!”
杨梅山镇在这几年里发生了巨大变化。之前“烂得凸凹不平、车子经常爆胎”的泥巴路不见了,变成一条连通矿区与县城的主干道。小镇从南头到北头,不过一公里,路两侧的楼房被刷成蓝顶白墙。
“据说花去上千万。”欧资平指着一幅显得干净规整的小镇示意图说。不远处,刚刚建成的光辉广场上,镇上的中年妇女,穿着统一的深黄色上衣紫色裙子,踩着《小苹果》的步点,跳起了广场舞。
欧资平猛吸了一口烟,对着水电站的方向说:“广场上的灯用的电,都是来自我们水电站。”
外面世界
这个水电站,曾经是个“香饽饽”。当初煤矿破产前,很多矿里的子弟想进来工作。“那时候工资也不算太高。”欧资平说,“但是比起隔壁挖煤的矿工要高不少呢,并且干净体面。”
国企改革大背景下,杨梅山煤矿破产了。关闭了一个,另外一个矿区归私人承包经营。如今那些下井挖煤的工人,工资都涨到了三四千元。而水电站的职工,依然是10年前的1600元。
邹文秋离退休还有几年,但已经办理停薪留职了。他的妻子没有工作,还有一个20岁的儿子,患有先天性耳聋无法工作。邹文秋每个月的药钱就要400多元,而每月仅1600元左右的工资,都不够日常花销,现在还欠了外债5万多元。
在这工资从未变动的10年里,“退休人员或者公务员一加工资,物价就涨一点,苹果、香蕉、猪肉跟着涨,连剪个头发,也从原来的5块涨到现在的15块。”欧资平抱怨道。
他说,县城里的房子,2003年只有700多块钱一平方米,“现在都3000多咯”。以前在镇上买个50多平方米的房子,也就万把块钱,现在得三四万元,“压力也很大”。
“10年前,这点工资还能勉勉强强生活,还过得去。”谷运庆说,“现在那点钱好困难,晓得不?”如今,他一家三代六七口人,仍然生活在杨梅山矿区的一间平房里。有时候,还不得不靠曾参加抗美援朝的老父亲的退休金来周济。
像谷志军等人,为了养家,在工作之余,干些建筑、装修一类的零活儿。“老婆跟我离婚了,我得管儿子。”谷志军说。他曾带儿子下到电站体验了一回。
欧资平曾对女儿说:“我对这地方是有感情的。我想越搞越好,希望让大家都好,待遇提高点。”说到“出去”闯荡,他也知道,水电站的大多数职工都是“奔五”的人了,没个本领技术,“出去能干什么呢?除非干保安”。
其实,大多数人在年轻时都去外面干过。欧资平去过深圳、广州、北海,谷运庆也去过广东、湖北,还差点被骗去做传销。在外面打了几年工,挣了点钱后,还是回到了水电站,“在外面居无定所,像无根的浮萍”。
不论职工们怎么抱怨工资有多低,但是这座水电站没有“空”过,包括春节假期。2008年的冰雪灾,郴州是最严重的受灾区之一。“当时正好春节,整个线路都倒塌了,郴州的网全瘫痪了。”谷志军语气有些激动,“我们自己发电,自己照明,县城都是漆黑的,杨梅山是唯一亮灯的地方”。
当时,这个地下团队坚持了35天,每天都有几个人在地下坐在机电组旁调供水频率,“握着一个方向盘,像开汽车一样”。至今回忆起,电站职工依然自豪无比。
这也是让欧资平回想自己的18年“地下工作”生涯时,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值得开心的事。大多时候,他觉得,“开心不起来”。
许多人都表示并不后悔选择留在水电站,当然,至于当初“没有下决心出去”,还是有点遗憾。
站里曾经来过一个“家里有点关系”的年轻人,干了几天嫌辛苦,工资又少,便申请了停薪留职去外面闯荡。电站职工不客气地说:“你既然来了,就不能把我们的名声坏了,你不能只挂个名在这里!”
被记起的世界
除了水电站职工们自己说,几乎没有人再提起这座地下河水电站所创造的世界之最、中国之最、湖南之最,也不会有人关心上个世纪90年代中央电视台来拍过的纪录片,所带给水电职工的自豪。
小镇上的人们,大多不清楚阴河水电站的状况。有些人轻描淡写地说,他们拿这行工资吃这行饭,应该的。他们更关心的是:把水电站给你搞,可不要停电。
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附近一些村子和生产队的农民,白用水电站的电却不肯交钱。欧资平清楚其中前前后后的争执,却表示无能为力。
有职工笃定地表示:“我们还是国家正式工,跟国企是一样的!”而分管他们的宜章县经济局,却对水电站的经营状况少有过问。
曾经一度,欧资平向上申请,请求经济局派人来做领导,这样可以多关注一下水电站的处境。“人家不来。”欧资平简短地总结道,“娘不疼爹不爱的。”
今年宜章县小水电站扩容改造的项目中,14座农村水电站入选,杨梅山地下河水电站递交了申请,也没有得到批复。
去年下半年一次偶然机会,宜章县电视台的一名记者发现了他们,做了报道并将作品提交到郴州市电视台。在郴州电视台评选的“2013年感动郴州十大人物”时,水电站的18名职工“意外地”获得团队奖——这也是该奖第一次颁发给团队。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聚光灯打向这个位于地下180米深处的世界。镇上领导班子来走基层,县委书记带着几大常委前来调研,并当场拍板让各部门捐款帮助改善水电站的条件。
县里拨下31万元,让饱受职工非议的欧资平心里“稍微卸了点负担”,“之前面临的压力太大了”。而很快让他失望的是,他只看到公司拿着其中一部分钱给水电站买的一些轨道枕木,堆放在存放电车的破旧库房里,并没有安排专项资金用于请建筑队铺设枕木。
“要怎么用,你多少得听一下我这个站长的意见啊!”欧资平愤愤不平。
同样让他愤愤不平的是,当初去郴州参加颁奖典礼,3000块钱路费让他和公司的人磨破了嘴皮子,“眼泪都差点出来”。
去颁奖的时候,闹得挺不愉快。欧资平回忆:“很多人不愿意‘曝光这些事情,荣誉只是我这个部门的,还把这事曝光出去,很多人不愿意。”
包括水电站的一些职工,也不愿曝光。“同学见到这个样子,我们觉得没面子。”欧资平解释说,“但我的面子不用考虑,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别人怎么讲无所谓了。”
作为水电站学历最高的人,欧资平的大专同学群里,有人钦佩,有人半开玩笑地说:“以你的能力混成这个样子,你搞什么了哦?这里没有什么前途,赶紧走吧!”
无论如何,颁奖的时候,欧资平觉得“舞台感觉蛮好”,“引起这么多人关注,引起那么热烈的掌声”。听到掌声很激动的他,往观众席上看了一眼,那个专门为他们地下水电站团队预留的“亲友团”席位,空着大半,零星坐了些不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