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戈
第四回 遭戏辱小梅惹祸
救无辜红叶传书
上回说到秋妍姑娘下水救人,腿脚抽筋,被激流卷向下游。其时正值秋收,青壮劳力都下地了,等到他们赶来,哪里还有秋妍的身影!花氏嗓子都哭哑了,人也傻了。村民们私下议论,都说做人不能太精,人算不如天算。花氏娘家兄嫂连悬崖下面都找了看了,也不见尸首。还得含悲忍痛,替花氏去诸桥报信,按下不提。
却说青龙帮梁老板年过四旬,娶了一妻三妾,膝下仅有一子,唤作梁栋才。那日梁栋才带着阳荣欣和季权,还有两个家丁,去乡下品蟹赏菊。行至石桥,遇见一个卖葡萄的农家少女。那女孩十四五岁,眉目清秀,不免上前搭讪,梁公子本想掏锭大银显摆,却被阳荣欣拦住,使个眼色,问那女孩道:“你这葡萄很好,我们全要了,也不还你的价,只是身上没带钱,劳烦姑娘跟我们回府拿钱。”姑娘观颜察色,心中不信:这么多人都没带钱?又看他们挤眉弄眼,不像好人。也不敢说破,只说家里还有老人,不能走远。公子要买,情愿便宜。若不能当场交易,就请各位爷自便。
梁公子见小姑娘口齿伶俐,益发喜欢。说当场交易也行,你亲手剥三颗葡萄,送到我嘴里,剥一颗十个钱。你要肯用嘴喂本少爷,喂一颗一吊钱。怎么样?那姑娘脸儿羞得绯红,只是闭眼摇头,说不出话来。梁栋才见她娇羞,更觉情难自抑,伸手向她脸上摸去。姑娘急道:“公子放尊重些,举头三尺有神灵!”
阳荣欣见梁公子志在必得,将篮子拿开,嘴说好好的葡萄不要弄烂了,其实是为梁公子扫除障碍。梁公子情兴已到无可按捺之地。也不管光天化日,广众大庭,挽起袖子,一对咸猪手竟伸向姑娘胸前。姑娘赶紧后退,梁公子步步进逼,直将姑娘逼到桥边。姑娘伸手把梁公子一推,想夺路而逃。被梁公子一把搂住,伸嘴要亲。姑娘奋力挣脱,意欲跳河,又被家丁抱住。姑娘苦苦哀求,梁公子只是不听,还一把扯破姑娘衣袖。姑娘急眼了,狠命一脚,正踹着梁栋才肋下。那梁公子看上去膀大腰圆,其实是虚胖,不经打,受此一踹,痛得满地乱滚,杀猪般嚎叫起来。两个家丁举拳欲上,谁知那姑娘是个练家子,看上去年纪不大,身体单薄,出手却是又快又准又狠,招招不离要害。只见她一闪身,欺进左边那人,一抬肘磕中对方下巴,狗腿子一声痛呼没喊出来,姑娘两臂一展,缩身后踹,如燕子抄水,正中那厮小腹;右边这位一愣神的工夫,脸上早着了一记摆莲腿,人还没站稳,姑娘的旋风脚又到了,正踢在另二边脸上。恰如用脚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记耳光。阳荣欣和季权都呆了,见姑娘向他俩走来,季权拔腿就跑,阳荣欣却挪不了窝,哆嗦着把篮子拎起来,举到姑娘面前:“葡……葡萄,我替姑娘看着呢。”
原来这姑娘名叫晋小梅,自幼丧母,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她父亲晋胡子本是武人,从不外露。在石桥住了近十年,村里人一直不知父女俩会武。为避人耳目,他们总是夜深人静时,方才练习。小梅的印象中,父亲教她习武是母亲去世之后,站桩、压腿、打沙包、跳沙坑、走梅花桩。父亲还专门设计了一套适用于女孩子的散打招式。女孩身体单,爆发力弱,所以小梅的招数无一不是直指要害,咽喉眼睛太阳穴,肋下裆下加颈椎。父亲说,手是两扇门,要靠腿赢人。女孩拳头软,打十拳不如踹一脚。人的肋骨有一段两边没根,是虚的,踹中这里,内脏不伤,骨头也断。人会弯腰,这时再双手合握,砸他的后颈,纵然不死,也是残废。但这一招轻易不能用,非用不可时也须留有余地。
今天小梅用了半套,只对梁公子踹了一脚,谁承想这小子是个草包,一脚就躺地上了。不经打有不经打的好处,躲过了小梅的杀手。不过后来小梅还是有分寸,对两个狗腿子,并没招呼要害,只是教训一下,出口恶气罢了。
晋胡子闻讯赶来时,梁公子已被人抬回府里。有人认得是青龙帮梁老板的心尖子,说你家姑娘伤了梁家独苗,在本县,等于把天捅了个窟窿,快逃吧,能逃多远逃多远,永远别回来。晋胡子想了想,挑了一根足有茶杯口粗的竹杠子,带着小梅去梁家谢罪。双双跪下,说女儿年幼不懂事。冒犯了梁公子。养不教,父之过。做父亲的,情愿受罚。就请用这根杠子责罚我这不识字的粗人吧。
梁老板本来在外面谈生意,得到家人送信,匆匆赶回府里,见晋家父女主动上门赔罪,就顺水推舟,叫下人搬出一条宽板凳,又挑了下人中最有蛮力叫铁锤的,假惺惺地关照说,我知你为人实在,不要打起来没完,抡个三二十下意思意思就行了。
铁锤人虽粗,却不糊涂。心说明明是你家公子调戏人家姑娘在先,不说关起门来把公子教训一顿,还要我打杀人家受欺负的苦主。三二十下还不多?要真打,别看这胡子强壮,不出十下,就能送命!心中不忍,那杠子是高高举起,暗暗撤劲,看着吓人,沾肉就收。
阳荣欣和季权当时也在。不同的人是不同的心情。季权是怜香惜玉,看小梅跪在梁家门前,凄凄楚楚,不免咂嘴摇头。阳荣欣却看出铁锤出工不出力,在那搞形式主义,当下走过去嘲讽道:“你这是掸灰还是搔痒呢?有你这么行杖的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滚一边去,看我来替你放个样子!看好了,要这样——”
说着奋力举起竹杠,下死劲照晋胡子光脊背上就是一下,岂料那杠子“嘭”地弹起来,正撞在阳荣欣鼻子和嘴上,鼻梁骨打折了不说,牙还磕掉两颗,嘴当时就跟发面似的肿了,像个猪拱嘴。不免又羞又愧无地自容,捂着脸钻进人堆走了。众人笑道:“这个样子放的好!手艺不错!看见没有铁锤?猪就是这样走的!学着点吧!”
梁老板见众人向着晋家父女,心生一计,假意将胡子扶起,替他披上衣服,说小孩子家不懂事,玩闹过头,也是有的。你我都是做父亲的,不必和孩子们一般见识。
明面上,梁家豁达大度没计较,这事过去了。当天夜里,晋胡子却被官府抓起来,说是纵女行凶,殴打路人,欺行霸市,强买强卖。季权得到消息,犹豫再三,还是去了“艳春楼”,他知道,眼下只有红叶姐能救这姑娘。
红叶是本县烟花中的头牌,本是好人家女儿,只因家乡发大水,逃难途中与家人失散。其时年幼,被奸人骗卖到青楼,长到一十四岁,鸨儿逼她接客,红叶抵死不从。坚持了两年,后来梁老板用计,花重金把她请到府上,说好卖艺不卖身,只是唱几支小曲,陪几杯小酒。不想酒中下了药,破了她身。红叶醒来后,情知着了奸人的道,正欲寻死,季权慕名求见。当时季权家财万贯,鸨儿向来只认银子说话的,以为红叶既有初一,必有十五,下面自然来者不拒了。所以收了季公子的现银,放他上楼。也是季权与红叶有缘,进门时红叶正把头往白绫里套,晚来一刻就没命了。季权赶紧抱她下来,时时守着她,寸步不离。红叶起先恨他烦他,故意使小性子,又啐又骂,又打又砸,季权只是不恼。怕鸨儿难为红叶,季权花钱把红叶包了。天天楼上楼下侍候,公子成了丫环。晚上红叶睡在床上,季权就倚着床边坐在地下。红叶后来不忍,叫他坐凳子:,伏在桌上打盹,他说打小睡觉就不老实,怕跌坏了,还是地上稳当。再说靠着床边,侍候起来也方便不是?倒把红叶气笑了。
天长日久,红叶和季权成了莫逆之交。后来一叙,两人同年,红叶还长季权一个月,遂姐弟相称。季权如今手头紧了,不比从前,红叶不仅不嫌弃,反倒更见亲密。时常私下贴补他,劝他收心读书,男人还是仕途功名要紧。行里的姐妹常说,季权一个败家子,有什么好?红叶说,他虽然有毛病,但心眼好,肯帮人,会体贴,会疼人。我也说不好,就觉得他是我的对头,心里总是放他不下。其实红叶还有一条说不出口的原因,季权的第一次是给了红叶的。红叶忘不了他当时的笨拙,她觉得是自己把他从一个毛孩子变成了男人,或者说,是自己教他学坏的,因此对他负有某种责任。这个话红叶不知该怎么说,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他们俩既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也是姐弟关系。彼此都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又牵挂又纠结。季权现在来,鸨儿是问都不问的,就好像他不是来嫖的,是弟弟来找姐姐说话的。但到了月底,红叶会和鸨儿结账——季权并不知情。
今天为小梅来找红叶,季权觉得很有把握,只要自己开口,姐姐不能打回牌。没想到红叶听说他为一个女孩而来,动了醋意,说什么也不肯去找蔡其风。蔡其风是本县父母官,私下常和红叶往来。事情虽然做得密,但架不住季权是红叶的心上人。
当下季权笑道:“我不吃你和那人的醋,你倒吃起我这八杆子打不着的醋来了!他梁公子欺负人黄花闺女,县衙不分好歹,把女孩父亲抓起来,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我一向以为姐姐是红粉队中的豪杰、巾帼中的男子,不想如今也变得这般势利!”
红叶抿嘴笑道:“你还别激我,姐姐不吃这一套。”又指着桌上一盘没下完的棋呶呶嘴,“这棋就一步,你要能走对,姐姐就帮你。”“真的假的?”“姐姐骗过你吗?”
季权看那棋势,听说是该黑走,想都没想就走了个车5平2倒牵驴。他棋力低微,根本就看不见炮八平五抽车。红叶正是吃准了季权棋臭,才让他破解此局,说穿了就是逗这个弟弟玩呢。
季权做梦也想不到,这步送车让人抽竟是正解!这是红叶持红与一个客人下的。那客人走的正是车5平2。当时红叶还以为他走漏了,后来才发现是先弃后取。虽然下和了,但红叶对黑方平车深为嘉许,刚才闲了无事,摆出来回味。实战着法是:车5平2,炮八平五,士5进6,车八退五,炮7进4!相七进五,炮7平2抽回一车。
红叶听说事关梁家,已然动心。又见弟弟如此,便道:“好吧,姐姐帮你这一回,不过有一件,你不能和那小姑娘这个那个的。你须起个毒誓,我才放心。”季权起了誓,红叶取出桃花笺,轻拈狼毫,写了几行小字,叠成一个方形,叫丫头柳枝给卖豆腐的程家送去。
季权知道,这是红叶和蔡其风的联络方式。红叶有事找蔡,蔡要来密会红叶,都通过不识字的豆腐程传递消息。县衙和艳春楼都是豆腐程的固定客户。
第二天老爷升堂,晋胡子被放了出来。胡子见女儿好好的,不觉松了口气。小梅说:“一个好心人叫我在这里等。刚才还在的,怎么不见了?”晋胡子忙问:“那人什么模样,多大年纪?”小梅说:“说不准,也就二十上下吧。”胡子直把头摇,说出一番话来。正是:莫道是非有公论,还看幕后有无人。欲知晋氏父女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编辑/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