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老藤的小说颇受文坛的关注,尤其是在辽宁,自然也引起了我们广大铁路读者和作者们的喜欢。有人说老藤的小说有生活、接地气,关键是思想的清新活跃和表现手法的力求新意。往事写的是辽西的众生相,个个扎实,个性突出,人物跃然纸上。他们的命运同周围城镇的变化或让人引俊不止,或让人陷入深深思索。分明感受到在这片厚实而又淳朴的土壤中,生长着的故事和思想,都随着时光的流逝,不断因赋予了丰富的内容和新的思想观念而演绎出看似平淡却不断走入人心的故事。往事并不陈旧,往事能常出常新。这是作家的本事,值得学习。
时间像一张张薄纸,不经意间就会倏然翻过,让往事历久弥新是一件很难的事,如何让记忆中的群雕在岁月冲刷中保全,是使得许多人颇费思量的工程。离开辽西已经13年,闲暇之时,翻阅当年的札记,一些记忆中原本模糊的面孔便一张张活跃出来。为了避免像诗人海子所写的?——岁月易失,一滴不剩,我觉得有责任把这张张面孔用文字保全并呈献给感兴趣的读者。
杏仁粥
在辽西生活过的人,没有谁不知道杏仁粥。
那是一种能抚慰五脏六腑的粥,久食上瘾。饮酒宿醉之人,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杏仁粥,吃几块艮揪揪的腌芥菜疙瘩,立马就会胃肠舒坦、神清气爽。到榆州挂职副县长的第二天,我便迷上了杏仁粥。那天早餐,服务员端来一大碗色泽一般的碎米粥,开始,我没有留意这碗看似普通的粥,因为我更渴望喝到榆州的绿米粥。榆州出产一种名贵的绿色小米,营养价值是紫米的数倍,因产地和产量太小的原因,很少有人吃到,而眼前这碗带有花生色的碎米粥显然不是绿米熬制。吃饭间,这碗碎米粥所散发出的浓浓香味吸引了我,喝上一口,感觉奇异,细细品味,顿时满嘴溢香,询问后得知,这是榆州传统小吃杏仁粥。
端午节后上班第一天傍晚,大十字派出所民警老王给我打电话,问我晚上是否有应酬,如果没有他要请我去喝正宗杏仁粥。我满口应允了,假期回家几天没喝到杏仁粥,这舌头真有些打滑。
老王用他那辆四面透风的北京212,把我拉到了城乡结合部一个叫北炉的夜市,停好车,老王指着一个门脸不大的小店说:“就这了。”这是一家叫塔子沟粥铺的小店,起脊的青砖房,门楣上悬一木质牌匾,匾上有五个隽永的行书大字——塔子沟粥铺,字是阳刻漆绿,笔力敦实,可惜没有落款。我看了看牌匾,对老王说:“现在叫铺的店太少了,都喜欢往大了叫,明明一个小吃部,却敢叫五洲大饭店。”
老王说:“这粥铺虽小,年头却老,民国时期就有了。”
走进粥铺,发现店里还是蛮整洁的,店内分里外两间,外间放了四张方桌,每张方桌铺了白底带蓝格的台布,桌上有一个盛满清水的玻璃罐头瓶,瓶中养着一株水葫芦,颜色翠绿,使小店很有气氛;里间是用玻璃隔开的厨房,厨房的锅碗瓢盆通过透明的玻璃在外间看得一清二楚。
店主是个很干练的中年女人,人称宋嫂,宋嫂穿着蓝底白花的衣裤,扎着红格围裙,一副干练的模样让人想到春来茶馆里的阿庆嫂。
宋嫂很热情,看出她和老王是老相识。老王也没做介绍,对宋嫂道:“弄几个小菜,现磨现熬点杏仁粥,不急,你慢慢熬,我和领导说会儿话。”宋嫂莞尔一笑,到厨房里忙碌去了。
我悄悄问:“就咱俩客人,还慢慢熬啥?”
老王笑了:“这里面有学问呢,一会儿粥熬好了,让宋嫂给你讲。”
四个小菜很快上来了,有煮花生、香椿拌豆腐、腌芥菜疙瘩和炒田螺,宋嫂也没征求意见,就拎上半瓶“大辽西”。“大辽西”是一种本地产白酒,酒味香醇,当地人都喜欢喝。“今天不开车了,喝两口。”看来老王真的想喝酒。
“怎么是半瓶?”我问。
“上次剩的。”老王回答道:“宋嫂给我存在店里。”
老王知道我不喝酒,让宋嫂给我泡了一壶大麦茶,他喝酒,我喝茶,我们山南海北地闲聊起来。
喝了几盅酒,老王眼睛有些红,这是老王的特点,别人喝酒脸红,可老王喝酒却是眼睛红,二两酒下去,眼睛便像刚刚哭过一样,似乎拽个路人就想打一架。
老王用双手的食指和拇指把花生壳捏开,也不往嘴里送,而是一粒粒像子弹一样整齐地摆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发现我在注视他的动作,便搓了搓双手,对我说:“我知道您协助常务副县长分管政法,我向您说明个情况,应该算自首吧。”
我以为老王是开玩笑,他这样一个老实憨厚的民警,会有什么情况自首。
“说真的,我犯了个错误,不,应该是渎职。”老王搓着手,两只发红的眼睛也不看我,很专注地盯着盘子里的花生说:“我私放了一个抢劫犯。”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王这样忠于职守的人会私放一个抢劫犯?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有些紧张,问:“放的人是你亲戚?”
老王摇摇头。
“那么是你朋友?”
老王又摇摇头。
“既然不是徇私、徇情,那肯定是徇赃了,你收了人家钱?”
老王抬起头,有些委屈地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是为什么?”我感到了此事的蹊跷。
“是个大学生,叫刘永民。”老王说:“凭我几十年的警察经验,我判断刘永民是个初犯,很可怜,我心一软就把他放了。”
在我的催问下,老王详细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老王那天在派出所值夜班,凌晨一点多钟,一个鼻子流血的中年人闯进派出所,说有人在玫瑰红歌厅门前抢了他的包,包里有手机、上万元现金,还有多张信用卡。老王所管辖的这片歌厅舞厅不少,虽说这样的地方有藏污纳垢之嫌,但因老王查得紧,吵架滋事的情况还是少见的,在派出所鼻子底下竟然出了抢劫案,这令老王很动怒,他立马赶赴现场巡视,玫瑰红歌厅门前早已空空荡荡,街面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被抢的中年人用棉球塞了两只鼻孔,说话瓮声瓮气,令老王很反感。老王本来就讨厌这种半夜三更泡歌厅的人,加之对方又满嘴酒气,吐字不清,便按规矩做了笔录,让他回去等消息。通过笔录老王知道,被抢人叫鲍富,是百达建筑公司经理,此人在县城口碑不佳,以经常拖欠、克扣民工工薪而臭名远扬。躺在值班床上老王想了想,抢劫者很可能是熟悉鲍富的人,便起身连夜到鲍富所承建的工地去排查。因是半夜,所里警力又少,老王让一个年轻同事值班,自己按笔录上所介绍的工号,独自去了解情况。
老王启动着那辆北京212,开出不远,忽然发现在汽车远光灯的照射里,一个年轻人蹲在墙角正恐慌地向马路上张望。老王停下车,那青年也不走,老王下车走过去问:“你在这里干什么?”那年轻人突然哭了,说他是来自首的,他刚刚抢了一个包,还把人家的鼻子打破了,回去打开包一看,包里竟有一万多块钱,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害怕了,想来想去,便来派出所自首。
老王把他带回派出所,本想叫那个年轻同事一起做笔录,却发现这个同事也出警了,并且带走了担任门卫的协警,老王只好自己询问,尽管这样做有违规定。
小青年叫刘永民,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因学了个冷门的数控机床专业,毕业几个月也没有找到工作,前几天他父亲生病住进医院,他正在为父亲的住院费医药费发愁,他能读完四年大学,靠他父亲一次次卖血换学费,现在,他毕业了,满怀希望的父亲以为这下可以不用再卖血了,谁知道儿子毕业即失业,几个月过去,工作一点没有着落,身心俱疲的老人被严重的胃病放倒了。父亲住进医院那天,刘永民在大街上走了半宿,能想的办法都想了,父亲的医药费像一座大山横亘面前,他无法跨过这座山,他一度想到了死,但他又不忍心撇下贫病交加的父亲,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父亲靠卖血供他读完大学,他觉得自己欠父亲的债永远还不清,因为这是一笔血债!
刘永民在深夜的大街上徘徊,忽然他看到了大腹便便的鲍富。他认识鲍富,知道他是一个腰包鼓鼓的包工头,去年春季,父亲在鲍富的建筑队里干了3个月抹灰的瓦工,鲍富只付了300元钱,父亲去讨,鲍富说都扣了住宿费和伙食费。暑假时父亲说了这件事,刘永民听后进城去找鲍富评理,在工地上,经同村的一个小工指点,他知道了谁叫鲍富,当时鲍富陪一些干部模样的人在视察工地,凭几年大学生活他看得出:眼前这个鲍富显然不仅仅是一个建筑商了,自己无凭无据去找他理论,只能自讨其辱。他回到乡下对父亲说:“没有合同没有欠条,法律不会支持。”
醉醺醺的鲍富在两个年轻女人的缠绕下走进了歌厅,他坐在歌厅对面的花坛上等,他不知道自己要等什么,他只是望着歌厅进进出出的人发呆,让他奇怪的是这里明明写着歌厅,闪烁着霓虹灯的广告牌是一张女人夸张的红唇和一支唱歌话筒,但进去了这么多唱歌者,却不闻一丝歌声传出来。他不由地感叹这歌厅隔音效果可以申请专利了。
大街上渐渐寂静起来,也许是为了省电,午夜后的路灯只是间或亮着几盏,说明路灯还在,其他地方则是漆黑一片。刘永民坐在大街上,他望着歌舞厅霓虹灯广告上那个设计巧妙的红唇发呆,不知怎么,他忽然觉得这红唇很眼熟,想了半天,他想起来了,这红唇像他们系里学生会主席吴玲玲。吴玲玲来自冰城哈尔滨,是男生们公认的校花,别人恭维她身材好、气质佳、齐腰长发随风飘逸,而刘永民却认为吴玲玲最好的还是她的唇,他觉得吴玲玲的红唇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能把人魂魄摄了去。大学毕业前夕,他给吴玲玲写了一张贺卡,贺卡上只写了一句话:您的红唇,是我梦中永不凋零的玫瑰。他没有署名,他也不希望和这样一位人见人爱的女生有什么瓜葛,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块瘠薄的盐碱地,无法让这朵红唇之花保持鲜艳。他正这样瞎想着,歌厅里的鲍富出来了,一个留着披肩发的女孩子搀着他,把他送出门外,那个女孩子齐腰长发的背影很像吴玲玲,吴玲玲怎么会到这种歌厅来打工?刘永民知道自己看走眼了。鲍富醉眼朦胧,走路有些踉跄,嘴中打着响嗝,向花坛这边走来。刘永民厌恶极了,这样一副嘴脸,该玷污多少红唇,他愤愤地想。这时,鲍富走到离他几步远的花坛旁,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竟大张旗鼓地撒起尿来。刘永民被这泡充满酒臊味儿的长尿彻底激怒了,他一跃而起,冲着鲍富的鼻子就是一拳,也许是鲍富的脸肉厚,刘永民的拳头击上去感到沉扑扑的,像击在沙袋上。一心撒尿的鲍富没有提防,被仰面击倒在地,一泡热尿扬在自己身上,腋下的皮包甩出去老远,刘永民跑过去拾起皮包,片刻间便消失在夜色里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杏仁粥熬好了,满满两大碗,宋嫂端上来,老王止住了正说的话,小店里弥漫起一种奇特的药香。
杏仁粥原本不是想像中的洁白,而是极似磨碎的高梁米粥,色泽朴实,芳香浓郁,吃一口,满嘴爽滑,全无杏仁的涩感,粥香中略带一丝苦,时时提醒你这是用杏仁熬的。
“听说杏仁中含有一种毒素,吃不好会药人的,对吧?”我问老王。
没待老王回答,一旁的宋嫂用围裙擦着手上前搭话道:“没错,杏仁有毒,熬不对不能喝。”
“对啦,宋嫂给讲讲这熬粥的学问。”
“其实也没什么大学问,我刚才是瞎煽。”我知道辽西话中的“煽”和“哨”都是吹牛的意思,不过“瞎煽”一词从一个女性嘴中说出来便显得很实在。宋嫂解释说:“这杏仁粥讲究泡、磨、熬、扬四字,泡是第一道工序,要把杏仁用清水泡上一天一夜,期间要勤换水,直到泡去外皮。再就是磨,像磨小豆腐一样磨,但必须用石磨,不能沾铁器。磨好之后下锅熬,熬时多放水,熬开了之后要用瓢扬,扬的次数越多越好,一般一锅杏仁粥至少要扬上百次才能散去杏仁的毒气,像招待你们领导,我至少要扬上200次,现在胳膊都是酸的。”
原来做杏仁粥这么辛苦。我啜了一口,发现粥中还有绿色的东西,便用筷子挑出来看。
“那是豆角。”女店主道:“熬杏仁粥必须放些豆角,用来解杏仁毒,这就像葱解百鱼毒一样,叫一物降一物。”
老王望着碗里的杏仁粥,若有所思地说:“杏仁有毒,熬粥时只要耐心扬上100次散去毒素就变成了能吃的好东西。”
宋嫂去灶上忙了,我把话题拉回来:“既然刘永民把包还了,我看问题也不大,教育批评一下就可以了嘛。”
老王摇摇头,又告诉了我后来发生的事。
老王没有完全相信刘永民的话,他连夜开车拉着刘永民去了医院,在医院走廊里,老王看到了刘永民的父亲,一个比老王大不了多少的男人,这个靠卖血供儿子读完大学的父亲,此时已严重贫血,他的血大概都回流到胃里,在暗淡的灯光里,他脸色却出奇地白,像医院走廊刷着乳胶漆的墙壁。让老王心里感到震撼的是老人那双眼,两只眼睛简直就是一双伸出的手,伸向每一个走过的人,似乎想抓住什么。老王明白了,因为没有医药费,这个害胃病的乡下农民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老王很想流泪,能流些眼泪他的胸口能好受些,但常年警察生活已使他无泪可流,他一句话没说,拉起刘永民的手走出医院大门,医院门前散放着各种车辆,两棵未经修整的麻栎树遮住了那原本就不太亮的路灯,使医院门前显得愈发黑。老王在那台北京212警车前踱了好几个来回,最终下了决心,把刘永民抢来的包又给了刘永民。“用包里的钱赶紧给老人治病吧,老人怕要扛不住了。”老王告诉刘永民:“记住,除了钱,包里其他东西不要拿,包括手机,把它们统统扔到下水道里。”老王还告诉他,这样的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这次算你还你父亲的血债。刘永民抱着老王哭了,老王一动不动,他感受到拥抱自己的这个孩子原来这么瘦,根根肋骨像铁篦子一样硌人,依这体格,怎么能一拳打倒蛮牛一样的鲍富呢?
老王讲完了,在老王讲叙过程中,我一直在嗅着杏仁粥里散发出的药香。
“合情不合法。”我这样评价老王的举动。
“可是,假如换了你,你会怎么办?”老王反问我。
是啊,我会怎么办呢?我想,如果把刘永民抓起来,如果把钱还给鲍富,法律是得到维护了,可刘永民的父亲怎么办?我无法回答老王的提问,又不能肯定老王的做法,想了想,便对老王说:“你知道新疆的坎儿井吗?它是一种地下河,它只能在地下流,它的价值也就是在地下才能发挥出来,如果把它引到地表,它就干涸断流了。”
老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宋嫂道:“再来碗杏仁粥!”
宋嫂盛了粥端上来,道:“王警官说话滔滔不绝,长学问啦。”
老王说:“一个老民警能有什么学问?无非是从熬杏仁粥上悟出了点道理而已,宋嫂是我的老师呢。”
宋嫂听出这是客套,微微一笑又回到灶上去忙碌。
“这话怎讲?”宋嫂离开后我好奇地问。
“你想想,人吃完了杏,最简单的办法是把杏核扔掉,但有人觉得扔了可惜,便剖开杏核取出杏仁用来熬粥,经过泡磨熬扬四道工序,成就了这闻名辽西的药膳杏仁粥。拿一个偶然犯罪的人来说吧,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他抓起来,依法处理,那样我也不用向你来自首了,可是果真那么做,刘永民就成了一枚被丢弃的杏核了。”
我不得不承认,老王这话有道理。
“后来呢,刘永民父亲的病好了吗?”
老王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他父亲第二天就死了,病情耽误了,本来病不致死,就是耽误了。”老王说,“第二天我换便装去了医院,想看看刘永民的表现,我去的时候正遇上几个乡下人往太平间送尸体,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刘永民两手拄着下巴,死死地盯着满是烟头的地面出神,我没和他说话,远远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就去医生那里问情况。值班医生很年轻,白大褂一尘不染,他年龄大概和刘永民相仿的样子,对刘永民父亲的死表现出一种职业的平静,他说这样的事情不止一例了,家属们不见棺材不掉泪,迟迟不肯掏两万块的手术费,要是肯早掏钱,早做手术,顶多是个胃切除,和割个阑尾差不多。我听小伙子这样说,当时就感到血往头上涌,想想自己的身份不便发作,就问了小伙子一句:“你父亲是农民吗?”小伙子睁大了眼睛望了我半天,气哼哼地道:“你父亲才是农民呢!”我说:“是,因为我父亲是个农民,所以我知道他也许一下子掏不起两万块手术费。”我离开医生办公室的时候,那个小伙子嘟哝了一句:“两万块还叫钱?”我没有再和这个小伙子说什么,小伙子话没有错,与那些天价医疗费比起来,两万块真不算钱。
“一个卖血供儿子上大学的父亲。”我被老王的话感染了,有些惋惜地说:“他不该这么死,他这一死,刘永民的血债永远还不清了。”
我和老王对视着,我觉得鼻子有些酸。
“事情过去有两个月了,一天,鲍富突然拿着个邮包来派出所找我,说有线索了,抢劫犯给他把包寄回来了,包里手机、钱、信用卡一样都不少。我说既然人家把东西都还给你了,这事就了结吧,你遇上这样仁义的抢动犯是不幸中的万幸呢。鲍富却不肯罢休,说这小子打了我一拳,我的鼻梁骨现在洗脸还疼。我说你不罢休也不行啊,凭个邮包怎么查?鲍富却精明得很,说邮包上有地址啊,还有邮戳,邮戳上是辽宁大连石道街2支局,你们到大连查查邮局,对对笔迹,不愁抓不到他。我对鲍富这种不依不饶颇为反感,没好气地对他说,值得吗?人家钱和包都给你寄回来了,你还去抓人家,再说去大连需要花多少办案经费呀。鲍富拍了拍胸脯说,钱没有问题,只要能抓着这小子,花个十万八万我出。我说你有钱,我们却没时间,再说人家揍你的目的不一定是抢劫财物,要不怎么会把包又给你寄回来?你想想看都欠了谁的债?人家揍你是想教训你,我看人家还是手下留情了,当时要不是打你一拳而是捅你一刀,你还会站在这里要求抓人吗?听我这么一说,鲍富不说话了,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大概他自己也记不清都做过些什么,手下的每一个农民工都有可能在黑夜里砸他一板砖。”
“这个刘永民,让我想起了一句古话:人穷志不穷。”我没想到他会把包寄回来。
“后来,他托一个老乡传话,说他通过技术移民去了加拿大。”老王在这次晚饭里第一次路出笑容说:“刘永民大学专业是数控机床,在加拿大属稀缺技工,工薪不会低,相信他会过上好日子。”
听老王这么一说,我端起那碗杏仁粥,风扫残云般把粥喝了下去,将一只空碗对着老王说:“这件事,就像这碗杏仁粥,被我几口喝掉啦。”
老王也端起粥碗,三口并作两口,一口气喝下了新要的那碗杏仁粥。
国家羊汤
机关食堂千篇一律的饭菜吃腻了,得空时,我喜欢到政府大院西门外的国家羊汤馆喝羊汤。国家羊汤是榆州最负盛名的羊汤,羊汤馆门楣牌匾上国家羊汤四个宫廷体行书大字是清末知县洪子祁所书。据榆州县志记载,洪子祁在任时创办高等小学堂,募积粮食创建义仓以备荒年,算得上是个有作为的知县。
每次到国家羊汤,我都会点一碗汤浓味正的大碗羊汤,外加两个外焦里嫩的缸炉烧饼,一会功夫便会吃得满头大汗心满意足。
国家羊汤的大碗汤在榆州口碑极佳,它不像普通羊汤那样用羊杂或羊肉熬制,它选料极讲究的羊脸肉,先用大锅熬制羊骨,一天一夜熬成乳色的老汤,把老汤盛到小锅,加入羊脸肉大火攻热,出锅加上胡椒、葱花、香菜和盐、醋、鸡精调制后,一大碗开胃可口的羊汤便可以热气腾腾地上桌了。缸炉烧饼是辽西人熟悉的面食,据说是清朝初年从曹州传至关外,圆圆的烧饼正面蘸满一层均匀的芝麻,底面有金色的烙印,饼内夹有咸味椒盐,这种烧饼香而不硬,面味十足,咬上一口缸炉烧饼,每一个来自小麦产区的游子都能吃出一丝淡淡的乡情。
国家羊汤已经传了几代谁也说不清楚,现在的掌门人国老大告诉我,他爷爷的爷爷就是因一手熬羊汤的绝活被招进贝勒府当厨子,每个月有五两赏银。祖上的辉煌没有给国老大带来滚滚财源,羊汤再好,也只是三五块钱一碗,说到底还是小本生意,主顾也没什么高官巨贾,都是些中下层的小人物。国老大长着一张国字脸,为人和善,他知道我的身份后,表现特殷勤,说我是进国家羊汤馆喝羊汤最大的官,尽管他知道我只是个挂职的副县级。和国老大熟了后,每次喝过羊汤结完账,他都会和我闲聊几句,我曾问他:“为什么要用羊脸肉来熬羊汤?”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拐了个弯儿说:“您知道烧锅酿酒吗?烧锅里先出的酒叫酒头,劲足味正,羊脸肉就好比这酒头。”我琢磨了一番国老大的话觉得有些道理,就拿吃鱼来说,会吃的人不都是吃鱼头吗?
国老大开店不雇厨师,厨房的事都是他自己打理,别看他胖而憨,可手下的活儿还是麻利的,他扎一件从脖子吊下来的白布围裙,从早到晚在厨房忙活。有人说国老大不雇厨师是怕别人偷艺,国老大却不承认,他说国家羊汤无非是实惠,有啥手艺好偷的,不雇厨师是为了杀成本。
当然,国家羊汤里的服务员还是要雇的,羊汤馆有两个服务员,一个是国老大的外甥女小青,长着一张狐媚脸,头发染成了桔色,一天到晚捧着个手机看。小青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整天描眉画唇顾影自怜,她妈妈让她跟舅舅来学做生意,小青在吧台收银,算是个体面一点的活儿。另一个服务员叫小翠,来自乡下宋杖子,脸蛋有白有红,像正在成熟的西红柿。小翠说话直,一双陌生而警惕的眼睛似乎不相信每一个来喝羊汤的城里人,倒是对乡下进城务工那些灰头土脸的小伙子有许多同情,羊汤里干货也盛得实惠。小翠一个人要照顾六张台子,赶上中午饭时,就有些忙不过来,小青坐在吧台里玩手机也不来帮一下小翠,国老大瞧不过,说:“小青你不会帮帮手?”小青看一眼自己一双保养很好的纤手,眉头便结出一朵梅花,小翠急忙打圆场,道:“我一个人忙惯了,人多了碍手。”小青也不说话,依旧埋头玩手机。小青瞧不起小翠的土气,连吃饭都不和小翠坐一张桌子。
国家羊汤所在的这条老街,像一棵倒伏的朽树,催生出一家家嫩芽儿般的小饭店,这些小饭店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县政府大院。在这些小店里,最具竞争力的当属国家羊汤,这不仅因为国家羊汤的大碗羊脸汤实惠,还因为在国家羊汤消费可以签字挂账,而其他小店大都不允赊欠,对此,国老大有国老大的理由,挂账的都是国家干部,谁能赖几碗羊汤钱?
国家羊汤的常客是县政府机关不担任要职的人,这些干部在单位里轮不上应酬,挤不进饭局,中午下班铃声一响,便三三两两到西门外国家羊汤打牙祭。
小翠眼见着一个个喝完羊汤的干部在账单上签个字就走人,心里不太踏实,因为她们村的小豆腐坊就是被村长赊账赊黄的。那个豆腐坊就在自家隔壁,用卤水点的豆腐特嫩,淋一勺酱油撒一点辣椒就能吃,买卖本来还凑合,可被村委会赊黄了,只好关了店门。小翠常常看到那对儿开店的夫妻子蹲在门前数一沓白条,满脸愁容像乞丐一般可怜,这情景使小翠得出了一个认识,吃饭打白条的人跟白吃饭没什么两样。小翠的担心对国老大讲了,小青在一旁讥笑:“真没见过世面,这些人都是什么人,人家都是县政府大院里的干部,干部还会赖你的账?”
小翠不服气:“公家的人就可信?我们村的豆腐坊就是村长给赊黄的,现在,外村来卖豆腐的都绕着村委会走,怕村里小食堂赊豆腐。”
小青越发讥笑了,道:“村里的人能算公家人?村长从来就不是干部。”
国老大似乎也有些担心,小翠说得有道理,这账记下去容易,要账的时候可就难了,可不赊又不成,都是些老主顾、回头客,国家羊汤毕竟是祖传的买卖,总不能让街面上说咱小气,败了名声。
于是,这单还得继续挂下去。
国家羊汤的常客不少,但记账最多是四个人,那就是梁科长、老高、老韩和小范。
梁科长是政府办公室综合科长,搞文字十几年了,年近不惑,头发稀少,一副厚厚的眼镜片像啤酒瓶的瓶底。梁科长每次都不是一个人来吃,总是带着科内搞文字的四五个秘书来吃,而且大都在晚上。梁科长一来,吧台里的小青会主动搭讪:“温哥又加班了。”梁科长的队伍中有一个十分帅气的温秘书,像韩星一般惹眼,喜欢说说笑笑,小青视温秘书为偶像,一口一个温哥地叫他。梁科长是头儿,小青却不太爱理他,笑脸都给了她的温哥,这叫梁科长很失面子,每次签字时梁科长的字就写得格外用力,一个大大的梁字似乎在提醒小青:我是梁科长。
老高,是信访办的副主任,叫老高,个子却很矮,好在他的声音很高,也算与老高的称呼般配一些。老高是副科级,要是在别的单位应酬也许不会少,但老高在信访办,能求于信访办的人都是些自顾不暇的,谁还会请老高吃饭?这样,老高便成了国家羊汤的主雇。老高喜欢喝小烧,每顿一大碗羊汤,二两半小烧,一个缸炉烧饼,三样东西下肚后,老高便大笔一挥,很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老韩,是县政府快到退休年龄的司机,一年前刚从孟副县长司机的岗位上退下来。老韩给孟副县长开车时经常开会、下乡,人前人后面子挺大,一下子闲下来,倒像人老珠黄的宫女,没人愿意理睬,连搞卫生的临时工都不主动和他搭话了。为了排遣孤独和寂寞,老韩就一头扎进国家羊汤,一碗羊汤喝上半个下午,和小青小翠讲他拉着孟副县长下乡时那些过五关斩六将的事。
小范,是政府大楼里一个腼腆的临时工,喜欢穿白衬衣,这在粉尘污染的辽西绝不是好习惯,白衬衣需要一天一洗才能保证领口和袖口的干净。每天下班后,机关里几个搓麻将的高手会择一个僻静的办公室,稀里哗啦地搓麻,小范自然会被叫来伺候局,给点烟续水。四个搓麻的人都很有身份,有民政局卢局长、政府办刘主任、政协孙调研员和史志办张主任,四个人爱饿着肚子搓,用张主任的话说,吃饱了搓麻将有两大弊端,一是窝胃,二是犯困,饿着肚子搓麻就像战士上战场只能吃半饱一样,有利战斗。四个人打完四圈麻将,不管是不是有人出锅儿,都要清盘结账,谁输谁赢总是你来我往,没有不败的常胜将军。四人中要数刘主任打麻将手臭,但刘主任却比其他人大方,散局时总是招呼一声:“走,到国家羊汤喝一碗去,我请客!”四个人自然带上小范,到国家羊汤点几盘羊血羊杂,每人闷下一大碗羊汤两只缸炉烧饼,刘主任便吩咐:“小范,签字!”小范便让小翠拿来账单认真地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跟在领导身后离开国家羊汤回机关宿舍。
小青用一个粉色的鞋盒来装欠条,待一鞋盒账单装满后,小青抱给舅舅看,国老大眼见到了年关,资金上的压力让他开始思忖讨账的问题。
模样憨憨的国老大很有些小智慧,他把小青和小翠叫到跟前,很不好意思地说要过年了,我也该给你们发工钱了,可现在这账都没收上来,舅舅手里就这么一大把条子,我把这条子发给你们,你们拿条子去要账,要回来的钱你们留一半算工钱。
小青接了条子,挑出了一些,让国老大给换了,她说她去要梁科长签字的条子。
小翠手中的条子大都是小范和老韩签的。小翠猜到这两个人的账肯定不好讨,因为这两人职位最低,没什么权,说了不算。但小翠没有要求国老大换,她想,反正这些条子都需要去讨,早讨晚不讨。
小青之所以留梁科长的条子,她觉着温秘书能帮她说说话,因为每次温秘书来吃饭,小青都格外关照他,会主动泡一壶大麦茶送过去,同来吃饭的人都开她的玩笑,说她偏心,梁科长更是不咸不淡地说风凉话:“还是年轻好啊,年轻有人疼。”
小青拿着欠条没有去找梁科长,她先去找了温秘书,温秘书和另外三个秘书在一间办公室,其他三人见小青进来,相互使个眼色借故走了,只留下温秘书一个人。温秘书一看这架式就有些紧张,他对小青只是逢场作戏而己,小青找上门来,他不知何故,连让坐都忘了让,结结巴巴地问:“你到楼里来干什么?”
小青嘟着嘴,说道:“怎么,就兴温哥去我们国家羊汤,就不兴我来你们办公室?”
温秘书哪里有心和小青调情,他担心领导进来碰上他俩在一起会起疑心,就小声说:“有事快说吧,我们还要研究全会报告呢。”小青只好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请温秘书帮忙找梁科长要账。温秘书一听,连说:“不行不行不行,梁科长是我顶头上司,去找他讨账,我不是找死吗!”说完,把小青推出了办公室。
离开温秘书的办公室,小青情绪低落到极点,她一向崇拜的温哥不但一口回绝了他,还表现出从没有过的冷漠,她伤心极了,回到国家羊汤伏在吧台上暗自流了好多泪。
小翠没有径直进政府大楼,她打电话约老韩出来说话,老韩不知是什么事,来到院外雪地里和小翠见面,小翠把老韩那足有一指厚的欠条递给他,说:“韩叔,这是国老板发我一年的工钱,韩叔你看我没白天黑夜地干,你就让小翠也回家过个年呗。”老韩接过欠条,一切都明白了,他看了看小翠那一双冻得像水萝卜样已有些皲裂的手,道:“小翠,韩叔喝得起羊汤就付得起账,你韩叔好歹也给县长开过车,寡妇生孩子老底还是有点的,你先回去,下午韩叔就清账。”老韩果然当天就把账全清了。小翠感动得想哭,她买了两包人民大会堂香烟塞给老韩,道:“韩叔是好人,比我们村长强百倍。”老韩说:“小翠你别看韩叔不给县长开车了,可做人丢啥也不能丢了面子,自己挂的单自己认。”
小翠又找到小范,小范一接过欠条脸就红了,他说:“这账没有问题,都是领导让我代签的,我领你去找领导。”
小范找到刘主任,刘主任正在写年终工作总结,见小范领了小翠进来,拉长了脸问:“有事?”小范怕小翠说话,抢着说:“到年终了,国家羊汤来结账。”
“什么账?”刘主任放下手中的钢笔,端起茶杯,小范见状,忙提起暖瓶给刘主任杯中续上水。小翠过去把那一迭欠条摆在了刘主任的面前。
刘主任拿起欠条,翻了一眼,问:“这么多?”
小范道:“一年了,没结过。”
“都是谁签的?”刘主任问。
小范眼睛眨了眨,声音很小地说:“都是我代领导签的。”
刘主任的眉头皱紧了,好一会儿,才严肃地道:“小范,你不过是个临时工,有什么权利签这么多饭单呢?可能这其中会有我让你代签的,可也不至于这么多呀,这些有几千块那,要喝多少羊汤?我就是天天去喝羊汤也不至于这么多,这账单还是先放放再说吧。”
小范张了张口,没有说什么,眼圈儿却红了,他和小翠拿着欠条离开了刘主任办公室。在走廊里,小翠说:“刘主任怎么会不认账,我可以作证的。”
小范的眼泪流了下来,下唇咬得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翠看到小范难过,就收起欠条往回走,刚走了几步,就被小范叫住了,小范说:“你跟我走,我还你的账。”
小范把小翠领到了大院附近的一个储蓄所,用自己的存折取出钱,换回了小翠手中的欠条。
“公家的事,你怎么能花自己钱?”小翠接过钱,她很同情眼前这个腼腆的小伙子,替人做了事,却要自己背黑锅,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没什么,大不了晚娶几年媳妇。”小范清了账后,心情不那么沉重了,他说:“这是我娘攒给我说媳妇的钱,我用它买个教训了。”小翠天真地问:“那你媳妇同意吗?”小范不好意思地笑了:“媳妇还没影儿呢。”
小范结清自己经手的这些账后,刘主任再搓麻时他虽然依旧去倒水点烟,但吃饭时他总是借故推辞,国家羊汤再没有出现过小范的身影。这以后,刘主任四个人搓完麻将半夜喝羊汤,只能刘主任签字,因为其他三个人比猴还精,刘主任是使不动的,只不过,喝羊汤的次数大不如以前。
国老大这种讨账的方式很有效,有些事并不是老大亲自出面才好,老大一出面,底牌就出光了,小青小翠出面,效果比国老大还管用。一次,在我表扬国老大有智慧的时候,他却忧心忡忡地向我提起一件他亲自出面结果讨来麻烦的事,这麻烦最终毁了国家羊汤。
国老大因为一笔区区300元的欠账,得罪了动迁办主任老魏。那天,国老大到电业局去讨账,回来时恰好路过动迁办,国老大想起了动迁办还有一笔欠账,就顺路拐了进去,恰好魏主任在办公室,老魏一见到国老大,就冷冷地问:“来要账吗?”国老大抱歉地笑了笑,道:“顺道儿,进来看看。”
老魏接过欠条,冷笑道:“我老魏面子再不值钱,也不至于区区300块吧。”
老魏叫来了会计给国老大结了账,他自己用一张报纸挡住脸,没和国老大再说一句话。国老大讪讪地走了。
欠账挂单的字还在继续签。春节期间,国家羊汤依然红红火火,只是国老大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收到了动迁办的一纸通知,说国家羊汤馆在规划红线上,根据规定应予以拆除,县政府将按二类补偿标准给予补偿。
国老大悄悄问过梁科长关于拆迁的事,梁科长拍着胸脯说:“我在政府管综合我还不懂,这条街猴年马月也列不进改造计划,规划是规划,拆迁是拆迁,两者不会同步。”